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云曲·殇(上)(叁)
琴声从湖面上传来。入冬以后,万物归藏,湖面虽未结冰,但是四野苍茫,缥缈的琴声破开了天地之间的清冷,连枯枝败叶仿佛都活了起来。
琴曲的内容,是本朝已故文豪柳闲庭年少轻狂时为爱侣燕妮所做的《点绛唇》,曲调优雅从容,这是一曲在民间广为流传,诉说无尽相思的情爱之曲。抚琴之人手法娴熟,弦音之中透着淡淡的忧愁,只不过抚琴人虽然对琴曲的宫商变化熟极,却并不懂柳闲庭谱曲时的情怀。
铁羽在音乐上的造诣,能听出抚琴人的琴恰好和自己携带的琴型制一样,是一尾五弦古琴,他甚至能听出抚琴之人是一名女子。五弦古琴已经快要绝迹了,铁羽不由得拨起了好奇的心弦,收了收马缰,让白马放慢了脚步,沿江堤缓缓踱着步子走在琴声之中,最后索兴停了下来,跨下马鞍,踩着琴声的节奏,极慢极轻地迈着步子。
离开一针堂已经两个月了,一开始快马加鞭、躲躲藏藏,生怕被铁王堡的人截住,但一路也无惊无险,渐渐就放松了警惕。到了青玉城早没有了心理防御,这里距帝都不过两百多里地,也再没有艰难的山程水路要跋涉。剩下的路全是青石铺就的官道,快马放鞭用不了两天就能进帝都,皇帝的盛世乐典还有十来天的时间才举行,便是在青玉城歇几天再走,也误不了盛典。
青玉城是一座着名的文化古城,因为盛产青玉而得名,出了无数琢玉的名家,世人多以能佩带一块青玉而为荣。青玉城与帝都东邻产温玉的兰墨城并称青兰玉都。
青玉城说起来是一个城,但规模与人口却是普通城池的好几倍,放眼大渊帝国也只有兰墨城、明河城可与之匹敌。而这三座城是帝都珠郡的前门庭,都是驻军重镇。青玉、兰墨、明河以外的其他城池都是城守直接掌握府兵营的军权,但这三座城却不太一样,它们守着帝都的要塞,战略位置特殊。
单拿青玉城来说,这座城的城主是皇帝亲哥哥的儿子苏运行,虽然由王爷领城守要职,但府兵营驻军的将军却是皇帝钦点的萧家后起之秀萧景,珠郡府兵营指挥使萧默的弟弟。萧家这两位青年将军论军衔不算高,领兵也不算多,平时又都行事低调。但因为他们所镇守的位置极其重要,兄弟二人手握珠郡、青玉府兵营指挥使的虎符,便相当于是手握着皇家的命脉,若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皇帝是不会把虎符交给他们的,所以萧默、萧景虽然行事低调,但在军界之中甚至庙堂高处也没有人敢轻视这二位将军。
朝廷之中也一直流传着萧默、萧景的父亲萧静城的将军的掌故——九牛塔战役。当时,皇帝遇伏遭困,萧静城在突围中生生替皇帝挡了八刀,回营后险些没能救过来,而皇帝为了将重伤昏迷的萧将军拖回营地也受了敌人三刀重创。
这个故事无论真假,远不会是传说的那么简单,庙堂之上那些老谋深算之人都深深明白,世上的人富贵卑贱各有前因,萧家后人的所处的关键位置仿佛是对传说的佐证,庙堂之上便都客客气气,对这两位萧将军更加礼敬。
青玉城城主苏运行便深谙此中道理,他虽然身为城守,名义上权制府兵营,又贵为皇族,但对自己手下这个寡言少语又从不出风头的萧景将军一向有礼,平日大小事情都与之商议后方才决定,他太清楚自己这个世袭王爷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其实远远比不上这个小小的将军。
铁羽牵着瘦马,挎剑负琴,身后还跟着一条体格健壮已经比一条成年家犬要大出一圈的雪狰。他停住了脚步,在湖边草地上盘膝坐了下来,取出自己的琴平放在膝上,双手悬浮在琴上,听着湖面上传来的琴声,眼睛跟着琴声扫过自已的琴弦,手指应着宫商,在琴弦之上虚弹,仿佛那琴声是由自己琴上发出的一般。
铁羽并不知道此时在湖心亭中听琴清饮的几人之中一位是贵为王爷的苏运行,一位是守护帝都门户的将军萧景,还有一位富甲青玉城的富豪刘哲,他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一曲意境不太一样的《点绛唇》之中,渐渐与琴意相投,与抚琴之人恍若神交的故人。
琴声突然在一个徴音之后消失了,依乐理与曲谱此处当“变徵”,下一个音当是古音阶中的“二变”之一,“角音”与“徵音”之间的乐音,是一个清音,停顿本也合律,铁羽凌空的左手虚按,右手也已经悬停在当响之弦上方,却久久没有琴声传来,而湖心亭却隐隐有人声响起,夹杂着一丝愠怒。
不能再等了,徵音余音韵尽时,若变徵之音未起,那这一曲《点绛唇》便残了,铁羽的琴艺在江湖上比他的武功家势可更要响亮,他位列大渊朝当代四大琴师之一,是爱琴入魔之人,这也是太子暗中托步青云赠琴结交他的借口。
此时虽不知抚琴人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却不忍这一曲残了。鬼使神差地,在徵音余音韵将尽之际,铁羽虚悬琴弦上的手拔动了那一根琴弦,发出了那一个清音。《点绛唇》是一首流传广泛的琴曲,当世学琴之人大都熟知,铁羽一旦动了弦,便无法再停下来了,手挥五弦间,宫商角徵羽,依十二律行云流水般由他指尖流淌了出来,天衣无缝地续上了琴曲,完美地合上了湖心琴师的曲境。
湖心亭中只有六个人,琴师宛月坐在主位,身后站着她的琴童松言,对面听琴的四位依主次是青玉城城主苏运行,青玉城府兵营指挥使萧景,青玉城首富刘哲,以及城主贴身的护卫段衣。
方才这一曲《点绛唇》琴音中断原因,却只是一个小细节引起的——刘哲听琴时一个轻薄的狎笑。刘哲见宛月面带愠怒停了抚琴,也明白是自己引起的,不禁恼怒一个小小的琴师竟然敢给自己脸色看。
当着苏城主与萧将军的面他也不便发火,毕竟自己一个商人,钱财再多在这二位面前也不敢放肆。他不清楚琴师的真正身份,但这位琴师是城守大人请来的,为了圆场面,他干笑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上前低声向琴师陪罪:“琴师是嫌润琴少了吧,在下明日双倍奉送到飞琼楼,可不要坏了城主与将军的雅兴……”
他一句话遮过了自己的不雅举止,把问题轻松推给了琴师。琴师宛月尚未开口,琴童松言踏步上前,正要怒斥刘哲,想他区区一个商人若不是沾了主人施给城主的情面,哪有资格听到飞琼楼宛月的琴。可还未开口,湖岸上一个清音响起,挡住了他的怒斥,竟也是一尾五弦古琴的弦音,妙就妙在这个清音恰恰接上了宛月琴音的余韵,松言于是极有教养地压下了自己的思虑,退后到宛月身后,安心听琴。
宛月听出接了自己琴曲之人的琴艺竟然颇为不俗,韵律节奏与自己的琴声合得恰到好处,毫无不谐之处。她心中也是极为惊讶的,她师从天下四大琴师之一的公山乐成,琴艺即便只得了师父三四成,可放眼帝都方圆五百里,除了师父与另三位宗师,没有人能接得住她的残曲。这人决不是师父,师父与另三位宗师才不会无聊到接自己的残曲。她一时竟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有如此本领,又恰恰出现在这个时候。
苏运行出身皇族,自幼城府极深,自始至终他一直不动声色地闭目听琴,直到铁羽半曲《点绛唇》终了,他才睁开眼睛,对护卫段衣说:“着人将扰我雅集之人拿来!”段衣应了一声,闪身出亭。
苏运行是养尊处优之人,自也听出湖岸的琴声不俗,当下猜测那人应该就是公山乐成,就想着抓过来杀一杀宛月的气势。虽然刘哲有过在先,但毕竟是自己请来的客人。苏运行不是贪财之人,只是青玉城平日用钱的地方,刘哲从没有让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今天在自己的局上,总不能让一个琴师给他难堪。
宛月听到苏运行要抓人,立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她不动声色,也想见一见这个琴师是什么人。
铁羽一曲弹罢,兴尽起身,正要收琴离去,却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身后响起,他回头就见一群腰挎钢刀的冷面军人将自己遥遥围了起来,为首一人走出人群,刀头朝他一指:“小子,胆敢扰乱城守大人的雅集,够你喝一壶的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来路,跟我去见城守大人,好好求饶,大人心慈或许就饶你一命!”
铁羽不想惹事,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一言不发,默默收起琴,负在身后,牵着瘦马一声呼哨,一人一马一狰,乖巧地跟在段衣身后。段衣久随苏运行,明白城主只是要借这少年杀一杀宛月的气焰,并不是真要把少年怎么样,所以也并不在意这少年是干什么的,任他牵马带剑地跟着自己。
铁羽走到通往湖心亭的浮桥边上,将瘦马栓在桥头马桩上,卸下剑放入马鞍后的皮囊之中,只背负着古琴跟在段衣身后,任两名刀手将钢刀抵在腰间,走向浮桥那头的湖心亭。进亭后,铁羽落落大方地抱拳向亭中人行了一圈礼,诚恳告罪:“在下不知是城守大人在此邀友雅集,冲撞了诸位的雅兴,实在是罪责不浅,还望城守大人与各位大量,不计较小人之罪。”
苏运行还未开口,宛月却先插话:“适才我心境忽乱,琴声戛然而止,若不是你接住了琴声,这首《点绛唇》可就残了,那才是坏了诸位大人今天的雅兴,你是救场之人,何罪之有?我与城守大人都该谢你才是!”
宛月又转向苏运行说道:“城守大人,小女子可说得在理?”
苏运行被她这一句话堵住了嘴,也不好再直接问罪,但这一口气却堵在胸口不能平息,便冲铁羽冷言出了个难题:“宛月说得对,是该感谢救场之人,可你虽然背负着一尾古琴,也总得抚上一曲,证明刚才救场的人是你,我才好赏你,你若是冒名顶替之人,可不要怪本官治你罪。”
铁羽看了一眼宛月,见她眼神中并无阻拦之意,便由背后取下琴袋,取出了太子托步青云赠给自己的这尾五弦古琴吟商。
吟商是由一块完全没有经过拼接的纯白色龙牙木镂雕制成,木纹若隐若现,琴身外表被时光打磨出的一层包浆如琉璃一般,咋一看去宛如一块无瑕的净玉。步青云赠琴时曾说过,古琴呤商是上古名器,一表乱世豪杰,铁血英雄;二诉苍生疾苦,世间流毒;三说天地清气,布衣龙凤,是琴中贵族。其实又何止琴中贵族,说它是琴中之王也不为过,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尾古琴,它还有制幻的效果。
谁知宛月刚看了一眼那尾吟商,先前还想听铁羽抚琴一曲,此时却突然转变了态度,冷漠阻拦:“今天诸位已然尽兴,抚琴我看就不必了!”
宛月说完转向苏运行又说:“苏城守不必着恼,飞琼楼本也不是卖琴艺的地方,宛月今天受邀来给城主抚琴,一是念城主平日里爱民如子、高风亮节,二是看城主皇姓的脸面。不是宛月不知自重,但城守交友不慎,刘掌柜今天胆敢对我流露轻薄之意,宛月看你面子不追究便罢了,若是追究起来,刘掌柜可怕是担不起这罪责!”
刘哲也是久居人上之人,哪里受得了这折辱,“噌”地站了起来,想要发作,可看着宛月与松言对他根本懒得搭理,也不知该如何发作。
苏运行一向做事稳重,摸不清宛月的底细,也不便发作,刘哲看了看苏运行的脸色,终是铁青着脸生生忍住坐了回去。
宛月又轻描淡写道:“这少年今日解了我的窘迫,我愿收他当书童了,城守也卖我个面子,不要为难他。”
苏运行毕竟城府深,脸上神色轻松,却并没有打算轻意放过宛月,他对宛月笑了笑,想先探一探宛月的背景:“好说,好说,只是宛月琴师来青玉城也有三四年了,一直未请教琴师贵府在何处!”
宛月明白他的意图,轻叹了口气:“好,城守大人既然问了,请借一步说话。”
宛月说了借一步说话,却稳坐未动。苏运行仍沉着气,降尊起身走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说了,宛月轻声对苏运行道:“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女儿,能拜入公山门下学琴全仗了我爷爷的威望,你若一定要听一听我爷爷是谁,可不要后悔!”
苏运行是打定主意,要看看宛月装神弄鬼的搞什么名堂:“请讲!”
宛月这下却没有说话,伸出手指蘸入茶盏,然后在琴台边角处只他二人能看到的地方,从容写了三个字。
苏运行一看那三个字,虽仍极力装作镇定,但震惊至极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此间所有的疑问都因为那三个字而变得清晰,为什么公山乐成一生不收徙,到了晚年却突然破例收了一个谁都摸不着底细的宛月做衣钵传人,为什么宛月明知自己是皇族重臣仍敢说刚才那些不敬的话,甚至更久远的一些他自己家族的秘辛,也都明了了起来。
“今天的事权当未曾发生,望城守念一脉相承之情,不要说破!”听完宛月的话苏运行呆立半晌后,朝她拱了拱手,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
刘哲见城守都服了软,心中惊骇,灰溜溜跟在城守身后离去,萧景也起身向宛月躬身行礼然后离开,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差不多是此间最明白的一个人。
走出长廊时,萧景看了看铁羽的瘦马与白狰,暗自吸了口冷气,直到走出老远才拍了拍刘哲的肩,用极低的声音说:“恭喜刘掌柜,今日捡了一条命回来!”
刘哲仍懵懂无知:“萧将军何意?”
“今天这两位琴师,没有一个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瘦马白狗,负琴挎剑,若我料得不错,这位少年便是只身一剑让整个江湖甚至庙堂都紧张的铁王堡少主铁羽。”
刘哲嘴张得老大,对他来说铁王堡就是个传说,那是陛下都礼敬有佳的柱国公铁梦戈的封地,自己一个生意人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蝼蚁虫豕罢了。
“而宛月琴师的来头怕是也不在他之下,但愿是我猜错,若猜对了,我一个看家护院的可也不敢乱说!”
“萧将军还是不要瞎猜为好!”苏运行一句话打住了萧景的话,刘哲只觉得脊背发凉,一身冷汗终于透了出来。
看着苏运行几人走远,宛月才换上了笑容望着铁羽:“感谢你今天给我解围,但你的命也是我从苏城主手中救回来的,我们互不相欠了。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是去帝都参加陛下这次的盛乐大典吧?”
“是,听说届时天下三大琴师都会到场,在下自幼酷爱丝竹管弦,确实想去一饱耳福。”铁羽一路上隐藏身份,却不知道只这一会儿,就被两个人识穿了身份。萧景是因为江湖传言识破了他的身份,但却并不敢确认。宛月却是因为那一尾古琴吟商,古琴吟商是宛月最早学琴时便抚过的旧物,吟商的去处她最清楚不过,但宛月并不说破。
“正好,我也要去帝都参加盛乐大典,不如同行?”
“全凭姑娘差遣。”
“松言,给公子安排飞琼楼客房,歇两日后我们同赴珠郡。”
松言应了一声,开始收拾宛月的古琴、香炉等一应物品。
“哦,对了,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宛月,公山乐成的关门弟子,公子怎么称呼?”
铁羽愣了一愣,他不忍欺骗宛月,但自己身份敏感,牵涉太大,实在不便报真名,想了想支吾道:“我叫羽金,西边来的。”
宛月一笑代过,自己也是化名,所以并不计较铁羽的隐瞒。
萧景在宛言、铁羽与松言离去后,又一个人悄悄潜回了湖心亭,就着新降月华在琴台上辨了辨已经干了的水迹,那三个字依稀是一个天下共忌的名讳——苏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