第29章 京华其二
“妹妹怎会对晋楚律那人感兴趣?”乐正远立于庭中,不解看向林晚。此时距林晚姐弟归族已过一日有余,乐正远正领着林晚和极天鸿四处闲逛,却不料林晚忽然问起晋楚律来。
思索片刻,乐正远还是作答:“晋楚律是金帐储君,位封雍王。金帐先帝早逝,当今皇帝乃是他的叔父。晋楚律虽然生得面如冠玉,形容秀美,可其凶名却是远扬四方。他年岁不过二十三四,手上却已沾满了鲜血,他的储君之位,就是靠着铲除异己一步步得来的。雍王府死士众多,个个对晋楚律忠心不二,却不过是他实现狼子野心的工具罢了。不过……若说晋楚律喋血朝堂,那倒可称之为枭雄,但他有一点却是最为人所痛恨:不仅心狠手辣,更是喜怒无常,对女子更是不留一点情面。”
乐正远顿了一顿,咬牙切齿道:“那家伙容貌俊美,又极有魅力,故而许多未出阁的女孩子都抵不住诱惑,甘愿投入他的怀抱;他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很多大臣都想办法把女儿送进雍王府。可他却是天性凉薄无比,将她们弃置府中,不过多时就随意打发。运气好的女孩子还能回到家中,可有些女孩子若是激怒了他,就要……”乐正远握紧了双拳,方道,“就要魂断雍王府了。”
“这个家伙……”林晚心中也是怒火陡升,这么说来,他对自己也是……林晚跺了跺脚,不再继续想下去。
极天鸿沉吟片刻,忽道:“你好像很恨他。”
“不错。”乐正远的眼中怒火熊熊,他一字一顿道,“四年前,我还不是绿袍将军,当时的将军……我的二师兄,就是在作战中死在了他的手上……”
“对不起。”林晚断然没料到他竟有如此过往,忙道,“兄长,婉婉无知,实在对不住。”
“无妨。”乐正远摇了摇头,沉默走开。林晚见状知他内心伤感,止步不前。极天鸿俊美面容却是渐渐覆上了一层寒冰。他忽而一把将林晚拥在自己怀中。林晚一怔,旋而恼道:“你,你……你干什么!府里这么多人……”
“我是怕你被他抢了。”极天鸿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个爆栗,“丫头,你城府不深,我怕那家伙三言两语,就把你给骗走了。”
“我哪有那么傻!”林晚不悦,继续徒劳反抗,“我又不是像小清那样好骗!”
“你和苏清心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极天鸿无奈一笑,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丫头,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吗?”不待林晚回答,他就说道,“我怕的不是晋楚律那家伙对待女子有多冷酷,而是他真心想得到你。”
“什么?”林晚一怔,不服道,“你别以为我会信!你又不是应千千,这手看人知心的功夫你可学不到!”
极天鸿摇头,叹了一声:“看来你还真是没吃过醋啊,丫头,晋楚律看你的眼神和看穆云轻她们根本不是一个人,他恐怕是真的喜欢你,想让你做他的……哼,痴人做梦!”
林晚满面潮红,不知该说什么。良久,她才小声道:“你怕什么,难道……难道你以为我会离开你吗……”
“什么?”极天鸿闻言,立刻笑容满面,他满含笑意低抬起林晚下颔:“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这……”林晚十分难为情,尽显女儿家神态,她咬了咬牙,道,“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极天鸿不知该怎么用言语形容内心的激动。他强忍住笑意,道“再说一遍,快快快。”
“还说……啊!你在耍我!”林晚恍然大悟,一把推开极天鸿,愤愤道,“你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么?日子还长着呢,这就忍不了了?”极天鸿长笑不已,他飞快在林晚玉颊上啄了一下,笑道,“走,我要去找阿暮分享一下心中的激动!”
“你够了!”林晚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开。极天鸿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庭外:“走走走,去找阿暮!”
“天啊!我真是受够你了!”
“胡说,你看你脸都烧成太阳了!”
“你才胡说呢!住口!”
“哈哈哈哈!”
远处,林暮无奈看了一眼正在推搡走来的两人,转眼看向皎皎:“快走,快走!不然一会儿咱俩铁定要背黑锅!”
“唰”的一声,两人立时溜之大吉了。
鹓雏撇了撇嘴,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真是有意思!獬豸,甩给我这个烂摊子,你也不惭愧吗?”
另一边的气氛却远没此处融洽。乐正怀礼险些把手中瓷杯给砸了出去。他忍住心中郁火,怒道:“还有没有家法了?光天化日之下,人怎么会好端端地死了?”
乐正生面色也十分阴沉:“本来按照婉妹的计划,从那六人口中就能套出幕后真凶。可不知是谁动了手脚,不仅婉妹在他们饮食中加的丹药没起作用,那几人反而先后中毒而死。”
“婉婉用的是玄祭堂里的乱心丹,我也有所耳闻。”怀礼不解道,“此丹若是用于询问罪犯,从未有过意外。可此次那六个内鬼竟会在药力发作之前毒发毙命,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把婉婉叫过来吧。”乐正毕终于开口,“她已是我们内定的家主,且与玄祭堂关系密切,这件事就让婉婉来查吧。我们当下之务,是要尽快带他们姐弟入宫面圣。”
“我这就去。”乐正生点头,踏步出门。
不久后,一间偏室内。
极天鸿缓步走至面前那具死尸,他用剑尖挑起尸身上白布,沉默不语。俄而他将死尸翻了过来,挑破他背上衣衫。日光昏暗,隐隐映着死尸背上一块鲜艳的粉红色斑块,一股苦仁味散发而出。
“不仅是中毒,而且是人为研制的剧毒。”极天鸿转身看向林晚,“这不是蛊,而是一种萃取的烈性毒素,常人断不会用。丫头,只怕乐正府内的内鬼,就在咱们身边。”
“乐正府内,除我们直系成员外,还有不少旁系成员,确实可疑。”林晚沉吟片刻,已有定夺,“我去查一查这府中有什么功绩显著的旁支成员,你去找冶伯伯说明此事。”
“你还是太仁慈,用些厉害手段不行吗?”极天鸿无奈摇了摇头,与林晚一同出房,“丫头,你觉得这事幕后的黑手是谁?”
“晋楚律。”林晚脱口而出,确定道,“一定是他。你看,从北海古城现世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内在联系……”
“首先,四皇子柔然柔然洛昕在北海郡出事,这看似是梁京一手造成,实则不然——若非北海郡守卧病在床,梁京也绝不会有单独接触柔然洛昕的机会,而晋楚律手下数百兵卒,却能毫无声息地潜伏进戒备森严的北海郡,只怕这一切背后,是有皇甫家的势力暗中相助。”
“不错!”极天鸿赞同道,“北海郡归皇甫家管辖,北海郡守,在那个关键时刻生病的老头也是皇甫家族是直系成员。”
林晚续道:“不仅如此,晋楚律能轻而易举地杀掉梁京,知晓柔然洛昕的行程,这说明他在安息朝中一定有位高权重的帮手。而皇甫家在我们府上安插的内鬼却与晋楚律同时出现在一座酒楼附近,这难道是巧合吗?”
极天鸿也恍然大悟道:“所以说,现在明着是乐正府内部争家主,暗里是皇甫家捣鬼,再深究一点——就是金帐在操纵了!”他不禁感叹道,“不过,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告诉文华帝和玄祭堂?”
“如果是你,我现在告诉你阿暮或是不忧子、应千千要叛出魔道,你信吗?”林晚毫不客气低讽刺了他一句,“怎么你到了安息,脑袋就没那么灵光喽!”
“好你个丫头,几天没教训你就这么狂?”极天鸿一脸坏笑,伸手想在林晚脸上拧几下,却被她一个闪躲绕了过去。林晚重新站定,续道:“再说玄祭堂,玄祭堂身为安息皇室唯一的江湖势力,向来雷厉风行,可正如执法必有因果,玄祭堂出手向来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我这几句推测,怕是连穆云轻都请不动,更别说那位神秘的堂主了!”
“那按你说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极天鸿悻悻然拍了拍手。
“找出内鬼迫在眉睫。另外,待我继任家主后,自可多接触皇甫家的直系成员。欲速则不达,这事必须慢慢来。”
“慢慢来?”极天鸿瞪了她一眼,“别忘了你师父说过,明年三月陆云生和你那小师妹要定下婚约,那时候你身为师姐能不回去?再说下任七绝之首消失半年不归,于情于理都不合吧!”
“怕什么,足有四个月呢。”林晚淡然一笑,“我说极天鸿啊,这么到了安息反倒是我变洒脱,你变唠叨了呢?”
“好好好,好啊!看我这次不收拾你!”
“哎,你还来真的?”
“不然呢?不来真的我抓得住你吗?”
“疼疼疼,快松手啊!”
堂下,鹓雏很无语地瞥了一眼打闹的两人,第无数次忍下把獬豸从被窝里揪出来的念头,哀啼一声:“我的天,这真是变脸如翻书啊!现在的年轻人啊!”
客栈内,恒玄之执棋不语,一旁江逝笑吟吟地呷了口菊花酒,笑道:“大哥,这一棋局可是我从十几卷古谱中淘出来的。你可别想一蹴而就,几个时辰就把它破解喽!”
恒玄之横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凝思。江逝又不合时宜地出声道:“要我说啊,不如叫寒帝来看看?他也……”话音未落,恒玄之手中棋子已是倏然射出,毫不留情地打中了江逝的额头。他重新拈起一枚棋子,徐徐道:“再多舌,今天就别想站着出门。”
“哟嗬,大哥怎么到了安息后变得这么严肃?”江逝依旧不依不饶地喋喋不休。
恒玄之见下棋无望,长叹一声,将棋子掷回盒中:“观棋不语真君子!阿逝,这你也不懂?”
“不敢不敢,真君子不敢谬称,半吊子君子我还是算的。”江逝潇洒一笑,“你想,你和苏阁主来此是为了爱徒安危,舒谷主是为了义妹安危,可我呢?既不用担心大哥你,也懒得管小天那个见色忘师的家伙,至于阿暮和我未来的准徒媳妇儿都被里里外外保护成个粽子了,我插手自讨无趣。所以嘛,我现在百无聊赖是应当的!”
“又说违心话。”恒玄之一巴掌拍了过去,“想想去年小天在建始宫出事,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人还不是你?逍遥这门子事啊,等你七老八十了再说吧!”
“不行啊,大哥,古稀之年再逍遥,那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现在尽欢呢!”江逝如法炮制,一拳甩了过去。
“现在尽欢?难道你身为九嶷首座,连半点心事也没有吗?连一个挂念的人也没有吗?”恒玄之教训道。
谁知江逝脸色竟猛然一变,俊逸面庞颤抖两下,竟是愣在了当场。恒玄之一惊,旋而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心下大悔自己适才失言。
那还是他接了谷思远的教主之位后初识江逝时候的事。相交一两年后,他暗中发现江逝每月初五都会在夜中月下,焚艾奠月,以遗情思。起初他以为江逝如此潇洒之人做此举不过是个人喜好,可一夜他偶然看见对着残艾烟灰发怔的江逝,那眼神和模样他再熟悉不过。
因为谷思远曾说过,他在醉酒后思念苏莞浅时,那模样简直如同脱群孤雁,让人看了心颤。而那时的江逝,与他几无二致。
后来,他在几番暗中询问下总算从极天鸿那里得知,在极天鸿拜入江逝座下之前,江逝是有过妻子的。传言她总是面掩玄纱,一袭桃裳。偶尔有幸望见她的九嶷门人,都以为是九嶷的神仙出世,湘水的女神起舞。
“可最后师母却失踪了。”极天鸿如是说,“宗内都以为师母是去世了,就连师父也这样想。可我不信,哪有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这样无影无踪的?我想师母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因而离开了师父。”
或许如此,可江逝信吗?
明明是那么潇洒的一个人,可他心中的痛处,却是如此牵肠挂肚。
恒玄之醒过神来,见江逝依旧怅然凝神。他正欲出言安慰,忽而房门被人推开,只见舒秦微微喘气,如连珠炮说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元易来了。”
“元易?”恒玄之吃惊不已,他霍然起身,旋而声音也是多了一丝冰冷,“他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现下阿浅暂时缓住了他,你们先回避一下也好,不然到时候我们不好解释。”
“不用解释,我早已猜到了。”舒秦身后忽然传来人声。元易理了理流云道袍,面色冷若冰霜。他身后的苏瑶瑟面色则十分不愉,默然静立。
恒玄之亦是锋芒毕露。他缓步踱至门口,嘲道:“元大盟主,安息之事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吧?武林盟主随意离开华夏,却连个正当的理由都没有,难免会落人口舌吧。”
眼见两人又将如同上次一般,苏瑶瑟轻然踏步而出:“元易宗主、恒教主,现下我们身处异国他乡,你们二位还是不要如此了。更何况我们现在有要事在身,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只会两败俱伤。”
“不错。”元易身为武林盟主,气量自然不小。他忍了忍,道,“现下确实有件大事,林师侄或许是因为家族事务过于繁忙,还未向你们提起此事。昨日她与那金帐雍王交手时,那小子用了我武林十宗首两派的不传秘学。偷师学艺,此乃江湖第一等大罪,这应当算是件大事吧?”
恒玄之与舒秦的面色皆因元易之语而越来越凝重,到了最后,就连原本伤心不已的江逝也面露慎重之色。江逝沉默片刻,忽道:“金帐境内有什么势力庞大的江湖门派吗?”
“正如安息有玄祭堂,高丽有沧浪崖,孔雀有沉璧阁,每个帝国都有自己的江湖势力,无非是我们华夏的势力最为复杂罢了。”苏瑶瑟点头道,“金帐帝国的江湖宗首我也有所耳闻,乃是一个与皇族关联密切的宗派,名为青岚馆。相传此派中的高手尽以十二星次为名,虽各有所长,却尽数是金帐境内一等一的高手。”
舒秦侧头回想片刻,应道:“据传,塞外异派流沙门的上任掌门就是死在了金帐一名为实沈的男子手上。现下看来,青岚馆果然已对华夏江湖虎视眈眈。”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近些年来,千叶派、长白宫、七贤派、灵迹涧这些大宗,似乎都遭到过不明江湖游侠的挑战。”恒玄之顿悟道,“现下看来,只怕这些人挑战名宿为假,盗取武学为真。狼子野心,当真可恨!”
“那你打算如何做?江逝看向元易。”
“自然是以那雍王晋楚律为切入点。”元易拂了拂衣袖,“他的目标是林师侄和安息皇室,既然如此,他必然不会就此收手。我想他在青岚馆内地位应当不低,到时候我们自可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秘密。”他沉吟片刻,看向苏瑶瑟说:“凌竟阁一向避世不出,青岚馆也没有机会接触,现下各宗武学都有被盗取之危,你要提醒林师侄保护好自己。”
“我自会留意。”苏瑶瑟点头,“只是现下,需将消息传回华夏……”
舒秦思忖一阵,长叹一声:“罢了,我会华夏一趟吧,现下元易宗主已至此处,我回去一阵也无妨。”
“那就如此吧。”元易点了点头。
室内气氛格外凝重,似乎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无端崖内。
万俟钺吹熄了炉上檀香,回身看向堂下,摇头道:“我们以前,小瞧晋楚律了。”
堂下错落站着几道身影。尔殊冶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放回架上,叹道:“本来我们只是将他当作金帐内斗的助力,可谁知这小子不过如此年纪,却铁血至斯。”
和林初月略有不满地扫了扫两人:“你们倒是说说到底怎么了?晋楚律差点掳走婉婉,也没见你们这么慎重!”
“婉婉非比常人,不必太过保护,保护得太过,反倒不利于她成长。”万俟钺顿了顿,续道,“小冶接到情报,金帐皇帝,已被晋楚律废了。”
“什么?”几道惊诧的声音。穆云轻惊道:“怎么会?金帐最近并未有什么动静啊?”
“那小子用了三年时间,在他叔父的饮食中下了药。”尔殊冶不无警惕解释道,“如今的皇帝,已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青岚馆控制下的一个牵线木偶罢了。”
“难道青岚馆也听命于他?”和林初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北天权怎么会……”
“现下我们尚无确切消息,但我们在青岚馆内的内线,却送来了八个字。”万俟钺直视远方,神情依旧如常,却道出了一个极为骇人的消息。
“实沈、娵訾来此,慎重。”
“十二星次!”又是一阵惊呼,众人却远没有万俟钺冷静。
万俟钺缓步踱回堂内,似有意无意叹道:“星象异动,分野紊乱,时局……将大变。”
然而,他却刻意略了另外一句话。
众星之内,安息的分野上,一颗明星忽而大耀,流光夺目,璀璨万分,继而此星周围群星,纷纷闪烁不止。
虽无确凿之辞,可他敢断定,那颗明星意味着什么;因为,当年乐正怀忆出山入朝之夜,那颗明星就曾闪耀过……
大风起,群星乱,天下动。
“天意吗?”
“那又是何天意呢?”
几不可闻的喃喃声,于堂中悄然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