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图·昆仑雪冢(下)(1)
第二十节 冰垣埋骨
冰宫由山体厚厚的冰层中开挖出来,宫门朝东而开,西、南、北三面皆是经年沉积的坚冰硬雪,众人将牦牛拴在阶下,而后步入宫内。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宫内一片幽沉,宽阔的空间,回荡着脚步的回音,显得阴恻恻的,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冷。
冰宫内部亦未完工,四壁满是粗糙的钎凿痕迹,想来后续还要进行打磨修饰等工作。几对粗大的冰柱,支撑在地面与穹顶间,带着一种粗犷而震撼的美。
岁侯从牦牛背上卸下红泥炉,摆在了宫内的中央位置,掀开炉盖,打开进风口,炉中闪烁起蓝色的星火。龙云舒记得,众人今早出发时,这炉子里便只剩了些火星,眼下一昼时间过去了,这些火星竟然还没有熄灭,也算得上稀奇了。
岁侯又从旁边的箩筐里取出一支竹筒。那竹筒一尺多长,端口被木塞子塞得严严实实,他握着竹筒的两端,用力晃荡了几下,然后拔下塞子,将竹筒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入了炉中。
轰地一下,一股蓝焰冲腾而起,霎时将宫内照得一片通明。
没错,就是这个燃料!龙云舒望着炉中跳动的火焰,脑中回想起昨日初见岁侯时,对方曾向炉中倒入过一些东西,正是在那东西入炉之后,炉火便瞬间爆燃。那时双方距离太远,他没有看清倒入的是何物,现在他看清了,那是一种略带黏稠的黑褐色液体,带着一种刺鼻的味道,与昨日烤肉时空气中出现的那种刺鼻味道完全相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燃料,它燃烧得很剧烈,而且很耐烧,最起码昨日烤了很长时间的肉,中途一直没有见对方续加过燃料。
龙云舒望向岁侯身旁的箩筐,这样的燃料筒,岁侯带了满满一大箩筐。
“我说侯爷。”夜郎在旁打趣道,“您悠着点,可别把这冰宫给烤化啦!到时候宫顶塌下来,把咱几个都埋到里头,咱可就成了全天下的大笑话啦!”
岁侯憨笑两声,道:“没事,俺心里有数!俺打了大半辈子铁,别的能耐没有,玩火可从来没出过差池,包您既安全、又暖和!”说着,调小进风口,控制炉中火焰回落,然后拿起一口大铁锅坐到炉上,倒上清水,投入碎肉、粟米开始熬煮。
蓝色的火焰从炉口溢出,贴着大铁锅的外壁倒流而上,直到与锅沿平齐。这些火焰将整口锅的外壁都包覆在内,加热速度快,受热均匀,不多时,一大锅粥便咕嘟咕嘟地冒了泡。
岁侯这边看着炉火、熬着肉粥,其余众人则各自找地方坐下歇息。众人连赶了一整天的山路,又遇上雪魅搏杀,此刻当真是人困牛乏,而接下来的前路还指不定有什么凶险在等着,须抓住每一个机会恢复体力,将身体维持在一个良好的状态,以便危险来临时更好地作出机变。
蒋炼在一处墙根下坐了,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布,展在手中细细端详着。龙云舒坐到他的旁边,发现那是一张山脉走势图,图中山峦重叠,以白色丝线刺绣成高山险壑,密密麻麻的,繁复而精致。一条红丝线由右下角出发,蜿蜿蜒蜒地在山岭谷壑间穿行,在绕过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峰后,最终到达了左上方的一处谷地,那里用红线打了一个叉号,作为最终的结点。
“这是昆仑山脉的局部走势图。”蒋炼对龙云舒道,“图中的红线,便是我们此行的行进路线。”
“啥?”不远处灵通正坐在地上啃着胡萝卜,闻言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你有昆仑的山势图?给我看看!”他伸手便来拿,却被蒋炼胳膊一晃,轻轻巧巧地避过。
蒋炼抬头看了他一眼,望见他手中的半截胡萝卜,道:“你哪儿来那么多胡萝卜?”
“你们别都拿我这胡萝卜说事,成不?”灵通一脸委屈巴巴,道,“人家就好这口儿,不行吗?”
夜郎凑过来,道:“当然行啊,老包子,别听他们的,多吃点!缺啥补啥嘛!”
“嗯!”灵通点了点头,忽又觉对方的话里怪怪的,嘀咕道,“啥叫……缺啥补啥?来来,你也啃一口!”说着,将胡萝卜捅到夜郎的嘴边。
“不必!”夜郎别过头去,“我不缺。”
灵通咬咬牙,狠声道:“你等着,有你哭着求我要吃的时候!”说着“咔嚓”一声,啃下了一大口胡萝卜。
蒋炼没有理会那二人斗嘴,低头重新将山势图展开,铺到身前的地面上,指着右下角起点处的红圈,对龙云舒道:“这里,便是我们目前所在的天阶峰。由此西往,转而折北,途经大小六十四峰,可至一片雪谷。”他的手指沿着红线一路画过,最终停留在红叉处,“这个位置,便是雪妖的领地。”
“这张图,没有距离标注呀!”灵通再次贴了过来,这次他长了记性,没有伸手去拿,只是俯着身子,细细查看。
“你小子可真是要饭还嫌馊!”夜郎道,“有这张图不错了,总比在大山里头瞎转悠强多了吧!再者说了,这山都在这摆着呢,照着走就是了,还费劲巴拉地标注什么距离?”
“这你就不懂啦!”灵通道,“在我们包打听一行里,这些数字性的信息,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比方说这张图遇到有心的买家,原本能值白银一千,可因为缺少了距离标注,价值便要大打折扣了,能卖上个五百两银子,便是老天爷赏饭啦!”
他字里行间半句离不开消息买卖,职业病已入了骨髓。
龙云舒望着这张图,心中对尤万金和芥子帮的实力更加不敢小觑。昆仑深处境况险恶,鲜少有人敢深入探寻,这芥子帮竟能搞到这样一幅山势图,着实珍贵难得。虽如灵通所言,图中未标明距离,价值会受到些影响,但对进山者而言,这张图代表的已不是金钱,而是他们的生或者死。
“绘制这张图的,是何人?”龙云舒问。
蒋炼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可难住在下了。在下也是昨日临行前,才从帮主手中得到的这张图。雪山中处处凶险,少不得冰裂雪陷之类,图中的路线,避开了许多凶险地界,相对来说,能够更安全地到达目的地。不过,这也仅仅是‘相对安全’罢了,我们仍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我们不能再骑牦牛,因为这些笨重的家伙无法通过沿途的许多雪沟冰坎,届时只会成为我们的累赘,我们需要自行背负装备前行。”
龙云舒点点头。此行,注定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旅途。
一阵安静,周围只回荡着灵通“咔嚓咔嚓”嚼胡萝卜的声音。
“开饭啦!”一声洪亮的叫喊,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却是岁侯煮熟了粥,招呼众人吃饭。
“吃饭吧!”蒋炼将山势图叠好收进怀里,朝众人道。
岁侯从锅中舀起肉粥,逐一盛装到碗里。众人都饿坏了,围拢过来,各自捧起一只饭碗,趁着热乎劲儿开始吃粥。这肉粥里肉块切得大小不一、肥瘦不等,卖相实在是一般,然而吃到口中,却是香甜软糯,十分可口,尤其是在这大冷天里,让人从内往外地暖洋洋的,甭提多舒服了。
整整一大锅肉粥,被众人吃了个精光。岁侯见自己的手艺如此受欢迎,一边收拾锅灶一边开心地哼起了小曲儿,那调子抑扬顿挫,带着一股原始粗野的气息,乍听就像是一群原始人围猎时发出的呼喝。不过他吐字含糊不清,众人一个音都听不懂。灵通道:“侯爷呀,您这哼的是哪里的调子,听起来挺豪放啊!”
岁侯闻言,竟立时止住了调子,面色也随之冷了下去,道:“不是哪里的调子,只是自己心情放松,随便哼着玩儿的。”
灵通见对方被自己扫了兴,急忙解释道:“您继续啊,我没说您唱得难听……”
他这样一解释,犹如此地无银三百两,令岁侯愈加难堪。岁侯打了个哈哈,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岁侯的表现有些不自然,不过众人并没有往心里去。什么曲儿不曲儿的,抓紧时间养足精神,才是王道。
蒋炼安排好上下半夜的值守人员,其余人则各自钻入毛皮睡袋中休息。
龙云舒躺在睡袋中,脑中回想着连日来的所遭所遇,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睡着。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游荡着,轻飘飘的,像白色的魂灵。它们无脸无面,呼唤着他,拉扯着他,让他无法安眠。
“救救我吧,我好冷……”
“你别睡啦,我们都几天几夜没合眼啦……”
“这个地方真窄,我想转身都转不了……”
“你快看看我们啊,我们就在你的旁边,你倒是睁眼瞧瞧呀……”
这些言语乱哄哄的,不同的音色,不同的语调,他却一句也不能理解。
龙云舒保持着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一直过了很久。蒙眬间,突然身体一个激灵,他唰地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缓缓扭头,望向了自己的身侧。
与他相邻的位置躺着的是夜郎,此刻夜郎也正睁开眼睛,扭头朝着他望了过来。
显然,夜郎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嚓嚓……嚓嚓……”像是指甲在冰层上刮蹭着。但又不是完全相同,那声音很小,并且有些沉闷,仿佛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壁。
墙壁?二人循着声音,同时将视线投向了冰宫最内侧的墙壁。
“嚓嚓……嚓嚓……”声音仍在继续。
没错,声音就是从那面冰壁中传出来的。借着红泥炉的微弱火光,二人看到那面冰壁凹凸不平,呈半透明的白色,不过和其他处的冰壁比起来,并无什么明显的异常。
龙云舒是所有人中距离那面冰壁最近的,夜郎与他相邻,比他远了一个身位。二人躺在原处,没有轻举妄动,只轻轻转头,望向了宫内的其他人。那些人仍然睡着,冰壁中传出的声音太小,并没有惊扰到他们。而两名值夜的弓斧手,此刻正一左一右守在宫门口,压根就没有想到这最内侧的墙壁中会出现动静。
“嚓嚓……嚓嚓……”声音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夜郎将食指竖在唇边,朝龙云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钻出了睡袋。他的动作十分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朝着那面冰壁飘去。他来到冰壁前,右手抚住腿侧蝠纹匕首,慢慢将左耳朝着冰壁附去。
声音停止了。
夜郎如此轻柔的动作,还是被冰壁中的东西察觉到了。
龙云舒不再顾虑,钻出睡袋,迈步来到了冰壁前。夜郎如此轻微的动作都能被发现,这说明冰壁里的东西,也许靠的不是听觉,而是视觉。
里面的东西能够透过厚厚的冰层,看到外面的世界。
门口的两名弓斧手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警惕地站起身,执兵器走了过来。这些响动惊醒了其他人,人们纷纷钻出睡袋,执兵器快速围拢过来。他们没有半点深夜醒来时的疲惫和倦怠,一个个精神抖擞,犹如一群即将步入沙场的战士。
“怎么回事?”蒋炼手握腰刀,走过来问。
“这墙壁里边不干净。”夜郎道。
众人一阵疑惑。
龙云舒道:“方才,我二人听到这面墙壁里有声音,便走过来查看,然而未及弄清缘由,这声音便停了。这冰壁里边,似乎另有玄机。”
岁侯将红泥炉搬了过来,调亮火焰,举到冰壁前缓缓移动着,在强光的照射下,众人发现,冰壁中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以至于无法确定是冰层中固有的杂质,还是真的藏了些什么。
“挖开!”蒋炼朝身边两名弓斧手下令道。
两名弓斧手立时上前,一左一右抡起砍山斧,照着冰壁便砸。那冰壁坚固厚重,皆是多年沉积下的硬冰,若非用斧子,一般刀剑恐怕还真的很难砍动。两名用斧的老手,持着两柄重而锋利的斧子,抡圆了只如纺车轮一般,叮叮当当,每一下都能将冰层劈下一块。冰飞雾溅中,不多时,便将冰壁掏进去二尺多深。
随着冰层越来越浅,壁中的事物渐渐显现出来,是一个人形。
那人形白花花的,竖直站立,双腿并拢,双臂下垂,更多的细节却无法看得清楚。
“继续挖!”蒋炼道。
两名弓斧手应了一声,抡起斧子,继续朝着深处发掘,很快又向内推进一尺,那人形终于清晰了起来。
是一个男人,浑身上下赤条条一丝不挂,耷拉着脑袋,无法看到五官。他杵在冰墙中,皮肤毫无血色,白得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
众人见此,心中既是惊讶、又是困惑。看此冰中人的状态,应是死去已久,这昆仑山人迹罕至,他因何会被赤身裸体地封入山顶冰层当中?还是说,他并非人类,而是像雪魅那般,是一种来自雪中的妖物?
蒋炼盯着这具尸体,面色凝重。
“挖出来!”他沉声道。
两名弓斧手迟疑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再度上前,抡起斧头开挖。他们从尸体的头部位置开始,一点一点剥开冰层,动作比方才小心了许多,一方面怕伤着尸体,另一方面也深觉这尸体古怪,不得不多加防范。
又不多时,尸体的头部裸露出来。
蒋炼上前,用带鞘的长刀轻轻挑住尸体的下颌,将尸体的头抬了起来。
惨白色的一张脸,没有五官。
众人大惊失色。一瞬间,只当是雪魅再现,纷纷握住兵器,准备御敌。然而定睛一望,又觉不对。跳动的火光中,尸体面部筋肉裸露,根本不是雪魅的那种透白色。再看身体特征,五指分明,骨肉硬朗,也与人类无异。
众人骤然惊觉:这具尸体,并非未生五官,而是被利器剥了下去!
蒋炼的手颤抖了,手中的长刀也颤抖了,进而带动尸体的整颗头颅也颤抖起来。他猛地撤回长刀,背转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挖出来吧。”他疲惫道,他大概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几名弓斧手上前,以斧刃小心翼翼地剥开尸体周围的冰层,将尸体抬了出来,摆放到一旁的空地上。
“蒋统领,里边还有!”一名弓斧手道。
“都挖出来。”蒋炼闭着眼睛,左手紧紧攥着腰间的刀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是的,冰壁中根本不止一具尸体,随着这具尸体的抬出,后方更多的尸体显露出来。他们赤身裸体封冻在冰层中,一具挨着一具,双腿并拢,双臂下垂,直挺挺站着,密密麻麻的,似乎整面冰壁之后都是这种尸体。
这是修建冰宫的整支施工队!
十六名弓斧手齐齐上阵,他们沿着冰壁分散开来,各自锁定冰中的阴影,抡起手中斧头,开始进行挖掘。尸体一具又一具地抬了出来,每一具都被剥了脸面,看得人心中发怵。他们不知是被谁封入了这面壁中,也许是雪魅,也许是这雪山中的其他一些东西,但这种做法,无疑是对死者的莫大侮辱。
龙云舒望着这些尸体,义愤的同时,心中又泛起了嘀咕。这些尸体早已死去,那么自己与夜郎听到的声音,又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呢?他想到了先前那个混乱的梦,梦中那些白色的魂灵围着他抱怨哭诉,难道,是这些人死后不得安宁,才故意弄出些响动,指引众人找到他们埋藏的位置吗?
第二十一节 白毛雪人
“蒋统领!”一名弓斧手突然停下手中的斧子,身形向后一撤,朝蒋炼大声道,“此处有情况!”
他这一嗓子十分突兀,众人闻声,纷纷朝他身前的冰壁望去。
冰层之下,是一团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比常人矮着一头,腿屈膀宽,与其他尸体的姿态迥然相异。虽然隔着冰层不甚清晰,但根据这体型,怎么看也不太像是人类。
灵通凑过去,贴着冰壁扒着眼睛仔细瞅了半晌,扭头道:“蒋统领啊,咱施工队里,有这种体型的人吗?咋看起来跟个猿猴似的?”
蒋炼望着这团白影,摇了摇头,抬手唤来另一名弓斧手,吩咐道:“你们两个,先把它挖出来!”
“是!”两名弓斧手应道,抡起斧头开始挖掘这团奇怪的白影。随着冰层渐薄,白影更多的细节显现出来,它身躯健壮,通体生着白色的长毛,宽鼻凸嘴,果然像极了一头强壮的雪猿。它闭着双眼,微微弓着身子,站在冰壁中一动不动。
白色的雪猿……龙云舒细细打量着它,望着望着,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昆仑山中有雪人,其雄者,身壮力强,举身皆毛,色如皑雪……
这句话,曾是姬仙媛讲给他的,是对雄性雪族人的外貌描述。眼前冰壁中的这个家伙,与这段描述是何其的相似!还有此前冰壁中传出的奇怪声响……
“住手!”龙云舒一念及此,大声朝着冰壁前的弓斧手吼道。
话音出口的一瞬,砍山斧重重砸入了冰壁中。那处冰壁的后半段竟是松散的,半截斧柄直没而入,陷入了冰中。与此同时,雪人猛地睁开了双眼,白色的眼球,狭长竖立的瞳孔,闪过了一道凶厉的光芒。他左手一把攥住斧头,右拳大力挥起,破冰砸出!
那只拳头比普通人的足足大了一圈,像大个儿的沙包一般,手背处生着白毛,指节处布满了厚厚的硬茧。它携着碎裂的冰块,狠狠朝着弓斧手的胸前砸来。
龙云舒的那声提醒,让弓斧手对可能到来的危险提前作出了预判,这种预判大概只一眨眼的时间,但在瞬息万变的对决中,足以影响生死。他应变极快,断然弃了斧头,将双臂护在胸前。前臂处缠裹的两圈铁护,正正迎上了对方的重拳。
“砰”!伴着一声沉闷的金石撞击,拳头与铁护碰在一处。大力之下,弓斧手的身子直直朝后跌出,双足在地面上滑出两丈多远,后背重重撞在一根巨大的冰柱上,整个宫殿都跟着剧烈一颤。
铁护向内凹陷了一个可怕的角度,这种角度下,两只前臂显然是折了。若非提前护住胸膛,此刻碎裂的恐怕就是他的胸骨和心肺了。
冰壁前的另一名弓斧手猝见雪人发难,先是一惊,而后迅速作出决断,手中斧横抡,朝着雪人的头颅砍去。那雪人身形一矮避过斧头,蹬双足向前一冲,径直撞破冰层,破壁而出!他带出一团冰碴儿碎雾掩住身形,令人目不能视。弓斧手急忙身形向后飞退,半悬空中,一按手中斧绷簧,斧头带着锁链“嗖”地飞出,朝着冰雾中心砍去。
斧头飞入冰雾中,斧链却是一顿,紧接着一股大力沿着斧链袭来。弓斧手身在半空,被这股大力拽着,“呼”地一下,重又朝着冰雾中飞回。
弓斧手大惊,对方力量奇大,远非自己能及,一旦近身,怕是要危险了。他危急关头惊而不乱,一眼瞟见队友卡在冰壁中的斧子,借着前冲之势,探左手一抓斧柄,直将斧子从壁中拽了出来,而后左臂一抡,按绷簧,斧头带着锁链朝着冰雾横卷而去。
“中了!”斧链传回的触感,让他知道对方已被缚在了链中。他落至地面,双手握住斧柄向内一扥,斧链随之收绞。这斧链由精铁打造,可受百均之力,合三千斤,若是往常,敌人被其缚住必难脱身,然而此刻,他双膀较力,斧链收绞寸余,却是再不动弹。紧接着,一声巨响,斧链节节寸断,他被这巨力震得胸腹一闷,四肢发麻,朝后跌退数步,摔坐在了地上。
雪人以蛮力挣断斧链,鼓荡的气浪将周遭冰雾吹散,现出身来。只见这雪人怒目圆睁,正欲朝这弓斧手扑来,忽闻周围一阵手弩上弦声,他心知不妙,猛地向旁一蹿,扑至一处角落,将一人擒在手中。
那人正是灵通!
灵通此前一直在旁看热闹,雪人破壁而出后,他见势不好,慌忙躲到角落避祸。哪成想这雪人大概也看出来这帮人里只有这么一个弱鸡,毫不犹豫地选他做了人质。
“别……”灵通半声出口,已被雪人扼住了脖子,像拎小鸡一般挡在了身前。
“都别动!否则我掐死他……”雪人躲在灵通背后,右手成爪掐着他的脖子,朝众人粗厉喊话道。
“嗖——”不等雪人话音落尽,一支弩箭从侧方斜射而出,朝着他的头脑射来,快如闪电!他万没想到这些人竟完全不顾队友死活,急忙头脑一偏,堪堪将弩箭避过,箭尾贴着脸耳刮过,扯下了一缕白毛。
雪人未及喘息,又见一道白光迎面劈来,却是蒋炼飞身上前,长刀朝他当头劈下。他心中暗骂,自己劫持的人质简直一废物,在对面那帮人眼里,好像死不死都没啥关系。他心头恼火,抓起灵通,朝着蒋炼狠狠丢了过去。
灵通呜嗷噭叫着,迎着刀锋飞来,蒋炼急忙收住招式,探双手将其接住。那灵通一百来斤的分量,带着雪人的一抛之力,力道不可小觑,直撞进蒋炼怀里,二人双双跌翻在地。
雪人退了蒋炼,转身朝着冰壁处的窟窿便逃,却见三名弓斧手已守在了该处。他不敢恋战,折转个方向,朝着宫门处奔逃,同时足下带起一溜冰雾,扰人视线。
“嗖嗖嗖——”几连声弩箭破空,朝着这团飞奔的冰雾射去,其中一支弩箭插进雪人的背膀。他发出一声痛哼,却听蒋炼一声大喊:“抓活的!”弩手们一个停顿,第二波弩箭便迟了,雪人抓住机会,闪身躲到了一根冰柱的后方。
众弓斧手端着手弩,握着斧子,朝着冰柱谨慎围拢过来。雪人从背膀处拔出弩箭,恨恨掷在地上,而后一拳朝着冰柱大力轰出。只闻“咔”的一声巨响,数道裂纹从落拳处朝着周围延展开去,雪人双臂环住冰柱,猛力一搬,竟将那冰柱生生搬断,而后大力一抛,朝着众人砸了过来。
那冰柱有合抱粗细,重愈千斤,众人无可阻挡,纷纷朝着两旁避让。冰柱沿途又砸断了一根柱子,另有两根柱子被撞出了裂纹。强烈的震动中,头顶冰块冰碴儿扑簌簌往下掉,仿佛随时都要坍塌下来一般。
雪人趁着混乱,带起一溜冰雾,快速蹿出了冰宫。
“追!”蒋炼踏着碎冰从冰宫中奔出,压刀朝着雪人直追而去。他知道,那雪人能够口吐人言,分明便是来自雪族,如果能将之生擒,或许能够得到一些关于雪族的重要信息,从而为此番行动增添更多的胜算。
其余人等亦从冰宫中冲出,各提兵刃,朝着雪人追击。
那雪人蹿出冰宫之后,一路朝着西方逃窜。他在雪地上奔跑速度极快,只如一阵过野的疾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冲下了天阶峰,而后一头扎入了前方那片风嚎雪啸的地界。
蒋炼一马当先冲在前方,奈何雪中奔走不便,他拼命追赶,双方距离仍是越拉越远。追出一阵,终于失去了雪人的踪影,只剩雪地上两行硕大的脚掌印,一路朝着山深处隐去。
他气喘吁吁地停住步子。此时天空并未降雪,然而周围呼啸的山风,仍卷起地上的冰碴儿和碎雪,朝着人的头脸上拍。头顶明月皎洁,月光洒在雪地上,白惨惨的,更添了几分冰凉之意。
龙云舒和夜郎赶上前来,稍后一众弓斧手也先后赶至。
望着那一行深入山中的脚印,龙云舒拍拍蒋炼的肩膀,道:“天黑路险,我等人生地疏,贸然追击怕有不妥,待天亮后做足准备,再行探入。”
蒋炼呼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行脚印,转身率众返回冰宫。
冰宫中一片狼藉,满地皆是冰碴儿冰块。内侧的冰壁上,仍杵着许多尚未挖掘出的尸体,他们埋藏得深浅不一,若全部挖出,工程难度颇大,只能通知芥子帮总舵,派专人来处理这件事了。
众人没有更多的时间在此处耽搁。
冰壁被雪人掏出了一个大窟窿,众人察看后发现,这雪人竟是从冰宫后身厚厚的冰层中一路掏挖过来的。他一边掏挖一边回填,沿途的坚冰都被弄成了松散的碎渣碎屑。这条冰道有十来丈长短,却不知他如何凭借一双赤手做到的。想到他奔跑时带起的冰雾,人们觉得,大概是他常年生活在雪山中,早已练就了破冰荡雪的能力吧!
“这个雪人,深更半夜地朝咱们挖洞,是想干什么?”灵通当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个问题,也是众人无法想通的。初时认为他是在埋藏施工人员的尸体,然而看那些尸体周围的冰层,早已冻得结实,绝非这一两日埋下的。若说雪人想偷袭伤人,似乎也说不太通:他在冰壁中早已暴露了目标,却偏偏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这不是摆明了送死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蒋炼突然面色一变,他探手入怀,似乎是要摸出些什么,却蓦地愣住了。
“怎么了?”众人疑道。
他揭开衣襟,伸手在怀中摸找,最终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已是煞白。
“昆仑山势图,不见了!”
第二十二节 深山图谱
一语既出,四围皆惊。
昆仑山势图,乃是众人此番进山的一大倚仗,此图在手,昆仑山势尽在掌握,就连行进路线都在其中标注好了,按图索骥,便能直捣雪族老巢。
可如今,这位领军人物,竟告诉众人图不见了,这叫众人如何不急?
“不会吧!”灵通伸长脖子朝蒋炼的怀中望,“怎么会不见了呢?你再好好找找!”
“不见了,确实不见了……”蒋炼喃喃道。他茫然四望,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张图太过重要,他一直贴身而藏,此前只取出过一次,并在看完后及时收入了怀中,如此谨慎保管,怎么会丢了呢?
“是被雪族人偷了吗?”龙云舒道。
“他娘的,原来这家伙是来偷图的!”灵通骂道,“我明白了,他一准儿是害怕咱找到他的老窝,这才出了个下三滥的招子,把图给咱搞走!他娘的,没想到这家伙长得笨头笨脑,手段却是阴险得很!”
“那雪人粗手大脚的,我看不一定能偷得了这图。”夜郎道。他干惯了小偷小摸的勾当,自然知道从他人怀中取物的难度。并且,灵通的那句“下三滥的招子”,让他听着有些不快,于是立即出言反驳。
“如果不是被他偷了……难道另有其人?”灵通望望这个瞅瞅那个,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夜郎的身上游移了两眼。
“你啥意思?”夜郎的脸色有些难看,“老包子,你倒是说个明白,这‘另有其人’,到底是哪个‘其人’?”
灵通冷哼两声,道:“谁有这‘探囊取物’的本事,想来大家伙儿心里明白。”
夜郎双目一凛,道:“我心里却不明白,还请阁下赐教。若是有疯狗敢乱咬人,可别怪我扯烂这条疯狗的嘴!”
灵通见对方似乎真的动了怒,赶忙放缓颜色,堆笑道:“开个玩笑嘛,干吗当真?咱这些都是自己人,任谁也没有作案动机啊,你说是不?再者说了,这进山路上艰险重重,没了图人人自危,总不能损人害己、连自身小命儿都不在乎吧?”他变脸比翻书还快,东拉西扯的,谁也不知道哪句该当真,哪句该当假。
“行了!”蒋炼沉声道。他本就心中烦闷,听这二人吵架,更是烦上加烦。他转身,迈步来在宫门口,呼啸的寒风将他吹得冷静了些。他远望漫山大雪,脑中回忆着雪人出现后的一幕一幕。
按理说,图绢失窃,雪人有着莫大的嫌疑,他为了阻住自己一行,将图盗走无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然而,自己与他交手本就不多,他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图取走,该是有着多大的能耐?若真的有这般本领,想来也不会如此轻易败退。
难道,真的是被自己人偷的?蒋炼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些人大多是芥子帮的心腹成员,没有人有理由盗走图绢,那样只会让大家共同陷入一个更加艰难的境地。
等等!蒋炼突然心念一动,龙云舒!
这个人,并非我芥子帮成员,自己对他所知甚少,而且,他曾与自己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就在方才追击雪人时,自己因雪人跑失而心中懊丧,那无疑是自己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他适时出现在了身边……难道,是他趁机偷走了图绢?
他微微扭头,正打算转身询个清楚,忽又觉有些不妥。以上仅是自己的个人猜测,丝毫拿不出真凭实据,如此草率地询问对方,对方定然不会承认,反而会令自己陷于被动。更何况,对方身为无名教副主,一旦撕破了脸,届时自己怕是难以收场。
蒋炼将头扭了回去。若说一定是龙云舒所为,似乎也有些勉强。对方此番进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搭救孤身犯险的姬仙媛。双方目的地都是雪族的老巢,理应相辅相助才对,断不应相互掣肘、平添困扰!
蒋炼这边胡猜乱想,一时拿捏不定。龙云舒站在他的后方,哪里会想到前面的人已将自己怀疑了一个遍?
“也许,是在追逐打斗中不小心遗落了吧!”蒋炼望着无尽的冰峰雪岭,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山中狂风飞雪,那图绢轻薄如翼,一旦遗落,便不知被卷入了哪座山中,怕是永无寻回之期了。
“我想,我们没有办法继续深入昆仑了。”蒋炼最终转回身,朝众人道。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大雪山中,没了山势图的指引,便如人没了双目。盲目进入,无异于灯蛾赴火,他们纵然骁勇,又有谁愿以性命作注呢?
正当此时,突听灵通叹了口气,道:“唉!有些人哪,就是死脑筋。遇了困难,明明有天下第一的军师,却不知求教,只靠自己的榆木脑袋想主意,关键是还想不出来,唉,着实气煞人也!”说着,往旁边一块大冰上一坐,抬头望天。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齐齐望他,后又面面相觑:这小子是话里有话啊,难不成,他有解决之法?
灵通成功吊起了众人的胃口,却又装起了深沉,仰脖子望着穹顶,都快把穹顶望出了花来,也没有低一下头。
“你……有办法?”蒋炼疑道。
灵通见有人答话,立时低下头来,晃了晃脑袋,揉着脖子道:“我当然有办法啊!说过多少遍了,我可是天下第一灵通啊,若没两把刷子,敢称天下第一吗?也就你们,身边放着个宝而不自知,我灵通走到哪里,还不是被人供着的主儿?尤帮主为啥哭爹喊娘地求着让我跟你们进山?还不是知道你们一个个不靠谱,让我兜着点儿底……”
他越说越没边儿,为了让他快些言入正题,蒋炼急忙一抱拳,施了一礼,道:“敢问灵先生,有何解决之法?”
灵通嘿嘿一笑,道:“这态度还差不多!”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我天下第一灵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众人齐齐摇了摇头。
“嘿,你们一个个的……还真是榆木脑袋!”灵通愤然道,“山势图啊!我见过山势图,能画下来啊!”
能画下来!众人闻言,皆是又惊又喜!
“请灵先生画图!”蒋炼再施一礼。
灵通望着他,并不答话,面色发沉。
蒋炼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心中纳闷:我这是哪里做错了?怎么看起来这老小子还怒了呢?
“你就不能先把我搀起来再说吗?”灵通见对方不上道儿,怒道,“你不觉得我屁股底下这老大一块冰很凉吗?”
“哟!抱歉!”蒋炼急忙上前将他从冰上搀了起来。
灵通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打了个哆嗦:“真他娘的太凉了!”
众人哑然失笑。
“取纸笔来!”灵通大喝一声,却不见有人动作。
“算了,想来你们糙人一群,也没带什么纸笔!”他自己从怀中掏出草纸炭笔,又朝着握笔的手哈了两口热气。
“火在这儿呢!”岁侯说着,将红泥炉拎了过来,倒入些燃料,火苗升腾而起,周围空气顿时温热起来。
“看看,还是咱侯爷有眼力劲儿!”灵通朝着岁侯一点头,“谢啦!”
蒋炼捡了几块脚手架的木板,丁丁当当地搭了个简陋的书案,灵通端端正正往案前一坐,朝众人道:“烦请列位退到三丈开外,莫要扰了在下的思路!”
众人不敢不听,皆远远退避开来,暗暗祈祷这老小子能够靠谱一些,不出差池地将这山势图默画下来。
灵通换上一脸严峻神色,手执炭笔,在草纸上运笔如飞,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似波澜荡漾,时而如微风拂柳,时而如星陨坠溅。到最后,笔走如蛇,从图幅中蜿蜒穿过,一撇一捺力透纸背,而后重重将炭笔往桌上一摔,道:“笔落功成,诸位,请上眼!”
他捏住草纸两角,轻轻一抖,朝着众人展开。
众人大喜,纷纷围拢上前。蒋炼冲在最前方,朝着灵通一抱拳:“有劳了!”而后小心翼翼地捧过草纸,细细察看。
他的眼角抽搐了两下。
“咋啦,有什么问题吗?”灵通问。
“呃……”蒋炼犹疑着,“似乎是……没有问题……”
“没问题就对啦!”灵通一拍桌案,“我这天下第一灵通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是实打实的真章……”
“可是……”蒋炼打断了他,“这张图我有点……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灵通伸长脖子望过来,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看不太懂?我觉着,和先前那张图差不多呀!”
此刻众人已赶上前来,将目光投向蒋炼手中的图,皆不由一阵咂舌。图中线条这一截、那一段,这拐一下、那弯一下,简直跟鬼画符一般,唯有一条粗线从右下角蜿蜒而上,画得还有几分模样。
看着众人渐渐变沉的脸色,灵通尴尬了一会,道:“好吧,我承认,这图与原版比起来,观感上确实差了那么一丁点儿,但咱时间紧迫啊,哪有工夫绣花?再者说了,我这图里信息无误啊,你们看,这些线条,都是一座一座雪山,尖的是峰,矮的是坡,长的是岭,洼的是谷,看到直上直下的这条线没,这是个冰涧,目测有几百丈深……”他努力朝众人解释着。
蒋炼望着这张图,脑中努力回忆着此前的原版图绢。那图绢中的信息他虽然没有完全记清,但比较险恶的几处关键点却是特别留意过的,与灵通图中所画完全吻合。而且这条行进路线,向西行,转而折北,弯弯绕绕,与记忆中图绢上的那条红线也是一致的。
这老小子,画功不怎么样,脑子里倒是确实有点东西!
蒋炼想到此处,朝灵通道:“灵先生,这张图我收下了。您出个价,多少银子?”
灵通原本正给众人费劲巴力地解释着,没想到统领突然应承下来。他呆了一呆,而后狠狠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还是统领您识货!”又朝众人嘚瑟道,“看到没,看到没?统领都认可啦,咱这图妙手天成,完全没问题呀!”
蒋炼对这张“鬼画符”的认可,令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他们大都没有细看过原版图绢,对这张图的评判只停留在画功上,此刻见统领认可下来,也便没人多说什么了。
“至于这银子嘛……”灵通朝蒋炼猥琐一笑,道,“我灵通也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此次事关重大,便不收银子啦!”
他这话出口,更加出乎众人意料。却听夜郎在旁道:“包打听不收银子,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对自己提供的信息,不敢保证完全准确。”
“嘿,你个小狼崽子,记仇了是不?”灵通朝夜郎一瞪眼,忽又堆笑道,“不过,你说的确是实情……”
嗯?众人齐齐瞪眼望了过来:你小子有没有点谱儿?耍我们玩呢?
“放心吧!”灵通怕引起众怒,赶忙辩解道,“这图即便不能完全准确,也差不了太多,最次也能对上个七八成,大伙儿放心用,运气好的话,出不了啥事儿!”又朝蒋炼道,“蒋统领啊,这还得怪您!我之前就想好好看看那张图,您非遮着挡着的,您说您要是多给我看一会儿,我不就完全记下了吗?”
蒋炼眉头渐渐锁紧。
一张鬼画符般的山势图,七八成的精准度,在这大雪山中,真的值得托付吗?一步踏错,便可能有性命之患。
“如果你们信不过我,那咱趁早打道回府好了!”灵通双手一摊,道,“等见了帮主,帮主问,勇士们,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捉到雪妖啦?咱就说,帮主呀,十分惭愧呀,我们把地图弄丢啦,找不着道儿啦,所以就回来啦……嘿嘿!你们觉得,以咱帮主的脾气,会不会把咱几个点了人油灯?”
他阴阳怪气,然而话中之理却是不错。雪妖一事本就令芥子帮颜面扫地,若是这帮人再干出这么一件蠢事,以尤万金的脾气,可能真的要宰几条命祭大旗了。
“此行,绝无退路!”蒋炼一咬牙,道。
第二十三节 浮游精灵
经过这番折腾,天色已快亮了。
众人吃罢了饭,各自收拾行囊,背在身上。岁侯挑了根扁担,一头筐里装着炉子铁锅,一头筐里装着燃料,塞得满满当当。众人带来的那二十多头牦牛,皆经过人力驯化,由它们自行返回来时的补给站等候。又有一人随牦牛归返,却是那名臂骨折断的弓斧手。
他失去了战力,已与此行无缘。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又能说得准,他究竟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应该是幸运的吧!至少,眼下行走在风雪中的这群人,都对他妒羡不已。
众人连续走了五日,这五日中,每日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处于风雪中。
有时山风狂烈,不得不趴伏在雪坡上,以防被大风卷走。有时一侧是陡直冰壁,一侧是万丈雪渊,踩着脚掌宽的冰道贴壁而行,一旦滑入渊中便是粉身碎骨。还有时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空,直漏进雪窝子里,一些雪窝子深达几丈,底部皆是竖立的冰笋,稍不注意便可能被穿了糖葫芦。后来众人长了经验,遇到不明地况,便拉开距离,彼此间以绳索联系,如此既能自保,又能相互照应。
这一路上,其他人练武出身,体力、功夫都不弱,虽然危险,却也足以应付,唯独灵通,可算是遭老了罪,初时一边走一边抱怨:“他娘的我这真叫自作自受,干吗非要手贱给你们画这进山图?赶早回去多好,至于眼下受这苦难?”后来,便没力气吱声了,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勉强跟着队伍往前走,一副死气活样儿,似乎随时都要趴跌在地,永世长眠。
不过,此人虽然体力不行,脑子却着实不赖,他的这幅昆仑山势图十分精准,最起码这几日以来,众人一路遇到的冰山雪岭,皆与他图中所绘分毫不差,此番能够踏实赶路,还多亏了这幅图。
“我说老包子,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厉害啊!这图还真没毛病!”夜郎走在灵通的身后,抄起根棍子捅了捅他的屁股,道,“我认识你这么久,咋没听你念叨过有这本事?”
灵通头也不回,呼呼带喘地道:“你快别……呼……别提了……呼……我倒霉倒在这……呼……倒霉倒在这过目不忘上了……呼,呼……你说我要是没这本事……呼……至于进山遭这罪……呼,呼……”
“话不能这样说嘛!”夜郎道,“此番进山除妖一旦事成,你便是咱帮中头一号的功臣,少不得财宝美人儿,一辈子荣华富贵,还做啥劳什子的包打听?”
“财宝美人儿……呼……那也得有命享用才是……呼,呼……我觉得……呼……我觉得我……呼……我觉得我可能……呼……无福消受了……呼……哎呀妈……前边的……前边的能不能歇会儿……呼,呼……我快咽气儿了……”说着,停下步子,身子晃了晃,而后直挺挺地朝后仰去。
“哎?”夜郎吓了一跳,急忙跨步上前,探手一托他的头颈,将他轻轻放在地面。
“没事儿,我歇会儿便好。”灵通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天道。
夜郎松了口气,道:“下次提前打声招呼,你这浑身上下就一颗脑袋瓜好使,万一磕了碰了的,剩下一坨没用的烂肉,可没人管你。”
众人见这边有人走不动了,也都就地坐下来歇息。蒋炼走过来,蹲下身子翻了翻灵通的眼睑,确定他只是劳累所致,才放心走开。
“狼崽子,我是不是眼睛迷了?”灵通瞪眼望着天,“你看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飘?”
“啥?”夜郎仰起头来,“啥东西,哪儿呢?”
众人也纷纷抬头,循着灵通的视线望向天空。
此时空中风雪正盛,一些雪片大得像棉花桃子,在山风中飘来荡去的,却不知灵通指的是什么。
“完了,看来是我劳累过度,眼睛迷怔了。”灵通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目光随着天空中的什么东西转来转去,道,“我看到有一把小伞儿,飘来飘去的,怎么看不到打伞的人?”
“你可别吓我啊!”夜郎双眼往空中乱瞟着,“你知道的,我眼珠子白天不好使,有啥脏东西净东西的,可找不上我。”
“在那儿!”一名弓斧手突然抬手朝天一指。
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龙云舒也看到了灵通所指的那个东西。那确实是一把“伞”,伞盖呈透明的扁圆状,目测有海碗口大小,混在这白毛大雪中,确实很难分辨。它在几丈高的空中随风飘荡着,伞盖下面一丛纤细的触须,舒缓摆动。
“你们也看到了吗?”灵通腾地从地上坐起,他动作敏捷,不免让人怀疑方才累趴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这老小子,一定是在偷懒!众人在心里齐骂。
“啊、啊——啊嚏!”灵通打了个喷嚏。
“这是啥怪物?”夜郎终于看到了这个透明的影子,“看起来是活的啊!这东西……是不是在朝着咱们接近?”
是的,这东西是在朝着众人接近。它在空中时而飘荡,时而悬停,朝着众人一点一点地蹑过来,像极了一个好奇的孩子,远远地打量着众人,却又不敢径直上前,只嗫嚅着,往前挪一些,再挪一些……
“它的样子……有点像蘑菇。”蒋炼道。
“会飞的蘑菇?”夜郎疑了一句,“你这么一说,还确实挺像的!老包子,这是啥东西,你看出来了没有?”
灵通拧着眉头,努力在脑中搜刮着类似的信息。
“它可飘过来了啊!”夜郎道,“我咋瞅着它是奔我来的呢?你知道是啥不?嗯?天下第一灵通?你再不说话,我可一刀镖死它了啊!”他说着,伸手摸向腿侧蝠纹匕首。
“想起来啦!”灵通一拍大腿,道,“狼崽子你别急嘛,天下第一灵通也得要时间思考不是?”
灵通慢慢从地上站起身,道:“此物,名作浮游,又作雪浮游、雪精灵,生于昆仑山中。又有一说,认为其生于云间,因为它每次出现,都会伴随着鹅毛大雪,就仿佛是跟随着雪花一起从云间飘落下来的一般。不过你放心,它们虽然好奇心强,但是性格十分温顺,比家养的小猫小狗还乖,你可以尝试着摸它一下。”
他说话间,那雪浮游已飘落下来,悬停在夜郎的面前。近距离的观察后,人们发现它的身体近乎完全透明,只在伞状体的中心处有一团半透明的白核,看起来像是消化腔道。它的伞状体像水波一般漾动着,下部的触须也轻轻摆动着,以此来维持身体的平衡,娇柔的样子,宛如一名轻舞的少女。
“你咋啥都知道?”夜郎瞟了眼灵通,又细细打量着浮游。
灵通道:“我是卖消息的,自然也会买消息,所谓买卖买卖,一倒手,油水不就蹭手上了嘛!这昆仑山中的消息,自然是我从进过山的人口中买下来的,稀奇古怪,价钱可不低,只可惜啊,常年到头也没遇上几个买主,我这整个一血本无归啊!狼崽子,刚才那消息,你可得给银子啊!”
夜郎朝灵通赖皮一笑,道:“哟,还要银子呀?嘿嘿,小爷不买啦!”说话的同时,左手探出一指,朝着浮游捅了过去。
这一碰,浮游的核心处竟发出了红色的荧光,那荧光透入伞状体,映得整个伞状体红荧荧一片,煞是好看。
众人甚觉奇特,夜郎更是兴致大起。他戴着轻薄的黑鹿皮手套,指尖能够感觉到浮游的身体凉凉的,滑滑的、软软的,摸起来很好玩。他展开手掌,去轻轻撩拨它下部的触须。
突然,浮游触须一卷,猛将他的手缠裹在内。触须丛中,一圈透明的环状口器裸露而出,一口扎在他的手心处,眼见一条血线从口器迅速吸入消化腔。夜郎“啊呀”一声,抡胳膊猛力将其甩脱,它“啪嗒”一下摔落石上,同时一道黑光紧随而至,却是夜郎右手蝠纹匕首电射而出。
匕首钉入石中,斩下了它的半丛触须。它迅速蹿向空中,歪歪斜斜地飘远。
“你不是说它性子温顺吗?”夜郎朝灵通怒道,同时脱下手套,查看手心处的伤势。
在他脱下手套的时候,腕部曾有一瞬间的裸露,龙云舒看到,他的腕部有一道疤痕,大概两寸来长,缝合的痕迹就像一条蜈蚣,看起来十分不舒服。不过很快,这道疤痕便被袖口遮住了。
这种粗劣的缝合痕迹让龙云舒觉得有些眼熟,他稍稍撸高袖口,望向自己的腕部,那里是同样形状的一道疤,像贴在身上的蜈蚣。
不会是……这么巧吧?龙云舒想。
面对夜郎的质问,灵通咧了咧嘴,挠了挠头,又歉然一笑,道:“实在抱歉,您没给钱,所以,不能保证消息的准确度……”
夜郎气得咬牙切齿。那浮游身体轻软,口器却是十分尖利,它刺破了自己的手套,在手心处留下了一圈细密的牙印,一圈血珠洇出来,又疼又痒,十分难受,他用嘴吸出伤口处的血,吐到地上。
灵通劝慰道:“没事儿,这东西吸血为食,毒性不会很大,顶多会带一丁点儿麻醉成分,你这么大块头儿,死不了的,就当是被马蜂蜇了一下呗!”
夜郎拉着个脸,不去理他。
“别生气嘛!毕竟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有误不是?卖我消息那货真他娘的不靠谱,下次见到他,我非捶他一顿,给你出气哈!”灵通说着,从怀中掏出小本子,“我得把这消息更正一下,免得以后更多的人吃亏!”他开始在本子上做记录,记着记着,又忽然扭头对龙云舒道,“对了,龙少侠,这条消息姬仙媛也买了,你若有机会见到她,代我向她道歉,她若想要回十两银子,我一准儿还她!”
提到姬仙媛,龙云舒不免有些担忧。她一个女儿家,孤入险地,一路上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该是何其的艰难?她现在如何?有没有找到雪族的领地?若遇到白冰儿,又会发生什么?他越想越觉不踏实,纵目望远,白雪纷飞,冰峰连绵,何处才是个尽头?
众人再度启程,然而行出不远,刚刚翻上一个雪坡,便见前方的风雪中,有什么东西光华绚烂。那些光连成一大片,忽而显红,忽而成蓝,忽而化紫,轻卷轻舒,光彩变幻,奇异而美妙。
众人望着那光,只当是雪山特有之美景,啧啧称奇。却听灵通突然一声惊呼:“大事不好,诸位,快跑!”
第二十四节 燧人后裔
灵通突然的惊呼令众人意识到不妙,扭头望去,见这老小子竟已撒腿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他踏着积雪,看那腿脚,简直比年轻的壮小伙儿还要麻利。
众人略一迟疑,而后齐齐随他往回跑。他们已然注意到,远处那片美丽的光,正在快速朝着众人的方向飘来。
那是一大群浮游。
它们的身体闪烁着红绿蓝紫等颜色,遮蔽了大片天空,少说也要有几千几万只!
“他娘的,这家伙是来报仇吗?”夜郎一边跑一边扭头大骂,“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一刀扎死它!”
“去那里!”蒋炼伸手一指侧方一处崖壁,迅速做出决断。敌众我寡,以那崖壁作为倚仗,可防止被敌四面围击。
浮游群的速度很快,只这片刻工夫,便已离着众人不远,众人拼力朝着崖下奔逃。身后浮游越来越近,它们通过身体的急速收缩伸展来飞行,在风力的辅助下,动作极快,带着破空的嗡鸣声,这些嗡鸣声叠在一处,几乎淹没了呼啸的山风。
众人刚刚奔至崖下,当先的浮游已追至近前。
先是一波箭雨,将前方的浮游射杀。它们的身体很轻很软,弩箭一穿而过,去势不停,接连将后方的几只一并穿透,皆化作一团水汽,于空中消散不见。
随后,大量的浮游拥上前来,众人弃了手弩,各执兵器与之战在一处。
浮游防御力薄弱,只要击中其伞状体核心,便会消散为一团水汽,只剩下一层纤薄透明的膜状物随风飘落。不过,它们的优势在于动作迅捷、数量庞大,在空中借着风势,忽左忽右,令人无可捉摸,周身五彩变幻,更晃得人眼花缭乱,稍不注意,便会被它们扑入身侧。那些触须皆带有纤细的毛刺,一缠一裹,便附在人的身上,张开尖利的环状口器,朝着人身体钻咬,仿佛一圈钢针同时朝着肌肤刺下,让人痛苦难当。
浮游生活于雪山中,雪山中的动物大多皮糙肉厚,这令它们的口器进化出了一套独特的钻咬方式,一旦触到猎物,便会像钻头一般螺旋扎入,即使最厚重坚韧的牦牛皮,在它们口下也如败絮般不堪一击。而它们触须上的毛刺,更令它们不会被猎物轻易抖落。因此,对于生活在雪山中的动物而言,这些雪精灵实乃吸血幽灵,但凡成群遭遇,便只有被吸成干尸的份儿了。
众人武艺虽然不弱,奈何这群吸血幽灵毫无章法,只凭巨大的数量优势胡啃乱咬,任你有再高的本领,也施展不开。它们吸取血液,一口两口可能浑不在意,然而成群结队轮番啃咬,人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承受得住?怕是几番下来,便会在失血中眩晕,进而被它们蜂拥而上,吸成人干。
龙云舒手握龙吟剑,奋力抵御着浮游的围攻。突听“啊呀”一声惨叫,却是灵通被一群浮游包裹在内,剧烈的疼痛令他无可忍受,弃了手中小片刀,倒地翻滚,然而那些浮游却咬得死死的,如何也无法摆脱,更多的浮游乘虚而入,朝着他的身上猛扑。
眼见灵通势危,龙云舒连挥数剑迫开周围浮游,纵步跃至其身侧,大喝一声:“灵通莫动!”灵通果然忍着剧痛不敢稍动。龙吟剑贴其身侧绕了个剑花,将浮游尽数挑下,却有几只浮游趁龙云舒背后空门大开之际,扑到背上张口钻咬。龙云舒只觉一阵钻心剧痛,手腕一翻,龙吟剑贴身一荡,将那几只浮游斩落。
灵通爬起来,身上青一块血一块,朝龙云舒道了声谢,便再不敢离开龙云舒身周半步了。
龙云舒一边护着灵通,一边在浮游群中拼杀。抬眼望去,天地间满是五彩斑斓的影,似乎无穷无尽,而周围众人却已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如此下去,怕是坚持不了多时。
正当此刻,忽听岁侯一声大喊:“诸位护我!”而后闯开一片浮游,径直扑向箩筐。
几名弓斧手上前,围圈将岁侯护在中央,各抡砍山斧,将近身浮游砍杀。
岁侯由筐中提出红泥炉,麻利地揭炉盖掀风口,又从另一筐中抓过一支燃料筒,拔塞子将燃料倒入了炉中。耳轮中只闻轰的一声,蓝色火焰冲天而起。周围浮游哗地朝着四旁躲避,有躲避不及者,被火焰一灼,立时化作水汽消散。
岁侯并不停顿,双手朝筐中一探,抓出四支燃料筒。这次他没有拨开塞子,而是直接将筒口在火焰上一燎,塞子连同小半截筒身燃起,他心中默数三个数,而后一声暴吼,双臂猛力一抡,将四支燃料筒齐齐抛入空中。
燃料筒挂着火焰,分散飞入浮游群中。一瞬的安静之后,紧接着便是“砰砰砰砰”四连声巨响。伴着剧烈的火光,四支燃料筒在浮游群中接连炸开,空中霎时火雨飞溅、焦烟升腾!强大的热浪,登时将无数浮游撕成碎片,飞溅的火雨落在成群的浮游身上,粘住便不再脱落,浮游顶着火焰,喷出道道水汽,在痛苦中胡冲乱撞,更引燃其他同伴,搅得天空一片混乱。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更震得人耳膜生疼、头脑嗡嗡作响。众人缩到崖壁下方,以大石作为掩体,防止被疯乱的浮游群所伤。一些幸存的浮游开始朝着远空撤离,如退去的潮水,很快隐入茫茫风雪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的死伤。伤者抽搐着、翻滚着、扭曲着,其中一些身上燃着火苗,痛苦地在雪地上翻滚蹦跳,试图将火苗熄灭,然而那些火苗在身上黏得死死,冰雪根本无法令其熄灭,只越烧越旺,直至将伤者灼成一团水汽。
空气中尽是刺鼻的燃料气味,雪地中也到处散落着火苗。这些火苗将冰雪融化成一洼洼积水,漂在水面继续燃烧着,蓝荧荧的,像跳动的鬼火,不死不休,直至耗尽最后一滴燃料。
龙云舒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惊诧,望向岁侯,对方却自顾自地低头收拾着家什,似乎有意回避旁人的视线。灵通不加顾忌,往地上一坐,呼呼喘着粗气道:“侯爷啊,您有这好东西咋不早点儿点着?您要是早点儿点着,咱大家伙儿用得着遭这罪吗?”
岁侯打了个哈哈,道:“抱歉哈!之前紧张,一时忘记了。”
一时忘记了……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牵强,但关键是其他人还挑不出他的毛病:人家遇着危险心里紧张,怎么了?人家紧张之下一时健忘,又怎么了?人家最后救了你们的性命,你们还有啥好挑三拣四的?
众人原地休整,抹了止疼药、止血药,将伤口包扎处理后,这才重新出发。
随着众人离开,身后的战场上,一只尚未断气的浮游在雪面上蹦跶着,蹦着蹦着,却毫无征兆地没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又一只浮游突然原地消失,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的浮游消失了,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逐一将它们吞没。
一颗燃着的火苗也消失了,但下一刻,火苗消失处的雪地突然颤了几下,之后雪面一翻,火苗又重新亮了出来。蓝色的火焰依旧跳动着,像雪地上一朵忧郁的花儿。
当然,战场上的这幕情况,众人是没有机会察觉到的。
此刻,众人正排成一列,在雪地中艰难前行。
灵通紧紧跟在龙云舒的身后。龙云舒方才救过他一命,这令他觉得,只要跟紧龙云舒,自己的人身安全便有了保障。
龙云舒故意放慢步子,落到队尾,并与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
“龙少侠,啥事?”灵通跟上前来道。这小子比猴儿都精,自然能看出来龙云舒有话要和他讲。
龙云舒朝怀中一伸手,将银袋子掏了出来,递向灵通,道:“这些银子,都给你。”
“啥意思?”
“我想知道岁侯的信息。”
灵通眨巴眨巴眼,道:“您咋知道我有他的信息?”
龙云舒道:“你是天下第一灵通,自然是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灵通嘿嘿一笑,道:“龙少侠,您这话说得中听!”他伸手接过银子,掂了掂分量,揣进自己怀里,“要是别人给这点儿银子,小的还真不一定卖他,您开了口,小的一百个从命!说吧,想听些什么?”
龙云舒道:“随便说说吧,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
“要不怎么说还是龙少侠您精明呢!您这言外之意,是有多少听多少啊!”灵通道,“罢了,反正我对他也没多少谱儿,就说说我的猜测吧!”
龙云舒点点头。
灵通道:“我这一路上,也一直在观察着他,倘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南境燧明族的后人。”
“燧明族?”龙云舒疑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氏族,古老到什么程度呢?它大概是原始社会出现的第一批氏族之一。”灵通道,“那个时候的人,尚有三分兽性,他们茹毛饮血,视火为不祥,认为火会烧毁他们的家园、烧死他们的亲人,因此对火焰有着本能的恐惧。”
“后来,这些人中出了一位‘异类’。此人常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异样举动,别人绕火而行,他却哪里有火便向哪里去;别人避火而居,他却经常到有火的地方居住;别人捡到被火烧死的动物总是随手扔掉,他却总是剥开焦煳,撕些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通过长时间的体验,他渐渐发现了火的妙用:寒冷时候人靠近火堆会比较舒服,吃被火烤过的动物肉比生食少了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且肚子觉得舒服。于是,他号召周围人把捕获的动物或采摘的植物根茎放到火上烤着吃,使人们慢慢克服了生食的习惯,又带领周围人在寒冷的时候靠近火源,使人们找到了抵御寒冷的方法。”
“然而,自然界中的火并非随时随地都会存在的,再猛烈的森林大火也总有熄灭的时候。为了时时刻刻能够用上火,他开始探索人工取火的方法,经过千百次的试验,终于找到了一种燧木。这种木头,在摩擦中容易产生火星,以之作为引火之物,可将干草干叶等易燃物品点燃,非常方便。由此,他发明了钻燧取火之法,获得了人们的信任,人们将其称作燧人氏,尊其为族长,而这一氏族,便被人们称作燧明族。”
龙云舒听着灵通的讲述,道:“这钻燧取火的传说,你讲的却是不错。然而,又如何确定这岁侯是燧明族的人呢?”
“龙少侠莫急。”灵通道,“我既然说了这是我的猜测,您便不妨听听我分析得对或不对。首先,咱说说这岁侯的姓氏。中州姓氏总计五百零四数,其中单姓四百四十四数,复姓六十数,这些姓氏里头,可找不出一个‘岁’字,这说明,‘岁侯’二字,用的乃是化名。既是化名,想来应该是越普通、越不起眼才好,可为何偏偏要选用一个本就不存在的姓氏呢?我想,应是以谐音取之,他的这个‘岁’,实际应作‘燧火’之‘燧’!”
“你分析得有些道理。”龙云舒道,“不过,说服力却不高。”
灵通道:“您再听听这其二。想来,您应该也注意到了他的那只炉子。”他说着,朝前方努努嘴,龙云舒随着望去,见岁侯挑着扁担走在前方,箩筐中的红泥炉里,有蓝色的星火透过炉壁的火焰纹闪烁着。
“是的。”龙云舒道,“还有他炉子里的那截永远不会熄灭的木头。”
灵通道:“那截木头,若我猜得不错,便是燧木。据《拾遗记》对燧明族之记载:‘国有火树,名燧木;屈盘万丈,云雾出于其间;折枝相钻,则火出,数月不灭。’你再看那炉壁上的火焰纹,盘桓屈曲,是不是那燧木的意象?”
“还有啊,这燧明族之人,自古以来便擅于运用火焰,以火烧制出的器物更是精妙非常,你看那红泥炉,虽然造型简单,但这里边的技术含量可不低。炉壁主体朴实质厚,是为陶;火焰纹处细腻精薄,是为瓷。这陶瓷陶瓷,陶与瓷不可混为一谈,二者无论是原料,还是烧结温度都不尽相同。在这小小的炉体上,将二者精致而紧密地结为一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这炉中常有蓝色火焰,此火焰温度极高,陶与瓷结合部位经反复冷热变化而不碎不裂,这种技术,纵然我中州陶瓷制业发达,却也未能达到如此地步。而能够做到这些的,我想,除了燧明族,天下间怕是再无第二者了!”
听了灵通一席话,龙云舒恍然而悟,由衷佩服其学识广博。但他还有一事不明,便出言问道:“灵先生,却不知他那炉中所用燃料为何,怎能在冰雪上燃烧?”
灵通道:“何止是在冰雪上,他那燃料,便是在水上都能烧得起来!并且啊,它越是遇水,燃烧得越是剧烈!在对燧明族的记载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国南有山,石出黑泉,如不凝膏,燃之极明,得水则愈炽。国人谓之石脂。’燧明族对石脂加以提炼,得到了一种燃料,此燃料极易燃烧,温度高,火焰猛,水浇不熄,而且越是浇水,它烧得越是猛烈。他们将其取名作猛火油,认为这种火焰,是水的克星!”
“水的克星……”龙云舒思索着。前方走着的这位岁侯,平时少言寡语,除了生火做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没想到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芥子帮安排这样一个人进山,断不会只是为了给众人做饭取暖,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龙云舒脑中思考着,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身后有异,猛地转身回望。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满山的白雪,从脚下一直绵延到天边。
龙云舒的动作将灵通吓了一跳,灵通跟着转身,却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望向龙云舒,询问道:“咋了?”
龙云舒摇了摇头。他方才听到身后有一种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很小,但离着自己很近,几乎就快贴到了自己的背后。然而在自己转身之后,那声音便瞬间消失了。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龙云舒狐疑着转回身去,然而走了没几步,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转回身来,同时右手一拍腰间龙头剑护,龙吟剑崩弹而起,抄在了掌中。
“龙、龙少侠,您别吓我啊!”灵通朝着他的身后缩了一些,随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围拢过来,各抄兵器在手:“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脚印。”龙云舒回答道,“我们没有脚印。”
第二十五节 天下第二
经龙云舒提醒,众人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地面。
皑皑白雪,平整铺漫大地,众人踏雪一路走来,沿途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此时天空虽然飘着雪花,但也决不可能这么快便将脚印覆盖。
“咱、咱脚印呢?”夜郎望着一路平整的雪面,声音有些发虚。
“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咱们。”龙云舒道。
“啥东西?”
“没看到。”
“啥东西有这洁癖,把咱脚印都给擦了?”夜郎说着,在雪地上转了一圈,新踏出的脚印没有消失。
“我咋这么瘆得慌?”灵通缩缩脖子,朝四下望了望。
“老包子,啥东西喜欢擦脚印?”夜郎问灵通。
“我只知道鬼不会留下脚印,但啥东西喜欢擦脚印,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众人面色凝重。
“继续赶路!”蒋炼最终道,“改换锥型阵列,一组卫二组卫断后,严密关注后方!”
“是!”四名弓斧手领命道。
众人列为锥型阵继续前行,四名弓斧手走在队尾,手握砍山斧,时刻注意着身后方的动静。
脚印终于不再消失了。
众人行至天晚,找了处背风的地方作为宿营地,围着火炉扎了一圈帐篷。此时雪已然停了,众人吃罢了饭,各自躲进帐篷中,往睡袋里一钻,早早地休息。
由龙云舒和夜郎值守前半夜。
原本是不需要龙云舒守夜的,他作为无名教的副教主,一直被蒋炼以客相待,但龙云舒表示,自己身为团队中的一员,理应与大家同进同退、同休同止,决不可搞特殊化。蒋炼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连日来奔波劳苦,二人坐在火炉前,不觉间便双目迷离,昏昏欲睡。远处几声雪狼的嚎叫随风传来,令二人陡然清醒。为了保持精神,二人离开火炉,坐上一处高坡,一边看着营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想起白日里夜郎手腕上的伤疤,龙云舒问:“你手腕上的那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多日来的相处,令他和夜郎熟络了许多,所以问话并没有什么顾忌。
夜郎叹了口气,道:“和人赌,输了,挑了手筋。”
龙云舒一阵咂舌。想起此前地下赌场中,对方也是把钱输了个精光,便道:“你这个赌鬼,运气似乎一直不怎么好。”
夜郎苦笑了一声,道:“这场赌,倒和运气好坏没什么关系,因为它赌的不是大小,而是——偷盗之技。”
哦?龙云舒见识过他的偷盗手段,可谓是神鬼莫测,是何人竟比他还要高过一筹?转而想起与对方初次见面时,对方曾言自己是天下第二神偷,当时只以为说笑,现今看来,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我是个孤儿,自幼没了父母,流浪街头,偷鸡抢狗,练了一身赖皮本事。”夜郎讲述道,“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个白胖子,看起来很有钱,便偷了他的钱袋,不料却被他逮了个正着。我以为免不了一顿毒打,没想到他见我有些天赋,不仅没有打我,反而将我收养了。我后来才知,此人名叫尤万金,时任芥子帮内务总管,在帮中说一不二,是帮主裴山海的心腹。雍州地界大多偷儿乞儿都归在芥子帮的名下,我踩了狗屎运,竟偷到了这尊大佛的头上!”
“你偷了他,他却收养了你,此人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坏。”龙云舒道。
“我开始也这么觉得,认为自己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时来运转,马上便要出人头地。哪儿成想,这尤万金收养的孤儿何止我一个?和我同批的,便有百十个!他们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身世白得跟窗户纸一样,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将这些孤儿关入地下,安排专人进行秘密训练,教他们各种技法,杀人技、偷盗技、谍间技、诱骗技……最后让他们捉对残杀,活下来的,被他收作‘子’,皆呼他为‘父亲’。”
“他有很大的野心。”龙云舒道。
“是的,他有很大的野心。”夜郎道,“在这些‘子’的帮助下,他阴谋刺杀了裴山海,由此夺取了帮主之位;又用这些‘子’,剿除帮中异己,稳固根基;还用这些‘子’,往来内外,替他办了不知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一生未娶,却因有了这些‘子’,而成就了大业!”
“对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生未娶吗?”夜郎突然朝龙云舒问道。
龙云舒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夜郎邪魅一笑,“他没那个功能。”
“嗯?”龙云舒一愣,“没哪个功能?”
“嘿!你还真是单纯得很!我跟你说哈……”夜郎朝龙云舒凑近了些,放低声音道,“他吧,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穷得丁当响,连饭都吃不上的那种。起初想进宫当太监,然而割了之后才发现,想进宫当太监的一大把,当太监竟也得给总管大太监送礼,他拿不出礼钱……白割了!”他大笑,又怕吵醒了旁人,只能使劲捂着嘴,憋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甚是难过。
龙云舒脸一红。忽又想到一事,道:“既然如此,那他现今要娶亲,又是何故?”
“不知道啊!”夜郎道,“大概是,那女人长得实在太美,连阴阳人都动了心吧!云舒,刚才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呀,要是被他知道我背后传闲话,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放心吧!”龙云舒道,“我不会说的。”
“仗义!”夜郎道,“反正,经了那件事之后,尤万金性情大变。也许是前半生把厄运都磨光了,他后来一路顺风顺水,加入芥子帮,逐步成为了帮主的心腹要员,直至最后弑主夺位!不过,咱俩的话题好像扯远了,我是不是该说说,我这腕子上的疤?”
龙云舒点头。
“与我打赌的人,名叫燕夜白。他和我一同入的芥子帮,比我年长三岁,是同一批接受训练的‘子’。”
燕夜白……这个名字,龙云舒听起来有些耳熟。
“他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天下第一神偷,人称‘盗圣’,号称没有偷不来的东西,不过后来失手了。他接了趟活儿,受雇于北陆商盟,跑到锱铢门盗了暗账,被锱铢门的二公子南宫武带人由永州一直撵到了雍州,最后还是给宰了。”
龙云舒想了起来。这件事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他有过耳闻。
夜郎继续道:“我与燕夜白皆主修偷盗技,在帮中无有敌手。他虽比我年长,却又始终被我压着一头。他气不过,有一天当着所有同窗的面,提出要和我打赌,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胜者得‘盗圣’之名,败者自废双手。我当时年轻气盛,心想还能怕了你不成?一口应承下来!”
“赌局是深入皇宫大内,盗取一只皇帝亲用的金樽,得者胜,不得者败。我深夜潜入,绕过重重守卫,顺利将金樽盗出。但我哪里知道,他早便买通了御膳房银器库的主事,将金樽掉了包。我盗出来的是铜泥粘的,他盗出来的才是金子铸的。”
“我那时年少轻狂,经验缺乏,兴奋之下竟没有意识到铜泥的质量远远比金子轻。这也怨不得别人,谁让我傻呢,就该吃了这傻亏!我返回芥子帮,取出假樽,兴冲冲地当着众人炫耀,他稍晚返回,掏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樽,和我的一撞,我的便碎成了八瓣。我傻了眼,稀里糊涂地被人挑了腕子。”
“我双手残废,被尤万金做了弃子。他曾对我百般宠信,可当我失去利用价值后,在他眼中便猪狗不如了。我又流落街头,进一步感受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段时间,我想通了许多事情,也看开了许多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大善人,却也没有什么恶与不恶,善与恶都是相对的。你强大了,别人便自然对你善,亲近你、敬重你、赞美你,对你言听计从、有求必应;你弱小了,别人便自然对你恶,远离你、轻贱你,甚至喝骂你,对你呼来唤去,视你一文不值。人啊,都他娘的见风使舵,没一个好东西!”
夜郎朝地上啐了一口。
“后来,我遇到一位医者,他帮我续接了筋脉,双手竟又活动自如。我重新回了芥子帮,尤万金见我能力恢复,对我一番好言安慰,表示此前逐我离开,是为了磨砺我,以便我日后能够胜任更高更重要的职位。我心如明镜,只是没有说破罢了。但我知道,经此事后,我们虽表面一团和气,我却再不可能信任他,他也再不可能真正信任我。”
“我自称天下第二,以‘盗鬼’之名自嘲。毕竟,我曾败给过燕夜白,虽然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但败了就是败了,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手段,不管我的技艺精进到何种地步,天下人也只会更多地记住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字。”
龙云舒一阵沉默。夜郎的经历让他心中黯然,夜郎与尤万金的关系,更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与武当道尊。那曾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就某种情况而言,道尊对于自己,比尤万金对于夜郎更像是一位父亲。但就是这样一位亦师亦父的人物,不也将自己作了弃子,只欲将自己置入死地吗?
这个世界,残酷而冰冷。
沉默良久,夜郎忽然哈哈一笑,道:“我这话题起得有些沉重了。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些事,你是第一个。好啦,咱别在这儿傻坐了,到那边烤烤火。月亮已上了中天,也该到换岗的时候了,九组卫这俩货是不是睡过了头?”他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高坡,朝着营地走去。来到一顶帐篷前,挑帘子向里一探头,刚要招呼人换岗,却一下子呆愣在了原处。
第二十六节 飞毯毛贼
此番进山,众人携带的皆是双人帐篷,算上龙云舒和夜郎的,总共是十顶。这些帐篷围成一圈,圈子中间的空地上摆着岁侯的火炉,蓝色的火焰在炉中跳动着,将这些帐篷笼罩在一片蒙眬的幽蓝中。
“怎么了?”龙云舒跟到近前,同时朝帐篷内望去。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
“这俩货跑哪儿去了?”夜郎放下帘子,直起身道。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边的两个人半夜离开营地如厕,但转而一想又觉不太对劲。此前他和龙云舒一直在不远处的高坡上聊天,虽然精力有所分散,但也不至于连两个大活人离开营地都发现不到。
他狐疑着走到另一顶帐篷前,抬手轻轻拍了两下篷顶,而后掀开帘子朝里望。
没有人。
帐篷内的地面是厚厚的雪层,雪层上一片平整,什么都没有。
“奇怪,人呢?”夜郎更加疑惑,“怎么……连睡袋都没了?”他望向龙云舒,见龙云舒也正掀开一顶帐篷。
还是没有人。
二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各自奔向两旁的帐篷,逐一打开察看。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这些帐篷里皆是空空如也,人和睡袋全都不翼而飞!
“嘘——”在最后一顶帐篷前,夜郎突然朝龙云舒一抬手,伸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摸向了腿侧的蝠纹匕首。
里面有东西!
在夜郎靠近帐篷的同时,龙云舒也觉察到了异常。他听到帐篷里传出一丝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很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肉蚕在慢慢吞噬着桑叶。他放慢步子,轻轻朝着帐篷接近,同时将龙吟剑持在了手中。
夜郎右手握着匕首,左手轻轻将帘子掀起了一道缝隙。
炉火的光亮透过缝隙射入,照在帐篷内的地面上,昏沉沉、蓝幽幽的,勉强能够视物。二人拢目光定睛观瞧,待看清地面事物后,不由大惊失色!
但见白色的雪地上,半个人平躺在睡袋中。他只剩了腰部以下的半身,上半身连同睡袋,全都不见了。一双脚从睡袋的下缘露出来,一动不动,从脚上穿的那双黑底快靴来看,应是一名弓斧手。
他的下半身仍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从上到下地将他吞噬。
是雪地!
二人突然意识到,是他身下的那片雪地“活”了过来,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犹如一条吞噬着桑叶的肉蚕!
夜郎猛地跳入帐篷中,捧匕首照着那片雪地便扎!
匕首落处,雪地喷溅出了一股白色的液体,随后突地卷起,朝着帐篷的里侧滚去,转眼间钻入地面,消失不见。
那弓斧手被裸露出来,仍是一动不动。夜郎连抽了他几巴掌,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是一脸懵懂,对前事毫不知情。
“照顾好他!”龙云舒身形一纵跃上篷顶,四下一望,正见那片雪地从帐篷外侧钻出地面,展作一面白色的飞毯,贴地快速朝着山的另一侧遁去。
这是个什么怪物?借着月色,龙云舒看到它整体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长七八尺,宽三四尺,扁平扁平的,背部和雪地完全融为一色,活脱脱一张雪绒毯。他并不迟疑,飞身跃下篷顶,执剑朝着飞毯追击。
雪毯贴地而行,速度很快,轻飘飘地忽高忽低,不多时便绕过了山侧。龙云舒追至山侧,抬眼望,却不见了对方的踪影。
前方山势陡直险恶,几座大山圈出一片空地,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冰雪之上,散弃着许多白骨,这一根,那一丛,其中竟还有几具整副的牛羊骸骨,它们半没在积雪中,瞪着黑乎乎的眼眶,在这夜半深山中,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将视线放远,见远处的雪地上有一群白色的影,正慢慢地向前移动着。那也是一些雪毯,不过它们的背上,正驮负着一些东西,这令它们的速度缓慢了许多。他注目细望,见那些东西作长条状,毛茸茸的,正是裹着众人的睡袋!
这帮贼子,竟是将众人偷运到了此处!
他握紧龙吟剑,迈步踏入了这片空旷地。脚下雪层厚而松散,每一步都能没到膝盖,走起来有些吃力。他用龙吟剑向下探了探,更下层还是积雪,只不过坚实了许多,勉强能够站人。这种情况下,贸然进入无疑是危险的,但为了救出前方众人,也只得咬牙硬上。他丝毫不敢马虎大意,稍稍放缓步子,谨慎前行。
远处雪毯因负了重物,速度慢如龟爬,这让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他注意到,睡袋中的众人一动不动,并没有从沉睡中醒来。这些人本是耳聪目明之人,如此情况下断不应毫无察觉。想到方才夜郎救下的那名弓斧手,醒来时一脸懵懂的模样,他猜测,这些雪毯应是能够给猎物注入麻痹性的毒素,从而让猎物失去知觉。它们此前钻地进入帐篷,给沉睡中的众人施了毒素,然后裹着众人钻出帐篷,一路驮负到了此处,这种捕猎的手法,着实奇特。
龙云舒扭头望向周围散落的白骨:这些骨头,都是它们吃剩下的吗?
思索间,忽觉身侧异动,他心头一惊,急忙闪身向旁躲避。一道白影斜扑而至,险险擦身掠过,转眼落入雪地,消失不见。
这只雪毯,是何时接近的自己?他竟一丝察觉都没有!龙云舒又惊又惧,然而未及细察,又觉身后阴风不善,他脚踏积雪行动不便,只得向下一塌身,另一只雪毯从上方贴身飞过,扑入身前的雪地中,带起的碎雪撒了一身。
他正欲起身,却感脚下地面一阵剧颤,暗叫一声不好,双足奋力一蹬,身形一跃滚落一旁,却是一只雪毯从脚下直蹿而出。那雪毯身长近丈,仿佛一面雪墙飞入半空,它遮蔽了大片月光,朝着他重重拍下!
龙云舒第一次看清了这些家伙的腹面模样。它的整个腹面都是白色的,疙里疙瘩,犹如章鱼触手上的吸盘一般。那些吸盘蠕动着,每只吸盘的中间都是一张圆形的口,口中无牙,隐隐可见其内白色的晶须缓缓蠕摆。
好骇人的模样!他双臂双腿齐发力,身体一个翻转跃至一旁。雪毯重重砸在雪地上,溅起大片的雪雾,身形就势隐去。
方才这一连串的攻击,龙云舒虽有惊无险一一避过,背后却已见了汗。他稳住身形,执剑凝目四顾,入目所见,到处都是皑皑白雪。他知道,它们此刻就藏在这周围的积雪中,酝酿着接下来的攻击,但他一点行迹也看不到。这些家伙,在雪地中简直就是天生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无从设防!自己置身雪地行动不便,每一个动作都要比平时慢上半拍,照此下去,必吃大亏!
不能防,唯有主动出击!
龙云舒将龙吟剑贴身一旋,龙吟剑化作一道白光,围在身外盘旋飞舞。他双手掐诀,探二指一压眉心,双瞳瞬间变作一片白茫。
白瞳!
白瞳之下,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细节都呈现了出来。他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趴伏着许多蓝色的扁状物,这些扁状物朝着自己慢慢接近,密密麻麻地,已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他知道,这些扁状物都是雪毯,蓝色并非它们实际呈现的颜色,只是在白瞳下的另一种状态,表示它们的身体是冰冷的。
可怕的家伙!难怪方才自己处处受制,如此紧密的包围,无论自己朝着哪个方向退避,都会落入至少一只雪毯的攻击范围之内。若是等它们的包围圈再缩紧一些,它们一拥而上,到时自己怕是要被活活埋葬!
龙云舒猛地握住龙吟剑,身形向起一纵,一道剑光朝着前方一道蓝影劈下。那蓝影毫无防备,实实受了一剑,身体直被劈作两半!他丝毫不停,剑锋斜撩,从旁边另一道蓝影身上划过,那蓝影蜷了一下,快速朝着地下钻去。他并不追击,而是猛地转身,一剑向下斜刺而出,正将蹑至身后的一道蓝影刺穿在地。那蓝影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他瞬息间伤一毙二,周围蓝影皆为之一顿。大概它们都在疑惑,自己的伪装技术一向完美,从来都能让猎物在惊恐中慌乱无措,进而被扑杀,可今日为何会失效?眼前这主儿,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它们天性胆小,一时犹疑不前。
龙云舒可管不得这许多,一招杀顺了手,纵身跃入蓝影丛中,龙吟剑只化作一道白芒,在敌群中纵横厮杀,横削竖斩,前挑后刺,一道道蓝影被毙于剑下。其余蓝影见势不妙,纷纷朝着四方逃避,当真是兵败如山倒,不多时便消散一空。
龙云舒驱散了蓝影,稳身收回白瞳,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白瞳动用的乃是青龙的力量,对自身损耗极大,方才耗时虽然不长,却已令他头脑阵阵眩晕。倘若那群雪毯胆子再大一些,多拖延一会儿,恐怕不等它们动手,他便会自行扑倒在地,后果不堪设想。
他闭上眼睛,缓了几息,抬眼望去,见远处那几只雪毯仍在驮负着众人向前逃,速度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咬牙,豁然站起,飞身直追!
第二十七节 混沌魔虫
方才的一战令龙云舒凶性大起,管你们有没有埋伏,老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心怀此念,周身气势陡盛,只如凶神恶煞一般,朝着前方的雪毯冲去。双方距离快速拉近,他暴吼一声:“妖物休走,纳命来!”
前方雪毯大概是见识过了他方才的神威,此刻又见他玩命而来,一个个吓得惊慌失措,丢了背上的众人,朝着远处逃窜。
冲到众人近前,粗略一点,十七个人,蒋炼、灵通、岁侯,以及十四名弓斧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们裹在睡袋中,仍自睡得踏实,尤其灵通,打呼噜、吧唧嘴,不知在做着什么美梦。龙云舒心头来气,老子和人拼命,你们几个倒睡得舒服,给我起来!学着夜郎的样子,照着这些人没头没脑地挨个拍打,又从地上抓起几把雪,往众人的脸上糊。众人受此冰凉刺激,纷纷从沉睡中醒来。
这……这是哪儿?
众人坐起身,疑惑着朝四下张望,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周围便换了天地。
“我脸咋这么疼?”灵通摸着脸,一副诧异之色。
“没时间解释了,快些离开这里!”龙云舒拉起他,朝众人道。
众人大多是闯荡过生死的,对危险有着十分敏锐的嗅觉。一见周围这气氛,便知此处并非久留之所,是以并不多问,起身便要离开。但就在这时,忽觉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直震得人双腿发麻,几乎站立不住。
“怎么回事?”众人大惊失色。
“不用离开了。”龙云舒站定,握紧龙吟剑,“准备应战吧!”
话音方落,便见前方的雪面上,一具庞然大物,骤然拔地而起!
它无足无爪,似一条巨大的白色肉虫,从雪地中直立起数丈高,庞大的身躯,直径一丈有余,怕是六七个人合抱都无法抱得过来。它的上半身在空中摇摆着,下半身仍埋在雪面以下,却不知身长总共几许。
是的,只有这种大家伙,才可能吞得下整只的牛羊!龙云舒望着前方的巨怪,暗道。这片雪地中的累累白骨,让他早便意识到了此处存在着更可怕的东西,所以他才会急于离开。但现在看来,这怪物似乎不会轻易放众人走脱。
巨怪的端部如同一个刀削的平面,在这平面上,由外至内生了三圈细密的尖牙,所谓“细密”,乃是相对于它庞大的身躯而言,实际每颗牙也要有一尺长短,白森森的,尖利如锥。在这三圈尖牙围着的正中心,褶皱的纹路,恰恰组成了一张人面,那人面随着褶皱伸缩变化,时而龇牙瞪目,时而低眉顺眼,时而哀伤悲泣,时而奸媚谄笑,一副副面孔变幻无常,好不骇人!
“这是……混沌虫!”在看清巨怪的头部特征后,灵通失声惊呼。
与此同时,巨怪长身一俯,猛地朝着众人扎了下来,端部人面化作一副凶残恶鬼模样,围圈尖牙忽开忽合,如同绞肉的钢刀一般。
众人见状不妙,急急朝着周围闪躲。那灵通临战经验不足,慌乱中不知如何躲避,龙云舒眼疾手快,拽着他的领子向旁一拖,堪堪避过巨怪的直击。
巨怪携着万钧之势,重重撞击在雪地上,溅起大片的冰雪,一些人受此冲击力,向旁跌飞而出。龙云舒与灵通离撞击点最近,受到的冲震力也是最大,二人直直跌出,摔出两丈多远,砸进厚厚的积雪中。
龙云舒迅速从地上跃起,携起灵通,朝着战团外围奔而去,他一连奔出数丈,将灵通往地上一放,转身便要返回战团,却被灵通一把拽住。
灵通刚才被狠狠摔了一下,还没有缓过劲来,他抓着龙云舒的胳膊,剧烈咳嗽了几声,而后喘着粗气道:“不要过去……混沌虫……杀不死的……”
龙云舒一滞,转头望向战场,正见那巨怪长身一摆,朝着一名弓斧手横扫而去。它身量庞大,那弓斧手上下左右皆无避路,情急中,抡起砍山斧朝着它压将过来的身体便劈。斧头落处,只如陷入一团黏液中,竟砍也砍不下、拔也拔不出。白色的黏液沿着斧柄漫延而来,转瞬将他包裹在内。弓斧手整个人裹在黏液中,不辨面目,痛苦地踉跄了几步,随即便被卷入巨怪的身体,淹没不见。
“混沌虫……杀不死的……”灵通又重复了一句。
龙云舒回头望了他一眼,又急急望向战场,而后胳膊一挣,飞身奔赴战场:“我去助他们脱身!”
战场上,队友的惨状,令一众弓斧手红了眼,霎时间七八条斧链朝着混沌虫飞卷而去,将混沌虫缠绞在内。他们齐齐发力,斧链收绞,深深陷入混沌虫体内,只欲将这条吃人的怪物勒成几段。那混沌虫扭动了两下,而后身体猛力一摆,直将斧链抡圆,斧链末端的众人如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四野飞落,其中一些摔入积雪中,另有一些飞撞在数丈外的山壁上,撞得骨断筋折,扑通通跌落在地,再不动弹。
正当此刻,一道人影从山高处飞落,手中长刀照着混沌虫当头劈下!三尺半长的刀刃,寒光闪闪,齐根没入混沌虫体内。他双手捧刀,借着坠势,自混沌虫头部一路劈下数丈,直落地面!
那人正是蒋炼!
混沌虫的身体被劈出了一道数丈长的伤口,那伤口深三尺余,几乎深入了身体的三分之一。伤口朝外翻着,白色的黏液汩汩流淌,看起来触目惊心。它直挺挺立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根白色的冰柱。
这是……成功了?
众人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高高仰望这头巨怪。
巨大的伤口,仍在一点一点地朝外翻,黏液越淌越多。这些黏液在伤口中缓缓涌动着,内部的嫩肉慢慢向外推挤,由内而外地填补着伤口处的空缺,不多时,竟令身体重新生长完好!
“快撤!”蒋炼近距离望着眼前这一幕,惊愕之情尤甚,他朝后跌退几步,下令一声撤退,抽身便逃。
混沌虫仰天发出一声长嘶,人面表情悲喜恨怒连番变化,如失了心的疯子一般。它猛然向下俯冲,朝着蒋炼狠狠吞来!
蒋炼与它距离实在太近,只奔出数步,巨口便已到了头顶,他避无可避,当此危难关头,龙云舒斜刺里飞奔而至,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从巨口下抢出,二人翻滚在地,快速爬将起来,朝着雪地外围便逃。
混沌虫重重撞入雪中,而后一个翻腾调转头来,朝着二人紧追。它在雪地中忽起忽落,带起大片的冰雪,只如平地掀起的雪暴一般。二人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大幅受限,片刻之间,混沌虫便已离着不远。它头部人面变化似同鬼魅,三圈尖牙开合绞动,发出令人牙酸腿软的摩擦声,携冰裹雪,朝二人狂涌而至。
眼看二人性命堪忧,忽听侧前方传来一声高喝:“龙少侠、蒋统领,请往此处!”
二人循声一望,见侧前方一块大石上,夜郎和一名弓斧手并肩而立。夜郎跳脚舞手,急冲冲招呼着二人。二人并不迟疑,忽一折转,朝着夜郎的方向奔去。后方混沌虫探身朝二人大口一吞,却将将吞了个空。它调转身形,荡起大片的冰雪,继续猛追而来。
夜郎弯腰,从身前的箩筐中抱出一大捧燃料筒,三下五除二捆作一团。旁边弓斧手将怀中事物朝他一递,却是那只红泥炉,炉中火光闪动。他望了眼快速逼近的混沌虫,而后将燃料筒插入了火中。
“不要——”
“不要——”
接连两声大喊,从两个方向响起,一声是灵通,一声是岁侯。
但为时已晚。夜郎将燃料筒从炉中拔出,筒口火焰腾腾。他抡圆了臂膀,大力朝着混沌虫丢了出去。
二人所站的大石有两三丈高,与混沌虫几乎处于了同一水平线,燃料筒挂着蓝色的火焰,砸向混沌虫的头顶。那混沌虫吞噬万物,生性猖狂,此刻见一物迎面而来,条件反射般大口一张,直将燃料筒吞入口中!
“闪!”夜郎大呼一声,与身侧弓斧手齐齐跳下大石,避在了石后。龙云舒与蒋炼飞扑而至,在雪地上滑出了丈远,被夜郎和弓斧手从石后探出手来,一把拽了进去。其余众人也不敢怠慢,各自找掩体躲避。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燃料筒在混沌虫的口中燃爆,巨大的能量于瞬间释放,将它的整个头颅炸得稀烂,碎肉与火雨朝着周围飞落。它身躯剧烈摇摆着,最后猛地扎在地上,朝着地下快速钻入。
众人捂着耳朵,只觉脚下大地、周围山体都在颤动。爆炸声在山间回响,一波波震荡开去,良久才渐渐平息。
“咔嚓”一声脆响,从不远处的山体上方传来。那声音不大,却因爆炸后四野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块冰正从山高处崩落。它翻着跟头砸下来,摔落在一块石头上,啪地碎成了渣滓。
“快跑!”灵通突然大叫一声,起身朝着一侧的大山玩命儿狂奔,“雪崩!是雪崩!快往高处,快往高处!”他声音中满是惊惧,几乎不似人声。
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纷纷起身,随他朝着侧方那座大山跑去。
灵通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众人起身奔出的同时,冰块崩落处,一道缝隙从厚厚的雪层间裂开。随后,巨大的雪体开始朝下缓缓滑动。它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条倾泻而下的白色巨龙,裹挟着沿途的碎冰乱石,呼啸着朝山下冲来。它猛烈地撞击着大地,荡起漫天冰雪,又朝着四野滚滚而去。
众人刚刚奔至山脚,雪流便已咆哮而来。雪流前方堆积的气浪,用强悍无匹的力量,将前方的一切障碍撕成碎片,这些碎片又转瞬被狂涌而至的冰雪吞没。
大自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神魔之力,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众人心中泛起一阵绝望。如此力量下,断无生存之理,今日若被葬在这冰雪之底,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
“去那里!”灵通忽然指着山侧的一道狭缝大喊。
经他提醒,众人果然见那乱冰碎石中,有一道狭窄的缝隙,黑洞洞不知深浅。当此关头,已顾不得许多,横竖都是一死,但凡有一线转机,也决不可放过。众人快步奔向狭缝,一一跳入其中。
雪流眨眼及至,气浪将洞口处的石块冰块搅作一片齑粉。随后,狂涌的冰雪转瞬将洞口淹没。
第二十八节 肉身傀儡
芥子帮,灰暗之城。
巨大的白玉火坛柱,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将这座地下宫殿照得一片通明。帮主尤万金端坐在灰熊皮芥王座上,身前的桌案上摆着由各个分舵呈报上来的事务文书。他常年居住在地下城中,帮中事务大多通过文书往来,以硕鼠作为通信信使,安全绝密。
他一向谨慎,惜命如金。
雨儿于一旁服侍,端过一盏茶水,道:“主人,请用茶!”
雨儿是他对外宣称即将大婚的夫人,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二人却似一对主仆。
尤万金随手接过茶盏,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桌案上的文书。雨儿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将茶盏贴到了唇边。
他突然停下,双耳一动,抬头望向了大殿外。
雨儿一惊,也随之望向殿外。外面黑乎乎的,殿内火光太过明亮,反令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不甚清晰。
“侍卫何在?”尤万金朝着殿外道。
没有人应答。
尤万金一愣。他有近身侍卫二十八人,以二十八星宿冠之,皆是他精心选拔培养的好手。为了对付雪妖,他抽调一十六人去往昆仑,是以地下城中如今仅余一十二人。这些人分布在宫殿外的各个角落,确保防守万无一失。
“侍卫何在!”尤万金提高声音,再次喊了一句。
仍然没有应答。
他意识到情况反常,放下茶盏,晃着肥胖的身躯走下了王座。一只耳的硕鼠不安地围在他脚边打转,发出“吱吱”的叫声,当他走到殿中的时候,硕鼠突然炸起了毛,双眼瞪着殿外惊恐尖叫。
尤万金停下了步子。
大殿外,几名黑色劲装的侍卫,直挺挺地悬在半空,耷拉着脑袋,低垂着四肢,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具吊死的尸体。但是,他看不到上吊的绳子。
他双目一凛,这些侍卫皆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老手,由生死丛中摸爬滚打活了下来,这样的一群人,怎么会被无声无息地吊死在外面?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还不速速与我现行!”尤万金厉声高喝,整个大殿中泛着一波波回音。
“咯咯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从殿外一前一后,慢悠悠迈进两个人来。
前者浑身缠裹着白色的布条,从头顶一直缠到脚面,只余一只眼裸露在外。那眼浑浊一片,毫无神色,竟是个死人眼!他动作僵直,两条手臂朝前伸着,晃悠悠的,只如一具行走的木乃伊一般。
在这具“木乃伊”之后,跟着个黑袍的女子。她白脸如纸,深目如洞,薄唇如血,口中“咯咯”笑着,面上却不见丝毫表情,活脱脱一个成了精的纸扎人。黑袍的胸口位置,绣着一个红色的天眼图腾,这图腾尤万金很是熟悉,因为此前来访的那位无名教副主,身上的袍子也是这种款式。
尤万金的视线下移,更注意到黑袍女的双手。那双手各有六根手指,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到两个银色的指环,有极细极细的透明丝线,连接在指环与“木乃伊”的身体各处。
“曾闻昆州有一偃师,单名一个‘妾’字。”尤万金上下打量着黑袍女,道,“早年浸淫偃术而无法自拔,其夫恶之,写下一纸休书,叛她而去。她一怒之下,将其夫做成了肉傀儡,日夜操控习练,偃术竟获大成!”
“咯咯咯……”偃师妾发出一声娇笑,道,“如此,他便再不会离我而去。”又扭头望向身旁的傀儡,眼神中满是爱怜之意,“是不是,相公?”
傀儡笨拙地点了点头。
尤万金道:“我芥子帮灰暗之城深居地下,出入路径错综复杂,外人断无进入之法。是谁为你指的路?”
偃师妾无意明说,只道:“指路之人,便是你最宠信的那颗‘子’。”
尤万金心思电转。自己从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一个人,所以这最宠信的那颗子是谁,着实有些难住他了。但他转念一想,对方口中的“最宠信”,乃是以第三方视角进行评判的,在这些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会是哪颗子最受宠信呢?
一个身影瞬间跳入脑海:我便知道,这小子二进宫,定是怀了二心,着实不该留他!
尤万金心中恨恨,脸上仍是一副淡定神色,道:“我与无名教从无敌对,此番你教副主还与我帮精诚合作,共同进山除妖。而你,今日这般作为,却是何意?”
偃师妾道:“我亦是来找尤帮主寻求合作的。”
尤万金双眼一瞪,声音陡然拔高:“可你为何杀了我的侍卫!”
偃师妾道:“为了证明我有和你合作的资格和实力。”依旧是毫无表情,面如画影。
尤万金怒目望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与我,合作什么?”
“耳鼠之灵。”
尤万金蓦地一愣。
偃师妾继续道:“我知道,耳鼠之灵就在你芥子帮内,我也知道,你躲在这地下城中,便是要暗暗将之唤醒,不过,却一直无所成效。现我无名教有一法,可为鼠灵破封!”
此人,竟已将我调查到了如此地步!尤万金更是惊讶。他想了想,问道:“有何条件?”
“率芥子帮全体教众,入我无名教麾下。两股势力一个攻南,一个打北,兵合一处,共谋天下!”
“哈哈哈……”尤万金闻言,朗声大笑,“无名教胃口却是不小!也罢,只要能助我唤醒鼠灵,一切便按你之言!请与我来!”说着,转身迈大步,朝着大殿内侧的墙壁走去。那面墙壁镶嵌着芥子帮的帮会标志,金沙铺底,灰白黑三环彼此嵌套,中心处一颗金色宝石,闪闪放光。
白雨儿自觉闪退到一旁。
偃师妾与肉傀儡并肩而行,跟在尤万金身后。她早便从细作口中得知,那面墙壁的后面,是一处暗室,耳鼠之灵就藏在暗室中。她心中暗笑,素闻尤万金贪生怕死,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只杀了他几个侍卫,便将他吓得老老实实——什么一帮之主,我看是胆小如鼠!
尤万金来在壁前,探单手按住标志中心的宝石,手腕加力,朝右拧了一圈,便闻墙壁后方传来“嘎啦啦”一阵机栝声响。他并不稍停,紧接着朝左回了半圈,而后用力向下一按,将宝石按入了壁中。
不好,有诈!偃师妾突然意识到了不妙,身形猛地向后一纵,同时双臂一合,弹动引线,控制身侧傀儡一并飞退。那傀儡飞退的路线,却是正好处于她的身前,将她的整个身子护在后方。
“嗖嗖——”伴着金刃破空的锐响,两支箭矢从墙壁左右激射而出,快若电闪,“噗噗”两声,插入了傀儡的前胸。
她落至殿中,傀儡亦随之落在身前,六寸长的短箭由胸口齐根没入,后背隐隐透出一点箭痕。
“卑鄙!”偃师妾怒斥一声,双臂一抬,身前傀儡飞纵而起,腾空直朝尤万金扑来。尤万金背靠墙壁,望着快速逼近的傀儡,不慌不忙抬起左手,一掌朝后拍出,击在了身左侧的白色环上。又是“嘎啦”一响,白色环陷入壁中,同时便见整面墙壁一阵微颤,大片金沙忽地射出,金光灿灿铺空而来!原来这墙壁上的金沙,有一些是起装饰作用的碎渣碎块,另有一些却是棱角尖锐的碎刃,那些碎刃金黄中泛着幽蓝,定是淬了剧毒!
偃师妾不敢怠慢,十二指幻作一片残影,便见那傀儡双臂上的白布倏然散开,卷作一面旋盾,将碎刃弹散开去,碎刃“叮叮叮”密如落雨,沿着盾面弹向四周,射入墙面地面,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孔洞。
旋盾一收,傀儡已出现在了尤万金的身前,借着前冲之势,以手成爪,朝着尤万金的胸膛掏来。指尖处五根钢刺,寒光闪闪!
尤万金身形一抖,那肥胖的身体竟柔软如波,一凹一偏,于不可能间让过了这一爪。钢爪贴身滑向一旁,“当”地掏在身后的墙壁上,震得“扑簌簌”掉了一层金沙粉。他双拳一并,重重击在了傀儡的腹部,傀儡朝后跌飞而出。
胸侧,两道血痕洇透了衣衫,却是被那钢爪滑过时所伤。尤万金并不在意,微一转身,双手握住壁上黑色环,猛力一旋,黑色环快速旋转,环外镶嵌的黑色宝石幽光闪烁。
偃师妾双手急挥,将傀儡停稳在身前。对方的拳力很重,内劲透过引线传来,令她指头隐隐有些发麻。她抬头,望向对方身后快速旋转的黑色环。那面墙壁布满玄机,却不知这黑色环又牵动着哪里,她凝神戒备,双眼快速在整面墙壁上寻视,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动。
不在墙壁!她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侧前方的火坛柱底部,慢慢露出了一个圆形的筒口,那筒口直径三四寸,正正对着自己,里面有青白色的火焰闪动。转望四周,大殿周围八根火坛柱,下方竟都露出了这样的一个筒口。
尤万金的嘴角掠过了一丝笑意,而后将黑色环重重按入了壁中。
火光乍起!八条火舌从八根火坛柱底部齐齐喷射而出,正正交汇于大殿中心。偃师妾与傀儡恰站在这中心之处,瞬间被巨大的火浪淹没在内。整个大殿地面,仿佛盛开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火焰花,花心处火焰蹿起丈高,恰似那迎风跃动的蕊。
尤万金哈哈大笑,负手朝着大殿中心走来。火舌慢慢退去,将中心处的事物裸露出来。
呈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预想中的两具焦黑尸骨,而是一颗白色的卵。那卵有一人多高,三尺来宽,却是由傀儡体外的白布缠裹而成。
“咯咯咯……”一声娇笑由卵中传来,同时,白布缓缓收束,重新缠裹于傀儡体外。偃师妾贴身站在傀儡的身后,竟是毫发无伤。
“天山之巅有盘丝洞,洞中冰蚕吞噬冰晶,吐出的蚕丝不惧水火。”尤万金看了看傀儡,道,“这匹蚕丝,本身已是无价之宝,却偏偏要伪扮成破烂布头,给这傀儡裹在身上,着实暴殄天物。”
偃师妾道:“尤帮主确是识货之人。”又含情脉脉地望向傀儡,“我那么爱他,当然要给他最好的,还要将他打扮得破破烂烂,免得再被哪个小妖精勾走。”
“他已经是个死人,不会再有人勾他的。”
“他不是死人!”偃师妾尖声惊叫,猛地抬起双臂,十二指连动,操控傀儡朝尤万金急攻而来。
傀儡双臂大开大合,十支钢刺绞作一面刀网,刀网中更夹杂着锋利的冰蚕丝,这些冰蚕丝极细极韧,几不可见,一旦及身,却能轻易割破人的筋肉,十分毒辣。尤万金只挡了几合,身上便已留下了数道血痕,虽不致命,却是败象尽显。
他自知久战必为对方所害,是以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傀儡却是不饶,继续合身扑上。他抬单足重重一踏脚下地板,伴着一阵机栝声响,身外三尺之地,竟骤然升起一圈石板来,只如一口竖起的石棺,严丝合缝,将他隐护在当中。
原来尤万金这一退,却是有意落入地面机关中。傀儡钢爪一挥,金石交碰中,火星四溅,却只在石棺外留下了几道划痕。它握紧拳头,蓄势大力一拳,朝着石棺轰出,耳轮中只闻“咔嚓”一声,三寸厚的石板,直被砸碎成了数块,朝着周围飞散。
棺中无人。
偃师妾一愣,却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我在这里。”她大惊,竟不知对方如何来到的自己身后。她不及多想,身形向前一纵,打算与对方拉开距离,却觉一股大力击在了后背,身子直直跌飞而出,重重摔落地面,“哇”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偃师妾匐在地上,擦了把嘴角的血,抬头望向尤万金。尤万金抚了抚身上的伤口,道:“你弄疼我了!”而后抬脚踏向左前方一块地板,用力一压,只闻“嘎啦”一声,殿顶一面刀筛直直坠落,朝着她当头压了下来。那刀筛横竖十几道刃,纤薄锋利,借着坠势,一旦砸落身上,便会直接将人切成碎块。
偃师妾无力躲避,只将双手快速一晃,傀儡飞身跃至,弓背弯腰护在了她的上方。刀筛砸在傀儡的后背,令傀儡的身子向下塌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稳住。冰蚕丝既坚且韧,令那些锋利的刀刃无法切进他的身体。
她双手再动。傀儡抓住刀筛,单臂一抡,将刀筛旋转着朝尤万金掷去,自身也随在刀筛之后,朝尤万金猛扑。
尤万金身形一闪避过刀筛,右脚顺势踏向右前方,略一施力,脚下地板陷入地面一寸多深。机栝声中,身前方地板忽然旁移,将地面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坑洞,那傀儡正好一步踏出,直落入坑洞之中。引线牵扯着偃师妾,朝坑洞滑来,他脚下一松,地板回弹,将偃师妾的整条左臂卡在了坑中。
偃师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尤万金迈步,朝着偃师妾缓缓走来,右手轻轻抚弄着左手拇指上的黄金扳指,面上带着戏谑的笑,就像一只盯着老鼠垂死挣扎的猫。
偃师妾留在地面上的右手微微一动,他眉梢一挑,将扳指稍稍一拧,扳指中一根纤细的金针飞射而出,扎入了她右腕处的脉门。
偃师妾的右手忽地一松,再也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我芥子帮帮众数以万计,固然行事低调,却也轮不到被你们邪魔小教踩在头上!”他蹲下身,伸手捏着偃师妾的下巴,注视着她道,“告诉我,如何为耳鼠之灵破封,我可以饶你不死!”
偃师妾满嘴是血,却仍咯咯一笑,道:“你已死到临头,还要破封之法何用?”
尤万金目中凶光一闪,道:“那便让你死在更前头!”说着,大手向下一滑,掐住了她的脖子。
“主人莫急。”忽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雨儿。
“不妨交给雨儿来审。”雨儿端着一只茶盘,款款走来,盘上一盏茶,清香四溢。
“也好!务必予我问出破封之法!”说着,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经过这场战斗,尤万金着实有些渴了,然而茶一入口,便觉不对。那茶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而身前的雨儿眼中更是闪过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意识到不好,张口便要将茶水吐出,却觉喉咙间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撕痛。他用手一摸,脖颈处竟穿出了几道锋利的冰刺!鲜血咕嘟嘟往外涌,他龇牙瞪目指着雨儿骂了几个字,鲜血却直往喉管里灌,令他一个音都发不清楚。他向前一扑,试图扼住雨儿,却一下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雨儿蹲下身子,望着他道:“你刚才喝下的,是一杯雪女之泪,皆是我因你给过的屈辱而流!”
尤万金猛然抬起头来,伸血手去抓她的腕子。雨儿吓了一惊,慌忙向后一错,躲避开来。尤万金抬手,用最后的力气,叩击了三下地面,而后两腿一蹬,就此绝气身亡!
雨儿不知道对方叩了那三下地面是什么意思,却听一旁偃师妾用微弱的声音道:“灰色环……”
雨儿扭头,望向了大殿内侧的墙壁。硕鼠正从桌案上远远跳出,借着飞跳的力量,一头将灰色环撞入了壁中。
“轰隆……”整个大殿骤然一颤,四面皆是机栝声响,殿顶坍落,墙壁开裂,这座地下的宫殿,竟是马上就要崩塌!
危急关头,雨儿赶忙俯身去搬卡着偃师妾手臂的地板,却是纹丝不动,忽而灵机一动,于是站起身,跑到此处机关的控制处,双足踏了上去。机关向下陷入一寸,地板随之旁移,偃师妾一下子滑入了坑洞中。雨儿扑过来,在地板闭合之前,也纵身跳入了坑洞。
下一刻,灰暗之城轰然坍塌!
第二十九节 山中小筑
昆仑山中,众人遭遇雪崩,慌不择路之下,紧急跳入一山体裂缝避险。
裂缝狭窄逼仄,倾斜向下,地面皆是光滑的冰层,众人无法自制,在黑暗中向下飞冲,滑出老远,才随着地面的平缓止住了去势。
洞口外雪声轰隆,震得周围山体不住颤动,良久才平息下来。
一道光亮从黑暗中燃起,却是那弓斧手点亮了红泥炉。如此一番生死奔逃,他竟将炉子护了下来,实属不易。
岁侯抱住他,感动得稀里哗啦。
“侯爷呀,你的燃料,我也替你收着呢!”夜郎从背后摘下箩筐往地上一放,定睛向里一瞧,却傻了眼。
里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定是在这一路的奔逃中颠簸遗失了。
“呃……”夜郎尴尬着,咧了咧嘴。
“同样要感谢你!”岁侯抱了抱他,安慰道。
“我说你个狼崽子,你他娘的简直是愚蠢,愚不可及!”灵通在旁骂道。
“咋啦?”夜郎道,“人家侯爷都没说啥,你猴急个什么?”
灵通道:“我说的是这个吗?我说的是,你点哪门子的燃料筒?你不知道这雪山里放个屁都能震出雪崩来吗?你弄了那么个大动静,差一点儿就把咱大伙儿全给埋了!”
夜郎自知理亏,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道:“我、我哪儿知道能引起雪崩?再者说了,这不该着我倒霉吗,人家侯爷也点了,就屁事没有,轮到我点,咋就闹了这么个乱子……”
“你还好意思跟人侯爷比?”灵通见他顶嘴,更是火大,“人家侯爷从哪儿点的?你从哪儿点的?人家侯爷点火的位置,正好在咱们预定的进山路线上,那是昆仑山势图提前标注好的,早就将容易发生灾害的地界避开了。别说雪崩,便是天塌下来都碍不着!你可倒好,跑那么个山旮旯子里点火,还一块儿点了那么大一捧!你当是放烟花过瘾呢是不?”
灵通的话,让龙云舒意识到,那幅昆仑山势图着实太不简单。难怪图中那条路线会弯弯绕绕、七扭八拐,竟是有意避开了许多容易发生灾害的地界。这幅图,究竟是何人绘下的,简直对这片大山了如指掌!
龙云舒这样想着,脑中又蹦出了另一个念头。夜郎点燃燃料筒时,灵通和岁侯曾同时出声制止,当时那种混乱状态,他二人怎会注意到那处山体会发生雪崩?还是说,他们本就对这些山体十分熟悉,哪里易发灾害,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来过昆仑?
“行了!”蒋炼打断了灵通二人的争执,道,“事已至此,埋怨已然无用,还是要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是!”
此处山体裂缝十分狭长,蜿蜒着不知纵深几许,周围皆是光滑坚硬的冰层,间或有一些冰芽冰笋突出来,尖锐锋利。洞壁凹凸的冰层映着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歪斜扭曲,百般变化。抬头望,上方裂隙黑乎乎一片,不见端顶。
来时的洞口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其外冰雪不知堆积了几丈几十丈,贸然去挖怕是只有被活埋的份儿。众人权衡一番,也只好沿着这狭缝向前探寻,只盼着前方别是死路,能够顺利通到山外。
岁侯拆了箩筐,用藤条做了几支火把,分发给众人。众人举着火把,作一字长蛇阵,沿着狭缝前行。
队伍只剩了十四个人,其余六人已不知踪迹,大概有的是在与混沌虫的战斗中阵亡,有的是在奔逃中掉了队,葬身于雪崩之下。
蒋炼问起龙云舒众人因何会在沉睡中到了那片险恶地界,龙云舒简单讲了前后经过,又问灵通道:“那个混沌虫,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因何会斩不断、杀不死?”
灵通道:“混沌者,气形质俱而浑然未分也!这混沌虫,便是这样一种三相未分的怪胎!据《神异经》所载:‘昆仑西有虫王焉,无耳目爪鼻,但有口。其形百变,而朝夕不同。或方如肉柜,或椭如禽卵,或长如绳带,或叠如重云。浑浑而行,所过处草木尽枯。谓之浑沌也,亦作混沌。’这大概便是对混沌虫最早的文字记载。”
“混沌虫的身体呈无定型状态,可以随意改换形状,咱们方才所见到的条虫状,也仅仅是它正好处于了这种形态而已。它唯一不变的,却是它那张永远顶在身体前端、可以千变万化的脸!那张脸并非是真脸,而是它口腔中的纹路形成的,随着嘴巴开合而展现出不同容貌,令猎物见了,便先行怯了三分。”
“此物当真稀奇!”龙云舒道。
灵通道:“这昆仑啊,自古便有‘龙脉之祖’之称,汇聚天地灵气,许多神话传说皆发祥于此。受这灵气熏染,山中的古古怪怪可多着呢!您要是想听,等出去之后呀,我给您说上三天三夜,保证不带重样儿的!”
龙云舒道:“如此看来,你对这昆仑山中的事物,还真是了解得很哪!”
灵通顿了顿,而后一笑,道:“我天下第一灵通,自然要了解天下事,否则,别人大老远慕名前来,我却一问三不知,岂不是砸了招牌?”
他的笑容严肃正经,和他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相比,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众人在山缝间一路穿行,如此行了两个多时辰,终见前方出现了一线光亮。众人大感振奋,不由加快了步子。
前路愈加狭窄,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远远可见尽头处有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夜郎换下探路的弓斧手,手握蝠纹匕首走在前头,他擅长缩骨法,在这种狭小的地界,一旦突发危险,也便只有他能够应付得了了。
在接近狭缝尽头的时候,夜郎突然停下步子,抬手朝众人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众人立时止步,各自拽出兵器,缓住呼吸。这一静下来,便听到了前方传来的一种声音。
“叮咚……叮咚……”那声音很微弱,透过山石传来,似乎有些像是落水声。
夜郎左右手各握一柄匕首,谨慎着行至狭缝尽头,低头向下望了望,而后又仰起头,望向了上方。
众人在后方捏着一把汗,良久,才见夜郎转回头来,道:“是一口井。”
一口井?众人一愣,这深山雪岭当中,哪里来的一口井?
蒋炼想了想,提刀侧身朝前挤去,来至夜郎身后,探头越过夜郎的肩膀,朝外望了望。
果然是一口井。
这口井有七八丈深,众人当前所在的狭缝,位于井壁的中部位置,向上三四丈,井口圆圆,漏下一隅晴天,井沿处立着井轱辘,轱辘上挂了只木桶;向下三四丈,一汪井水微微冒着热乎气儿,竟是眼温泉。热气将周围的冰层熏化了一些,冰水汇聚成滴,十分缓慢地朝着下方滴落,发出点点“叮咚”之声。
“我上去探探!”夜郎道,同时飞身跳出狭缝,攀到了井壁上。那井壁四面皆挂着厚厚的冰层,十分光滑,几乎无法落脚。他以两柄蝠纹匕首插入冰层中,交替向上攀爬,颇似一只爬墙的大壁虎。
“小心一些!”蒋炼在下方低声叮嘱道。
夜郎并不答话,仔细找稳落点,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朝着上方攀去。井下泉水的温度无法到达高处,周围冰层越来越厚,就连井轱辘和木桶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它们完全被冰层包裹着,看起来似乎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
终于,他来到了井口处。
“啥情况?”灵通从蒋炼的胳肢窝下探出头来,仰头朝着他问。
“有座院子。”夜郎朝着井外张望半晌,道,“不过,看起来年久失修,似乎没人住了。”
“没问题的话,把我们也弄上去瞧瞧!”灵通道。
夜郎一点头,飞身翻出井口。他向周围望了望,而后挥起一掌,砸向了井轱辘。本打算将井轱辘外的冰层震落,用绳索将众人拽上来,没想到这井轱辘年代久远,一砸之下竟糟裂开来,朝着一侧倾倒。系着木桶的麻绳与冰层一并断裂,木桶直直坠向井底,咚的一声砸入水中,好半晌才有破碎的木料浮了上来。
夜郎一摊手:“抱歉,我尽力了。”
“斧子!”蒋炼朝身后一伸手。
一柄砍山斧递入了蒋炼的手中,他向上一抡,一按绷簧,“嗖”的一声,斧头挂着斧链直飞而上,“咔”地嵌入了井口的石沿。他扥了扥,确定结实后,抓着斧链攀出了井口。
其余众人效仿着蒋炼,依次来到了地面。最后一个出井的是灵通,他死死抱着斧链,被众人像拖死狗一般拖出了井。
此时日头已升起老高,风清气朗,是个难得的好天儿!周围山势高而匀称,不陡不险,带着一种温厚沉稳之感,又有几分大气磅礴之意,令人觉得和善而又不可侵犯。众人爬出的这口井,位于其中一座大山脚下,几丈开外,便是一座冰雪圈砌成的小院。两间冰屋,一环矮墙,简洁而精致。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山的环抱中,像一个熟睡着的婴儿,周围风宁气静,仿佛连山风刮到此处都要放慢脚步,不忍将它吵醒。
在这种地方居住的,该是个怎样的人?
众人带着猜测,来到院前。院中一派荒凉,尽被白雪覆盖,只余一条原石小径,从院口一直通到屋下。
蒋炼站在院外,朝着屋中一抱拳,朗声道:“在下乃行山的旅人,此番路过贵宝地,只愿求个遮风挡雪之处稍作休憩。敢问屋中可有人在?”
虽然这屋院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但他还是按照江湖礼节,打了声招呼,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屋中并无应答,众人这才迈步而入。
屋中陈设简单,整齐地摆放着木床木柜等起居之物,但这些东西都封冻在厚厚的冰层中,与冰雪垒砌的墙壁结为一体,不知已多少年没有使用过了,想来这屋院的主人应是早已离开。
众人无甚收获,出了屋子。夜郎出于职业习惯,绕到屋后,却似突然发现了什么,轻咦了一声。众人跟过去,发现在屋后的空地上,摆着一尊冰雪雕像,那雕像伏案而坐,看其姿态,应是正低头提笔书写着什么。
众人心中生疑,走上前去,见他笔落之处,是几座冰雕的微型山峰,山势平和匀称,竟与周围这几座大山颇有几分相似。众人略微低身,望向雕像的脸,这一望,不由得惑然惊异!齐齐扭头,望向龙云舒。
这雕像所刻非是旁人,正是这位无名教副主——龙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