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洛克【48】
虽然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列佛尔托福兽医疫苗真的很管用;还是萨马拉市【49】的阻击部队确实很能干,采取了十分强硬的措施,断了卡卢加【50】和沃罗涅日【51】鸡蛋收购商们的货源;要么就是莫斯科紧急事务委员会的工作立竿见影,但有一点是众所周知的,那就是佩尔西科夫和阿尔弗雷德最近一次交谈后才过了两星期,共和国境内的家禽就被彻彻底底肃清了。也许在县级市的一些农家小院子里,还会零星散落着一些鸡毛,让人看了唏嘘不已。医院里最后一批贪吃的家伙也已经逐渐康复,不再便血和呕吐了。而且,好在整个共和国的死亡人数并没有超过一千,也没有引发大规模的骚乱。不过,沃洛克拉姆斯克【52】倒是蹦出来一个所谓的先知,他宣称,这次家禽大批死亡的原因没有别的,而应归咎于某些个委员,但是他的蛊惑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沃洛克拉姆斯克的市场上,仅有几位想要从农妇手中没收家禽的警察被揍了一顿,有人还把当地邮政局的玻璃窗给砸碎了。幸亏沃洛克拉姆斯克政府急中生智地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先是让先知住了嘴,随后很快就把邮政局的窗玻璃修好了。
疫情在北方蔓延到阿尔罕格尔斯克【53】的休姆金新村,便自然而然刹住了脚步。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再往前就没地方可去了——前方就是白海,而海里是没法饲养家禽的。疫情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54】,同样无法再前行一步,因为前方也是一片汪洋。在偏远的南方,比如奥尔杜巴特、朱利法【55】和卡拉布拉克【56】等等那些连土地都被太阳烤焦了地方,鸡瘟自然也就消停了。西部地区的情况让人感到惊讶,疫情恰好就在波兰和罗马尼亚的边境止步不前了。或许是因为那里气候完全不一样,又或许是邻国政府采取了有效的边境防疫隔离措施,总之,事实就是,疫情没有越过边境。正当国外的媒体对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家禽死亡事件沸沸扬扬炒作得不亦乐乎时,苏维埃共和国政府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马不停蹄地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抗鸡瘟紧急事务委员会也更名为共和国发展与振兴家禽饲养业紧急事务委员会,而且委员会成员也新增了三名紧急事务委员,共由十六位同志组成。另外还成立了一个“良禽”组织,佩尔西科夫与波尔图加洛夫均以名誉主席的身份加入了该组织。他们两位的头像出现在了报纸上,底下还配上了标题:《从国外大量购进鸡蛋》和《休斯先生阴谋破坏鸡蛋采购行动》【57】。记者科列奇金还专门为此撰写了一篇措辞刻薄的讽刺短文,一下子便轰动了整个莫斯科,文章结尾有这么一句话:“别眼红我们的鸡蛋嘛,休斯先生——你们自己也有啊!”【58】。
最近三个星期以来,佩尔西科夫教授拼了命地工作,实在是累得不轻。鸡瘟事件使他脱离了日常的作息轨道,双倍的工作负荷猛地压到他的肩头。他每天晚上都不得不参加家禽委员会的会议,还时不时耐着性子应付与人没完没了的谈话,一会儿和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一会儿又是装着机械假肢的大胖子。他还要与波尔图加洛夫教授一起,带着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和一个名叫波伦加尔特的人,共同解剖死鸡,并在显微镜底下寻找瘟疫杆菌。更夸张的是,他还花了三个晚上匆匆忙忙赶写了一本应急的小册子:《疫情影响下的家禽肝脏病变》。
其实佩尔西科夫对家禽领域的研究并没有十分用心,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满脑子惦记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那一束红光,这束红光才是最主要最重要的。只不过鸡瘟带来的灾难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佩尔西科夫透支着本来就羸弱不堪的健康,就连睡觉和吃饭的时间都被挤出来,有时候甚至干脆不回普列奇斯坚卡的家里,而是睡在研究所实验室里的漆布沙发上,通宵达旦地守在暗箱和显微镜旁边。
一直到七月底,这样的节奏才稍稍有所缓解。更名后的委员会工作终于步入了正轨,而佩尔西科夫也总算回归到了被搁置已久的工作。一台台显微镜下又放上了新的样本,在暗箱的红光照射下,鱼卵和蛙卵又开始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疯长。从柯尼斯堡【59】空运来一批专门定做的玻璃,七月的最后几天里,在伊万诺夫的监督下,几个机械师又安装了两台新的大暗箱,射孔中的红光足足有卷烟盒子那么粗,而投射出去的喇叭口直径居然达到了一米。佩尔西科夫兴奋地摩拳擦掌,便开始着手准备一项神秘而又复杂的实验。首先,他通过电话和教育人民委员商定了一件事情,电话那头叽里呱啦向他说了一堆客套话,又做出了种种支持的承诺。然后,佩尔西科夫给最高委员会畜牧处的负责人普塔哈-波罗修克同志去了电话。普塔哈表示一定会对佩尔西科夫的研究给予热切关注。两通电话的主要内容都与佩尔西科夫在海外的一项大宗采购有关。普塔哈在电话里说,他立刻就电报联系柏林和纽约。在这之后,竟然有一个电话从克里姆林宫打来,询问佩尔西科夫的研究进展情况。一个傲慢而又亲切的声音问佩尔西科夫是否需要一辆小汽车?
“不用了,谢谢您。我还是比较喜欢坐有轨电车。”佩尔西科夫婉言谢绝。
“这是为什么?”这个神秘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解,宽厚地笑了笑。
与佩尔西科夫交谈的时候,大家通常不是一脸恭敬地诚惶诚恐,就是亲切有加地满脸堆笑,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虽然这个小孩子的块头着实不小。
“有轨电车还快一点呢。”佩尔西科夫解释说。于是,这个洪亮的男低音就在电话那头说: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又过了一星期,佩尔西科夫已经逐渐淡忘那些同样被人逐渐淡忘的家禽问题,已然全力以赴地投身于红光的研究。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和过度的疲倦,让他的脑门子看上去锃亮,似乎变得透明而又轻巧。两只眼睛里的血丝怎么都不肯褪去,佩尔西科夫几乎每一个夜晚都睡在研究所里。不过有一次,他离开了这个动物学的避难所,那是因为他要去位于普列奇斯坚卡大街的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60】的大厅作报告,宣讲他的红色光束及其对卵细胞的作用。这一次,这位动物学怪人众望所归地站上了辉煌的巅峰。廊柱式大厅里经久不息的掌声似乎把天花板上什么东西都震落了,嗤嗤作响的电弧灯把光芒洒在与会科学家黑色的晚礼服和女士们洁白的裙子上。主席台的讲台旁,放着一张玻璃桌子,桌子上的盘子里蹲坐着一只湿乎乎的青蛙,这只青蛙全身暗灰,体型竟然有猫那么大,正大口喘着粗气。有人时不时往主席台上扔小纸条。其中有七张纸条居然是求爱的,佩尔西科夫随手就撕了。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的主席使劲把他拽到主席台上,让他向观众鞠躬致意。佩尔西科夫情绪激动地鞠躬,两只手上全是汗水,湿乎乎的,黑色的领带也没有端端正正挂在下巴底下,而是被甩到了左耳的后方。面对几百张黄澄澄的脸和男士们胸前雪白的衬衫,他仿佛被呼吸的浓雾裹挟了。突然,一只黄色的手枪皮套一闪而过,顷刻便消失在白色的廊柱后。佩尔西科夫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可随即便忘得一干二净。可就当他作完报告打算离开,踩着深红色地毯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不适。就那么一瞬间,门厅里耀眼的吊灯被黑暗遮住了,佩尔西科夫意识变得模糊,一阵恶心涌了上来……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又仿佛觉得脖颈里的血液变得黏稠,变得滚烫……教授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了楼梯的护栏。
“您觉得不舒服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紧张不安的问询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
“没事,没事。”佩尔西科夫强打起精神,“我只是太累了……对了……请给我一杯水。”
八月的这一天,阳光异常明媚。但是阳光会干扰教授的工作,所以窗帘被放了下来。一盏曲腿的反射灯投出一道刺眼的强光,照在堆满工具和玻璃器皿的玻璃桌子上。佩尔西科夫仰靠到旋转扶手椅上,全身瘫软地抽着烟。透过一缕缕烟雾,他看着暗箱那扇微微敞开的门,双眼虽然因为疲倦而显得干巴巴,但却浮漾着满足的神色。一道红光,正静悄悄卧在暗箱里,为实验室本就闷热而又污浊的空气又增添了一丝暖意。
有人敲了敲门。
“有事吗?”佩尔西科夫问。
门咯吱一声轻响,潘克拉特走了进来。只见他两只手紧紧贴牢裤缝,看见这位尊神,害怕得脸都变白了,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教授先生,外面有位洛克来找您。”【61】
学者撇撇嘴角,似乎是笑了笑。他眯起眼睛说:
“听上去倒是挺有趣。不过我现在忙着呢。”
“他们说,有克里姆林宫的公文给您。”
“麻烦还能带公文?【62】这倒是不多见啊。”佩尔西科夫逗趣道,接着便吩咐,“好吧,让他进来吧。”
“好的。”潘克拉特答应着,立刻就消失在了门外。
一分钟后,门又咯吱一响,有个人跨过门坎走了进来。佩尔西科夫吱地转动一下扶手椅,侧着脑袋从镜片上方盯住了来人。虽然佩尔西科夫对生活没有丝毫兴趣,跟现实也脱节太远,但来人的基本体貌特征还是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人穿着打扮可谓奇特而又落伍。要是在1919年,他的这身打扮在首都的大街上还比比皆是,到了1924年年初,穿成像他这样的就已经看不到几个了,而现在是1928年,这样的装束是会吓到别人的。就连现在的面包师,作为最后进的无产阶级,也开始西装革履了。而且在1924年年末,就连弗伦奇式军装在莫斯科也已经被彻底淘汰,不算时髦了,偶尔才能看到那么一两个。而来人穿的是一件双排扣皮革上衣,绿颜色的裤子,脚上还裹着绑腿,踩一双半高跟皮鞋。腰间还别着一把老式的特大号毛瑟手枪,套着破旧发黄的枪套。来人的脸给佩尔西科夫留下了极为糟糕的印象,其实每个人看到这张脸都会心生厌恶。两只小眯缝眼看什么东西都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但同时又透着自信。两条腿很短,大脚板却是扁平的,显得此人多少有些不拘小节。脸上刮得泛青。佩尔西科夫立刻双眉紧蹙,他毫不客气地嘎吱嘎吱转着扶手椅,两眼已经不再从镜片上方,而是透过镜片直视对方,开口说道:
“您是带了公文来的?公文呢?”
来人显然是被他眼前所见惊呆了。按理说,这种人平时很少会表现出难为情的样子,可此刻他却失态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是被整整十二排架子的书柜吓到了。这个书柜直直顶到了天花板,架子上不留缝隙地塞满了书。当然,还有那几台暗箱,暗红色的光线被透镜放大后,宛若地狱里的鬼火般若隐若现。反射镜又把红光的尖端投射出来,而旋转扶手椅里的佩尔西科夫本人恰好又湮没在纤纤光束旁的阴暗里,让他的样子看上去相当诡异而又庄严。来人凝神注视着教授的眼睛,自信非凡的目光中传递出钦佩和尊重的火花。但他并没有递上任何公文,而是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洛克!”
“嗯哼?那又怎么样?”
“我被任命为‘红光’国营示范农场的负责人。”来客接着介绍。
“那又如何?”
“我来找您,同志,有一件机密的事情。”
“听上去好像挺有趣。不过,请您长话短说。”
来人这才解开上衣的排扣,掏出一份打印在十分精致的厚纸上的密令。他伸手把密令递给佩尔西科夫,接着不等对方邀请,便自说自话坐到了旋转凳子上。
“不要推桌子。”佩尔西科夫一脸厌恶。
来人吓了一跳,转脸看了看桌子。只见桌子的另一侧固定着一个潮湿晦暗的小孔,里面正有一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眼睛,绿宝石般,呆滞地一闪一闪。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佩尔西科夫刚念完公文,就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向了电话。几秒钟拨通电话,只听他满腔怒火结结巴巴冲电话里说:
“抱歉……这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能这样做?我……我没同意过,没和我商量过……这,可是,鬼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时,来访的陌生人在凳子上转过身来,一脸的委屈。
“实在对不起啊。”他抱怨,“我只是负……”
但是佩尔西科夫晃了晃勾起的指头,不容他说下去,接着打电话:
“对不起,我实在不明白……我,肯定,坚决反对。我绝不会同意用鸡蛋做实验……我自己都还没拿鸡蛋做过测试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唧唧呱呱的说话声,还伴随敲打的声音,甚至老远就能听明白,那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在说话,那语气就像是在训诫一个小娃娃。这一通电话有了结果,只见佩尔西科夫满脸紫涨,啪地撂下听筒,挨着电话冲着墙壁说:
“我金盆洗手,不干了。”
他回到桌前,拿起公文,两眼越过镜片上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又透过镜片,从尾到头读了一遍,突然大叫:
“潘克拉特!”
就好像是坐着歌剧院的升降梯冒出来的那样,潘克拉特立刻出现在了门口。佩尔西科夫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声怒喝:
“滚出去,潘克拉特,滚!”
潘克拉特立刻就消失了,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对此表示惊讶的表情。
佩尔西科夫这才转过身,对来人说:
“那既然这样……我只好从命了。不过这事情和我没关系。而且我也没兴趣。”
教授的话与其说得罪了来人,倒不如说让他吃惊不小。
“我很抱歉。”他探询地问道,“难道您不是,同志?……”
“您怎么开口闭口就是同志……”佩尔西科夫没好气地嘟囔,不过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洛克的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但是”。
“对不……”
“那就这样吧,您请看好了,”佩尔西科夫打断了他,“这里是一个球形弧光灯。你们可以通过目镜的位移把它发射的光线聚成,”佩尔西科夫啪嗒敲了一下暗箱顶盖,暗箱看上去很像一台照相机,“一束。然后通过物镜的位移把这束光线收集起来,你看,这是1号……那是反光镜2号。”佩尔西科夫掐灭了这束光线,接着重新在暗箱的石棉底盘上点亮,“在这块底盘的光线里,你们可以分别放置所有你们想要实验的对象,然后进行实验。非常简单吧,对不对?”
佩尔西科夫本想用揶揄的语气好好挖苦一下对方,没想到来人根本就没在意,他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暗箱呢。
“不过,我要警告您,”佩尔西科夫继续说,“手不要伸到光线里去,因为据我的观察,光线会引发表皮增生……增生结果是良性还是恶性,我,很遗憾,还没法确定。”
听见这话,来人赶忙把手缩回去藏到了背后,连手里的皮帽都掉到了地上。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教授的双手。那双手已经被碘酒烧得焦黄,右手腕还缠着绷带。
“那您自己怎么对付,教授?”
“您可以去库兹涅茨桥那边的施瓦贝店里买一些橡胶手套。”教授被问得心头火起,“我可没义务替你们操心。”
这时,佩尔西科夫却像对着放大镜一样,仔细看了一眼来人。
“您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再说了……为什么派您来?……”
这下洛克终于发脾气了。
“对不……”“我总归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为什么您就缠着这束光线不放呢?……”
“因为,这是一项宏图伟业……”
“啊哈。还宏图?那样的话……潘克拉特!”
可是,当潘克拉特再次出现的时候:
“你等一下,我再想想。”
于是潘克拉特再次温顺地消失了。
“可是我,”佩尔西科夫说,“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匆匆忙忙,还那么神秘?”
“您哪,教授,您已经把我搞得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好了。”洛克回答说,“您是知道的,眼下鸡都死得一只不剩了。”
“那又怎么样啊?”佩尔西科夫大叫起来,“难道你们想一夜之间让它们全复活了吗?而且,为什么要借助这种还没研发完善的光线?”
“教授同志,”洛克回答,“说实话,您真的把我搞糊涂了。我这么说吧,目前我们必须重振国内的家禽饲养业,因为国外的媒体已经把我们说得很不堪了。就是这么回事。”
“那就让他们说去好啦……”
“呵,这可是您自己说的。”洛克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出的这个主意,用处理过的鸡蛋孵小鸡……”
“就是我……”洛克回答。
“呵呵……那么,那么……我倒要请教,有什么理由吗?您是怎么知道光线有这种特性的?”
“我嘛,教授,听过您的报告啊。”
“可我还没用鸡蛋做过任何实验!……我只不过是有这个打算而已!”
“请您相信,一定会成功的。”洛克突然变得信心满满,他诚恳地说,“您的红光已经无人不晓,哪怕就是大象都能培育出来,不光是小鸡崽子呢。”
“您这叫什么话。”佩尔西科夫问道,“您是动物学家吗?不是吧?太可惜了……您倒是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勇敢的实验家……真的……只不过您这是在铤而走险……您不会成功的……而且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会把暗箱还给您的。怎么会浪费您的时间?”
“什么时候?”
“放心,只要第一批小鸡孵出来就还给您。”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好吧。潘克拉特!”
“我自己带人来了。”洛克说,“还有保安……”
黄昏刚近,佩尔西科夫的实验室已经冷冷清清……桌子上也空空荡荡。洛克带来的人搬走了三台大暗箱,只给教授留下那台小的,也就是一开始用来做实验的那台。
七月的暮色渐渐笼罩下来,阴暗占据了研究所,顺着走廊扩散开去。实验室里传来单调的脚步声——佩尔西科夫还在里面,他没有打开电灯,只一味地在空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从窗口到门口……说来也怪: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情绪在这个夜晚控制了所有在研究所里过夜的人,也包括动物。癞蛤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就像开起了演唱会,一个个格外忧伤地长吁短叹,似在吟咏内心的不安,又像在警示不祥的未来。一条黄颔蛇从笼子里溜了出来,潘克拉特不得不在各个楼道里追捕它。好不容易逮到了,却发现这条蛇的神态很奇特,似乎是打算逃走,逃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深夜,佩尔西科夫的实验室里响起了铃声。潘克拉特立刻出现在了门口。他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情景。科学家孤零零站在实验室的中央,正眼巴巴地望着桌子。潘克拉特咳嗽了一下,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潘克拉特,你看啊。”佩尔西科夫用手指着空荡荡的桌子。
潘克拉特惊呆了。夜幕下,他似乎窥见了教授噙着热泪的眼睛。这可太不同寻常了,太可怕了。
“看到了。”潘克拉特带着哭腔应和,内心却在说:“你还不如冲我大喊大叫呢!”
“你看啊。”佩尔西科夫又说了一遍,嘴唇哆嗦起来,就像一个孩子,被不由分说夺走了心爱的玩具。
“你知道吗,亲爱的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说着,把头转向窗外,“我的那个老婆,十五年前离家出走,后来进了轻歌剧院,可现在,她死啦……真是一言难尽啊,亲爱的潘克拉特……有人写信告诉我了……”
在蛤蟆的连连哀叫声中,暮色吞没了教授,夜……就这样降临了。莫斯科……不知道在什么角落里,几盏雪白的球灯,在窗外亮了起来……潘克拉特心疼起教授来,一时害怕得不知所措,两手贴紧了裤缝……
“去吧,潘克拉特。”教授语气沉重,摆了摆手,“去睡觉吧,乖,亲爱的,潘克拉特。”
黑夜降临。潘克拉特走出了实验室,连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竟然踮着脚尖跑回了小房间。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堆破烂里翻刨一阵,找出一瓶已经开了封的俄罗斯伏特加酒,往肚子里咕嘟咕嘟灌下一茶杯左右。随即嚼了几口撒了盐的面包,眼里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临近午夜时分,灯光幽暗的门厅里,潘克拉特光着脚坐在长条凳上,和因为值班而睡不着的圆顶礼帽聊天,一只手还伸进印花衬衫挠着胸脯。
“还不如杀了我呢,真的……”
“他真的哭了?”圆顶礼帽很好奇。
“真……真的啊……”潘克拉特深信没有看错。
“真是个伟大的科学家。”圆顶礼帽表示赞同,“不过可以理解,毕竟青蛙没法取代老婆。”
“那当然。”潘克拉特表示同意。
他想了想,又说:
“我倒是想把婆娘的户口迁到这里来……真的,她在乡下待着有什么意思。只不过这些爬虫她肯定忍受不了……”
“那还用说,那些家伙看着就恶心。”圆顶礼帽附和道。
科学家的实验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没有开灯,因为门底下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