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蓝之血

次日，天刚蒙蒙亮，姬仙媛便起床收拾停当，前往药王阁。

药王阁是百草门中探究医理、研制丹药、化验分析的场所，这里集中了许多精密而先进的实验设备和医疗器具，收藏了无数医界翘楚留下的药方技术和医学典籍，可谓整个中州最大的医学宝库。

这里也是姬仙媛最长进出的地方。

身为百草门门主唯一的女儿，优越的家世出身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懈怠之心，她自强而自律，并以成为中州第一神医、遍治天下疾苦为目标。

包括治好父亲的痼疾。

姬无殇久病身虚，长期服用药物抵御疾病，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才得了这样一个女儿。晚来得子的喜悦，并未让姬无殇对这个女儿有过多的溺爱，甚至在某些方面，他的要求有些严苛。

他费尽心力地想让女儿接替自己的门主之位，为此过早地给她强加了许多功课。女儿很争气，并且在医学上有很高的天赋，很快从众多医术高绝的弟子中脱颖而出。但随着女儿的长大，他开始意识到了自己教育方式上的问题，自己培养的女儿，或许会是一个绝代的名医，却决不会是一个卓越的门主，她执迷于医道，对其他事情反而兴趣索然。

是的，对于父亲口中的那些中州局势，那些门派纠葛，那些连横合纵杀伐纷争，姬仙媛丝毫提不起兴趣，即使在父亲的强制要求下，她也只是在表面做做功课。如果可能，她更愿父亲传位于大弟子灵木，那人不见得有多讨喜，但着实是块执掌门派的料儿。自己只愿做一个游历天下的行脚医，徜徉于山水间，见识最奇异的草木花卉，搜集最灵效的古药秘方，走到哪里，医到哪里，纵然不能令全天下的人无病无灾，至少让自己所到之地、所见之人福寿康宁，少受疾患困扰。

在前往药王阁之前，姬仙媛先去了一趟神农苑。神农苑的青藤大门紧闭着，她看不到里边的情景，更不知道父亲的救治工作进展到了何种地步。父亲昨日的反常表现，一直在她的大脑中挥之不去，她站在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左右望望无人，才终于鼓足勇气，将耳朵贴近了门侧。

自己现在所做的，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被其他门人弟子看到，一定会被笑话吧！她心里想着，紧张极了，脸红得像一块布，胸口处好像有一头小鹿胡冲乱撞，“咚咚”声充斥脑海。她努力平稳着气息，半晌，这种“咚咚”声才消停了下去，然后，她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种“咝咝”声，声音很小，小得就像是三丈开外一条蛇从草丛中缓缓爬过。不对，不是一条蛇，随着她的心越来越静，她听到了越来越多的这种声音，杂乱无章，就像是无数条蛇的狂欢。

神农苑中不可能存在这么多的蛇，她心中纳闷，正欲继续细听，忽觉不远处一队脚步声传来，赶忙直起身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开。

一队巡逻的弟子从神农苑的门前走过，与她打了个照面，纷纷朝她施礼。

她尴尬回礼，直到巡逻队走远，才松了口气。

这么暗的天色，他们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吧！她自我安慰着，抬手摸了摸涨红发热的脸颊，快步离去。

来到药王阁的时候，里面仍空无一人，并没有其他人先来。

药王阁内分作几个部室，包括用于分析合成的研究室、储存药材药丹的储药室、以及珍藏医学典籍的青囊馆等，这些部室彼此间以白木镂花隔断隔开，嵌以清透琉璃作饰，宽敞通透。百草门行医售药所获钱财，除了用于维持门内各机构正常运转之外，剩下的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都投入到了药王阁中，作为收集收藏、增置设备、研究创新之经费。

研究室内，并列摆放着两座操作台，长一丈六，黑晶石的台面，光可映人。黑晶石耐酸耐碱，抗蚀性极佳，可有效防止各类试剂药品的腐蚀。操作台上连接摆放着各种仪器设备，靠墙则是各类较大型设备设施，一排排管路错综复杂。这些器具中不乏一些贵重的琉璃制品，透明的琉璃能够帮助实验者更好地观察药品反应情况，同时，其性质稳定，能避免药品受到污染，从而保证了实验结果的精准。

姬仙媛径直来到视微镜前。

这个巨大的家伙，竖立在墙根的角落，比姬仙媛还要高上一头。它建造于二百年前，以乌金木制作支架，以赤铜打造镜筒，以琉璃磨制镜片，最多可以将物体放大四百倍，足以观测血液中细胞的运动和形态。

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支透明的血样瓶，它仅有指头大小，其内盛装着少半瓶蓝色的液体。

是大蛟的血液。

配制稀释液，涂布血样片，调整观测域，所有步骤进行得有条不紊，灵活熟练得仿佛刻进了骨子里。透过视微镜的目镜，她看到了大蛟血细胞放大四百倍后的样子。

红色的血细胞，外围充斥着大量蓝色的物质，那些蓝色物质就像一缕缕轻盈的烟雾，在血液中缓缓飘荡。它们朝着血细胞侵蚀，极缓极慢地渗透到红细胞的内部。她在其中看到了几枚被完全染成蓝色的血细胞，剩余的一些，也已被染蓝了大半。

果然如此！她移开视线，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百草门医术传承千年，早便认识到血液对维持生命所起的重要作用。许多疾病，都可以通过血液检测出来，亦可以通过调理血液，使病患更早地康复。她观测过人类的血液，也观测过成百上千种动植物的血液或者汁液。她知道，绝大多数动物的血液呈红色，是因为其中的运氧蛋白富含铁离子，而某些贝类或甲壳类的血液呈蓝色，则是因为铜离子大量蕴含其中。红色也好，蓝色也罢，这都是血液本身的颜色，由生物体自身决定，与外界无关。

但大蛟的蓝血不同。

它的蓝血，并非是天生的蓝，而是血液中侵入了其他物质，令它的血液在肉眼中呈现了蓝色。

视微镜的倍数已到极限，她无法看清那些蓝色物质究竟是怎样的形态，也从来没有在书中见过相关的文字记载，她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命名，称呼它为“蓝毒”。

是的，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蓝毒，第一次见到它，是在父亲的血液里。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天，父亲发作了怪病。实际上，这种怪病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在困扰着父亲，只不过那一次突然变得剧烈。当时父亲正在给一位患者诊病，药方刚刚开了一半，执笔的手便毫无征兆地颤抖了起来。父亲想要压制住这种颤抖，可这种颤抖反而更加激烈，转眼便漫延至全身。与此同时，一股暗蓝色从皮肤下浮现出来，令整个人变得分外怪异。

她当时就站在父亲的身侧，原本在认真学习记录父亲的诊病方法，骤然见此，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父亲。不料，父亲一把将她甩开，而后霍地站起，几步冲进了内室，剧烈的动作将身后摆放的铁树盆栽险些撞倒。她快步跟上去，却发现父亲已将屋门反锁。

她拍打着屋门，呼唤着父亲，里面却一点回应都没有。就在她抑制不住情绪，打算撞门的时候，门忽地打开，父亲出现在了门口。

“我没事。”父亲沉着脸，坐回座位，继续写完了药方，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毫无异状。若不是他额头上贴着一块跌打膏，她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从铁树盆栽上，她找到了那片给父亲额头留下伤口的叶子。叶子坚硬而锋锐的边缘，残留着一丝细微的血痕，蓝色的。

从那以后，父亲的这种怪病便会时常发作，身体也越来越差。她曾问起过父亲究竟得的什么病，父亲却也说不清楚，只道是可能误尝了某种草药，导致沾染了毒患。对于父亲的这种低劣谎言，她自然是不相信的。

虽然父亲一直在瞒着她，瞒着门中所有的弟子，她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每次发病，父亲都是浑身冰冷，颤抖不止，皮肤也泛起暗蓝色。不过，再次看到父亲的蓝血，是在两年前的一日。

那日她去往药王阁，见父亲正在包扎手上的伤口，却是他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琉璃皿，被刃角所伤。父亲谢绝了她的帮助，独自收拾了散落在地的琉璃碎片，扔去处理。她查看了碎片散落的位置，发现遗留的血迹已被父亲擦拭干净。她有些失望，却突然注意到，洗漱池下的地面，有一滴蓝色的血痕。那应是父亲清洗伤口时无意中留下的，她急忙收集了起来。

等到晚上父亲离开之后，她将那滴血放到视微镜下观察，缥缈轻盈的蓝色物质，包裹侵蚀在血细胞的周围，与如今所见蛟血的状态，如出一辙！

同样的血，她不认为这是巧合。

她沉思着，思考着父亲和大蛟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共通之处，但就在这时，突听“轰隆”一声巨响，脚下大地猛烈一颤，震得周围仪器“哗啦啦”一阵乱摇乱响。

是神农苑的方向！她大惊，急冲出药王阁，朝神农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