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家桥·桃之夭夭(一)
七月半过去没两天,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过来告诉顾岳,当年分给他父亲的那间瓦房和连带的一间板屋已经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给顾岳补衣服,赶紧收了尾,抬头看顾岳已经飞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么个急!几步路,先过去看看再回来拿行李又怎么的,这么急着走的样子,让外边人看了,还当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顾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习惯成自然外加手快,一声令下要走,立刻打包行军。李长庚“哈”地笑了起来,顺手拿上补好的衣服,拖着顾岳出来。
农忙过去后,大伯父就在收拾那两间屋子了,打扫干净,熏虫堵洞,捡瓦补漏,再铺排家具,并在板屋里垒一口新灶,正正经经做个家的样子来。顾岳满心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李家桥长住,但是大伯父和大姑姑都兴冲冲地给他安置这个新家,顾岳也不能直愣愣地泼冷水,心想房子收拾好了总不会浪费,自己住不久,豪岳堂兄将来也可以住的。于是什么也没说,只点头听大伯父他们安排。
不过现在,将背包放在床头,环视四周,顾岳突然有点落地生根的感觉了。
大伯父又拿了个砚台大小的铜盒过来,打开给他看,里面除了这两间房的房契之外还有三张田契,三块田共计七十亩,另有一张二十亩的山林地的地契,写的都是顾岳父亲的名字。大伯父将铜盒放在桌上,说道:“仰岳,这都是拿你爹寄回来的饷银陆续置办的,是在官厅盖了印的红契,过几天有空了,再到县城去用你的名字重新办契。山林地还没到有收成的时候,田租的账本在七叔公那里,我前些日子去看了,积下了三百八十大洋。咱们这一片田少,不好买,七叔公打算派人去隔壁宝庆府看看,你要是想买田,就和七叔公说一声。”
顾氏一族投军的子弟多,家中产业如何经营,早有定规,像顾岳父亲名下的这些产业,就是租给了本村或者邻村亲戚里无田少田的人家在种,只收四成租子——其时各地租子多在五成以上,有的地方人太多田太少,还有高达七成的,四成委实是很照顾乡里乡亲了。收租是大伯父的事,每年的收入,要给大伯父一份看管钱,祖父母在世时要留一份孝养钱,村里族里每年的祭祀、团练、疏濬沟渠水井等等开支也得交份子钱,有田就得捐税,这一份钱也要扣除,而且还是大头。七叔公就是专管这些事务的。何姓、李姓也照搬了这些定规,为了方便,他们两姓从军的子弟不多,干脆将账本也放在顾七叔公这里了。八桥镇一带,投军的人不少,家里族里大多同样照搬了这套定规。
顾岳回来这些日子,对这些慢慢也都知道了,不免心生敬意,觉得顾家先祖们真是深谋远虑,定下这一套各方都能得利的规制,让从军在外的李家桥子弟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走得更高更远,也更能庇佑本乡本土。
既有定制,顾岳也就听大伯父安排便是。至于继续买田,他还真没想过。大伯母在一旁笑道:“仰岳这笔钱可不能都拿去买田,明年三月满十八,就该成家立业了,好多东西要置办呢。哪家有好姑娘,也该打听打听。等办了豪岳和长庚的亲事,就该到仰岳了。”
跟着过来的大姑姑解释道长庚的亲事还没什么眉目呢,不免问起顾豪岳定了哪家姑娘。大伯母笑着摆手,只说还在请媒人说亲,并不提起是哪家姑娘——这也是常情,没说定之前,不好漏了风声,免得婚事不成,徒惹口舌是非。不过看大伯母的样子,想来也是十拿九稳了,所以才这么讲。而顾豪岳涨红了脸,大约对正在说亲的那位姑娘也是很上心的。
大伯母很快转了个话题,拉着顾岳来看床边的衣柜和大木箱。衣柜里装了三床棉絮和几张床单、被单,一双单布鞋,以及两套秋天穿的长衣、长裤。大伯母说道:“过了中元节,天气就要凉快了,仰岳你们新学堂的学生爱穿么样衣服鞋子,乡里人可弄不清,这两样你先穿着,过几天去县里办契,叫你小姑姑带你去洋行——”
大姑姑截住话头:“别花那个冤枉钱,要穿洋装,买了洋布去镇上找何麻子做就是了。他家老二专门去省城的洋人铺子里学了三年回来,中元节那天晚上就有两个学生伢穿了何老二做的洋装出来,我看就挺好,不比县城里的洋行差。”
大伯母立刻来了兴趣:“中元节晚上人多,我还真没看到这一出。价钱怎么样?贵不贵?”
大姑姑很遗憾地摇头:“哪里来得及问?挤着问挤着看的人太多了,我只听到说是何老二照洋人的样式做的。也怪我忙别的事情去了,没想起来仰岳这回事,不然第二天就好趁着圩日买了洋布上门去做了。这已经逢了一圩,肯定有好几家已经上门去,咱们要做就得等下圩,排在前头的人又要多几家。”
八桥镇是三六九逢圩,下一圩是七月十九,平日里不到逢圩日或者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李家桥的人也难得特意走个来回二三十里的路去八桥镇一趟。
大伯母觉得洋装可以不着急了,至于鞋子,她刚提起,顾岳赶紧说道:“我习惯了穿布鞋和草鞋,不用去洋行买。”
大姑姑很是赞同:“布鞋好穿,草鞋也好穿,要什么洋鞋,到了乡里走路都走不成。你小姑父从东洋留学回来那年,穿双亮亮的皮鞋,碰上下雨天,在田埂上滑了好几跤,好险没摔到田里去。那个样子货,也就在城里大马路上走一走,哪里比得上咱们自己纳的鞋底、缝的鞋子扎实舒服。”
大伯母大概也想起来何思慎当年闹的那个笑话,也觉得洋皮鞋不太靠谱,当下敲定和大姑姑两人一起给顾岳再做两双单布鞋、两双厚布鞋,至于棉鞋,李家桥的男丁,除了委实太过年老体弱的,还真没有穿棉鞋的习惯,再冷的天气,也就是一双厚布鞋过冬。
大伯母和大姑姑说得起劲,顾岳和李长康、顾豪岳三人恨不能躲到房外去。大伯父也往旁边走了几步,将桌上那个铜盒重新盖好锁紧,钥匙交给顾岳,抬头看看,手一扬,将铜盒抛到屋梁上,搁得平平稳稳——李家桥各家各户放贵重东西大多是这么干的,不止防鼠叮虫咬,也防着村里那些活猴似的小伢不知轻重祸害东西。等到这些小伢们能自己上梁时,大多也有六七岁了,知事多了,就算爬到梁上看到这些铜盒,也不会乱拿乱丢。
顾岳拿着那把小小的铜钥匙,心里的感触有点复杂,想了想才将这把钥匙和自己一路带回来的昆明家里的钥匙串在一起,放在背包深处,里面还塞着顾岳在衡州时从刺客手里缴获的那把短枪和程旅长后来送的两匣子弹。
大木箱里装了大半箱今年的新谷,总共二百七十斤,这是顾岳今年夏收出工应得的份。不过他自己不开伙做饭,所以这二百七十斤新谷都会交到大伯父家里,算是他接下来这小半年的伙食费。晚稻收上来也是同样算法,向来有定规,并不需要大伯父多做解释。
板屋里垒了一口两孔的新灶,挨着灶放了个大水缸,水缸盖子上扣了个大勺,旁边摆了一个木头的洗脸架子,架子上一个搪瓷盆子,还有一对挑水的木桶,扁担靠在墙上。看起来像点样子了,但是灶上空空如也,没锅没碗。大姑姑叹口气说:“没得烟火气啊,仰岳,将来就全靠你媳妇收拾了。”
顾岳尴尬地低着头不吭声。
大伯母道:“不要紧,先跟着我们住,等成家了自然就好了。”
他们这些长辈,很不愿意看到顾岳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偷偷跑掉,耽搁了家里给他说亲的姑娘,还闹得两家人好几年都拉不下面子不好来往。再说了,他们也不指望家里子弟去攀什么高枝,不如娶个同乡的姑娘,知根知底,哪怕自家男人在外面打个十年八年仗,也能稳稳当当地替他守住这份家业传承下去。
所以,顾岳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家点头称赞完了,转身照样盘算着应该替他相看哪家姑娘,大伯母和大姑姑更是不以为意地当面催促。
从昆明城逃出来、孤身辗转数千里回到湘南,又经历了招安张斗魁、护送程旅长一行从长沙回到衡州,以及解决省城赵大帅派来的刺客等等大事之后,顾岳满心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了,但是现在,他发觉自己在大伯母和大姑姑面前,照样还是只能被她们按在地上揉搓,比大伯父家里那几个堂侄、堂侄女也没强到哪里去。
好容易等大伯母和大姑姑想起还有一堆家务活没忙完,停下唠叨,叮嘱几句便忙活去了,顾岳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抬头挺胸地站直了。李长庚和顾豪岳也是同样长吁了口气,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大伯母和大姑姑数落顾岳时可没忘记将他们两个也捎带进去。
中间有人过来找大伯父,大伯父出去好一会,等到大伯母和大姑姑忙家务去了才进来,四下里又看过一圈,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出去之前又对顾岳说道:“六丙传话出来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要赶紧趁着这几天多砍柴。村里满十六岁的男丁都要轮流进大明山砍柴去,你等会跟豪岳和长庚学学怎么吹竹哨、听竹哨。”
顾岳不太明白为什么上次跟着进山祭祖扫墓不需要学这个,这一次却要学了,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于是下午就一直在学习辨认不同的竹哨声分别代表什么意思。李长庚和顾豪岳以竹哨对答来给他示范,又教了几种简单的竹哨吹法,比如说发现带枪土匪一人时怎么吹,两人时怎么吹,离得远近不同时又有不同吹法——山高林密,一个人嗓门再大,也总不如这竹哨声传讯方便。
顾岳房里有枪有子弹,大伯父为此又专门给顾岳的房门加了一把铜锁,叫他记得出门时一定锁门,免得哪家小子不懂事,翻出枪来,万一走火,麻烦就大了。
明天要早起,晚上早早便吃过饭,练了晚功之后立刻洗漱歇息。
借着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微月光,顾岳躺到床上时,不觉望了望房梁,当然看不见那个小小铜盒。出了一会神,顾岳忽然翻身起来,借着床架和墙壁的夹角攀上房梁,将铜盒拿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学生证也锁了进去,再重新抛到房梁上。
像大伯父一样放得稳稳当当。
顾岳满意地放下纱帐,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