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凌霄红颜(二)
王玉赶紧抱起小猫递过去。
众人听王玉一口一个“母亲”叫得亲热,再见她直身站起,恍若天仙降临,这样聪明美貌又能干的女人谁见过?听到王老夫人肉麻的叫唤,大概不仅是叫猫吧,还看到王将军欣慰的笑容,大家便众口一词地赞道:“小姐真有孝心啊!”
王老夫人开心地抚摸着猫儿,正要说话,却见赵安冲进来,忘了礼节,大声嚷道:“王将军!快,快接圣旨!到飞舄楼接圣旨——”
众人又惊又喜,跟在王立身后一哄而去,厅堂中顿时只留下王母和王玉。
王玉不屑于跟去,被蒙古大汗临幸过的女人,怎会把南宋小朝廷的钦差放在眼里?此时,满厅的男女都趋炎附势而去,正是她锦上添花的好时机。再一看王母,衣着华丽,风韵犹存,当年定是个图虚荣爱打扮的美貌女子。于是,她两手一缩,在袖笼里抹下那对羊脂玉手镯,又一次跪下道:“女儿命好,上天要我把母亲的宠物送来,物归原主。其实,真正的礼物还在这里!”
说罢,她捧上白如凝脂的玉镯,泠泠的柔光让王母看得眼花缭乱,问她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这是祖传家宝,因女儿名字中有个玉字,所以出嫁时母亲就给我戴在手上,要小女如玉一般纯洁,可惜白玉无瑕人有染,我也曾想将这不清不白的身子让马踏如泥算了,只是菩萨可怜我,特意送我来侍候母亲……”
说着说着,王玉已是泣不成声。
王母的眼泪也被王玉的话语催下来了,她伸手拉起王玉,说:“我的儿——你怎如此命苦!”
听到王母改口,王玉破涕为笑,说:“今天是母亲大喜的日子,我倒哭起来了,真是晦气!”
王母拉王玉时,小猫趁机从她怀里跑了,王玉一声唤,猫儿就回转身来,依着她“喵喵”地叫唤。她又捉住它,送到王母怀里,就势拿着玉镯说:“母亲丰肌玉骨,看似三十多岁的人,这玉镯就只有您配戴,用它为母亲大人避邪吧。”
王母伸出手臂让她戴上,这才说:“既是你家的宝贝,给我做什么?”
“母亲戴上,我晨昏侍奉,就如女儿见到亲娘一般,也免除一些思乡之苦。”
“我的儿,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你就搬来和老身同住吧。”
说完,王母喊出儿媳妇翠翠,要她带奶妈去搬东西。
朝廷的圣谕让钓鱼城的人忧喜参半。忧的是,度宗驾崩,其子嘉国公赵显即位,元军趁宋朝新君初立,加紧了对临安的攻势,诏谕重庆府制置司并所属州寨军民举城归附,形势更加严峻。喜的是,朝廷封张珏为检校太保、四川制置使,让王立任合州知州、钓鱼城主帅,着他二人拨兵勤王。
张、王二人商议后,认为临安危在旦夕,而钓鱼城却固若金汤,可以作为新皇的临时行宫。王立急修奏折,派人送往临安,迎驾来此避难,张珏则着力加强全川的防范。
王立守山之外,又大兴土木,建造皇宫,并在飞舄楼边建筑起金銮殿,终日驻守在楼上监工。
完工之后,王立悄悄带王玉前来参观游览。
这里是钓鱼城的制高点,再加上崇楼屹立,峭然孤出,更显得高耸轩昂。楼下花木扶疏,一丛丛绿森森的夹竹桃树立起一排绿墙,那灌木枝头绽满粉红色的鲜花,朵朵硕大无朋,远看竟如绿云之上云蒸霞蔚。萦砌盘阶,通向圆柱方台的楼阁,再经过曲绕走廊,进入雕花大门,登上朱漆楼梯,推开菱花窗,让人有一种到了广寒宫的感觉。
往外看,只见云海茫茫,雪堆浪涌,下面的护国寺檐隐塔显,一轮红日从云中穿出,银摇朱户,金涂琼窗,湿润润的气流游入肺腑,人与天地仿佛融为一体。
看了一阵,王立来到王玉身后,拉了她一把道:“贤妹,你伤愈不久,别累着了,到楼上歇歇吧。”
王玉默默跟在王立身后上了楼。进去才发现,这里庄严肃穆、陈设简朴,不是游玩的地方。
王立抚摸着王玉的肩膀,诉说了一番思念之情后,说:“……没想到,你进了我家之后,我反而更难接近你,你终日跟在我母亲身边,我有话也不好对你说了!现在天赐良机,能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她们是在成全我们呢,有这样好的机会,我们……”
说着说着,他开始喘粗气,手也不安分了,放在她肩上的手顺着她的衣领往胸部摸去,一下让王玉惊觉起来。
其实,她是一枝凌霄花,正是怒放时节,必须要攀援别的株体,才能展示自己的艳丽。在此穷山之上,要出人头地只有依靠王立,只是时机未到,不能贱卖,她要沉住气,囤货居奇……
想到此,她急忙从他手里挣扎出来,说:“我这不洁之身,怎能玷污了哥哥?”
“哪里话?能和妹妹有肌肤之亲,是哥哥梦寐以求之事。”王立边说边解衣。
王玉步步后退,直至窗口,正色道:“王元帅,你不会趁人之危吧。”
王立涎着脸,一步步跟上来,说:“我就趁一回又怎样?”
“我可是跳过一回城墙的,你难道要逼我再跳一回吗?”她脸色陡变,扑到窗边。
这话提醒了王立,他立马站住,说:“好,好,我的心肝——”
王立无奈,想到此时她一定心绪不佳,想哄得她高兴了再说,于是踱过去,给她一一指点远方后宫景色。玉萍平静了下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听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道:“啊,要是能住到那里,也不枉白活一回呀。”
“那还不容易?待皇上驾到,哥哥送你入宫当个贵妃娘娘,不就住进去了吗?”
“我当了贵妃,你做什么?”
“自然是国舅老爷哟。”
“我看呀,不如你当皇帝,比那赵家小儿强得多。”
王立以手捂王玉的嘴说:“掉脑袋的话,可不能信口开河!”
恰在这时,张钰带着一个老头过来了。王立便将王玉引进厅堂隔壁的一间小耳房,说:“贤妹累了,在此稍事休息,如果我办事去了,你就自己走好……”
王立刚掩上门,张珏就上了楼,只见他兴高采烈地说:“来来来,王元帅,快来见过我的恩师——”
张钰身后是个白发长须、精神矍铄的老人。张钰早前曾提起过,因为他家境贫寒,无钱延师,邻家秀才毕再兴便免费教他识字,借书给他学习,就是从军也是他送的盘缠,因此,毕再兴既是张钰的老师,也是他的恩人。
王立一揖到地,说:“下官拜见毕老先生。”
毕再兴满脸堆笑,伸手扶着王立说:“啊呀,这就是炮击蒙哥、偷袭石子山军营、攻破泸州、射杀熊耳的王立元帅吗?王元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竟是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的俊才,难得,难得啊!”
王立连忙让座看茶。
毕再兴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说:“想不到一别经年,我弟子的弟子都这样有出息了……”
张珏打断毕再兴的闲谈,问道:“恩师千里迢迢来看望学生,不知有何见教?”
毕再兴吞了口茶,说:“有什么见教?如今你是四川制置使,这样大的官,见你难于上青天,我是只敢见你,不敢再教你了!”
毕再兴的话不带秀才的酸气,却带着市井的俗气,王立心有不屑,又担心暴露了隔壁的美人,于是有些坐立不安。恰好有个军士来报,说城下有动静,张珏便派王立前去视察。
看看身边无人,毕再兴这才道:“张大人,老朽是来报丧的。”
张珏一惊,问道:“恩师,此话怎讲?”
毕再兴道:“你派出去勤王护驾、迎接大宋皇帝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了!”
张珏闻言,只觉一股咸热涌至喉头,见对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自己,他猛然觉察出异常,便强把一口热血咽下,质问道:“你……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你……你……莫非投降了蒙古人?”
毕再兴道:“投降二字有辱斯文,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人怎能不做明达之士?南宋气数已尽,临安指日可破,你纵有回天之力,也不能扭转乾坤,何不听为师一句话?”
张珏血脉贲张,面孔紫涨,上牙咬着下唇,半天才吐出一口粗气道:“我始终记得你送我从军路上所说的一句话——‘好男儿生当报国,立志除奸,你可要给我记住了!’我几十年来将这话铭刻在心,身体力行。现在,你又要对我说什么别的话?”
毕再兴面孔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灰,他沉吟片刻后,说:“这……只是作为大元安西王相的招讨使下达的一份文书。”
“安西王相是哪个龟儿子?”张珏两指夹过信纸。
“这安西王相也是汉人,姓李名德辉,字仲实……”毕再兴说到这里,忽听隔壁有轻微的响动,便立即站起,“楼上还有别人?”
张珏也听到了动静,他疑惑地推开隔壁的小门看了看,回转身来冷冷一笑,道:“你做贼心虚了是不是?又是什么王相,又是什么诏谕,你就算是把忽必烈的圣旨捧来,我也把它当大便纸。”说完,他看也不看,将信纸扔在地上。
毕再兴急忙捡起,吹去灰尘,小心展开,自己念道:“……宋国所恃江淮全线崩溃,临安已如囊中之物,国将不国,城何以为城?张制置使独守蜀中一隅,可谓劳苦功高,守着这弹丸之地三十有年,难能可贵!然岁月如流,人生如梦,还能有几度春秋?……”
张珏重重地靠到太师椅上,大声道:“你别念了,酸文假醋的,还不如你说得干脆。”
毕再兴以为张钰心有所动,喜道:“你肯听我的?张大人,你是大宋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古往今来的忠臣名将几个有好下场的?那余玠本是钓鱼城的开山老祖,治蜀十年,功盖全川,却被奸相谢方叔害死。那王坚百战弥坚,节义为蜀官之首,可也遭奸臣贾似道所忌,郁郁不得志而死。你想想,等待你的又将是什么命运呢?”
见张珏坐着如泥塑一般,毕再兴以为击中了他的要害,遂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加重语气道:“老朽正是看在我们师生的情分上,才冒险上山来劝你的。张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元主忽必烈与蒙哥可大不相同,特别重用我大宋有才之士,对我等降臣宠幸有加,为师不才,也做了……”
“呸——”张珏一掌将毕再兴推倒在地,拔剑相向道,“我当年有眼无珠,竟拜了你这狗才为师,你也配当我的先生?你看重性命,看重地位,看重名利,而我看重的是气节,是尊严,是我大宋的利益,那是高官厚禄换不去、刀枪斧剑吓不倒、金银财宝买不动的!”
见张珏怒发冲冠,举剑逼来,毕再兴瘫倒在地,汗如雨下道:“别,张……张大人——毕某一向待你……不薄啊!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你……”
张珏一剑砍在房柱上,说:“若是不看在你往日待我之情分上,我岂会让你这认贼作父之人活到现在?快说,你还有什么军情隐瞒没报的?若有价值,我可饶你不死。”
毕再兴翻身坐起,脸色煞白,急急地说道:“就在我们上山之时,合丹、阔里思吉领东川行枢密使攻重庆。不花、李德辉领西川行枢密使攻合州,得胜之后即合力会同攻打钓鱼城。你不降是你的志向,我再不勉强,但请放我下山,留我一条残命吧——”
“重庆被围又不是今日之事,我正赶赴合州,却被你中途拦回,就冲你这调虎离山之计,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张大人饶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饶我不死的——念我们师生一场,你就放了我吧。”毕再兴说着跪下了。
“我引狼入室,岂能放虎归山?你就在狱中安度天年吧!”张钰说完出门,把门扣上。
没想到弟子如此不讲情面,难道真要老死山上?毕再兴丧魂失魄之时,忽听身后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响起一个女子柔曼的声音:“先生,你果然是安西王相派来的使者?”
毕再兴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迎面走来,连忙站起来道:“你……你是何人?”
王玉依然和颜悦色道:“李相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毕再兴点头道:“在下身为李相幕僚,早听人说过他有个外妹宗小姐,多年前嫁给熊耳将军,不幸在宋军攻打泸州时以身殉节,跳城自尽了。她父母也因思念女儿,相继去世……”
“可怜的爹娘呀——”王玉闻言,不禁大哭起来。
毕再兴高兴起来道:“你,莫非就是熊耳夫人?”
王玉忍悲道:“小女正是宗玉萍,而今改名王玉,被王立掠上山来做了侧室。”
“夫人受屈了!你不知道,闻听你殉国后,李相是何等伤心!他常说他妹妹做的鞋最合脚,只说再也不能穿这样的鞋了,想不到你还活着。”
“哥哥待妹情重如山,而今却被隔离在两国之中,今生恐怕无法重逢了!”王玉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毕再兴急了,忙劝道:“夫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既然你想回家,不如你领个路,咱们一同逃出去,只要到了嘉陵江边,就有人接应。”
王玉摇了摇头,说:“二人同出,恐怕一个也走不掉。只要你能出去,向我哥哥报个平安,我心已足矣。”
“在下性命全仰仗夫人了,只要出得山去,定领李相前来解救。”
王玉又是一阵摇头,说:“不要口出狂言,蒙哥都命丧钓鱼城外,钓鱼城岂是随随便便可以攻破的!你千万要告诉我兄:此处城坚,不可攻;此处心齐,不能取。只有软攻智夺,让它城门洞开,倾城出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愿做这只蝼蚁。”
“夫人真是女中丈夫,若能救你出去,到那时一定为你向蒙主请赏。”
王玉正色道:“战争都是不义之举,你们男人争夺天下,却让女人卷入苦难,真是罪过。我已经韶华逝去,青春不再,只盼安居乐业,了此残生。王立才貌双全,待我不薄,在此青山绿水之间还有皇宫可居住,此生何求?我也不管谁当皇帝,谁主天下,只要能让我享受到富贵安乐就行。”
说完,她坐到书案前,疾书一封,再脱下一只绣鞋,撕开夹里,塞进信纸,递给毕再兴,低声说:“你尽快把此信带给李相,他见鞋如见人,一切也就尽知其详了。”
毕再兴把鞋塞进怀里,再到窗前探看,看到王立带人上来了,便立即通知王玉躲进里间。
王立进来后,气呼呼地说:“姓毕的,原来你是个叛贼,走!我奉张大人之命,带你去做阶下囚。”
“你一定是搞错了……”他想拖延时间,却被两个士卒拖着下了楼,关进了一间黑房。
第六回
且说林松背着个竹篮正准备出门采药,忽见一个小兵跑来喊:“林大夫,有个女子跌伤了,请你过去看看。”
林松似有预感,二话不说,跟着小兵钻进林中,可是不见有人,便连连喊道:“喂,谁要看伤?”
一个山坡的凹洞里传出一个声音:“林大夫,是我伤了脚。”
林松走过去,拂开竹枝叶,发现一个洞口,只见王玉坐在里边,愁眉苦脸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夹竹桃花,连忙问:“玉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王玉敛眉答道:“我在这里摘夹竹桃花,不小心摔下来了。”
“啊,我这就来给你医治。”林松回头给小兵几个钱,对他说,“你回军营里吃中饭去吧,不要和别人说起。”小兵欢天喜地地跑了,林松这才走过来问,“你伤到哪里了?”
“大夫医术高明,无须病家开口,你过来看呀。”
林松又向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看看,四周静寂无人,只有风摇竹叶沙沙作响。凹洞也不浅,容得下两个人,前面的竹丛像帘子一样遮挡着。他胆子大了,走近前去,先把她手中的花枝叶扔了,说:“哎呀,夹竹桃的花、枝、叶可都是有毒的。”
“毒不死我的,倒是疼死我了——”王玉故作痛苦状。
“哪里疼?我来看看?”林松说着蹲下身子,凑近王玉。
“这里——”王玉半躺着,一把将裙子撩起。
林松一阵头晕目眩。先前,他在药房为王玉换药时,时时有人进来,所以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可这是在野外,凹洞被竹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真正是曲径通幽之地,他的热血便涌上了天灵,一鼓一鼓地涨得疼。他几乎用耳语的声音说:“我……我看不出你哪里有病……”
“大夫,我没伤,只是这里干涸已久,等待浇灌,你没有治过女人的这种病吗?”王玉的声音像蛇芯子一样往他心尖上舔。
他不寒而栗道:“你,你,夫人……”
“夫人?我丈夫已经被乱军打死,我是谁的夫人?”如花的笑靥,喃喃的细语,如开坛的陈酒那样醉人,“丈夫,只是我洁身自保的借口,可我的性命都是你保住的呀!没有你的治疗,我的雪肤花貌、冰清玉骨都早已化作臭水一滩了!我无以为报,只有这残柳之躯——”
林松浑身着火,几乎要烧起来。身下就是一口深潭,要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明知如此,他也要下去!竹林作帐,竹叶作毡,两人顿时做成了一根着火的蜡烛。
王玉以肉体作资本,下了最大的赌注。是的,夜长梦多,她一无所有,再也输不起了,只有孤注一掷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女人的第一次,也是在荒郊野外,可那是情窦未开的被强暴,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伤痛。这一次却是买卖,是为自己。林松是个儒雅的男人,自己是块荒凉多日的土地,需要男人来耕耘。她原来更希望王立再度开垦,可是情仇一统,爱恨交加,何况当务之急,是要利用这个有背景的郎中……
林松经历了欲死欲仙的销魂后,全身瘫软,还把王玉紧紧搂在怀里海誓山盟:“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我这就回去跟我姐姐说。”
王玉没有作声,忽然抽搭起来道:“你有亲人可说,我的亲人来了,却被王立关到黑房子里去了——我无法对他说呀。”
林松不解道:“我听说,那人是我姐夫的先生,他们可都是陇西人,玉小姐……”
“我外婆家也在陇西!天下就有这样巧的事情,他就是我舅舅。”王玉一把鼻涕一把泪,“今日一早,王立诳我到飞舄楼观景,强行将奴家留至耳房要行非礼,刚巧我舅舅受我爹娘之托,遇到你姐夫,就带他上楼来。两人畅叙师生之谊不久,你姐夫要到合州处理军务,令王立款待他,我便出来认亲。王立听说是我舅舅,竟提出要娶我为妾。我家是豪门大户,哪会同意千金之躯为人做小?舅舅高低不答应,还指责他将我藏之后屋是居心不良。可能舅舅言语过重,得罪了他,他便诬我舅舅是叛臣贼子,亲自把他关进黑屋子里去。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看,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脚也打出血泡来,只好叫人找你来救我——”
王玉说起谎来一点儿不打结,哭得又如海棠滴露,林松心疼王玉,憎恶王立,不仅信以为真,还义愤填膺,说:“不就是个元帅么,就这样仗势欺人?不是我姐夫提携他,他还是个打炮的小卒呢!走,我带你回去找他算账!”
王玉将身子往后缩了缩,说:“救我事小,王立假借张大人的名义关押我舅舅,打算今夜再暗中处死他,明日好报个自杀身亡,骗过你姐夫。你姐夫一时也回不来,他下一步就好来收拾我了。”
“怪不得他将你带到他家里去住,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王玉哭得更凶了,说:“父母以为我命丧黄泉,哭得身染重病,舅舅这才冒险来寻我。如果他为我死在这里,父母岂不也要痛心而死?我更不愿给心狠手辣的家伙当妾——”
“我娶你在先,他有何法?”
“那你得放我舅舅回家,让他告之我父母才行。如果舅舅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王立了。”
林松心动了,可又不无担心,说:“我姐夫治军严格,他要是怪罪下来怎么办?我……我还是先回去给姐姐说一声吧。”
“你救了他的恩师,他谢你还来不及呢,何况以后我们两家又是亲戚。”说到这里,她羞红了脸,伸出手拂向林松的下身,“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什么事情都要问女人!”
林松又激起了血性,翻身压了过去,说:“你看我是不是男子汉?”
两人再次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林松心满意足之后,终于依照王玉的计谋行事了。
且说张珏出征,林容总是在家里烧香拜佛,乞求上苍保佑他平安回来。这日,林容又在家里祈祷,却见张钰失魂落魄地走进屋来,一声不响地坐到太师椅上。
林容抬眼细看,只见张钰头发蓬乱,双眼充血,满脸怒气。她不由暗想,丈夫即使出师不利,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沮丧,即使重兵压境,也不像今日这样惶恐,莫非他病了?
“老爷,您是不是身体欠安?”林容说着,就去摸张钰的额头。
“你给我滚开!”张钰伸手拂了过去,林容一个踉跄,他又一把将她拉住,旋即松开手,摇了摇头。
在张钰面前,林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恶待,一汪泪水顿时漾在她眼眶里。可是看丈夫两眼深陷,腰塌背驼,如同换了一个人,她又只好强忍眼泪。她知道丈夫如今所负重担的分量:身为四川制置使,衙门设立在重庆,可是这里丢不下,重庆进不去,他是不是为这事着急呢?
她吩咐家人摆酒宴,絮絮叨叨地说这说那,想逗张钰开心,但张钰只是不说话。待酒菜上桌后,张钰才拖着身子走过去,屏退下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夫人,在下要做一件大大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的事?林容仰头喝下一杯酒,心头如倒海翻江,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还将淡淡的微笑挂在脸上,说:“老爷,您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您不就是要将为妻留在山上吗?男人换妻,如同女人换衣,只要钓鱼城不破,妾身就是老死山上,与卧佛长眠,也无所谓的。”
“夫人,此言差矣,我是要杀林松!”张钰嗓音嘶哑,半杯酒仍在手上抖动,终于咬牙切齿说了出来。
林容没听明白,问:“什么?您说要杀谁?”
“林松私自放走了罪犯,明日公开审理,坐实之后,我就要将他当众处决。”
“林松?他,他放走了犯人?犯人是谁?这不可能的!”晴天霹雳当头响起,林容身子一震,手中的空杯“啪”地落地。
“就是我从军前的先生毕再兴!”张珏重重地坐下,双眼直瞪,“姓毕的投靠了忽必烈,他是拿着安西王相的劝降书来的,难道不是我南宋的罪犯?难道不是我钓鱼城的大敌?”
林容还是不相信,据理力争道:“林松是个老实人,不会胡作非为的,他平素又文弱,怎能将一个受伤之人救出去?”
“难道这物证也会错?”张珏说着,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丛棕毛,是石头磨断旧绳索的残余,“这是我们在飞檐洞口的一块大石旁找到的,你去把他采药的绳子拿来!”
林容这下慌了,跌跌撞撞地直奔林松的房间。墙上挂着一根绳索,大拇指粗的棕绳还是自己当姑娘时为采药搓的,一头拴了个大铁钩,弟弟带上山来时,绳子已经发黑发毛,铁钩也磨钝了。她当时睹物思人,还伤感了一阵,此时拿过来一看,心里一下凉了半截——磨损的新印痕还在呀!
林容如一个溺水之人,即将灭顶之时,还想抓一把能抓到的东西,她不甘心地说:“有没有人证?”
“你还不相信?”张珏大怒,“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他是半夜到黑房子后面挖穿了墙壁,到飞檐洞中吊下毕再兴的,你要是个贤德之人,就应该大义灭亲!”
林容又气又怕,浑身哆嗦,可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干这种事。她说:“他和毕再兴从不相识,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为什么要放他?”
“毕再兴上山的时候,遇见林松出诊,跟他说过是我的先生。现在林松说,他之所以放走姓毕的,是不愿意我这个姐夫背上不仁不义的名声。我想这绝对不是真话,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你去问问他,让他说出这个幕后之人是谁!”
谁是幕后策划者?放走了要犯,还想把弟弟送上断头台,居心真是险恶呀!弟弟一死,林家可就断了根,我也再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了,将来到了黄泉之下,我该如何面对父母?想到这里,林容不禁大放悲声,哭倒在地。
“禁声!”张珏大喝一声,想伸手去拉妻子,但想起毕再兴贼溜溜的小眼睛,便压低嗓子恨恨地说,“你还为他叫屈吗?如果指使他的人没有问出来,留在山上岂不更是祸害?”
林容冷静下来,咽下眼泪,跪在地上,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布衣!放走了要犯,就是百姓之大敌,就是江山之大敌,妾虽一介女流,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是请老爷多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将他犯罪的动机和目的问个清楚明白。”
凤儿不声不响地推门进来了,张珏一惊,指着她问:“你在外面偷听?”
她点了点头,提着手中的大篮子,揭开盖布,里面装满了酒菜。她跟着也跪在地上,以手指指林松的房间,又指了指门外。
林容懂她的意思,问道:“你是想给林松送吃的去?”
凤儿点了点头。
张钰长叹一口气,说:“凤儿,你也同情这个逆贼?”
林容凄然道:“老爷,这女子一直暗恋林松,她这是给他送断头酒去的吧?”
凤儿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张珏心中悲切,只得同意了。
原来,林松那日和王玉缠绵后,借口给毕再兴换药,去黑房子把自己与王玉的私情说了,说是他的外甥女婿,要他带信回王玉的娘家。
毕再兴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听林松如此说,便知是王玉的安排,立即答道:“我回去后即告知他们。”
回家吃过饭,等到天黑,林松想到马上要干的事情,不由产生了恐惧,在灯下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窗子被小鸡啄米似的敲响。他心惊肉跳,纵身跳起道:“是谁?”
“郎君,是奴家呀——”外面响起王玉的声音。
他顿时心花怒放,连忙推开后窗道:“娘子,我的心肝,快,快进来!”
他想不到王玉待他如此情深,白日才分手,晚上又找他来了,就要拉她从窗口进来。王玉不愿,说:“既要做夫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哪在乎这一时半会儿?我舅舅同意了没有?”
林松连连点头。
“那他走了没有?”
林松又连连摇头。
王玉急了,不顾一切地从窗口爬进来。林松将她接住,拉进房来,搂着就要求欢。王玉将他推开,生气地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奴家,别沾我!”
林松也急了,说:“我为你晚饭都吃不下,正愁无法和你商量呢!”
王玉抿嘴笑了,说:“你只要征得我舅舅的同意,我就跟你出奔,你有妙手回春的医术,我有描龙绣凤的手艺,我们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林松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道:“娘子,你真是个可人儿!这主意妙极了,我们何时走?”
王玉轻轻地抚摸着林松的脸颊,说:“郎君别急!趁今晚夜黑人静,你到黑房子后面掏个洞,将我舅舅放出来,背至飞檐洞里,再从洞口拴绳子放我舅舅到外面。你且告诉我舅舅,让他两个月后来飞檐洞外接应我们。你和我同去我娘家,这样,我们既能安全出逃,今后又有安身之处。”
林松抓住王玉的手亲吻不迭。他找来灯笼、绳索就去办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回来的路上,他才觉得后怕,汗水湿透了衣裳,四肢又冻得冰凉,好在床上那个美丽又温暖的肉体让他得到了安慰,同时也给了他不能声张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王玉没来,害林松白白地等了一夜。
第三天,他心神不宁地挨到半晌午,实在耐不住性子,就借口给老太太请安,到了王立家。抱着孩子的翠翠出来说,合州解围了,王立奉张制置使之命,要在那里驻守一阵子,昨日派人来接母亲和妹妹到大码头玩几天。
林松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心想,王玉脚上有泡,怎能到合州游玩?为啥她出远门也不告诉我一声?早知道她能走路,昨夜我俩何不一起出逃?
他左思右想,丧魂失魄地上了床。刚刚躺了一会儿,赵安来了,说张钰找他。他进了忠义堂,见姐夫黑着脸坐在大堂上,才知道大事不好,没想到自己会被查夜的赵安发觉。待张珏叫人拿来磨烂的绳索时,他马上不打自招,说毕再兴是他放走的,只是死活不肯说出他放走要犯的真实原因。
林松被关在黑房子里,一夜未眠,他一直在想怎么把消息通知给王玉。听到牢狱在喊“张夫人”,他简直觉得观音下凡来了,扑到门口喊道:“姐姐——你再不来,弟弟就要死了——”
“松弟——”林容跨进门来,伸出的手立即又缩了回去,洁身自好的弟弟半日不见,竟已邋遢得形同乞丐,而他内心的肮脏更胜于外表。她心头一阵绞痛,人向后倒去,幸亏凤儿在后面用身子将她顶住。
林松挥手要凤儿出去。林容长透了一口气,说:“不必了,她有一肚子话,却从来没和你说过,可是,你是会说话的,你就对我们说吧,你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
见林松吞吞吐吐的样子,林容更是痛心,说:“你放走了我们山上的敌人,还不认罪?!”
“我,我只是见他可怜,又是姐夫的老师呀!”
“你有什么权力放人?到底是谁让你放的?”
林松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埋头一言不发。
林容更气,说:“你这样做是通敌叛变啊,这会葬送钓鱼城多少百姓的性命!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见爹娘?”
林松瘫倒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要姐姐救他。林容再问他,他只是连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糊涂,还是不说出原因。
“你犯下如此大罪,谁也救不了你!”林容肝肠寸断,挣开凤儿的搀扶,掩面大哭而去。
凤儿仿佛等着林容离去似的,她取出酒菜和两个酒杯,斟满一杯递过去。林松没等她的另一个酒杯倒上酒,先就喝了,借酒浇愁正是他的愿望,并不无感激地向凤儿点了点头。
凤儿的圆脸上立刻浮出两朵红云,除了在治病中,林松还没有这样正眼看过她,于是她赶紧给他又斟上了酒。
林松也给她倒上,说:“好凤儿,求你一件事,行不?”
凤儿一愣,热血涌上脸,涨得像个关公,自个把酒喝了,连连点头。
林松压低嗓门说:“你到合州给王玉送个信,让她来救我……你不会讲话不要紧,我写封血书……”
见他要撕衣襟,凤儿赶紧脱下自己的白罩衫,摸出一截画眉毛的碳笔。
“你真是个有心人,想得真周到!”林松高兴地伸手去接。
她不给,在衣服上面费力地画起来,画出几个字,缺胳膊少腿的。林松歪着头半天才看明白,居然是“吾救你”三字。他愈加感激,握住凤儿的手不放,说:“好人有好报,你行行好,给我挖开后墙,放我到飞檐洞外去,以后,我和王玉都会感激你的……”
她倏地抽出手,又在衣服上画出几个字:“玉令放人?”
林松大惊,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说:“你诳我?看你口不能言,却是一肚子鬼,是林容叫你问的?还是张珏叫你问的?”
凤儿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
“哼哼,你们串通起来害我,我不就是放了个老头子吗?他还是张珏的恩人呢!你们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他爬过来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醉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姐夫还能砍掉小舅子的脑袋?我不会跟你去的,和一个哑巴生活有什么意思?与王玉比起来,你简直就是个丑八怪,你也配和我喝酒?你给我走!我情愿被砍头也不会跟你一同逃走。你想要我说真话?这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我只听一个人的话,那才是个妙人儿呢,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啊!回眸一笑百媚生,为了她,死也值得!你知道吗?春宵一刻值千金……她现在哪里?有人要把她占为己有了,和我争风吃醋,不就是为了和我争夺美人吗?还把我关起来,我是谁?我是张制置使的小舅子,我是山上的医官,山上没我行吗?有人想陷害我,我是不怕的,开堂时我要仗义执言,什么姐夫,为了升官要大义灭亲……”
林松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地说了半天疯话,句句如利剑直刺凤儿的胸膛。面对着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男人,她不能说什么,只能拼命地流眼泪。她恨王玉,要不是她到了钓鱼城,林松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人了。林松被关后,听说他犯的是死罪,她不信,那一定不是他的错,只要他供出人来,留个字据,有顶罪的人,两人就可以一起跑下山,可是他却不说……不,他说了,对自己说了,说得清清楚楚!只是,要到大堂上说出来,那可有损张大人的威望,有损张夫人的脸面,他还是免不了死罪一条,一定会被斩首示众……
一想到心爱的男人即将身首异处,凤儿就心疼,即使是执迷不误该死之人,也该给他留个全尸呀……都是那女人害的!她倒是玩得开心,林松明日就要被处斩,要被千人指万人骂,这怎不让人又羞又恼又气又恨?
自从跟林松打下手后,凤儿为了和他对上话,千方百计地学会了写字,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汗褂画满了,她又翻过面来,写上:“斩首还是喝酒死?”
林松已经十分醉了,看过后哈哈一笑,说:“既然都是一死,喝!一醉解千愁,死了也无忧。”
凤儿横下心,掏出一个小瓶子朝他晃了晃,“砒霜”二字很刺目。他接过看看,标签也是自己写的,字很秀气,这毒药只有他和凤儿才能取得到。
他将一瓶砒霜全部倒入剩下的半壶酒中,再使劲晃了晃,凑近鼻子闻了闻,除了酒香之外没别的。于是,他微微一笑,说:“砒霜?病人称为毒药,大夫说是良药,喝了后,百病解除,万事如意!美人啊,你是良药还是毒药呢?你为何让我一人独饮?”说着,举壶喝了起来。
“留点儿给我——”凤儿想喊喊不出,只有去夺,抢来后也将瓶口对着自己的嘴,可惜所剩无几,只有将剩余的几滴倒入口中。她冷静地看着身边的男人砰然倒地、辗转挣扎、七窍流血。她怕他叫喊,紧紧抱着他,嘴对着嘴,吮吸着他的气味、他的口涎、他的痛苦,和他一起翻滚,终于跟心爱的男人睡在一起,渐渐地不省人事了。
第七回
按说,审理林松,作为姐夫的张珏应该申请回避的,可是此时正逢乱世,数月不闻王命,无路可通朝廷,合、渝已成孤岛,方圆数千里地,他就是最高长官。合州刚刚解围,尚需王立在那里稳定局势,重庆已经打通,要接他马上去赴任,林松的尸体七窍流血,面目青紫,急需立即掩埋,他只好快刀斩乱麻,亲自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
张钰怀疑是林容害死了林松,因为林松和凤儿死之前,只有林容进过那间黑房子。为求公正,张珏开堂公审,喝问道:“林容,毕再兴来自敌营,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差你弟弟将他放走?又为何要将他杀人灭口?你是否见凤儿知情,就连这个哑巴也不放过?”
死无对证,林容大呼冤枉,百口莫辩。张珏心急如焚,按情按理判断,林容都是重大嫌疑之人,难道就因为她是自己的老婆就可以宽容?想到此,他咬咬牙,丢下一根签子,就要对林容用刑。
恰在这时,堂外传来惊天动地的鼓声。张钰忙问:“谁在击鼓鸣冤?”
狱卒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大人,是凤儿在击鼓,她原来还没有死!”
林容一听,像盼到了救星,大喊道:“凤儿——凤儿——”
凤儿踉踉跄跄地向大堂走来。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有灰垢,鼻孔下还有隐隐的血污。
一堂人鸦雀无声,连张珏也怔住了,直到凤儿走到近前,他才醒悟过来,话音与惊堂木遂同时响起:“凤儿,你如实讲来,是谁害你和林松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凤儿是个哑巴,怎么说话?
凤儿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没人问她也要说的,只是不用嘴说。她将书案的笔拿过来,拖了张纸,写下“吾杀林松”四个大字,连同手里装过砒霜的小瓶子放到公案上。
张珏一惊,问她为何要杀死林松。
“其罪当诛,大义灭亲!”回答张钰的,还是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这个哑巴肚子里藏着多少秘密?张珏愕然不已,说:“你又是怎样中毒的?”
凤儿写道:“只求同死,阴间结亲。”她写得慢,字也不规则,每个字有酒盅大,看见的人念出来,满堂大哗。她写完后将笔一丢,走到林松尸体旁边,并排着躺下,还掏出一方红丝巾,盖到两人脸上。
这一惊世骇俗之举让张珏既惭愧又难堪,他大喝一声“成何体统”,让人将凤儿关入牢房,等待处理,又宣布林容无罪释放,下令掩埋林松,这才宣布退堂。
数日后,王玉和王母返回钓鱼城。人还未歇下,林容就进府来了。她眼中的泪珠还闪着冰冷的光,嘴唇打着颤,对王玉说:“你倒是躲得快!没看到林松惨死的一幕。”
“什么?林大夫死了?”王玉一听,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下,“他年纪轻轻的,身体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王玉一哭,林容反而收泪了,曾经温润如玉、宁静似水的丹凤眼忽然寒光逼人,似要将王玉看化看透。她说:“他死是罪有应得,你为他哭什么?”
王玉揪着胸口的衣襟,免得心脏跳出来,颤声道:“我的命是林大夫救活的,我的伤是林大夫治好的,我还没有报答他呀,他怎么就……”
“毕再兴是你什么人?”林容突然问。
这话如当头一棒,打得王玉站立不稳,她急中生智,说:“毕……毕什么?是什么人?……我是有夫之妇啊,请夫人千万不要将我嫁给什么姓毕的——”说着,她腿一软,跪在了林容面前。
林容一听,哭笑不得,心想,莫非她真的不知道?看起来,她也和我一样是个不问事的人。唉,我是痛弟心切,气糊涂了。
林容便将王玉扶起,说:“我弟死得冤枉!据我对他的了解,若不是受他所信赖的人的指使,他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王玉故作疑惑道:“不知林大夫到底犯了何事?恨我不能像男儿那样为他两肋插刀……”
林容这下说实话了:“他因罪身亡,不要提他了。”
“不论他对谁有罪,对我却是有恩的,原来我想死后为他结草衔环,没想到他竟然走到我前面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哟——”说着说着,她假意真情一起发作,心中隐痛阵阵,放声大哭起来。
林容大为感动,轻信了眼前这个女人。她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想不开,林松犯的是国法,我们只有为他诚心礼佛,愿我佛保佑他来世将功补过吧。”
王玉哭道:“林大夫的坟在哪儿?我这就去祭拜他!我会早晚三炷香,每月在他坟前磕头,也算是尽我一点儿心意呀!”
弟弟草草安葬,没人敢为他燃香烧纸,这个女人倒是有勇气,也不枉林松白疼她一场,能代自己去烧化香烛,也免得弟弟在阴间依旧贫寒。林容苦笑着告诉了她林松坟头的地点。
张钰带着赵安前往重庆驻防,而王立则作为主帅回守钓鱼城。这期间,因王立的妻子翠翠不慎让女儿夭折,王立一气之下便写了休书,将翠翠打发回了娘家。
这日,王立奉张珏之命,下山拔去元军石门的据点,结果差点儿送了命。多亏那天他穿着带有护心镜的铠甲,生生地将箭挡了回去。回家后,他心悸不已。他一向不穿这玩意儿的,是王玉劝他,他才穿上。进城后,装死的蒙军从他身后射来一箭,不偏不倚射到铜心镜上,他差点穿心而死。他想,自己真要是马革裹尸的话,谁是王家的香烟继承人?我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若是死了就太冤枉了。
回到家里,母亲在佛堂念经。见儿子平安到家,王母连声诵佛,乐滋滋地说:“儿耶,而今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提亲的人排着长队呀,哪一个不是水灵灵的黄花闺女?我让你先挑一二,你怎么就不当回事?”
“母亲,您也太性急了。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儿任鱼城主帅以来,还没有什么建树,怎么可以先考虑自己的私事?”
王母急了,说:“这是什么话?照你这样说,不当官的人更不能娶老婆了?你对钓鱼城的功劳还少了吗?而今又打了大胜仗回来,再办个喜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母亲不知,这个小仗算什么?如今连渠州、礼义城等前沿阵地都陷落敌手,全川的局势危急得很。母亲急于抱孙子,儿子明白,那不容易吗?现今是山高皇帝远,谁能管得住咱?俘虏来的敌军家属子女尽属我有,其中不乏绝色女子,我要……”
“我知道你说的是王玉!实话对你说,娶她为妻,除非我死!再说,我已将她许配给赵安将军了。”
王立先是一惊,后灵机一动,顿足大叫道:“哎呀,可惜了哇!……可惜她已经怀有我的骨血,怎能让她再做别人的妻子?”
王母冷冷一笑,说:“你别诳我,我几日前还见她来月事呢。上次赵安来就说想把她带走的,只是她病着才作罢。”
“妹妹病了?她在哪里?”
“也不是什么大病,小姐身子丫环命,只是偶感风寒,咳得我夜里无法安睡,就让她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了。”
王立又喜又忧,说:“那小屋原来是下人住的,后窗下就是山涧,阴气太重,您怎么让她住那里?”
“那里安全啊,她想跑也跑不掉。我让钱嫂服侍着,还对不起她?”
“我这就去看看她。”
“反正我已将她许配过了,既然她装病等你回来,你们再见一面就是了。我今日让赵安来,不管她是否生病,明日就可以把她带走!”
王玉听说王立回来了,将眼睛揉得通红,睡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王立三步两步跨进门来,嘘寒问暖道:“这回打仗出去得久,没来看你,妹妹生气了?”
王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民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苟延残喘地讨口饭吃,打也打得,骂也骂得,逆来顺受,怎敢生气?”
王立将钱嫂打发出去,坐到床边,掀开被单,看她两眼红红,就拉出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下,说:“这么些日子,我真想你啊。”
王玉抽回手说:“元帅您放尊重一些,眼看我就是人家的人了,我们怎能有肌肤之亲?”
王立一下泄了气,说:“原来你说过等我的,不过两个半月,你就等不及了?赵安比我好在哪里?你是嫌这山上清寒,想到大码头上享福去?”
“天啦——你哪里知道奴家的苦啊……”说着说着,她已惨哭起来,“我只知自己命小福薄,不能玷污元帅清白之躯,情愿当牛作马,服侍老太太一辈子,也报不了哥哥的大恩大德,能隔三岔五见哥哥一面就是享福,哪里想过要离你们半步?那赵安又是什么东西?形象猥琐,品格低下,哪敌得哥哥十之一二?听说母亲将我许配给了他,我是心脉沉坠,郁郁闷叹,终日以泪洗面呀……”
王立一把抱住她,说:“可你怎么一直不愿意嫁给我啊?”
她像一团泥瘫倒在王立身上,说:“哥哥只要不嫌弃妹妹,吃糠咽菜住山洞我也在所不惜,可是服侍你也得有个名分呀。”
王立心花怒放,说:“好,我的聘礼带上山来了!”说罢,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又见他进门将手一招,说:“一道礼——”
两个军士抬着一个红漆礼盒来了,第一层是首饰,第二层是锦缎,第三层是金银,一一打开,耀得人眼花缭乱。
王玉心动口却硬,说:“在此穷山恶水之处,披金挂银无异于锦衣夜行,要它何用?”
王立不理会,又向外招手道:“二道礼——”
进来两个黄花少女,跪向王玉就磕头道:“给元帅夫人请安!”
王玉这才知道,他这回是来真格的了,于是喜泪交加道:“多两个人来陪陪,倒是可以慰藉一下寂寞。”
“第三道礼——”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进来一个黑胡子老头,低声喊道:“小姐,奴才可找到您了。”跟着就跪下了。
这不是娘家的家奴宗一吗?他是陪嫁到泸州的呀,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毕再兴的信件带到了?王玉头脑飞速地转动了一阵,急忙问:“王一,自从泸州城破,我们一起逃难出来,在大足被乱军冲散,就再没得知你姑爷的消息,你们是不是在一起?怎么现在你一个人来了?你姑爷呢?”
宗一年纪不老,才四十多岁,粗通文墨,精明干练,一路之上王立问他什么,他都胡乱点头,只是为了到山上后好替小姐的话圆谎。他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就姓了王,于是顺着她的话说:“小姐,我……我没有照顾好姑爷呀——好不容易我们逃出蒙军之手,他又得了伤寒,兵荒马乱的年月,哪去找大夫?最后就死在客栈里了。”
“我的夫啊——”王玉呼天抢地,“你的妻被蒙军掠去,至今还苟且偷生,只是为苦苦地等你相逢呀!为妻荣华富贵不贪羡,才貌郎君不顺从,只为了我们夫妻再有团聚之日!如今你命丧黄泉,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随你去了吧——”
王立忙将她抱在怀里,说:“我的聘礼也下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可不能让我人财两空啊。”
王玉假意含悲忍痛道:“是的,奴家不能死,奴家将来还要侍奉父母。”她不哭了,问,“天下之大,王一,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王立得意地表功道:“他找到的?哼,不是我带他来,他如何找得到你?”
王一恭敬地说:“王帅威名远扬,四川谁人不知?我找小姐多年,听说被泸州的鞑子头目抢去后跳了城楼,又听说被救上了钓鱼城,我一路找来,却上不了山,终日在渡口徘徊,今日王帅班师回朝,路上得遇,听说我找小姐,就立刻带我上山了。”
王立点头道:“你家小姐嫁给本帅,她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难得你有如此忠心,辗转千里,行程数年寻找主人,真乃一义仆也!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对了,你就给我们当管家吧。”
王玉幽幽地说:“只怕母亲未必同意。”
“一切有我呢,我这就去与她说。”王立说着就去找王母。
王玉求之不得,趁无人时,正好问王一一个清楚明白。
王一道:“小姐,您跳城楼之后,宋军跟着进了城,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抄走,连一只波斯猫也被人抱走……我打听到您被他们带上山后,就回了成都老家。大少爷说您聪明,定会无事的。直至毕再兴劝降之后回到家中,说是小姐助他出逃的,我们才放下心来。”
“哥哥没说接我回去?”
“难!难!”王一说,“元宋杂垒对峙,又听说您被王立霸占……”
王玉冷笑道:“我是身在宋营心在元,岂是朝三暮四之人?”
“小姐冰清玉洁,小人实在敬佩。只是,相爷说您还是要嫁给王立为好。”
“我哥哥会说这种话?”王玉吃惊了。
“相爷也是为您着想啊!他说寄人篱下,终不是长远之计,安身立命也需得衣食无虞。更何况,他还要您这当妹妹的帮他一个忙,不知您愿不愿意?”
“父母双亡,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除了将我嫁给熊耳这事我有些怪他,他一向待我不薄,他要我死,我也是没有二话的。”
“小姐说哪里话?相爷正是为了让我们全家团聚,让您过上好日子,才要您帮他完成这件事情。”
“什么事?”王玉其实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让我劝降?就凭你这几句话?”
王一赶紧掏出一只绣鞋递上。
王玉接过鞋一看,正是自己让毕再兴带走的那只,现在又物归原主了。她拆开鞋底,从笋壳夹层中取出一张滚了蜡的纸,看完后撕碎,扔到后窗外,然后取来针线,又坐到床边将鞋缝上,什么话也不说。
王一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上前一步说:“小姐,相爷说,元军已平巴山蜀水的城镇寨堡近百个,其中三十多个还是钓鱼城的前哨阵地。然而合州、渝州互为犄角,又仗地利之险难以攻破,仅在钓鱼城下已有十多万元军丧身,您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可是功德无量啊!”
王玉缝上鞋,这才透出一口气,悠然地说:“这样说来,我是非嫁给王立不可了!”
“不嫁我,你嫁谁?!”王立忽然进门,把主仆二人吓了一跳。王玉正抓起剪刀剪麻线,手中的剪刀“当”的一下掉在地上。
王立在母亲那里仍然没得到应许,还听说赵安就要来带走王玉,窝了一肚子火。他丢了饭碗,就来找王玉,一则非要达到目的,假戏真作,二则也要与她商量,是否挪个地方。
他急急跑来,吩咐王一道:“你到厨房吃饭去吧,我让他们给你家小姐炖了蹄膀,让他们烧烂了送来。”见王玉拿着一只旧鞋,又说,“旧鞋子补它干什么,再做新的就是了,夫人,你饿不饿?”
王一知趣地走了。
王立关上门,猴急地就要往王玉身上扑,说:“如今你无丈夫我无妻,饿了让我输给养吧。”
王玉双手抱肩,苦着脸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你娘知道?”
“我就是要造成事实,让我母亲收回成命,让赵安不再要你。”
“起码要个三媒六证,也不能先奸后娶呀!”
“我的可人儿!”王立亲她不够,“要占有你我早就下手了,什么样的女人我要不到?可是我更愿意先要你的心,我的心早给你了,你还不愿意给我吗?”
“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存高远,心系国忧,怎么都放到女人身上了?”说着妩媚一笑,舌绽春蕾,梨窝隐显,风情万种。
王立全身酥了一半,说:“你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佳人呀。我是宁要美人,不要江山。”
“这区区弹丸之地,你小小绿豆之官,也怕女人倾了?女子有才也有德,焉不知她们会成为你的得力臂膀?为何要将她们比作祸水?”
“所以我才拥你为红颜知己呀!”王立欲火难耐,见她两手已经放松,三下五除二,将两人的衣服都剥了个精光。
正待长驱直入,却因看时分了神,走了魄,还未展开进攻,自己就已骨软筋酥,草草收场了。
一个英武的元帅,竟然只是银样镴枪头,连文质彬彬的林松也比不上!王玉还没来得及娇喘,上面就偃旗收兵了,她好生失望,顿时泪淹星眼。
在倾心合意的女人面前大丢面子,王立急忙掩盖上缩为一团的阳物,自言自语地说:“想是辛苦多日,没有歇息好,也真是……”
他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出了王玉的屋子,一溜小跑出大门,朝站在门口的跟班挥了挥手。跟班的撵上他,问是不是要换人守大门,他却已经忘了让人拦着不准赵安入内的事,没好气地顺口骂道:“没屌事干!”他决定再找个女人证实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无能。
第八回
赵安比王立迟了一个时辰上山,到王家后几次都被拦在门外,不是被告之老太太在发脾气就是在吃饭,或在午睡。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再来到大门前时,才发现守门的撤了,他于是兴冲冲地进了王府。
一见赵安,王母就急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赵安知道门口的布置系王立所为,不好说破,只将一盒养神安气的十全大补丸递上,说:“原谅小婿来迟,这盒宫廷御用药是特意搞来孝敬岳母大人的,还请笑纳。”
王母说:“你的聘礼已经够多了,就等你今天来接人,天色不早,你们元帅又回山了,这事情只怕不太好办。”
前些日子,赵安趁王立不在山上,到王母这里下了聘礼,回重庆后禀报了张钰,张珏却不准他将王玉娶到山城。昨日,张钰要他给林容送银两和药品,他才得以出城。到了合州,他只给了林容一盒,私自扣下一盒,又在合州找好了房子,准备偷偷接王玉过去。
他说:“我看元帅出去了,今日恐怕不会回来,小婿只求在府上过一夜,明日凌晨就带小姐走。”
王母说:“委屈赵将军了。今夜你就住在我儿房中吧。”
招待赵安吃了晚饭,王母教人送他去歇息。王母其实也怕王玉拒绝这桩婚事,便想暗中观察一下。她故意先叫上山的新仆人来,问了一番话,说他们辛苦了,令他们早些到下房睡觉,存心留下王玉一人。她想,只要王玉接纳了赵安,明早也免费周折,儿子问起来也有个交代。
布置妥当,看赵安果然去了后院,不知他是否会进入王玉房中?偷窥毕竟是丑陋行为,她不便让下人知道,只说自己要烧晚香,一个人就到后面去了。
家仆们见主母要独自行动,难得清闲,便各自关门休息。
王玉见王立一去不返,新来的人和钱嫂也不在,她望了一下窗外黑洞洞的天色,觉得今日有些反常,不由双眉紧锁,长吁短叹。
王一悄悄进来告诉她,元帅可能下山找安置她的地方去了,又说了老夫人的安排,为她把窗帘拉上,问窗后是什么地方。王玉告诉他是一条山涧,壁立十多丈。他放心了,说:“小姐不必担心,连野兽也进不来的,我就在门外走动,随时过来看看就是了。”
王玉只好一个人关上门,早早钻进被窝,不敢熄灯,只顾蒙头睡觉。
“玉小姐,玉小姐,请开门。”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我是赵安呀。”
原来如此,王母好计谋,把儿子赶跑,下人打发了,留下我一个,就是想让赵安乘虚而入啊。于是,她没好气地说:“赵将军,这深更半夜的,你我孤女旷男,也不避瓜田李下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