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塔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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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献给我的母亲

对灵魂而言,海洛因是麻痹感官的水槽。漂浮在吸毒后迷幻的死海上,没有痛感,没有悔恨或羞愧,没有罪恶感或哀痛,没有抑郁,没有欲望。那沉睡的世界进入并包围生命的每个原子,了无生气的寂静与平和,驱散恐惧与苦痛。思绪像海草一般漂荡,消失在远方灰暗的梦境里,无人知晓而缥缈不定的梦境。肉体向低温麻木屈服:无精打采的心微微跳动,呼吸慢慢降为胡乱的低语。涅槃般沉沉的麻木使四肢动作迟滞,沉睡着往下,往更深处滑行,滑向一片空白,滑向全然而永恒的迷幻状态。

这化学药物带来的解脱和宇宙中的其他东西一样,以光为代价。吸毒者首先失去的光是眼中的光彩。吸毒者的眼睛,暗淡无光如古希腊雕像的眼睛,如被锤过的铅,如死人背上的弹孔。接下来失去的光是欲望之光。吸毒者把他们的渴望制成棒子,用来击死欲望,也用这同一把武器,击死了希望、梦想与荣耀。生命的其他光芒全都失去之后,最后一个失去的光芒是爱之光。吸毒者迟早会陷入最深的迷幻中,宁可抛弃他所爱的女人也不能不吸毒;每个无可救药的吸毒者迟早会变成逃亡的恶魔。

我升起,我漂浮,被举起,浮在汤匙里海洛因的表层液体上,而那汤匙大如房间。迷幻麻痹之筏漂行在汤匙里的小湖上,而在我头部上方交叉的椽木,似乎在它们的对称关系中藏着一个答案,某种答案。

我盯着那些椽木,心知答案就在那里,那答案或许能拯救我。我的眼睛如被锤过的铅,我再度闭上眼,失去那铅。有时我醒来,有时我非常清醒,清醒到想再吸食那让人麻木的毒品。有时我清醒到能记起一切。

阿布杜拉没有葬礼,因为没有遗体可供他们,供我们,埋葬。他的遗体在暴动中消失了,如毛里齐欧的遗体那般消失了,如突然发光而耗竭的恒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其他人将普拉巴克的遗体扛到河边的火葬场。我和他们跑过数条街道,和他们一起扛着装饰了花环的普拉巴克的小小身躯奔跑,嘴里念诵着上帝的名字,然后我看着他的遗体在火光中燃烧。火葬后,哀痛的情绪弥漫在贫民窟的每条小巷里,哀悼他的亲友逐渐聚集。我无法待在那里。他们站在几星期前普拉巴克举行婚礼的地方附近,某些小屋的屋顶仍垂挂着破烂的婚礼彩带。我跟卡西姆·阿里、强尼、吉滕德拉、基尚·芒戈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骑车到董里区。我有一些问题要问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如哈桑·奥比克瓦坑中的东西般盘踞在我心中的问题。

纳比拉清真寺附近的那栋房子大门深锁,悄然无声。清真寺前院或商店街上的人没人能告诉我他何时离去,何时会回来。我既沮丧又生气,只好骑车去找埃杜尔·迦尼。他的房门没关,但他的仆人告诉我,他离开孟买去度假了,几星期后才会回来。我去了护照工厂,看到克里须纳跟维鲁正在辛勤工作。他们证实,迦尼丢给他们几个星期的工作和资金,告诉他们他要去度假。我骑车去哈雷德·安萨里的公寓,一名值勤守卫告诉我,哈雷德人在巴基斯坦。他不知道那个个性阴郁的巴勒斯坦人何时会回来。

哈德的黑帮联合会的其他成员,同样很巧地突然全不在孟买。法里德在迪拜,索布罕·马赫穆德将军在克什米尔。我到凯基·多拉布吉家敲门,没人应门,每扇窗子都拉下了窗帘,房内一片漆黑。在我印象中,拉朱拜每天都一定要到他在要塞区的计账室,而这时他去了德里探望生病的亲戚。就连第二阶层的老大和主要助手也不在孟买,或没空见我。

留下来的人是孟买各地的黄金推销员、货币快递、护照接头人,全都客气而友善。他们的工作步调和例行作业似乎没变,和我的工作一样稳固。每个车站、交换中心、珠宝店,与哈德的帝国接头的其他点,都预料到我会前去。已有人留下指示,要我盯着黄金贩子、货币工作人员,以及负责买、偷护照的街头掮客。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对我的肯定,肯定我可以在联合会停摆时独挑大梁,还是说他们认为我在他们的布局里无足轻重,因而无须给我任何解释。

不管是哪个原因,我在这城市里觉得孤单得要命。我在一个星期内失去了普拉巴克、阿布杜拉这两个最熟的朋友,因而失去了心灵地图上标记我所在位置的符号。在某些方面,个性和身份就像由我们的人际关系所绘成的街道图上的坐标值。以所爱之人和爱他们的理由为参照点,我们知道了自己是谁,也界定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曾是时空上的一个点,阿布杜拉的狂野凶狠和普拉巴克的快乐善变都在此点上交会。然后,我飘浮起来,且不知为何,因为他们的死,我失去人生的坐标,随之不安而又惊讶地领悟到,我已极度依赖哈德和他的黑帮老大联合会。我与里头大部分人士的互动似乎很生疏,但我怀念他们在这座城市时所带来的安全保障,几乎就和我怀念那两位死去朋友的相伴一样深。

我很愤怒。我花了一会儿才理解那愤怒,才领悟到哈德拜是我愤怒的根源和祸首。我把阿布杜拉的死怪在他头上,怪他没保护阿布杜拉,没救阿布杜拉。我无法相信我所爱的朋友阿布杜拉就是残酷的狂人萨普娜,但我相信阿布德尔·哈德汗与萨普娜及那些凶杀案件有关。此外,我觉得他离开孟买是背叛了我,像是他丢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这当然是可笑的想法,太自我膨胀。事实上,仍有数百名哈德的手下在孟买工作,我每天和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打交道。但我仍然觉得他背叛、遗弃了我。一股由怀疑与强大恐惧形成的寒意开始袭来,朝着我对哈德汗情感的核心蔓延。我仍爱他,仍对他怀着孺慕之情,但他不再是我尊敬的英雄,不再是完美无瑕的英雄。

曾有位穆斯林游击战士告诉我,在我们的一生中,命运会赐予我们每个人三位导师、三个朋友、三名敌人、三个挚爱。但这十二个人总是不以真面目示人,总要等到我们爱上他们、离开他们,或与他们对抗时,才能知道他们是其中哪种角色。哈德是那十二人之一,但他的伪装一向最高明。在那些被遗弃的愤怒日子里,在我哀痛的心日益麻木而绝望时,我开始把他视为敌人——我深爱的敌人。

随着一件又一件交易,一桩又一桩犯罪,日复一日,我的意志、目标、希望,都蹒跚着步向深渊。莉萨·卡特努力想与昌德拉·梅赫塔、克利夫·德苏萨签约,最终如她所愿。为了她,我出席了签约仪式,以她合伙人的身份在合约上签下我的名字。那两位制片人很看重我的加入,我是他们取得哈德汗黑帮黑钱(未开掘而几乎取之不竭的资源)的安全渠道。那时候,他们未提及这层关系,但那是他们决定与莉萨签约的主要因素之一。合约上载明,莉萨和我为三大制片厂提供外籍的“资浅艺术家”,即他们所谓的临时演员,报酬与佣金的支付设定为两年。

签完约后,莉萨陪我走到摩托车处,我的车停在临海大道的海堤边。我们一起坐在几年前我的心灌满叫人没顶的海水时,阿布杜拉伸手搭上我肩膀的那个地点。莉萨和我都成了孤单之人,最初我们如孤单之人那样交谈,谈着零碎的怨言和从自己心中的自言自语剪下的段落。

“他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经过长长的沉默后她说,“所以他才给我那笔钱,以防万一。我和他谈过那个,谈过被人杀死的事。你知道在伊朗的那场战争,还有伊拉克的那场战争吗?他好几次死里逃生。那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我很确定。我想,他是在求死,因为他逃离了那场战争,抛下了朋友和家人。而一旦到了那一刻,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了,他希望像那样结束一生。”

“或许。”我回答她,望着那壮阔而冷漠的大海,“卡拉说过,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曾试图自杀几次,而且迟早会如愿。”

莉萨大笑,因为我的这些话出乎她的意料,但那大笑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她低下头,任风拨弄她的头发。

“乌拉那件事,”她轻声说,“一直折磨着我,林。莫德纳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每天都会翻所有的报纸,寻找关于他的消息,他们或许找到了他的消息。那很怪……毛里齐欧的事,你知道吗,让我难过了几个星期。我走在街上、读书或入睡时,总是哭个不停,每一次吃饭都觉得恶心反胃。我一直想着他的尸体,停不下来……那把小刀……乌拉把那小刀插进他身体时会有的感觉。那一切如今渐渐走远了。但那还在,你知道的,还在我内心深处,只是不再教我发狂。就连阿布杜拉,我不知道自己是受了惊吓还是逃避现实,还是什么,反正我不……让自己想起他。那像是……像是我接受了那件事。但莫德纳的影响越来越严重。我忍不住会一直想到他。”

“我也看到了他,”我呢喃道,“我看到了他的脸,而当时的我根本不在那家饭店里。那很糟。”

“我该打她一顿的。”

“乌拉?”

“对,乌拉!”

“为什么?”

“那个……狠毒的……贱女人!她把他丢在那里,任由他被绑在那个房间里。她给你惹来麻烦,给我惹来麻烦,还有……毛里齐欧……她跟我们谈起莫德纳时,我却抱着她,带她去冲澡,照顾她,好像她只是在告诉我,她没喂她的金鱼。那时候我真该甩她耳光,或往她下巴狠狠揍上一拳,或往她屁股踹上一脚之类的。如今她走了,我却还在为莫德纳的事生气不安。”

“有些人就是这样。”我说,微笑着回应她的愤怒,因为我也有同感,“有些人总是有办法让我们同情他们,不管事后我们会觉得那有多愚蠢,多叫人生气。那种人可以说是我们放在心里的煤矿坑金丝雀[1]。当他们令我们失望,而我们不再同情他们时,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总而言之,我卷进去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帮你。”

“唉,我知道,我知道。”她叹气道,“那不是乌拉的错,其实算不上是她的错。‘皇宫’毁了她,把她的脑子完全给毁了。凡是替周夫人工作的人,某方面都被毁了。可惜你没见到乌拉刚开始在那里上班的样子。她性感迷人,真的。而且可以说是……天真……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的那种天真,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刚到那里上班时,我已经疯了。那工作也毁了我。我们每个人……我们得……我们在那里干了糟透的事……”

“你跟我提过。”我轻声说。

“我跟你说过?”

“对。”

“跟你说了什么?”

“你跟我说了……许多有关那里的事。那一晚我顺道去卡拉家拿我的衣服,我跟那个叫塔里克的小男孩一起去的。你喝得很醉,神情很恍惚。”

“而我跟你说了那些?”

“对。”

“天啊!我都忘了这事。那时候我正开始要戒毒。那是我试着摆脱毒品的第一个晚上,也在那个晚上真的摆脱了毒品。但我记得那个小男孩……我记得你不想跟我做爱。”

“噢,其实我想。”

她迅速转过头来,与我眼神相接。她的嘴唇漾着笑意,但微微皱起眉头。她穿着红色的纱尔瓦卡米兹,宽松的丝质长衬衫伏在她的胸脯上,强劲的海风吹来,让她身形毕露。她的蓝色眼睛散发着勇气和其他神秘气息。她既脆弱又勇敢坚韧。她把自己救出了周夫人的“皇宫”,那个淹没了她的深渊,她打败了海洛因。为保住她朋友和自己的性命,她帮忙杀了一个男人。但她失去了爱人,也就是我的朋友阿布杜拉,他的身体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不成人形。那一切全表现在她眼睛里和她瘦削的脸上——那张脸照理不该那么瘦。那一切就在那里,如果你知道该去寻找什么,如果你知道该往哪里瞧。

“对了,你怎么会沦落到‘皇宫’里?”我问,见我转换话题,她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说,“我小时候喜欢离家出走,我受不了那个家,一有机会,我就会逃走。大概两年后,我还是少女,却有了毒瘾,在洛杉矶卖淫,被当地辖管的皮条客毒打了一顿。然后有个男人出现了,一个和善、不多话、孤单、性情温和的男人,名叫麦特。我很同情他。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他是个音乐家,到过印度两次。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只要我们从孟买偷带某个东西回国,我们就能赚大钱,然后重新开始。他说他会出钱买机票,如果我同意带那样东西的话。结果到了那里,他就拿走了所有东西,包括钱和我的护照,一样不留。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是临阵退缩,还是另外找到人做这事,还是纯粹决定他自己做,至今我仍不知道。最后……我被困在孟买,海洛因瘾让我受不了。没有钱,没有护照,我开始在饭店房间里接客以免流落街头。这样过了大概两个月,某天有个警察闯进我的房间,告诉我,我被捕了。我会被关进印度监牢,除非我同意替他的朋友工作。”

“周夫人。”

“对。”

“你有没有见过她?你有没有当面见过她?”

“没有。除了拉姜和他兄弟,几乎没有人跟她讲过话或见过她。卡拉当面见过她。卡拉痛恨她,非常痛恨她……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强烈的恨。卡拉恨她入骨,恨到有点失去理智,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几乎时时刻刻都想着周夫人,她迟早会找她报仇的。”

“她朋友阿曼和克莉丝汀的事,”我低语道,“她认为是周夫人派人杀了他们,她为此很自责,无法释怀。”

“没错!”她惊讶地回答,带着微笑,皱起了眉头,露出不解的神情,“她告诉你那件事了?”

“对。”

“那可……”她大笑,“那可不简单!卡拉从不跟人提起那件事。我是说,任何人。但我想那也不稀奇,你深深打动了她。你知道贫民窟发生霍乱的那时候吗?事后她谈那件事谈了几个星期。她谈那事时就像在谈某种神圣的体验,某种无法形容的快感。她谈了许多你的事。我从没看过她那么……兴高采烈,我想。”

“卡拉找我把你救出‘皇宫’,”我问,没看着她,“是为了你,还是只想借此杀杀周夫人的威风?”

“你是说,我们只是卡拉的棋子,你和我?你是想问这个?”

“差不多是。”

“我想,我得说,是,我们是。”她扯下脖子上的长围巾,拉着它拂过张开的手掌,专注地看着。

“啊,你知道,卡拉喜欢我,我很肯定。她告诉了我没人知道的事,连你都不知道的事。而我也喜欢她。她在美国住过,你知道的。她在那里长大,多少对那儿有点感情。在‘皇宫’工作的女孩中,我是唯一的美国女孩。但从更深层来看,问题的核心在于跟周夫人的那场战争。我想,你和我,我们都被利用了。但那不重要,你知道吗?她把我救出了那里,你和她把我救出了那里,我很感激。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怪她,我想你也不该怪她。”

“我没有。”我叹了口气。

“但是?”

“但是……没什么。我们,卡拉和我,没有结果,但是我……”

“你仍然爱她?”

我转头看她,她的蓝色眼睛与我相对时,我换了话题。

“你有周夫人的消息吗?”

“完全没有。”

“她有问过你个人的事情吗?任何事情?”

“完全没有,谢天谢地。很怪,我不恨周夫人。除了不想再靠近她的地方,我对她完全没有感觉。我反倒恨她的仆人拉姜。如果你在‘皇宫’上班,你得跟他打交道,听命于他。他兄弟管厨房,他管女孩。拉姜是阴森恐怖的浑蛋,像幽灵一样无所不在,他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他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我跟你说,我从没见过周夫人,她隔着一道铁栅栏跟人讲话。每个房间都至少有一道铁栅栏,以便她监看房间内的动静,跟女孩或客人讲话。那是个叫人毛骨悚然的鬼地方,林。我宁愿死也不要回到那里。”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海浪拍打着海堤底部的海岸,上头布满了岩石和小漂砾。海鸥在空中盘旋,在风中搜寻岩缝间爬行、疾走的猎物。

“他留了多少钱给你?”

“不清楚。”她说,“我没算过,很多,七八万美元。比起毛里齐欧用刀逼问莫德纳、最后害死他的那笔钱,你知道的,多了不少。很可笑,不是吗?”

“你应该拿着那笔钱,离开这鬼地方。”

“这怎么行,我们才刚和昌德拉及他的制片公司签了两年约。你知道的,那个让我们大展宏图的合约。”

“去他的合约。”

“别这样,林。”

“去他的合约。你得避一避。我们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阿布杜拉为什么死了,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或他没做什么。如果他不是萨普娜,事情就糟了。如果他是,事情就更糟。你应该带着这笔钱,立刻……离开。”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你也一起去?”

“不,我这里还有事没做完,而且我……在某方面来说,我已经完了。但你该走。”

“你没搞懂,对不对?”她质问道,“重点不在钱。我如果现在回去,可以带走那一大笔钱,但我得拥有钱以外的东西。我正努力要在这里,在这个事业上,有些成就,而且我可以在这里得到那些成就。我在这里会很引人注目,会有分量。我走在街上,别人会看着我,因为我不一样。”

“你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我说,并对她咧嘴而笑。

“别开我玩笑,林。”

“我没有,莉萨。你那么漂亮、热情,别人总会盯着你看。”

“这条路行得通,”她坚持道,“我确信行得通。我没读过书,林,我没你那么聪明,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但这个……这个可以轰轰烈烈。我可以,我不知道……哪天,或许,我可以开始制作电影,我可以……有些成就。”

“你很了不起,你到哪里都会有成就。”

“不,这是我的机会。在成功之前,我不回去,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如果不做那件事,如果不试,那一切都白费了。毛里齐欧……还有已经发生的其他所有事,都将毫无意义。我如果离开这里,就要抬头挺胸地离开,要口袋里装满我自己赚的钱离开。”

我望着风,海风转了个方向,又往回吹过海湾,我的脸和手臂跟着海风一下子温热,一下子凉爽,又恢复温热。一小队捕鱼的小船划过我们身边,正要回到贫民窟附近那个多沙的渔村。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在雨中,我坐在小船里,行过淹水的泰姬玛哈饭店前庭,行过响着低沉回音的印度门下方。我想起维诺德的情歌,想起把卡拉抱在怀里的那个晚上所下的雨。

然后,我凝望着无休无止的波涛,想起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之后,我失去的所有东西:监狱、折磨、走了的卡拉、走了的乌拉、走了的哈德拜和他的联合委员会、走了的阿南德、死了的毛里齐欧、大概死了的莫德纳、死了的拉希德、死了的阿布杜拉,还有普拉巴克——真不敢相信,他也死了。而我跟他们一样,我虽然还在走路、说话,凝望着越来越狂暴的波涛,我的心却和他们一样,都死了。

“那你呢?”她问。我感受到她盯着我的眼神,听出了她话里的心情:同情、柔情,或许甚至还有爱意。“如果我留下来,其实,我肯定会留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望着她片刻,看出她天蓝色眼睛里的意向。我从海堤上起身,把她抱在怀里,吻她,吻了很久。在那一吻里,我们一起度过了一生:一起生活、相爱、变老,然后死去。接着我们的嘴唇分开,我们本来或许可以一起度过的一生退去,退到只剩一丝闪光,我们将永远在彼此眼里认出的闪光。

我大可以爱上她,或许已经有点爱上了她。但有时,对女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就是爱上她。而我仍爱着卡拉。我爱卡拉。

“我打算做什么?”我重复着她的问话。我双手按着她肩膀,让她与我隔着一臂的距离。我微笑着说:“我要去好好麻痹一下。”

我骑车离开,没有回头。我付了三个月的公寓房租,付了一大笔钱给停车场和大楼的管理员。我把一本上好的伪造护照留在口袋里,把所有备用护照和一沓现金放进包里,将包连同我的恩菲尔德子弹摩托车一起托付给狄迪耶,然后我搭出租车到吉多吉鸦片馆。那鸦片馆在修克拉吉街,也就是万妓街的附近。我走上破旧的木梯,来到四楼,走进吸毒者为自己打造的笼子,那个一次用一根发亮、尖锐的钢制烟枪所建成的笼子。

吉多吉为鸦片吸食者提供了一间铺有二十张睡垫和木枕的大房间。另外,在这毫无隐私可言的鸦片间后面,有其他房间专供有特殊需求的客人使用。穿过一个非常小的入口,我进入不起眼的走廊,前往那些后室。走廊很矮,我得蹲着走,甚至用爬的。我选的那间房间里有张铺了木棉蕊垫子的行军床、一块老旧褪色的地毯、一个小柜子,柜门用柳条编成,还有一盏套着丝质灯罩的灯、一只装满水的大陶罐。房间的三面墙以芦苇席架在木架上搭成,最后一面墙,靠床头的那面,有窗户可俯瞰外面有阿拉伯和本地穆斯林商人的热闹街道,但百叶窗一拉下,便只有些许阳光在缝隙中闪烁。房间里没有天花板,头上只见数根粗椽交错,撑住了陶瓦屋顶。这幅景象,我以后会很熟悉。

吉多吉拿了钱,说明一番,然后留下我一人。房间离屋顶很近,因此非常热。我脱下衬衫,关掉灯。幽暗的小房间像间囚室——夜里的监狱囚室。我在床上坐下,几乎立刻就落泪了。来到孟买后,我哭过几次。遇见兰吉特的麻风病人后,我掉过眼泪;在阿瑟路监狱,那陌生人擦洗我饱受折磨的身体时,还有跟普拉巴克的父亲一起待在医院时,我也流过泪。但那忧伤和苦楚始终被我压抑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办法压下最深的忧伤和苦痛,堵住忧伤和苦痛的洪流。然后,独自一人待在鸦片馆的这间小房间时,因朋友阿布杜拉和普拉巴克的逝去之恸,我任由情绪奔流。

对某些男人而言,落泪比挨打还糟,啜泣所带来的伤害比挨皮靴、吃警棍的伤害更深。泪始于心中,但我们有些人太常否认心中的感觉,且久久不肯承认,因而当心中的感觉爆发出来时,我们听到的不是一种忧伤,而是心碎时的上百种忧伤。我们知道哭泣是合乎人性的好事,知道哭泣不是软弱,而是某种坚强。但哭泣会把我们盘结的根从土里拔起,我们哭泣时就像树倒下般,崩溃了。

吉多吉没催我。最后,我听到他走近门口时印度凉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我抹掉脸上的忧伤,捻亮灯。他带来了我要的东西——钢匙、蒸馏水、抛弃式注射器、海洛因、一条香烟,摆在小梳妆台上。有个女孩跟着他过来,她告诉我她叫席尔帕,负责伺候我。她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但专业工作人士的阴郁表情已夺走她那年纪应有的清纯。希望在她眼里蜷缩着,像挨了打的杂种狗般随时会狂吠或咆哮。我请她和吉多吉离去,然后煮上一剂海洛因。

那剂海洛因搁在注射器里将近一个小时。我拿起注射器,对准我手臂上一条又厚又粗又健康的血管五次,但每次我都还是缩手,没打。那汗流浃背的一个小时里,我一直盯着注射器里的液体。就是那东西,那个可恶的毒品。那是罪魁祸首,驱使我干下了那些愚蠢、凶狠的罪行。那东西使我入狱,使我失去家人,失去挚爱。那东西拿走一切,不给你任何回报。但它给你的空无,它给你的毫无感觉的麻木,有时正是你想要的。

我把针头插进血管,抽出玫瑰色的血液,确认针头安全扎进了血管,接着将注射器的柱塞往下推到底。还没拔出针头,海洛因就已使我的心变成撒哈拉沙漠。海洛因沙丘,炎热、干燥、明亮、单调,窒息所有思绪,埋掉了我心中失落的文明世界。那股炎热也注满我的肉体,驱走我在每个清醒的日子里忍受、忽视的上千个小疼痛、剧痛、不适。毫无痛苦,一片空无。

然后,在我的心仍是一片沙漠时,我感觉自己的肉体逐渐下沉,沉入令人窒息的湖水,打破那湖面。打了第一剂,然后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月?我爬上筏子,漂荡在汤匙里的致命湖面上,血液里带着撒哈拉。头顶上那些粗椽传达出某种信息,有关哈德、卡拉、阿布杜拉和我如何交会、为何交会的信息。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透过阿布杜拉之死这条链带,以某种深刻的方式交错,破解密码的关键就在那些粗椽里。

但我闭上眼睛,我会想起普拉巴克,想起他在死去的那个晚上那么拼命地工作,工作到那么晚,因为那出租车是他自己的,他是为了自己而工作。而那辆出租车是我买给他的,如果我没买出租车给他,他就不会死了。他是我在监狱囚室里训练出来、用面包屑喂大的小老鼠,是被钉上十字架的老鼠。有时,在未陷入迷幻的一个小时清醒的时光里,我想起阿布杜拉死前那一刻的样子,他只身陷在死亡的包围中,孤立无援。我应该在那里的,我每天都和他在一块,那时我应该和他在一起的。人们不会让朋友那样死去,那样孤身面对死亡和命运。他的尸体在哪里?如果他是萨普娜,该怎么办?我朋友,我挚爱的这个朋友,真有可能是那个冷血无情、丧心病狂的杀人魔吗?迦尼说了什么?遭肢解的马基德的尸体散落在屋中各处……我可能去爱干出这种事的人吗?我内心某个顽固的小角落担心他就是萨普娜而仍然爱他,这代表什么意思?

我再度把那银弹打进手臂,往后倒在漂浮的筏子上。我在头顶上的粗椽间看到了答案。我确信,再打一小剂,再一小剂,再一小剂,我就会了解那是怎么回事。

我醒来时,见到一张脸怒视着我,用我不懂的语言激动地说话。那是张丑陋、不怀好意的脸,几道深纹呈弧形从眼睛和鼻子往下划到嘴巴。然后那张脸还有了手,很有力的双手,我发觉自己从筏床上被抬起,由人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来!”纳吉尔用英语咆哮道,“你来,立刻!”

“去……”我慢慢说,停下来,好竭尽所能地骂人,“……你的。”

“你来!”他重复道。他气得发抖,不自觉张开嘴巴,露出他外突的下门牙。

“不要。”我说,转身欲回床上,“你……走!”

他把我拉转过来,让我再度面对他。那双手很有力,像铁箍般紧紧扣住我的双臂。

“立刻!你来!”

我已在吉多吉的这间房间里待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我每天注射海洛因,两天吃一次东西,唯一的运动就是走到厕所再回来的这短短一段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已掉了十二公斤——我身上最好的肌肉。我又瘦又弱,仍沉陷在毒品中。

“好。”我说,挤出假笑,“好,放开我,可以吗?我得去拿我的东西。”

我朝放着我的皮夹、手表、护照的小桌子点头,他松开了手。吉多吉和席尔帕在房间外的走廊上等着。我收拾物品,放进口袋,假装配合纳吉尔。判定时机成熟后,我猛然挥出右拳,由上而下打向他。照理我可以打中他,如果我健康又清醒,那一拳他逃不掉。结果出拳落空,我失去重心。纳吉尔一拳打中我心脏正下方的心口。我弯下腰,喘不过气,无力反击,但我双膝没弯,双腿仍然挺直。他用左手揪住我一撮头发,举起我的头,右拳收回到肩膀高度,犹豫要打在哪里,然后出拳打中了我的下巴。那一拳他使出了脖子、双肩、背部的全部力道。我看见吉多吉噘起双唇,他脸部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眼睛眯起,然后他的脸爆开,化为缤纷的亮光,之后就是空暗的世界,比睡满蝙蝠的洞穴还要暗。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得不省人事。我似乎一直在往下坠,距离地面却是不可思议地远。一阵子之后,我隐约察觉到自己在移动,在空间中飘浮。我想,没事,全是梦,吸毒造成的梦,我立刻就会醒来,再打更多海洛因。

然后我“啪嗒”一声,再度落在筏子上,但已不是那漫长三个月以来我一直乘坐的那张筏床。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感觉就是不一样的床,柔软而平滑,而且有股先前没有的宜人气味,很好闻的香水味。那是香奈儿的COCO香水。那味道我很熟。那是卡拉,那是卡拉肌肤上的香水。原来是纳吉尔扛着我下楼梯并一路走到外面街上,把我丢进出租车后座,而卡拉就坐在车里。我的头枕在她大腿上。我张开眼,望着她迷人的脸庞。她的绿色眼睛回望着我,眼神里有同情、忧心和其他的东西。我闭上眼,在移动的黑暗中,我知道她眼神里那其他的东西是什么。那是厌恶。她厌恶我的软弱、我的海洛因瘾、我作践自己、自我放纵的气味。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双手在抚摩我的脸,那感觉像哭泣,她抚摩我脸颊的双手是眼泪。

出租车终于停下,纳吉尔把我扛上两段阶梯,轻松得就像扛一袋面粉。我的身子挂在他肩上,再度清醒过来,朝下看着跟在我们后面走上阶梯的卡拉。我们从通往厨房的后门进入了一间大屋子,走过现代化的大厨房,我们进入宽敞的客厅。那是开放式客厅,有一面玻璃墙,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金黄色海滩和宝蓝色的大海。纳吉尔把我从他的肩上往前一甩,我摔在那面玻璃墙附近的一堆坐垫里,动作之轻超乎我预期。他把我从吉多吉鸦片馆劫走的前一刻,我才刚打了一剂海洛因,很大的一剂,太大的一剂。我全身无力,摇摇欲坠。那股想闭上眼睛、陷入恍惚的冲动,像无可抵挡的海浪席卷我全身。

“不要起来。”卡拉说着,在我身边跪下,用湿毛巾替我擦脸。

我大笑,因为站着是我这时最不想做的事。大笑时,恍惚之中,我感觉到下巴和腭部之间的关节在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卡拉?”我问,听出自己的嗓音粗哑而不稳。三个月没讲话和意志消沉,使我几乎不会说话,笨嘴笨舌。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想我会把你丢在那里不管吗?”

“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找到我的?”

“你朋友哈德拜找到了你,他要我把你带到这里。”

“他要你?”

“没错。”她说,盯着我的眼睛,眼神专注,划破了那片迷幻,犹如日出的阳光穿破晨间的迷雾。

“他在哪里?”

她微笑着,那微笑带着悲伤,因为我问错了问题。如今我知道自己问错了,如今我没有吸毒,很清醒。那是我了解全部真相的机会,或了解她所知道的真相的机会。如果我那时候问对问题,她大概会告诉我真相,告诉我她凝望的目光后面的那股力量。她那时正准备全盘告诉我。她甚至可能会爱上我,或开始爱我。但我问错了问题。我没问她的事,我问了哈德拜的事。

“我不知道。”她答,双手撑起身子,站在我身旁,“照理说他会来,我想他不久后就会来。但我不能等,我得走了。”

“什么?”我坐起身,想把迷幻的帘幕拨开,好看看她,跟她讲话,要她留下。

“我得走了。”她重复道,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门口。纳吉尔在那儿等着她,粗壮的双臂从他膨胀的身躯里伸出。“我没办法,离开之前我有许多事要做。”

“离开?什么意思,离开?”

“我要离开孟买。我有事要忙,很重要的事,而我……唉,我得去完成。六或八个星期后我会回来。那时再来找你,或许。”

“太扯了。我搞不懂,如果你现在就要丢下我,当时就该把我留在那里。”

“听着,”她说,露出耐心的微笑,“我昨天才刚回来,我不想留下,甚至不想回利奥波德。顺便告诉你,我今天早上见到狄迪耶,他跟我打了招呼,但就只有这样。我不想留下。我同意帮忙,把你从吉多吉鸦片馆救出来,从你自己正在进行的可怜的自杀中救出来。现在你在这里,你安全了,我得走了。”

她转身对纳吉尔讲话。他们在讲乌尔都语,每句话我都只听得懂第三或第四个字。他大笑着听她讲话,转身看我,带着他一贯的轻蔑。

“他说什么?”他们俩不再讲话时,我问她。

“你没必要知道。”

“有必要。”

“他认为你熬不过去,”她答,“我告诉他,你会在这里彻底戒毒,然后在这里等我几个月后回来。他不以为然。他说你一开始戒毒,就会从这里跑出去再打一剂。我跟他打赌你会戒毒成功。”

“赌多少?”

“一千美元。”

“一千美元。”我若有所思地说。那是很大的赌注,胜算不大。

“对。那是他所有的钱,他存下来的钱。他把那些钱全拿来赌,赌你撑不下去。他说你是软弱的人,所以才会吸毒。”

“你怎么说?”

她笑了,见到、听到她笑出来实在是稀奇,我把那些爽朗、洪亮、开心的单字和词组放入自己体内,像吞入食物、酒、毒品一样。尽管心神恍惚、身体不适,我清楚地知道我将拥有的最大宝藏和欢乐就在那笑容里;就在于让那女人笑,在于感受她那贴着我的脸、我的皮肤的嘴唇发出的咯咯笑声。

“我告诉他,”她说,“好男人只要碰对女人,那女人要他多坚强,他就会有多坚强。”

然后她离开了,我闭上眼睛。一个小时后,或一天后,我睁开眼,见到哈德拜坐在旁边。

“Utna hain.”我听到纳吉尔在说话。他醒了。

醒着很不舒服,警醒、怕冷、需要海洛因。嘴巴臭,身体到处同时作痛。

“嗯,”哈德低声说,“你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我在垫子上坐起,往房间四处瞧了瞧。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夜色的长影正爬过窗外的沙滩。纳吉尔坐在厨房门口附近的地毯上。哈德穿着宽松的灯笼裤、衬衫、普什图人的束腰背心,一身绿,先知穆罕默德最爱的颜色。不知为什么,只过了几个月,他就显得更老了些。但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更健壮,更冷静而坚毅。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沉默地盯着他看,他问道,“要不要泡个澡?这里什么都有。一天要泡几次都可以。你可以吃东西,东西多得很。你可以换上新衣服,我替你准备了。”

“阿布杜拉怎么了?”我质问道。

“你得养好身体。”

“阿布杜拉到底他妈的怎么了?”我大叫着,嗓音破掉。

纳吉尔看着我。他表面平静,但我知道他随时准备扑上来。

“你想知道什么?”哈德轻声问,避开我的目光,盯着他盘腿的膝盖间的地毯,缓缓点头。

“他是萨普娜?”

“不是。”他答,转头迎上我冷冷的目光,“我知道有人这么说,但我跟你保证,他不是萨普娜。”

我吐出一大口气,疲惫的一口气,如释重负。我感觉泪水刺痛眼睛,便咬住颊内的肉,不让泪水流出。

“为什么他们说他是萨普娜?”

“阿布杜拉的仇人让警方相信他是。”

“什么仇人?他们是谁?”

“来自伊朗的人,来自他国家的仇人。”

我想起那场架,那场令人费解的架。阿布杜拉和我在街上,跟一群伊朗人打了那场架。我努力回想那一天的其他细节,但那椎心、饱受愧疚折磨的后悔,后悔我从未问阿布杜拉那些人是谁或我们为何要跟他们打架,令我什么都想不下去。

“真正的萨普娜在哪里?”

“死了。我找到了那个人,真正的萨普娜。那人现在已经死了。该为阿布杜拉做的,我差不多都做了。”

我松懈下来,靠在坐垫上,闭上眼睛片刻。我开始流鼻水,喉咙哽住发疼。这三个月下来,我已染上很强的毒瘾——每天三克的纯泰国白粉。戒断症很快就会出现,我知道接下来两个星期我会吃足苦头。

“为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他。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找我?为什么叫他……叫纳吉尔带我来这里?”

“你为我工作,”他答,面带微笑,“而现在,我有项工作要给你。”

“哦,眼前,我恐怕做不来。”

我的胃开始痉挛。我呻吟,瞥向别的地方。

“没错,”他同意,“得先等你好起来。但三四个月后,那项工作非你不可。”

“什么……什么样的工作?”

“一个任务。一个神圣的任务,你或许会这么称呼它。你会骑马吗?”

“马?我对马一窍不通。如果可以骑摩托车执行这项任务,等我康复,如果我能康复,我就接下你的任务。”

“纳吉尔会教你骑马。楠格哈尔省有个村子,村里的男子个个马术傲视全省,而他是,或者说曾经是那个村子骑术最精湛的人。这儿附近的马厩里有马,你可以在沙滩上学着骑。”

“学骑马……”我喃喃自语,不知道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然后再一个小时,更难受的时刻,我能不能熬得过去。

“对,林巴巴[2]。”他微笑着伸出手,用手掌碰我的肩膀。那一碰令我的身子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打起哆嗦,但他手掌的暖意似乎也进入我的身体,我平静了下来。“目前除了骑马,没有其他办法能进入坎大哈,因为公路上布满了地雷和炸弹。所以,你跟我的人去阿富汗参战时,得骑马去。”

“阿富汗?”

“对。”

“你……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去?”

“我不知道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答,带着似乎是发自肺腑的哀伤口吻,“但我会亲自参与这项任务。去阿富汗,我的家乡,我已超过五十年未曾踏上的家乡。我邀请你,我请求你跟我一起去。当然,去不去在你。任务很危险,这一点毫无疑问。你如果决定不跟我去,我也不会看轻你。”

“为什么找我?”

“我需要一个白人,外国人,一个不怕犯一大堆国际法、会被当成是老美的人。我们要去的地方有许多誓不两立的部族,数百年来他们相互砍杀,长久以来相互劫掠,劫走他们能带走的任何东西。眼前只有两样东西能让他们团结一心,一是对阿拉的爱,二是对苏联入侵者的恨。目前,他们对抗苏联人的主要盟友是美国人,他们靠美元和美国武器打仗。如果有个美国人同行,他们就不会干预我们,而是让我们通过,不会骚扰我们或勒索我们太多钱。”

“你为什么不找个美国人,我是说真正的美国人?”

“我试过,我找不到疯狂到肯冒这险的美国人,所以我才需要你。”

“这项任务是要走私什么东西到阿富汗?”

“寻常的战争走私品,枪支、炸药、护照、钱、黄金、机器零件、药。这趟旅程会很有意思。那些火力强大的部族会想抢走我们带的东西,只要能通过他们的地盘,就能将东西送到正围攻坎大哈市的穆斯林游击战士的手里。他们已经在那地方和苏联人打了两年的仗,需要补给。”

疑问,数百个疑问在我颤抖的脑海里翻腾,但戒断症使我无力再发问。与毒瘾抗争所流的油腻冷汗使我浑身不舒服。最后我终于开口问,但问得仓促而颤抖。

“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为什么是坎大哈?为什么是那个地方?”

“那些穆斯林游击战士,也就是围攻坎大哈的那些人,是我的同胞,来自我的村子,也来自纳吉尔的村子。他们正在打圣战,要将苏联入侵者赶出家园。我们已通过许多方式帮助他们,如今该是用枪——如果需要,也该是用我的鲜血帮助他们的时候。”

他望着我,毒瘾让我的脸颤抖,眼神涣散。他脸上再度露出微笑,手指掐进我的肩膀,直到那疼痛,那触碰,他的触碰,一时之间成为我唯一的感觉。

“你得先好起来。”他说,放松手劲儿,手掌碰了碰我的脸,“愿阿拉与你同在,孩子。Allah ya fazak!”

他离开后,我走进浴室。胃部痉挛像鹰爪刺进我的肉里,翻搅着我的五脏六腑,教我阵阵发痛。腹泻又猛又急,拉得我全身抖个不停。我洗澡时,身子抖得牙齿直打战。我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瞳孔大得整个虹膜都是黑的。当光线再现,不再注射海洛因时,戒断症开始出现,而当光线重返时,又通过眼睛的黑色漏斗突然涌入。

我腰缠浴巾,走回宽敞的客厅。我看起来很瘦,驼着背,发抖,还忍不住呻吟。纳吉尔上下打量着我,噘起他的厚上唇,面露鄙夷。他递上一叠干净的衣服,和哈德的绿色阿富汗装一模一样的衣服。我穿上,边穿边摇晃、发抖,好几次失去了重心。纳吉尔望着我,关节突出的拳头握在屁股后面。那股鄙夷使他的上唇皱成波状,犹如张开的蛤壳壳缘。他每个动作都很大剌剌的,发出很大的声响,使动作有哑剧的夸张效果,但他浅黑色的眼睛凶狠而不怀好意。他突然让我想起日本演员三船敏郎。他是丑陋巨人版的三船敏郎。

“你知道三船敏郎吗?”我边大笑边问他,那是自暴自弃而带痛的大笑,“你知道三船敏郎吗?啊?”

他的回答是走到屋子前门,猛然把门推开,然后从口袋里抽出几张五十卢比的纸钞,丢在地板上。

“Jaa,bahinchudh!”他指着敞开的门吼叫道,“滚!”

有堆垫子靠着主窗堆放,我踉踉跄跄走到那里,颓然倒下,接着拉起毯子盖住自己,在毒瘾发作的绞痛、痉挛中缩起身子。纳吉尔关上房门,一边看着我,一边在那块地毯上盘腿、挺直腰杆地坐定。

我们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着体内所制造并释放到脑中的化学合成物克服焦虑和压力,其中主要的化学物质是脑内啡群。脑内啡是能纾解疼痛的肽神经传导物质。焦虑、压力、疼痛,这些都会引发人体本能的应对机制,即脑内啡反应。人一旦吸食任何麻醉剂——吗啡、鸦片,特别是海洛因时,身体便会停止制造脑内啡。一停止吸食麻醉剂,便要再经过五至十四天,身体才会展开新的脑内啡制造循环。在这一至两个星期,在这没有海洛因,也没有脑内啡的黑暗、痛苦的空当儿,人体会感到什么是真正的焦虑、压力与疼痛。

卡拉曾问我,不靠任何疗法断然戒除海洛因,那是什么感觉?我试着向她解释。想想这辈子每一次感到害怕,真正害怕时的感觉。比如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时,有人从背后偷偷潜近,大叫吓你;一群坏蛋围住你;梦中从高处落下,或站在陡峭悬崖的崖边;有人把你按进水里,你觉得已经没气了,拼命挣扎想浮出水面;车子失控,你叫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墙撞上你。然后把这些加在一起,这些叫人窒息的恐惧加在一起,同时去感受,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去感受。然后想想你曾受过的每种疼痛,热油烫伤、玻璃碎片割伤、骨折、冬天时在粗糙的马路上跌倒而被碎石子擦伤、头痛、耳痛、牙痛。然后将这些疼痛,这些让鼠蹊部紧缩、胃部紧绷、失声尖叫的疼痛加在一起,同时去感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日复一日地去感受。再想想你感受过的每种苦楚,想想心爱之人死去,想想被所爱之人拒绝,想想失败、丢脸、无法言喻的悔痛。然后把这些感觉,这些椎心刺骨的哀痛和不幸,加在一起,同时去感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日复一日地去感受。这就是断然戒毒的感觉。不靠任何疗法,断然戒除海洛因,就像是被硬剥掉一层皮而活着。

毫无防备的心和缺乏天然脑内啡的大脑,一旦受到焦虑的攻击,人就会发疯。每个断然戒毒的吸毒者精神都会错乱。错乱来势汹汹,有些人承受不住而死去。而在那被剥了皮、饱受折磨的暂时精神错乱期间,人会犯罪。几年后,如果熬了过去,复原,一旦回想起自己的那些罪行,会感到苦恼、困惑,会和禁不住折磨而出卖自己同胞、国家的人一样厌恶自己。

饱受毒瘾折磨整整两个日夜后,我知道自己撑不过去了。大部分的呕吐、腹泻已过去,但疼痛和焦虑日益严重,每分钟都在恶化。我的血液中有尖叫声,而在尖叫声底下,有股冷静而清晰的声音:你可以阻止这个……可以改变这个……你可以阻止这个……拿钱……去打一剂……就能阻止这疼痛……

纳吉尔的行军床,用竹子、椰子纤维制成的行军床摆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它,那个高大结实的阿富汗人仍坐在垫子上,在门附近,眼睛直盯着我。我疼痛呻吟,一边打战,一边将行军床拖到更靠近可远眺大海的落地窗前。我抓起一床棉被单,开始用牙撕咬,咬出几个破洞,然后从破洞处猛力扯到底,扯下四条布。我把两条绣着图案的厚被子丢上行军床当垫被,动作狂暴,近乎慌乱,然后躺了上去。我拿起两根布条,将两只脚踝绑在行军床上,再用一根布条绑住左手腕,然后躺下,转头看着纳吉尔。我递出剩下的布条,用眼神请他帮我将另一只手绑在行军床上。我们俩头一次以同样坦率的目光互望。

他从地毯上起身,走过来,眼睛直盯着我。他拿起我手里的布条,将我的右手腕绑在床架上。一声惊恐受困的大叫从我张开的嘴里发出,接着又是一声。我一口咬住舌头,咬破两侧的肉,直到血流出嘴唇。纳吉尔缓缓点头,从被单上又撕下一根厚布条,卷成螺旋形,放在我牙齿之间,把布条两端拉到我后脑勺打结绑住。我将这魔鬼的尾巴一口咬下,尖叫,转头看见自己的身影被绑在窗户的夜色里。一时之间,我成了莫德纳,等待,张望,用眼睛尖叫。

我被绑在床上两天两夜。纳吉尔一直守在旁边细心照顾我,片刻不离。每次我张开眼睛,都能感觉到他的粗手在我额头上,替我把汗水和眼泪拂去。每次痉挛突然来袭,让我的腿、手臂或胃部扭曲绞痛时,他都用温暖的手替我按摩,化掉纠结的疼痛。每次我咬着布条抽泣或尖叫时,他都会凝视我的眼睛,示意我忍耐,撑下去。我因为呕出东西而哽住,或因鼻子塞住而无法呼吸时,他就会拿下塞嘴的布条,而他个性刚强,知道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的尖叫声,因此我一点头,他就会再次塞上布条,迅速绑好。

接下来,我知道自己已达到了继续撑下去,或者干脆放弃的极限,这时我向纳吉尔点头、眨眼,然后他最后一次除下我的塞嘴布条。他陆续解开缠住我手腕、脚踝的布条。他端来用鸡肉、大麦和番茄熬制,只放盐而不加其他调味料的肉汤。那是我这辈子尝过的最丰富、最美味的东西。他一勺一勺地喂我喝。一个小时后,我喝完了那一小碗汤,他首次对我露出微笑,而那微笑就像夏雨过后洒在海岩上的阳光。

断然戒毒必须实行约两个星期,但头五天最难熬。只要能熬过头五天,只要能忍住毒瘾,熬到第六天早上,就知道自己干净了,知道自己会成功。接下来的八到十天,你每过完一个小时都会觉得自己更健康,更强壮。痉挛渐渐消失,不再有作呕感,发烧和畏寒渐渐退去。一阵子之后,最难熬的就只剩失眠。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子不舒服地扭来扭去,就是睡不着。断然戒毒的最后几个白天和漫漫长夜,我成了“站立巴巴”:整日整夜不坐不躺,直到体力透支,双腿支撑不住,我才终于睡着。

一觉醒来,戒断症过去,挨过海洛因瘾的致命噬咬,你就像任何劫后余生的人:茫然,带着永远磨灭不掉的伤口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断然戒毒的第十二天,我首次开了几个挖苦的玩笑,纳吉尔由此判断我已经可以接受骑马训练。从第六天起,我开始跟着他走路,借此稍稍舒展身体,呼吸新鲜空气。我第一次走得很慢,步履蹒跚,只走了十五分钟就回到屋子里。到了第十二天,我已跟着他走完整个沙滩,希望累垮自己以便入睡。最后他带我去了哈德的马厩。那马厩是以停船棚屋改造而成,距沙滩一条街。厩里的马是训练来给初学者骑的,好在旅游旺季时载游客上下海滩。白色骟马和灰色母马,体形大而温驯。我们从哈德的马厩管理人那里牵来那两匹马,带到平坦而压实的沙滩上。

世上最诙谐的动物莫过于马。猫能让你显得笨手笨脚,狗能让你显得愚蠢,但只有马能让你既笨手笨脚又愚蠢。马只要轻轻挥一下马尾,或往你脚上随意一踩,就能让你知道它是故意这么做的。有些人一与马接触,就知道自己很能驾驭马,从而与马儿结下不解之缘。我不是那种人。我有个朋友很奇怪,天生和机器不对头,手表一戴上她的手腕就停,她一靠近收音机就收讯不良,一碰复印机就出故障。我与马的关系就和这差不多。

那个粗壮的阿富汗人伸出双掌,要我踩着骑上骟马的马背。他点头要我爬上去,眨眼鼓励我。我一脚踩进他手里,跳上那匹白马。但我一坐上马背,这匹原本温驯且受过良好训练的马立即扬腿猛力一踢,把我甩了下来。我飞过纳吉尔肩膀,“咚”的一声落在沙地上。骟马朝着沙滩的另一头自顾自疾驰而去。纳吉尔目瞪口呆,望着它跑走。后来他拿来遮眼袋,盖住它的头,它才安静下来,回到我身边。

自那之后,纳吉尔不得不慢慢认识到,我将会是他所碰过最不会骑马的人。照理说那份失望应该会使他更看不起我,但事实上,那反倒激起截然相反的反应。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变得关心我,甚至同情我。对纳吉尔而言,拿马没辙是男人的奇耻大辱,就像得了下不了床的病一样可怜。状况最好的时候,我可以在马背上待几分钟,双腿夹拍马腹,双手扯着缰绳,绕骑一圈。但即使在这时候,我的笨拙仍让他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但我没有退缩,每天练习。我要求自己做二十组俯卧撑,每组三十下,每一组之间休息一分钟。我每天都做这么多俯卧撑,接着做五百下仰卧起坐,跑五公里路,在海里游四十分钟。如此每日锻炼了将近三个月,我变得结实又强壮。

纳吉尔希望我到崎岖不平的地方骑马,磨炼磨炼。于是在昌德拉·梅赫塔的安排下,我们到了“电影城”制片厂的牧场骑马区。许多剧情片里都有骑马场景。一组一组的马平时由居住在广大丘陵区的不同组的人照料,一有特技和动作场景就上场演出。这些马都受过非常精良的训练,但纳吉尔和我骑上分配给我们的褐色母马才两分钟,我的马就把我甩进一堆陶罐里。纳吉尔抓起我的马缰,坐在他的马鞍上,同情地摇头。

“嘿,精彩特技,yaar。”一名特技替身演员大喊着。有五名特技演员和我们一起骑,个个大笑。其中两人跳下马扶我起来。

摔了两次之后,我疲惫地再次爬上马鞍,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人声。我四处瞧,看见一群骑马者。骑在最前头的是个长得像埃米利亚诺·萨帕塔(墨西哥民族英雄)的牛仔,一顶黑帽靠帽带拉着,垂在颈后。

“我他妈就知道是你。”维克兰大喊道。他把马牵到我的马旁,亲切地跟我握手。他的同伴跟纳吉尔和特技演员一起骑马走开,留下我们两个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鸟地方是我的,老哥!”他把双臂张得老大,“哎,也不全是。莉蒂以合伙人身份和莉萨一起买了一份。”

“我的莉萨?”

他扬起一边眉毛,神情惊讶。

“你的莉萨?”

“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错,”他说,咧嘴大笑,“她和莉蒂,你知道的,她们一起经营那个演员经纪公司,你们几个创立的那家公司。她们经营得有声有色,老哥。她们做得很好,于是我也加入了。你的朋友昌德拉·梅赫塔告诉我,特技演员马厩有一份股可以认购。嘿,那自然是归我喽,不是吗?”

“噢,的确,维克兰。”

“于是我投资了点钱在那上头,现在我每个星期都来这里。我明天要在他妈的一部电影里当临时演员!过来看我拍戏,兄弟!”

“我很想去,”我说,跟着他大笑,“但我明天就要离开一阵子了。”

“你要离开?多久?”

“我不是很清楚。一个月,或许更久。”

“然后你会回来?”

“当然。记得把特技画面录下来,我回来后,我们好好乐一乐,看你如何在慢动作里被杀死。”

“哈!就这么说定!来!一起骑,老哥!”

“不,不!”我大喊道,“我绝不要骑着这匹马跟你一起走,维克兰。你也看到了,我骑术那么差。我已经从这匹马上摔下来三次了,能够骑着它走直线,我就偷笑了。”

“来嘛,林兄弟!我教你,我把帽子借你,它从没让人失望过,老哥。这可是顶幸运帽。你骑得不好,就是因为没戴帽子。”

“我……我想那顶帽子没这么神,兄弟。”

“这是顶他妈的魔法帽,老哥,真的!”

“你还没看过我骑。”

“你也还没戴上帽子。这帽子能摆平所有东西,而且你是白人。我无意冒犯你的白皮肤,yaar,但这些是印度马,老哥。它们就是需要从你那里看到一些印度作风,就是这样而已。用印地语跟它们讲话,跳点舞,然后你就会明了。”

“我想没用吧。”

“当然有用,老哥。来,下来,跟我一起跳舞。”

“什么?”

“来跟我一起跳舞。”

“我可不要跳舞给这些马看,维克兰。”我义正词严地说,极尽可能地把这句古怪的话说得既庄重又真诚。

“你一定要!你现在就下来,跟我一起跳个印度魔舞。得让那些马看到,你表面上是个正经八百的白人,内在其实是个很酷的印度浑蛋。我保证,那些马会爱上你,你会骑得像他妈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我可不想骑得像他妈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不,你想!”他大笑道,“每个人都想。”

“不,我不干。”

“快嘛。”

“门都没有。”

他下马,开始把我的靴子扳离马镫。我很恼火,下马,站在他旁边,面对那两匹马。

“像这样!”维克兰说,摇起屁股,跨出步子,跳起电影里的成套舞步。他开始唱歌,跟着拍子拍手。“来,yaar!多摆些印度东西进去,老哥。别总是他妈的欧洲作风。”

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是印度男人无法抗拒的:美丽脸庞、动人歌曲、跳舞之邀。我跟着维克兰跳起舞,在我那疯狂的白人作风里,我其实非常印度化,否则,即使我再怎么不忍心看他一个人跳,也不可能应他之邀跳舞。我摇头,忍不住大笑,跟着跳起他那套舞步。他带着我跳,加进新舞步,直到我们俩连转身、走路、手势都完全一致为止。

那两匹马用马特有的神情看着我们,既有画眉鸟的胆怯,也有喷鼻息的倨傲。但我们还是在那起伏的丘陵里,绿草如茵的野地上,对着它们载歌载舞,头上的蓝天和沙漠里营火的烟一样干燥。

跳完舞,维克兰用印地语跟我的马讲话,任它呼哧呼哧地闻着他的黑帽。然后他把帽子递给我,要我戴上。我迅速往头上一戴,爬上马鞍。

幸亏这招还真的管用。马儿开始慢跑,慢慢加快为疾驰。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几乎像个骑师。前后一刻钟的时间,我感受到与这种豪迈动物一起放胆奔驰、合作无间的雀跃。维克兰骑马在前,我紧跟在后,奔向陡坡,翻越坡顶,急速俯冲,迎向打旋的风和零落的灌木。马蹄翻飞,我们轻松驰过数片更平坦的草地,然后纳吉尔和他的骑师快马奔来,与我们会合。有那么一会儿,那么片刻,我们达到了马儿所能教导我们的极致奔放和自由。

两个小时后,我们走上阶梯,进入沙滩上的那栋房子,我仍为驰骋的痛快而大笑,仍在跟纳吉尔讲个不停。我带着兴奋的微笑走进大门,见到卡拉站在那长形景观窗旁,凝望着大海。纳吉尔以粗哑的嗓音向她亲切地打招呼。一抹开朗的浅笑从他眉头延展至下巴,想躲在他阴沉的脸色底下。他从厨房抓起一瓶一升装的水、一个火柴盒、几张报纸,离开了屋子。

“他想让我们两人独处。”她说。

“我知道,他会在下面的沙滩上生火。他有时会这么做。”

我走向她,吻她。那是短暂而近乎害羞的一吻,但我满怀的爱意尽在其中。嘴唇分开时,我们紧抱在一起,望向大海。片刻之后,我们见到纳吉尔在海滩上捡拾漂流木和干废料,准备生火。他把揉成一团的报纸塞进细枝与枯枝之间,点火,坐在火边,面朝大海。他不冷,在这炎热的夜晚,有温热的海风吹拂。夜色乘波御浪,越过落日。他点起火让我们知道他仍在附近,在海滩上,让我们知道我们仍不受打扰。

“我喜欢纳吉尔,”她说,头贴着我的喉咙和胸膛,“他很和善,很好心。”

没错。我也体会到了这一点。透过惨痛的经验,我终于发现这点。但她跟他只有数面之缘,怎么会知道?在那段逃亡的岁月中,我犯了许多天大的错,其中之一就是对别人的好浑然不觉:我总要等到对别人的亏欠多到我无法回报时,才会察觉到那人有多好。卡拉之类的人,眼睛一瞥就能看见别人的好,而我凝视再凝视,却多半只看到了怒容或怨恨的眼神。

我们看着下面越来越暗的海滩,看着纳吉尔直挺挺地坐在他生起的小火堆旁边。在我身子仍虚弱而倚赖他在旁扶持时,我在许多小地方胜过他,语言是其中之一。我学他的语言快过他学我的语言。我的乌尔都语说得颇溜,因而大部分时间里,他不得不用乌尔都语和我交谈。他试着说英语,但说出来的是截头去尾、破碎的粗劣对句,词汇不多,语意不明,措辞生硬而磕磕巴巴。我不时嘲笑他的烂英语,夸大我困惑不解的表情,要求他再讲一遍,致使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又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最后惹得他火大,用乌尔都语、普什图语骂我,然后闭嘴不再讲。

但事实上,他那口截头去尾的不完全英语向来说得很流利,且往往如诗一般抑扬顿挫。没错,他的句子有所删节,但那是因为肤浅的糟粕都已被砍掉,剩下的是他自己纯正的、精确的语言,胜过口号而未达谚语之境的语言。最后,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开始复述他说过的某些话。有一次,他在替他的灰色母马梳理毛发时对我说,马全都好,人全都不好。那之后的几年里,每当我碰上残酷、诈伪和其他自私行径,特别是我本身的自私行径时,我就会不自觉地念起纳吉尔的这句话——“马全都好,人全都不好。”而在那个晚上,我紧抱着卡拉一起看着纳吉尔所生的火在沙滩上舞动时,我想起他常说的另一句英语:“没有爱,没有生命。没有爱,没有生命。”

我抱着卡拉,仿佛抱着她能治愈我,直到夜色点亮窗外天空上最后一颗星星,我们才开始做爱。她的双手落在我的肌肤上,像是吻。我的双唇吻开她蜷缩的心叶。她轻声细语地引导我,我以呼应自己需求的言语一拍拍地跟她讲话。激情将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们尽情投入肌肤的碰触、品尝彼此,陶醉在充满香气的声音中。玻璃上映着我们鲜明的轮廓,那透明的影像,我的影像叠上沙滩的火,她的影像叠上星星。最后,我和她的清晰倒影融化,结合,成为一体。很美妙,非常非常美妙,但她从未说她爱我。

“我爱你。”我抵着她的嘴唇低声说。

“我知道你爱我。”她答道。她回报我,同情我:“我知道你爱我。”

“我其实可以不跑那一趟,你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要忠于他,忠于哈德拜,而且我在某方面仍亏欠他。但不只是如此。那……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是对什么东西,你觉得自己是某种前奏曲之类的,好像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引领你走到目前这个点,而你,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到达那个点。我解释得不是很清楚,但——”

“我懂你的意思,”她立即打断我的话,“没错,我曾有那样的感觉。我曾经做过一件事,让我觉得在一瞬间就过了一辈子,即使我的人生还有许多日子可活。”

“什么事?”

“我们是在谈你,”她纠正我,避开我的目光,“谈你可以不必去阿富汗的事。”

“哦,”我微笑着说,“就像我说的,我可以不必去的。”

“那就不要去。”她冷漠地说,转头看向夜色和大海。

“你希望我留下?”

“我希望你平安无事,还有……我希望你自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不是。”她叹了口气。

她的身体贴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表示她想移动。我没动。

“我会留下,”我轻声说,克制住激动,心知那是个错误,“如果你告诉我你爱我的话。”

她闭上嘴巴,把嘴唇紧抿得像道白疤。我感觉她正一点一滴慢慢收回她不久前给我的她的身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过去几个月我挨过了断然戒毒,因为自觉已赢得新生。或许是因为死,普拉巴克的死,阿布杜拉的死,我隐隐担心在阿富汗会躲不过的死。不管是什么理由,那都是愚蠢、毫无意义,甚至是残酷的,而我无法克制自己不那么想。

“如果你说爱我。”我再次说。

“我不爱。”她终于低喃道。我用指尖按住她的嘴,想阻止她,但她转头面对我,说得更清楚而有力:“我不爱,不能爱,不愿爱。”

纳吉尔从沙滩上走回来了,他咳了咳,大声清嗓子,好让我们知道他就要到了。他进屋时,我们已经洗过澡,穿上衣服。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她身上,再回到我身上,脸上始终带着微笑,难得的微笑。但我们眼中冷冷的忧伤使他脸上往下弯的曲线变成失望的圆形,他别过头去。

在那个漫长而孤单的夜里,我们看着她搭出租车离去,然后奔赴哈德的战场。纳吉尔的目光终于与我相遇时,他点了点头,缓慢而严肃地点头。我望着他好一会儿,接着换我别过头去。我不想面对那既哀痛又雀跃的古怪复杂表情,我在他眼里见到的表情,因为我知道那在告诉我什么。卡拉是走了,但那一晚我们所失去的,乃是整个爱与美的世界。投身哈德的战争大业,我们得把那世界全抛开。而另一个世界,那个一度天宽地阔任我们遨游的世界,则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逐渐萎缩,最后化为子弹般大小,在血红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