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灵神捕(下)(3)
蒲松龄沿着永安河的河岸飞奔,一路上翻墙越户,直追到京城北郊的山脚下,才找到泊在岸边的小船。船上的人早已经上岸离开,不知去向。
蒲松龄环顾四周,只见黑漆漆的树林里透出些光亮,像是有人家。
京城郊外有两面是山,城中上到王公贵胄下到富庶人家,都喜欢在远郊山脚下建别院,时不时来小住几天,冬日赏雪夏日消暑,所以这深山老林里有人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蒲松龄循着光一路走去,来到一户高门大院外。周围静悄悄的,里面也是什么声儿都没有。左近再没有人家,那被带来的姑娘八成就是进了这里。
正当他迈步上前,打算翻过高墙潜进去看看时,眼前一道微弱的光闪过,像是极细的丝线反射过来的月光。蒲松龄歪头仔细观察墙面,目光沿着墙面一寸寸往上走,最终停在墙头。
有人用极细的丝线打了一个巨大的络子,将整面墙都包裹在其中,唯有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反光。企图潜入的人,稍不留神就会碰到这些线。至于碰了之后,是中毒,遭遇高手袭击,还是被利箭暗器扎成刺猬,就看运气了。
蒲松龄暗道一声“好险”,同时确定这被天罗地网封锁的院子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顺着墙根走了一个来回,仔仔细细将整面墙都看了一遍。心中有数之后,撩起下摆塞在腰间,把袖子紧贴着手腕系好,乍一看像是换了身短打扮。
这墙算不得高,寻常习武的人只轻轻一跃便可过去。只是,连墙上都做了这等精细的布置,可以想见院子里会是什么天罗地网。所以,他不能贸然进去,只能先在墙头落脚,再作打算。
蒲松龄一纵身掠上墙头,线与线之间的空隙只够落脚尖。他好似一只打鸣的公鸡,直挺挺地立在墙头,借着月光与院中的烛火,迅速扫视整个院子,赶着被发现之前找出个妥当的藏身之处。
这是整座宅院的主院落,紧挨着墙的是一片池塘,光秃秃的水面占了整个院子的一大半。池塘旁边是一个黑咕隆咚的假山,说不准里面藏着什么。池塘正对着的是一个屋子,里面亮着灯,廊下挂着灯笼,有几处暗影,也看得清底下没藏什么要命的东西。
蒲松龄踮起脚尖,捋着墙一路走到距离正屋最近的地方,用力一跃,在半空里用手攀住飞檐的下方,轻轻一荡,整个人如同一只壁虎,紧紧贴在灯笼旁侧的暗影里。
他刚把自己藏妥,就听见门开了。从房檐拐弯儿的地方探头去看,只见两个身形壮硕的人从屋中出来,手里抬着一具还在滴血的女尸。
蒲松龄的眉头狠狠一拧,是自己耽搁了时间,这才没有来得及救下这位姑娘。
女尸被放在池塘边,其中一个壮汉走到长廊尽头,转过月亮门出去,片刻后肩膀上扛着半人高的巨石回来。石头用铁索捆得结实,下面还留了一截,一路上哗啦哗啦地响。
他把巨石放在女尸旁边,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用铁索把女尸和巨石拴在一起,然后将尸体和石头一起扔进了池塘里。
水花四溅之后,水面恢复平静。若非亲眼所见,没人看得出这池塘下沉着一位枉死的姑娘。
做完这些之后,两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院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凶手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应该还在屋子里。现在门开着,只需过去瞥一眼,就能看见凶手的真正面目。蒲松龄的眼前浮现出梦中见到的那黑紫色背影,犹如亲历一般的濒死感让他打了个冷战。
突然,屋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之中尤为刺耳。
蒲松龄长臂一伸抓住斗拱下的木块,轻轻一跃便来到了门框上头,然后像蝙蝠一样倒垂下身体,脑袋越过门楣往屋里看。
入眼是一个身上带血的男子,他背对着门站在屋子中央,身侧跪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只搭眼一看便知道这姑娘已然是濒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撑着身体没有倒下。她双唇微微颤抖,血从嘴里流出来,落在金丝锁边的衣襟上。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然后头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
又是一条人命。蒲松龄下意识便要挺身上前抓人,才一动身,脑子里的理智旋即占了上风,迫使他硬生生止住所有动作。
他没有必胜把握,一击不成定会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这人身上背着许多命案,必须要先回去告诉卫无端,以六扇门的名义上门抓人,名正言顺地缉拿归案,然后按律活剐受天下唾弃,如此才能告慰那些死于非命的人。
前前后后想得清楚,蒲松龄轻轻一推门楣,借力往回一躬身,继而四肢伸展撑住身体,整个人摊平了贴在房檐下。停了一会儿,确定屋中人毫无察觉,蒲松龄手上微微用力,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正待要走时,指尖传来微弱的落空感,接着听见木头“嘎吱”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木屑簌簌落地。
蒲松龄低声惊呼“不好”,同时两脚一蹬,如同一只展翅的燕子从房檐下飞离。碎瓷片紧追着他的脚步,依次落在房檐和屋前的青砖地上。
瓷片入青砖三分,要是钉在人身上必定来个对穿。
蒲松龄将目光从碎瓷片上收回来,不错眼地看着屋中走出来的人。步态平稳,身姿端正,除开表情狰狞,眼神嗜血之外,完完全全就是个贵公子。
贵公子看见蒲松龄时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决不能让闯入者活着离开。他心念一动,蒲松林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对面而立的两个人,脚几乎同时离开地面,一个疾速往前扑,一个死命向后退。
蒲松龄躲开凶手横劈过来的掌,只觉得喉咙上的皮肤被掌风刮得火辣辣的疼。
不需多过招,蒲松龄就可以断定,眼前这位比他们在东门大街上遇上的人厉害多了。他对上东门大街那人时尚觉得有回旋余地,可对上眼前这位,他不仅不是对手,能不能从这一连串要命的狠招下逃一条性命,也成了未知。
正面硬碰硬是自寻死路,只能周旋躲闪,寻找机会脱身。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三招已过,蒲松龄完全落于下风,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若说之前还有凭借迅捷身法逃离的希望,现在则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被裹挟在凌厉的掌风之中,如同被猫玩弄于利爪间的耗子,每一次逃跑都只是临死前的徒劳。
蒲松龄的大脑一片空白,在退路接连被堵死之后,他发现再想不出其他逃命的办法,似乎只能认命等死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如此狠辣的对手,性命就在顷刻之间,平时再怎么沉着冷静,事到临头也不由他不慌。
蓦然脚跟落空,蒲松龄的心也跟着一沉。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逼迫到了池塘边,身后没了退路。
吃惊之下,难免分神,然而性命相搏之时,哪里能容下这眨眼间的差错?
蒲松龄还没有看清对方的掌是怎么个路数到身前的,就感觉到了胸口火辣辣地疼,衣襟被烧出一个手掌形的窟窿,烧糊的味道一路往上钻进鼻子里,让他鼻涕眼泪齐流。
皮肤上的灼烧感,再加上胸口骨裂的疼痛一股脑儿全都扔在蒲松龄的身上,犹如有一只巨大的手捏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喘不上气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蒲松龄心里一慌,忙要翻身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整个人摊平了砸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沉了下去。
看着身侧水花四溅,蒲松龄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肚子里如这水花一样迸开。
他一路下沉到湖底,脑子里还残存着一点清醒。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感觉到水正在缓缓流动。
这是从外面引进来的活水,也是他最后的生机。蒲松龄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叶雪澜的话,北地里的人大多不会水,水性好便是多了一种逃命的手段。
水面上传来人声,想必是那些家丁护卫听见了打斗声,所以赶来帮忙。
“属下来迟,您可伤着?”
“是,您放心,他跑不了。”
火光越来越多,绕着池塘形成了一个圈。蒲松龄揣测,他们会一直找,甚至派人去池塘入水和出水的河道搜寻。因为这院子里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闯入者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无数的火把出现在池塘周围,誓要把这一池水从上到下照个通亮。蒲松龄扒着池底的石头保持不动,几乎把自己塞进淤泥里,同时紧抿双唇不让血溢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跳下来,蒲松龄心里松了口气。果然被叶雪澜说中了,负责看守院子的人都不会水,所以他们只能干等着。
在他们看来,这么耗着的结果,要么是蒲松龄上去换气时,乱刀下去当场将他碎尸万段,要么等蒲松龄这口气耗尽,生生淹死在池塘里,他们捞起尸体回去交差。
所以蒲松龄明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像一条鱼一样,顺着水流悄悄离开。一旦离了池塘,进入池塘下游的河道,那些人再想寻他可就是难比登天了。
但他没有立刻动身离开,反而逆着水流往池塘边漂了一段。
越是接近池塘边,光线越充足,就越能够看清池底。
白骨将整个池底铺满,骨头累着骨头,有的挂着零星的腐肉,有的只是光秃秃的森白色。不远处是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尸体,每一具都被铁索捆得结实,牢牢束缚在巨石周围。
蒲松龄不知道这池底到底沉着多少人,只知道自己那差点被震碎的胃正在不由自主地抽搐,酸水混合着血腥不停地往上涌。他耸着肩膀,胸口剧烈地起伏,血丝从他鼻子里溢出,在水中消散。五脏六腑像是给磨盘来回碾压了十几遍之后,又被野狗不停撕扯。
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种感觉,那就是疼。脑子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活着离开,必须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给卫无端。
伤势太重,不能再耽搁了,他的意识正在涣散,扒着石头的手也逐渐失去力道。
蒲松龄的手轻轻一推,身体远离巨石,顺着水流往下走,墙根下面有一个黑漆漆的洞,正是水流出去的地方。
在即将要进入墙洞的时候,蒲松龄抱住一块巨石让自己停下。
他现在伤成这样,能撑多久全凭天意。此处距离六扇门很远,就算成功躲开了追兵,也有可能死在半路。真到了这一步,卫无端又没有摸尸体看影像的本事,就只能空对着一个死书生哀叹了。
得给卫无端留个线索,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凭借线索继续追查。
蒲松龄打定了主意,忍痛挣扎着脱下外袍,双手垫着袍子朝池底淤泥里使劲捞了一把。双手抬起时,袍子裹着满满一把碎成小块的白骨。这足够了,他把袍子结成包袱,拴在自己的腰上。
这一番折腾之后,蒲松龄所有的力气也就都耗尽了。他抱住身前装满白骨的包袱,把自己当成一条翻了白肚的鱼,一动不动地由着自己顺着水流往下漂。
离开那院子之后,岸边仍旧有火光,火光成了长龙,延绵不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蒲松龄并不觉得意外,但对方能在短时间内里,召集如此多的人沿河追他,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蒲松龄本打算到了没人的地方露头换口气,可现在看,这如意算盘是打错了。一旦露头肯定会暴露行踪,也只好先忍着。幸而他这一口气极长,一直撑到他漂进了主河道。
蒲松龄迷迷糊糊的,心里觉得奇怪,自己能闭气这么久,是因为平日里练习勤勉?还是因为叶雪澜教导有方?好像都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告诉他,已经换过气了。就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赶在他要上浮出水面之前,他的胸腔起伏了一下,窒息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可是,人在水中只能闭气不能换气。他第一天被叶雪澜按在水缸里时,叶雪澜就说过。
蒲松龄又想起李秃瓢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剑客受了重伤:“他死里逃生,醒过来之后立刻觉得不对。他脑子里的事就像一只碎成了渣的大茶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拼不出个完整样儿。”
所以,是不是他已经上去换过气了,只是自己忘了?蒲松龄一面漂着一面仔细回想。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像被灌了满满一锅糨糊,混糨糨的,连视线也跟着模糊不清了。
蒲松龄感觉自己在下沉,同时呛了一大口水。
看来,他是真要死在这里了,这算不算是善泳者溺?蒲松龄想着,心却忽然变得平静了。现在,他只希望这包骨头能帮卫无端将凶手缉拿归案。
卫无端会夸自己吧?
叶雪澜去六扇门认尸时会哭吧?
真是太可惜了,从前搜集的那些奇闻轶事都还没来得及整理成书。
还有,他能看到尸体残留影像的原因,也会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
蒲松龄的手从身前的包袱上荡开,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