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家桥·桃之夭夭(六)
郭瞎子一伙人约定了明天上午到八桥镇,宝庆府警察局的人也是约好明天上午到。不过这天下午,两边都派了打前哨的来。郭瞎子那边明面上来了三个,暗地里大约还有几个散在外头。宝庆府警察局这边,也来了三个,其中一个,是曾经与顾岳同车去岳麓山祭扫蔡锷墓的那个蔡锷的族侄蔡辛会,他当初对顾岳说,过了中元节就可以到宝庆府警察局当差了,没想到中元节才过去没几天,这么快就真的当差来了。
顾岳赶在上午就已经带着张斗魁三个便装的手下回李家桥搬了枪过来,仍然藏在罗家厨房的柴堆里。现在他混在看热闹的八桥镇居民当中,认出了蔡辛会,不过因为不知道蔡辛会是不是知晓这鸿门宴的内情,便没有同他打招呼,免得引起那几个土匪哨探的注意。
这天晚饭后,大家坐在堂屋里歇息时聊天时,何秀给罗老太唱戏,选的恰恰是鸿门宴这一折。顾岳惊讶地转过头问:“怎么想起来选这出戏?”
何秀停下来,按一按心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心慌。”
上午的时候,昨天被送走的枪和子弹,又搬了回来,她就有点心慌了。下午再远远地望见那几个土匪哨探,感觉到南岳大庙那边隐隐的蓄势待发的气氛时,更是心神不宁。刚才选戏时,翻了好一会词本,都没选定,然后看到顾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南岳大帝庙的地形图——何秀认得这是地形图,还托了顾岳教罗老太那个大外孙地理时她旁听了许久的福。
见到这一幕,何秀若有所悟,下意识地便选了鸿门宴这一出戏。
顾岳怔了一怔,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诗: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静默之中,隐隐约约又有着微妙的气氛在流动。
罗老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秀秀啊,选好了戏就接着唱。”
何秀回过神来,带着几分羞意,清一清嗓子,接着开头几句,唱了下去。
顾岳也有点心虚地坐正了。
罗四表叔与表婶相视一笑,何表叔照旧装傻,两个小伢什么也不知道,蹲在地上玩水盆里养的青螺。
第二天早上,八桥镇的人都没有出去练拳,顾岳也没有出去,只在院子里多走了几趟拳好拉开筋骨。早饭后,顾岳仍然陪着何表叔去换药,坐诊的还是何医生。药店在镇子边上,算是挺靠近半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所以顾岳站在店里也看得清楚,郭瞎子的哨探在附近游荡,张斗魁的团防也有一队人守在上坡的路口旁并监视着这几个哨探——张斗魁也要防着郭瞎子借着赴宴的机会祸害八桥镇。
陆续有乡民挑着菜往庙里去,还有帮忙下厨摆宴的帮工,挑着锅碗瓢盆砧板菜刀上去,好在庙里有桌椅,从库房里搬出来就行了,省了往镇上各家去借的麻烦。何表叔换好药的时候,镇上的屠户还带着几名伙计捆了一头猪抬上庙里去,那头猪一路尖叫挣扎,伙计们抬得满头大汗,郭瞎子的哨探看得眼馋,吸溜着口水,视线跟着转,恨不能一路跟到庙里去。
张斗魁的团防看起来就像样多了,至少面上还能端得住。
顾岳一直在仔细观察郭瞎子那些哨探,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区别,有些疑惑:“宝庆府没穷到这等地步吧?”八桥镇这边与宝庆府山水相连,风土人情物产都差不多,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差异。
何表叔小声道:“郭瞎子把乡里祸害得太狠了,有点家产的人都呆不下去跑到宝庆府城里去了,乡里穷得太厉害,郭瞎子能有多少东西抢?他手底上的人露出这付穷样,不奇怪。”
相比之下,八桥镇这边就好多了,连带得驻扎在这里的张斗魁的团防,日子也过得挺滋润。
顾岳觉得自己有点明白郭瞎子为什么想要招安了,以及宝庆府和衡州这边为什么会一拍即合要干掉郭瞎子。
郭瞎子这是抽干了一塘水,想要换个地盘,披身官皮继续干塘抽水。
八桥镇上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甚至更热闹一些,但顾岳注意到,几乎没有小伢在街上乱跑,大概都被闻到风声不对的大人关在家里了。
何表叔也老老实实地回到罗家院子里头呆着。
半上午的时候,两个挑着木柴沿街叫卖的来罗家敲门。这几天正是李家桥几个村子上山砍柴的时节,每天到八桥镇卖柴的都挺多。罗老太将他们叫了进来,何表叔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岳将门一关,换上了其中一个卖柴人的衣服,又将上好了子弹的长枪分别塞在两担柴里,用松枝遮牢实了,短枪更是插在他挑的那担柴靠里头略伸伸手就能抽出来的地方,多出来的子弹,则用油纸裹了装在腰间挂的鱼篓里头,上面压了几把青菜。
顾岳戴上斗笠,和另一个挑柴的一道出去了,看起来就像是价钱谈不拢、柴没卖出去,很自然地另找买家去了。
就算郭瞎子放了暗哨在街上,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罗家离南岳大帝庙不远,布店朝正街开门,院子朝背街开门。卖柴人大多走的是背街小巷,顾岳两人自然也不例外。走过十来户人家,将将到了镇子外头。山坡下的路口那儿,团防的人正在和另外三个卖柴的煞有介事地谈价钱,郭瞎子的一个哨探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听,大概听明白是今日团防设宴,要用的木柴多,听到消息担了木柴来卖的也多。顾岳两人过来时,价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顾岳两人顺势拣个现成,跟着一道挑柴到庙里去。
天气晴好,酒宴就露天摆在戏台前头的平地上,大殿里头也摆了几桌,郭瞎子带了几个心腹就在大殿里头与宝庆府警察局的副局长以及张斗魁、莫师爷、程副官等见证人一道喝酒。几方人马都交错放了警戒在庙里巡视,唯恐被对方坑了。厨房大灶砌在后园,顾岳他们挑着柴头也不抬地从侧门往后园走,完全没有靠近大殿的意思,警戒的哨兵看了看,便没放在心上。
郭瞎子也没注意这些挑柴人。他向来小心,不但提前一天就放了明哨暗哨到八桥镇,还规定了今天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来报告一次。张斗魁手底下有多少人多少枪,他打听得很清楚,知道应该是放了几个暗哨出去,不过也不多,了不起两三个,无关大局;程副官只带了一个班的卫兵,都在庙里;宝庆府警察局昨天来了三个人,今天来了十个人,放了三个哨兵出去,其他人也都在庙里。
这些人盯他盯得紧,也把自己都绑在庙里头了。
至于李家桥的民团,哨探报告说李家桥这几天在山上烧炭,男丁大半不在村子里,所以只架了枪、抬出土炮、关了大门摆出守村的架势。
郭瞎子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后园里头,三个大灶都忙得不可开交。大殿后门外的走廊底下堆了半人高的木柴,还有一堆引火的稻草枯枝。前头几个卖柴的依次将木柴挑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好。后窗开着,木柴只能码到平窗子底下那一线,便要绕着殿角往侧面码过去。
顾岳干脆挑着柴直接绕到侧面去码。
这是乡间常见的忙碌景象。
殿内殿外,大家似乎都在耐心地等着开席。郭瞎子也不急着和警察局那边讨价还价,打算着先吃饱喝足再说。两边都在打哈哈,看起来一团和气。
大灶上的肉香味越来越浓,大家也越来越心不在焉。
吴厨子揭开正在煮东坡肉的那口大锅的锅盖看了看,又拿筷子戳了戳,满意地高声喊道:“上菜喽——”
在殿侧巡视的郭瞎子的哨探,忍不住吸着鼻子向那边探头探脑。和他搭在一组巡视的恰好是蔡辛会,顾岳的视线与他一对,蔡辛会眼睛一缩,急速转了几转,便猜到了顾岳伪装成挑柴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声色不动,只放慢了脚步,和郭瞎子那个哨探略略拉开了距离。
顾岳放下担子的同时,一个手刀劈在那个哨探的颈后,蔡辛会立刻抢上前来与顾岳一道扶住那个被劈昏的哨探,让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上,以免惊动其他人,顺便将这哨探背着的枪给缴了。
和顾岳一道进来的另外四个挑柴人,接过顾岳递过来的长枪,飞快地上了膛。
这四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挑起柴来半点也不违合。郭瞎子自以为将张斗魁这边的兵力算得很清楚,也盯紧了李家桥的民团,却忘记了八桥镇这一带其他村子的民情风俗也深受李家桥的影响,成年男丁,包括不少妇孺,大多是能够操刀子动枪的,只是因为李家桥名声在外,将其他地方都盖过去了。
顾岳将短枪插在腰间,长枪架在了肩上。加上蔡辛会,一共六个人,两人往前预备控制大殿前的空地,两人往后准备控制后园,还有两人慢慢潜向大殿的后窗,只等下个信号一来就立刻发难。
吴厨子又喊道:“东坡肉来喽——”
殿内殿外都有些骚动。郭瞎子一伙人的视线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转向了上菜的方向。也就在这个时候,张斗魁突然从桌子底下的暗扣里摸出短枪来,抬手便是一枪,郭瞎子刚刚侧过头去,瞎了的那只眼正朝着张斗魁的方向,反应不及,正中太阳穴,砰然翻倒在地。
随着这一声枪响,殿内殿外立时大乱。郭瞎子的部下仓皇地去抢架在一边的长枪。张斗魁的部下此前也将枪支架在了一边,这时候去抢,本来也不占优势,但是顾岳六人却是手头有枪的,一时间枪声大作。从大殿后面潜入的两个人,先射倒了守在门边的两个土匪,躲在神像后头,正好可以控制整个大殿,郭瞎子带来的几个人不敢乱动,被一一掀翻在地捆了起来。
后园里的三个土匪虽然带着枪,但是猝不及防,只有一个手快的来得及开了一枪,子弹擦伤了一个帮厨的伙计臂膀,然后立刻被击中倒地,另两个则开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射倒了。
顾岳和蔡辛会负责控制大殿前的空地,这边郭瞎子的人最多,足足六七十号,不过一边是便衣,一边是军服和警服,泾渭分明,很容易辨认。顾岳两人以大殿外的廊柱为掩体,居高临下,占了先发之机以占了地利,当顾岳连续射杀了七个、蔡辛会射倒了两个抢枪的土匪后,其他人就不太敢往前跑了,待团防先一步抢到枪,这伙土匪更是很识时务地跪地求饶、不敢动弹。
这一场鸿门宴,收得干脆利落。
杀了郭瞎子那几个恶迹斑斑的亲信、捆了其余的土匪之后,张斗魁先派人去查看刚才被射中的土匪,死了的拖出来摆在戏台前的空地上,重伤的直接给个痛快,也拖到一处去;剩下六个伤了胳膊腿的,暂时捆着。这边正好上菜,不过张斗魁还是没忘记安排哨探,以免万一郭瞎子部下的漏网之鱼摸进来打黑枪。
顾岳和蔡辛会坐在张斗魁、程副官以及蔡局长这一桌的末席,给在座的前辈敬了酒之后,顾岳看看殿外跪了一地的土匪,踌躇许久,还是向蔡局长问道:“蔡局长,现在首恶已诛,这些从犯怎么办?”问蔡局长,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是事主。
虽然前人有话说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又有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顾岳还是觉得,就这么放过这些从犯,委实让他不能甘心。
蔡局长端着酒杯不紧不慢地答道:“等会叫田老头一道去认认人,犯案多的砍了,没用的散了,瞧得上眼的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即向程副官举杯笑道,“程兄若有看得上眼的,尽可以都挑走。这些人,收在宝庆府有麻烦,到程旅长麾下倒没有干系。”
毕竟郭瞎子这伙惯匪,在宝庆府民愤太大,警察局要是收来用,的确麻烦很大。换了衡州驻军,就没有这个问题了,顺带也还一还程旅长的人情——郭瞎子的手下,很有几个枪法不错、身上麻烦也不太多的,杀了放了都挺可惜,送给程旅长正好。
宴席结束后,捆在外头晒得发焉的土匪,也饿得半昏了——因为想着今天中午要吃席,好些人今天早上都没怎么吃饭。
蔡局长与程副官等人站到殿前的走廊下、摆明了是要处置俘虏时,很有些人大喊“冤枉”,哭诉自己是被强拉到山上当土匪的良民,连枪都没摸过,更不敢杀人。不过那个姓田的老警察不为所动,将一张张脸孔都扳正了认清楚后,点了十三个人拉出来枪毙,拉了二十三个一看就是凑数的出来,押着去后山乱葬岗那里挖坑埋死尸,埋完后才能放走;受伤的被毙了三个,剩下三个被丢到山坡下自生自灭去了;被留下的十九个,田老头又特意向程副官点明了哪几个人枪法好,哪几个人功夫好,又有哪几个腿脚灵活跑得快、力气大能干活。
程副官听得挺满意,向前走了一步,背着手挺挺胸,清清喉咙,开始训话,大意就是要将这十九个人收编到衡州军中,以后跟着程旅长好好干。
这十九个人,解了绳子后,老老实实地捧着碗蹲在墙荫下吃饭,吴厨子给他们每个碗里浇了勺浓浓的肉汤,他们就已经一脸满足了。
顾岳错愕地看着这伙已经将郭瞎子完全抛到脑后的土匪。他原以为这伙人混在一处好些年头,多少要讲些义气的,头领被枪杀了,不说同仇敌忾,也不用这么快就乐颠颠地改换门庭吧?他完全看不出这伙人有隐忍报复的意思,更看不出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意思,相反的,倒是可以看得出满脸庆幸和感激。
莫师爷倒是能够理解顾岳这学生伢的困惑,摇着折扇叹息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兵吃粮,扛枪吃饭,给谁扛枪不是扛呢。更何况,瓦岗寨的响马,闹得那么红火,还不是投了唐王?干这行的,都知道长不了,有机会当官军,有几个乐意回去当匪军?”
顾岳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