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刺杀努尔哈赤(上)
一 夜半追疑影
大明万历二十九年,阿巴亥做了新娘。尽管她还没到出嫁的年龄,但她必须这样,因为她是乌拉部的格格,是前任乌拉贝勒满泰的女儿,现任贝勒布占泰的侄女。这,是一桩政治联姻。
阿巴亥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联姻,但是,她知道新娘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心中,和所有成熟较早的女孩一样,带着一份羞涩,带着一份向往。
这天晚上,她有些睡不着,悄悄起来。刚走出院子,忽然发现一个人,一个她熟悉的人,她的叔叔布占泰,正鬼鬼祟祟地去往一个地方。
她感到有些奇怪,就躲躲闪闪地跟在布占泰后面,一直来到后院。这儿,是储藏东西的地方,很少有人来。
布占泰四处望望,见没有人,便打开了一间房门,闪进去,迅速关上。阿巴亥走过去,推不开门,就悄悄地溜过去,屋子背面,有个窗子。她笑笑,蘸着唾沫,点破窗纸偷窥。黑洞洞的房子里,火光一闪,亮了,布占泰点着一支蜡烛,坐在那儿,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他手里提着个袋子,放在地上。袋子还动着,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布占泰慢条斯理地打开袋口,是只大公鸡,被绑着脚。鸡不叫,翅膀一乍一乍的。
布占泰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带鞘的短刀,一捏卡簧,刀子噌地弹出,寒光一闪,直射眼睛。布占泰拿着短刀,倏地举起,划过一道光,向公鸡斩下。刀到半空,冷光一闪,凝住不动。他摇摇头,用手摸摸刀刃,自言自语道:“不行,唉,不行的。”
说完,他拉出个磨刀石,使劲磨起刀子来。
阿巴亥想,叔叔这是怎么啦?深夜起来,干吗和一只鸡过不去?
她眨着眼,想不通,觉得很好玩,就继续看着。
磨了会儿,布占泰拿起刀,用一块布擦拭着,刀刃如雪。随之,一挥手,那块布飞到空中,刀光一闪,唰唰唰,布占泰出手了,布片被刀光划成碎片,蝴蝶一般,飘落地上。良久,他拾起一片看看,再次摇头,显然仍不太满意。
他再次伸手入怀,拿出个盒子,小心打开。盒子里,是黑黑的糊状东西。他拿起布,蘸着盒中的东西,涂抹在刀刃上,做得小心细致,一丝不苟。他边涂边喃喃道:“七步蛇毒,一刀见血,保准成功。”
阿巴亥一惊,身子一抖,险些叫出声来。七步蛇,是当地的巨毒蛇,咬人见血,七步必死。她不知道,叔叔把蛇毒涂在短刀上,为了什么。
布占泰涂完,轻声道:“还得再用一种毒。”说完,他放下刀,走出阿巴亥的视线。
阿巴亥站在那儿,想看叔叔还拿什么毒。
她眼睛贴着窗纸,悄然不动。
猛地,身子一震,她呆住了。一把冷森森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寒气透骨。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你竟敢跟踪我!找死!”
阿巴亥一听,是布占泰的声音,忙叫道:“叔叔,是我,阿巴亥。”
布占泰一愣,一把捂着她的嘴,把她的叫声生生掐断,扯着她的胳膊,拉进了屋内。原来,阿巴亥轻轻一颤的响动没有逃过布占泰的耳朵,他说去找毒药,是为了稳住窗外的人,然后悄悄走出,来个突然袭击,抓住对方。
进了屋子,布占泰训斥道:“你不要命了,深夜来这儿干什么?”
阿巴亥很不满,一翻白眼说:“你呢?干什么?我可全知道了。”
布占泰一惊,问道:“你知道什么?”
阿巴亥一笑,得意地道:“当然是这把刀子的秘密啊!”说完,她走过去,准备拿起那把刀。
布占泰一惊,低声道:“别动,上面有毒。”说完,他忙抢过刀,告诉她,这刀涂有七步蛇毒,见血即死,无药可救。
看叔叔说得郑重,阿巴亥犟嘴说:“瞎话,吓唬人的。”
布占泰说:“试试就知道了,丫头。”说完,提起那只鸡。
阿巴亥这才发现,鸡嘴上竟然套着一根竹管,难怪不叫。布占泰如此小心,让她更是意外。她对布占泰道:“别杀它,叔叔。”
布占泰一笑,说:“傻丫头,知道你心软,不杀。”说完,刀尖在鸡冠子上一点,流出点儿殷红的血。
布占泰解开鸡腿上的绳子,公鸡扑棱起翅膀。
阿巴亥满脸讥笑,望着鸡,又望着叔叔布占泰,轻声道:“快跑,快跑啊。”
公鸡跑了几步,突然一头栽倒,浑身抽搐几下,死了。
阿巴亥张着嘴,顿时傻眼了。
布占泰笑笑,得意道:“怎么样,阿巴亥?”
阿巴亥气恼道:“叔叔,你真残忍!”
布占泰抬起头,眼睛雪亮如刀子,许久道:“对待仇人,不得不残忍。”说完,拿起刀,对阿巴亥道,“你马上就要做新娘了,叔叔送你一件礼物。”说着,把刀插进刀鞘,郑重地送上。
阿巴亥一惊,忙缩着身子,连连道:“我不要,我……我不要。”
布占泰望着她,轻声道:“拿着它,到时用得着。”
“我不要,一辈子也不要。”阿巴亥仍连连摇头。
布占泰一字一顿地说:“你如果知道有人是如何谋杀你阿玛的,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阿巴亥睁大水灵灵的眼,瞪着叔叔,许久道:“我阿玛?他……他不是病死的吗?”
布占泰摇着头,告诉阿巴亥,她的阿玛是被野兽咬死的,当时,打猎时,听到她阿玛一声惨叫,大家赶去,看到她阿玛倒在地上,喉头一个大洞。作为乌拉部的大首领,这样暴亡是不光彩的,所以大家对外宣称,她阿玛是病死的。说到这儿,布占泰声音低哑道:“过去,我一直也以为你阿玛是打猎遇着野兽,被咬而死的。可是不久前,我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完全不是这样的。”
阿巴亥望着布占泰,感到十分震惊。
布占泰说:“你阿玛的死,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阿巴亥摇头道:“我不信,怎么可能?你告诉过我的,他是病死的。”
布占泰叹息道:“傻丫头,当时,你很小,我不想让你知道你阿玛是被野兽咬死的,也不想让你看到那种血淋淋的场景。今天,你应该知道真相了。”看阿巴亥仍一脸疑惑,布占泰举着蜡烛道,“走,叔叔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看了就会知道,十年前,这儿曾发生了一件多么残酷的谋杀。”说着,向屋子的那边走去。
阿巴亥想了想,跟在布占泰身后,亦步亦趋。
这个房子里面还有间小房子,竖着个柜子。布占泰进去,把蜡烛递给阿巴亥,移开柜子,对着柜子后面的墙一按。墙壁缓缓移开,墙后竟然是个小门。布占泰进了小门,说声“跟着”。阿巴亥左右望望,忙跟了进去,向下走去,十几步台阶之后,是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很大,很黑,烛光摇曳着,只能看见一小块地方。
布占泰叹口气,说:“多隐秘的地方啊,我如果不是偶尔来转转,这个秘密,将会永远成为秘密。”
阿巴亥定定地站着,屋内,一股霉气扑鼻而来,显然已很久没人住了。
布占泰将蜡烛举起,指指那边,示意阿巴亥看过去。
阿巴亥随着叔叔的手指一望,顿时张大了嘴。只见一个人穿着黑衣服,直直地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如同没有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一般。阿巴亥惊讶地发现,那人的背影,自己仿佛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希望那人回过头。可是,那人仍一动不动。她轻声问布占泰:“叔叔,他是谁啊?是个聋子吗?”
布占泰摇摇头道:“不,他不聋。至于是谁,当然是你最熟悉的人了。”
阿巴亥更是一愣。
布占泰长叹一声道:“他在这儿已经站了十年了!十年来,从没动过,也没人发现他,直到不久前,我来到这儿,发现了这个地下室,才知道了一切。”
阿巴亥听得毛骨悚然,十年了,那人不动不叫,这么直直地站着,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看到叔叔一脸悲愤,她压住了自己的所有疑问。
布占泰说:“你想知道他是谁,到前边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她有点儿胆怯,总感到那人如幽灵一般,背影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布占泰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别怕,有叔叔在这儿呢!”
她轻轻点头,随着叔叔悄悄绕过那人身边,转到他面前。昏黄的灯光下,那人抬着头,微笑着望着前边,嘴微微张着,仿佛在和谁说话。那人围着皮坎肩,一脸诡异的笑,让人不解其为何而笑。
阿巴亥望着那人,也张着嘴,陷入思索中:这人,自己见过,隐隐觉得很熟悉,可一时又想不出是谁。
布占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阿巴亥!”
阿巴亥“嗯”了一声,只听布占泰说:“你是不是看着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阿巴亥点了点头。
布占泰声音颤抖道:“是啊,他离开时,你还是个小孩啊,现在,你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是整个辽东的美女呢!”
阿巴亥的头脑中霍地划过一道闪电,说道:“阿玛?他……是我的阿玛?”
布占泰点着头,眼中落下泪来,说:“是你的阿玛!是的,你好好看看。”
可是,阿巴亥看着,总觉得不太像自己的阿玛满泰。在她的记忆里,阿玛是个坦荡的人,一个胸无城府的人,直到今天,在阿巴亥的记忆中,阿玛都是笑呵呵的,从没有这么一副诡异的样子。
布占泰说:“丫头,拉拉你阿玛的手。”
“满泰”站在那儿,手上戴着辽东人惯戴的大棉手套,阿巴亥想去拉,可又不敢。她在心中劝自己,自己的阿玛有什么好怕的!她走过去,拉了一下“满泰”的手,谁知,那只手应声落下,她瞪大眼睛,望着“满泰”断开的手腕,衣袖里竟然露出一束茅草来。
阿巴亥惊叫一声,跑到布占泰身后躲起来,颤声道:“鬼,鬼!”
布占泰拍拍她的肩,让她拿着蜡烛,自己缓步走过去,伸手捏着“满泰”的脸,轻轻一掀,一张脸皮瞬间掉了下来,帽子也应声落下。阿巴亥这才看清,这是个草人,戴着一张画着自己阿玛脸型的面具,穿着阿玛生前常穿的服装。草人造得惟妙惟肖,难怪自己一见背影,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当然,脸上的面具只做到了形似,并未做到神似,所以,又有些不像。
阿巴亥实在不明白,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在这儿用草扎一个自己的阿玛?究竟想要干什么?
布占泰径直走到草人前,轻轻解下草人的坎肩,如同对自己的哥哥一样,很是细致小心。阿巴亥心头一热,忍不住落下了泪来。这会儿,她想哭,可诡异的气氛压迫着她,让她哭不出来。
阿巴亥禁不住问:“叔叔,你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啊?”
布占泰一字一顿地回答:“是你阿玛离世的秘密。你再仔细看看这草人!”
二 草人泄天机
阿巴亥仔细打量,看不出什么不对,唯一的异样,是草人脖子上的草很凌乱,仿佛被谁扯过一般,原来坎肩遮着看不出来,现在坎肩一取,就露出来了。她说:“那草是谁扯的?是叔叔你吗?”
布占泰摇摇头道:“不,不是我扯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是十年前就扯开了的。”
阿巴亥颤声道:“究竟怎么回事,叔叔?”
布占泰没说话,回过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阿巴亥,他也是在一步步寻找证据中,才慢慢明白哥哥十年前暴亡的秘密。阿巴亥也应该这样,只有一步步来,才会知道十年前的那场谋杀是如何的阴毒缜密,做这事的人是如何的算计到位,也让阿巴亥知道,她阿玛当年的死,是如何的惊心动魄。
布占泰说到这儿,眼中充满仇恨道:“只有一步一步探寻,你才会明白你阿玛死去的真相,还有他临死时的痛苦。”
说完,他突然伸手,闪电一般扯开草人脖子上的草,从里面抓出些东西来,放在手心看着。原来,草人脖子里装的并不是草,而是些黑乎乎的小东西。
布占泰轻声叹道:“快十年了,这些东西都风干了。”说着,他拿起一块,放在嘴里使劲咬着,看样子很难咬。然后,他把这东西递一块给阿巴亥,“尝尝,十年了,还保存着那种味。”
阿巴亥抖抖索索地接过东西,学着布占泰的样子,狠狠咬了一下,硌得牙痛,却没咬下什么。不过,齿颊间有股霉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布占泰说:“要在十年前,它一定香极了,一定很好吃。”说着,他把那东西放进衣袋里,告诉她,“那是辽东牛肉,上好的辽东牛肉。”
“辽东牛肉,为什么藏在那儿?”阿巴亥问。
布占泰望着虚空,咬着牙道:“没有这些牛肉放在里面,那桩谋杀就根本无法成功,我,也根本不可能当上乌拉的首领。”
阿巴亥望着布占泰,一脸不解道:“这么说,我阿玛的死和你当上贝勒有关系?”
布占泰点点头道:“准确地说,是你阿玛之死才促使我登上乌拉贝勒之位的,他不死,我就无法当上贝勒。”
阿巴亥惶惑了,迅疾打了个寒战,心想,阿玛的死难道是叔叔制造的?叔叔才是幕后的主谋?一时间,她脸色青灰,感到今晚凶多吉少。
地下室内一时静静的,两人面对着草人,阿巴亥感到浑身发冷,心咚咚地跳着。她一笑,对布占泰说:“叔叔又开玩笑了,夜深了,快走,我……怕。”说着,她转身向外走去。
身影一闪,布占泰挡住了阿巴亥的去路。阿巴亥手足无措道:“你……你想怎样?”
布占泰说:“你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呢!”
阿巴亥觉得不能再回避了,于是单刀直入道:“我阿玛的死,对你最有好处,不会是你……你……”
布占泰盯着阿巴亥道:“你怀疑是我谋杀了你阿玛?”
阿巴亥点点头说:“难道不是吗?”
布占泰摇着头说:“我怎么可能,真是小孩子!若是我,我会告诉你吗?”然后他告诉阿巴亥,他带她来,今天晚上,就一定要让她弄清楚,她阿玛究竟是谁谋杀的。一边说,布占泰一边拿了蜡烛,走到墙角,指着墙上的一个铁环说,“阿巴亥,你看看。”
阿巴亥忙跟着走过去,用手摸着铁环。铁环很粗,固定在墙上十分牢实。她用手使劲拉扯了几下,铁环纹丝不动。
布占泰一笑,说:“小妮子,别说你,就连叔叔都拉不动它。”说着,用手使劲摇了摇,铁环果然纹丝不动。
布占泰俯下身子看着铁环,铁环上磨得亮亮的,锈迹很少。布占泰抚摸良久,自言自语道:“当年这儿绑着一个家伙,不知力气有多大啊,扯动着绑着的绳索,竟然把铁环磨得如此光滑雪亮。”
阿巴亥从布占泰的话里明显听出,当年这个地下室中,不只有个草人立在那儿,还有一个家伙被绑在铁环上,日夜挣扎着,拉扯着,以至于绳子的另一端,把铁环磨得雪亮,十年来,仍是白亮如新。
那么,那个家伙是谁?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布占泰没有回答,他拿着灯笼到处照,仔细打量着,突然伏在地上仔细观察,好像发现了什么。阿巴亥见了,忙跑过去,也俯下身子看着地面。地面有些浮尘,近十年时间积下的浮尘。布占泰轻轻吹去浮尘,显露出一些凌乱的痕迹,仔细辨认,好像是爪子抓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如此凶猛。
布占泰摸着下巴,一言不发。
阿巴亥想,是什么东西被绑在这儿,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且,用爪子扒着地面,留下这样深的痕迹。
布占泰在旁边说:“别猜了,是猎狗,一种很猛的猎狗。”
阿巴亥眼睛一亮,说:“对,是猎狗。”
在辽东,有一种猎狗体大如牛犊,能和虎豹搏斗,十分凶猛。阿巴亥想,只有这样的猎狗,才会如此猛,留下这些痕迹,也才会将铁环上的绳子拉扯着,把铁环磨得那么亮。
可是,她又疑惑了,那只猎狗为什么被绑在这儿,在地面上留下如此深的爪迹呢?它发现了什么,或者说,它想要扑向什么呢?
在印痕旁边,阿巴亥发现了几块紫红的颜色,很淡很淡,可仍能看得出来。她望望布占泰,布占泰说:“是血迹。”
阿巴亥惊道:“血迹?”
布占泰点点头,说:“是猎狗的爪子抓烂后流出来的。”
阿巴亥更是惊讶,地上有什么东西,以至于被这只狗发现,让它不停地抓,竟然把爪子都扒得流了血?
突然,她想到叔叔谈到阿玛的死,说当时看来,是野兽咬的,可是,现在,他知道,那绝对不是野兽咬的,是有人谋杀的。她盯着叔叔,颤声猜测道:“那人一定是想用猎狗袭击阿玛。”说完,没等布占泰说话,她又径自摇头否定,“可猎狗也不会那么听话,就径直去袭击我阿玛啊!”
布占泰在旁边提醒道:“那人如果反复训练呢?”
阿巴亥道:“你是说,那人将猎狗拴在这儿,反复地进行着上面的过程,让猎狗形成一种习惯。”
布占泰轻轻道:“你以为呢?”
阿巴亥不说话了,她望着草人,好像望着自己惨死的阿玛一样,泪水滑出眼眶,遮住了眼睛。她不得不承认,叔叔的推测是对的,不然,这儿的一切实在无法解释。也就是说,十年前,有一个人开始积极行动,准备谋杀她的阿玛。她的阿玛竟然蒙在鼓里。那人私下里弄了一只猎狗,带到地下室拴着,让它反复地饿,使劲地饿,最后把这只猎狗饿疯了,饿狂了,那人才打开门走进来,嘿嘿一笑,推出一个极似阿玛的草人。猎狗闻到了牛肉香,抬起头来,凶狠地打量着草人,抑制不住饥饿的驱使,它扑了过去,扑倒对方,撕开他的脖子,大口吞噬着里面的牛肉。当一切结束,那人一笑,拉走草人,关上了门。随后,地下室里又是一段时间彻心彻肺的饥饿,当猎狗再次陷入饥饿疯狂中,门再次开了,那个草人适时而至。猎狗再次扑过去,如同上次一样,大口吞噬牛肉。
这样的过程,是十几次,还是几十次的进行,谁也说不清。但是,阿巴亥知道,最终,那个人训狗成功,在自己阿玛出外打猎时,他悄悄跟随着,放出那只训练已久的猎狗。猎狗看见阿玛,以为是那个草人,以为他的脖子里又装满了牛肉,于是,它狂吼一声,扑了过去,将自己的阿玛掀翻在地,毫不犹豫地咬断了他的脖子。
想到阿玛的死竟然如此悲惨,如此痛苦,阿巴亥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扑倒在布占泰面前,问道:“叔叔,是谁?究竟是谁这样恶毒?告诉我。”
布占泰叹口气,缓缓道:“这个地下室很秘密,我尚且不知道,所以,知道它的只有一个人。”
阿巴亥问:“我阿玛?”
布占泰点头,随之说:“可你阿玛不会害自己的。”接着补充,“他把这个地方可能告诉了他最亲近的人。”
这一点,阿巴亥也想到了。他最亲近的人,能是谁?
布占泰说,事后,他打听过,满泰去打猎时,鞭马奔入树林,刚刚钻进去,就传出一声惨叫。大家赶忙赶过去,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喉管已断,没有了气息。也就是说,那人那狗早已提前赶到打猎的地方,悄悄埋伏起来,在等待着。布占泰说到这儿,摇头一笑,说:“那人啊,甚至把你阿玛打猎的地方都弄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阿巴亥锐声道:“我额娘?不可能!”
她的记忆里,额娘和阿玛一直不好。可是,要说额娘害死阿玛,她无论如何也不信。可如果不是额娘,当时,又有谁既知道了地下室,又能知道阿玛打猎的情况?
布占泰摇头否定道:“傻丫头,怎么可能是你额娘?”
阿巴亥仍在思索着。
布占泰轻声道:“当时,你阿玛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媚死人的女人。”
阿巴亥大叫:“阿鲁?”
是的,她的阿玛侧福晋很多,但是,临了,最爱的是阿鲁。那个阿鲁,长着一双媚汪汪的眼,额娘曾骂她是狐狸精,让自己不要理她。那女人是阿玛打猎时遇着的,听人说,阿玛一伸手将那女人提上马背,带了回来,她就做了他的侧福晋。以后,阿玛更不管不顾额娘了,甚至从不去额娘的房中。
这个阿鲁,在阿玛死后不久就失去了踪迹。难道说阿玛是阿鲁害死的?难道说阿鲁就是那个训狗的人?
布占泰一声长叹,说:“其实,阿鲁原名叫阿奴。”
阿巴亥再次瞪视着叔叔,十分不解。在她当年的记忆中,阿玛死时,叔叔还没回来,他还在建州做俘虏。阿玛死后,叔叔接到信,才匆忙赶了回来。可是,阿奴那时已失踪了。和她一块儿失踪的,还有她的婢女费萝。
怎么这一切叔叔好像都知道?
布占泰见阿巴亥望着自己,低声道:“我不但知道她真名叫阿奴,还知道她眉心有一颗痣,一颗血红的痣。”
阿巴亥点点头。
布占泰从怀中缓缓拿出个簪子,簪子上面雕刻着一只精细的凤凰,嘴里叼着一串流苏。拿在手里,流苏上的珠子在烛光下放射出幽幽的蓝光,梦幻一般。
阿巴亥看着簪子叫道:“阿鲁的,这是阿鲁的。”她小时经常看到阿鲁戴着这个簪子,插在发髻上,很美很媚。
布占泰幽幽地说:“这个簪子,就是在靠墙的柜子下发现的!这,可是我送给阿奴的!我找这枚簪子的主人找了十几年啊,十几年……”
“你……送簪子给阿鲁,不,阿奴?”阿巴亥简直骇异极了。这样说来,叔叔在阿玛之前就认识阿奴了,这也太传奇了!
布占泰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阿巴亥更是骇异,他说:“她其实是我的情人,十几年前她就是我的情人了,这个灵狐一样的女人。”
这个灵狐一样的女人出现时,布占泰才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多好啊,心像蓝天一样清,像白马一样奔驰着,无拘无束。可是,忧愁却随之而来,那就是著名的古勒山之战。
三 猎途遇美女
古勒山之战,是辽东各部落的一次灭顶性灾难,却是努尔哈赤霸业的开始,是他军事生涯的辉煌。说到这儿,布占泰望着灯光,泪水一颗颗滑下。阿巴亥拉着叔叔的手,她第一次看见叔叔这样无助地哭,如一个小孩一样,心中很难受,就一遍遍地说:“叔叔,你别哭,别哭啊!”说着,她给叔叔抹起了眼泪。
布占泰带着泪笑了一下,说:“叔叔真没用。”
阿巴亥摇着头,在她眼中,叔叔一直是自己的靠山。阿玛死后,额娘也自杀殉情,小小的她一下子成了孤儿,孤立无助。刚从建州回来不久的叔叔收养着她,像对待堂弟达穆拉一样。他们能活到今天,都离不开叔叔的关心。
布占泰拉着她的手,好像拉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左右望望,流着泪大声道:“知道吗?古勒山大战,本来应当我们九部联盟胜利的,因为我们有三万大军,三万啊!而且还是偷袭,不胜利是不可能的!”
阿巴亥感到,叔叔的手不自觉地紧箍着她,箍得很痛。她知道,叔叔这会儿很激动,也很难受,因为,古勒山之战让他最终做了俘虏,这是他人生抹不去的耻辱。果然,叔叔流着眼泪,撒了手,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可是,那场即将到手的、关系到九大部落生死存亡的战争,却因为我而失败了!”
“那次偷袭,是我把消息暴露给了努尔哈赤啊!”布占泰对着草人大叫,“哥哥,那次失败,是你不中用的弟弟把消息暴露给了努尔哈赤。不然,他必死无疑啊!而你,也不会因为这最终被人谋杀了啊。”说完,他号啕着扑过去,跪在草人面前,叩头大哭,嘴里反复吼道,“都是那个女人,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让一切发生了改变。”
一个秘密,一个更大的秘密,在叔叔的哭诉中终于浮出了水面。一时间,阿巴亥惊慌失措,站在那儿不知所以。
傻了一会儿,阿巴亥大叫:“不可能的,叔叔,这些都不是真的!”
古勒山之战时,阿巴亥还小,可后来渐渐能体会到,九大部落的失败是阿玛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叔叔心中永远的痛。九个强大的部落啊,组成三万联军,向建州发动进攻。阿玛曾豪迈地大声说,凭着九部的力量,不说动刀子,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努尔哈赤淹死。
九部联盟的军队出发,乌拉部由叔叔布占泰领军。乌拉部同其他部落一样,出兵时曾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欢送这些即将出征的将士。当然,阿巴亥也被侍女们带着飞出了府第。她看到叔叔帅气地骑在马上,满脸阳光,挥手告别;她看见部落壮士一个个盔甲鲜明,刀枪雪亮,气势赳赳。
阿玛满泰斟了一杯酒,递给叔叔布占泰说:“去吧,带着乌拉的五百壮士,让那个该死的努尔哈赤见识一下我们乌拉勇士的弯刀吧。”
所有勇士听了,一起举起刀枪高呼:“喳!”
布占泰接过酒,一饮而尽,一挥手,带队而去。马蹄“嘚嘚”,一直走出他们的视线,走出乌拉。
三万联军,旗帜招展,风云激荡,向建州出发。
谁知不久,败兵满面烟尘,狼狈逃回,可叔叔布占泰却没有回来。
他们在古勒山遭伏,三万联军一战溃败,风声鹤唳,布占泰受伤,然后被建州人俘虏。一时间,乌拉陷入一片惊慌中。阿玛听到消息,摇头长叹,暗暗道:“幸亏只出五百兵啊,不然,亏大了。这个布占泰啊,真不会办事。”脸上满是失望、痛心和不满。
那时,阿巴亥只是眨着眼望着阿玛,什么也体会不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从父辈的败绩中,从这次大战的故事中,她知道了努尔哈赤的骁勇善战;从战士们的谈虎色变中,从一些败军的回忆里,她也知道了努尔哈赤的机智。她知道努尔哈赤凭着十三副铠甲起事,知道努尔哈赤爱读《三国演义》,知道努尔哈赤打败扈伦四部,打败九部联军……
她听到这些时,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亮光,还有惊讶。在一颗逐渐丰盈的心中,一种猜测日益饱满。她暗暗地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是一支响箭,还是一只鹰?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叔叔布占泰:“叔叔,努尔哈赤真的很厉害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布占泰坐在椅上,想着心事,闻言一惊,许久抬起头道:“他是一只下山的老虎。”
她仍不解,接着提出一个缠绕在自己心中已久的问题,也是九部人多年来不解的问题:“那年,努尔哈赤是怎么知道九部联军的进攻计划,从而提前设伏的呢?”
布占泰垂着头不说话,许久才道:“一个女孩子家,问这些干什么?”然后,就谈起其他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她渐渐懂了,这是叔叔避开不愿谈起的事,也是所有人避开不愿谈起的事。
阿巴亥不明白,叔叔今晚怎么了,竟然主动谈起了那事。
布占泰流着泪,自顾自地继续道:“纳林布禄(叶赫部的首领)的计划是多么完美啊!”
阿巴亥不回答,心说,可还是败了。
布占泰又叹息一声,说:“纳林布禄是唯一可以和努尔哈赤抗衡的人。”
阿巴亥实在忍不住了,反驳道:“可他还是败了,甚至死了。”
布占泰突然站起来,激动地大声道:“不,不怪纳林布禄,怪我,是我糊涂,上了别人的当,上了该死的阿奴的当。”他红着眼珠,喃喃道,“一直以来,这个秘密我都不敢说,我怕其他八部的人知道了,会来找我的麻烦。可是,今天迫不得已,我必须说给你听,阿巴亥。”
他说,那次出兵,乌拉发兵五百,哥哥让他做统帅,说跟着纳林布禄历练历练,也建功立威,为将来做大贝勒攒够资本。他当时觉得兵少,不合乌拉这个大部落的身份,可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九部虽是联军,可九部各为一队,扎营时,也各为一部。他爱打猎,扎营后,就出去打猎。那天,他骑着马,带着几个侍从,高高兴兴地奔跑着,刚驰过林子,一只海东青就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落在他的马前。他跳下马背,拾起那只海东青,一个女子就骑马而来,冲到他面前,吁的一声勒住马。那一刻,他站在那儿傻住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眼睛像蓝天一样干净,脸儿像花瓣一样红润,皮肤像牛奶一样细腻,一笑,就像长白山的风一样轻悠。
她轻声喊道:“哎,那是我射的。”
他仍张着嘴,望着她,一言不发。
女子咬着唇一笑,说:“哎,傻啦?瞧那眼光,狼一样的。”
他这才醒悟过来,红了脸,忙把海东青送过去。
女子接过来,转马就走。可是,马儿不知怎么的,突然一个失蹄,女子没注意,顿时从马上摔下来,“哎哟哎哟”的,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原来脚崴了。
当时,天也快黑了,落日照着林子,一片沉沉的暮霭。山中虎豹多,十分危险。无奈,他将女子扶上了自己的马,然后,自己也跃身上马,坐在后面,带着她回了军营。
“一路上,我的心一阵阵地跳,小兔一样。”布占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
阿巴亥听了,叫道:“你爱上了那个女子,叔叔。”
布占泰点着头,一脸的幸福。
他说,自己把那个女子带到营地,告诉大家,不要说出去,而且,为了防备纳林布禄知道,他把女子打扮成侍卫的样子。那天晚上,他让女子脱了靴子,用烧酒给她揉着受伤的地方。那脚啊,握在手中软软和和的,棉花一样。他的心啊,也扑腾扑腾的,跳个不停。
阿巴亥红了脸,轻声道:“叔叔,你……你那时也太不正经了。”
布占泰摇着头,后悔地道:“叔叔真……唉,真糊涂啊!”
阿巴亥还想听,可布占泰不说了,他低着头,好像还陷在那个晚上走不出来。
阿巴亥拉着布占泰的胳膊,摇晃着道:“后来呢?叔叔。”
布占泰看了一会儿地面,叹口气道:“揉了一会儿,夜静了,侍卫都下去了,她……她‘嗯’的一声,倒在了我怀中。”
说到这儿,布占泰再次停住,不往下说了。
阿巴亥急了,说:“说啊叔叔,再后来呢?”
布占泰摇着头说:“没后来了。”
阿巴亥不信,说:“说嘛,说啊叔叔。”
布占泰苦笑了一下道:“傻孩子,她扑到我怀里了。”
阿巴亥说:“知道,然后呢?”
布占泰说:“然后……然后我也抱住了她。”
阿巴亥点点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们睡在一块儿,准备生孩子了。”
布占泰大大松了一口气,擦一把额头的汗,告诉阿巴亥,孩子倒没生,只不过两人好上了,形影不离。以后,女子每天就穿着侍卫服装,挂着腰刀,女扮男装,跟随自己左右。
阿巴亥笑着说:“叔叔,你真幸福。”
布占泰闭着眼,仿佛回味一般,说:“是幸福呢,可惜,幸福得太短了,一眨眼就没了。”
看阿巴亥一脸不解,布占泰长叹一声,说:“随后,就发生了该死的古勒山之战,九部联军一败涂地。”
古勒山之战,布占泰中箭落马,那女子见了,也忙跳下马来,一把拉着他,藏在草丛深处,一动不动。本来,一场劫难就此逃过,可是,草丛深处,突然草儿晃动了一下,那女子见了,顿时大惊失色,失声尖叫道:“蛇,有蛇啊。”结果,蛇没出现,他们却被努尔哈赤的人发现,一排长矛雪亮地逼了上来,扎向他们。那女子急了,猛地站起来,拦在他前面,大声喊道:“他受伤了,你们……你们不要这样……他是布占泰,不要伤了他。”大家一听是布占泰,大喜过望,当然不会伤他,而是将他捆绑上,押着去见努尔哈赤。于是,他做了俘虏。那女子,也做了俘虏。
说到这儿,布占泰指着簪子道:“也就是在古勒山作战之前,我把这支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阿巴亥这才明白,那个女人,敢情就是叔叔所说的灵狐一样的阿鲁——不,是阿奴。
布占泰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不是这个簪子,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女人是一个奸细,是来媚惑我的,是来探取情报的。”
他记得,在建州,是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作为一个俘虏,努尔哈赤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对于他想回家的请求,努尔哈赤更是嗤之以鼻。
阿巴亥问:“他……真的那样对待你?”
布占泰生气了,白着眼道:“丫头,叔叔的话你也怀疑啊?”
阿巴亥忙摇摇头,说:“可是,他把自己的两个格格都嫁给你了啊!”
布占泰点点头,随即狠狠道:“那是一个阴谋,是一个夺取乌拉的阴谋。也正是因为这,才导致了你阿玛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