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杀·西南王(上)(一)
一、他乡重逢
离开了那诡异而不可思议的不理原,身背刺杀太子污名的前丐帮帮主冼红阳,终于走上了去往丹阳城的通关大路。与他同行者,有这一路来保护他的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飞雪剑叶云生。还有凑巧相逢的旧识,海南黎门的小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又有一个曾一路追杀他,偏偏不得不在不理原上与他合作的云阳卫人字部指挥陈寂。若不是叶云生的结义兄长,西南王傅镜手下的侍卫头领风陵渡先一步回去,这一路只怕更热闹。
因冼红阳在不理原上受了重伤,这一路上也只好安分守己,只忍得他头疼。一路走来一路养伤,一直快到了丹阳城,他这伤才算好了些。这一日里他实在忍不住,探出头来,道:“我能下去走走么?”
越赢和杜春受伤也不轻,可没人像他这样猴子一般闲不住。越赢道:“不可。”
冼红阳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活像个包子。但越赢年龄最长,冼红阳素来对他敬重,因此他说话,冼红阳总是要听的,只得没精打采答应一声“好”,却听越赢慢吞吞地又道:“若在平时,自然不可,不过这一次,有人在前面等着你,就破例一次,让你下去吧。”
冼红阳霎时喜上眉梢,又问:“是什么人来了?”
越赢笑道:“是什么人,你自己看一看不就晓得了。”
冼红阳心中疑惑,他跳下马车,此时距丹阳城已经颇近,周遭繁华,宛若江南。就在那俗世繁华之中,一位青年公子微微含笑而立。他一身浅碧的衣衫,腰束一条薄薄的软玉带,眉眼中虽然带些憔悴,但那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风流飞扬。
正是与冼红阳杯水相交,遂成知己的悠然公子莫寻欢。
冼红阳“啊”了一声,一时间也不顾身上带伤便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莫寻欢。
悠然公子含笑回抱,这一对友人相识至今,反倒是未见面的时间远远多于相见之时。
良久冼红阳才放开手,越赢走上前来,他与莫寻欢是多年兄弟,并未多说什么,只上前来,用力拍一拍莫寻欢肩膀。
与此同时,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几人视野中,他开口,口气严肃:“阿莫,你来了。”
莫寻欢笑道:“叶子,我回来了。”这白衣人正是飞雪剑叶云生。
这几个至交好友相聚一处,真是说不出的畅快。叶云生不善于言谈,大多是越赢和莫寻欢二人在说话。越赢与莫寻欢简略讲述了一遍在不理原上的种种事情,其中惊险,令莫寻欢也大为惊叹。
最后越赢笑道:“说到底,这一遭还是要多亏了小冼。”说罢拍拍冼红阳。
冼红阳有些不好意思,道:“越大哥客气。”
越赢又笑道:“非但如此,小冼还一直惦记着你。”一指莫寻欢,“小冼杀了罗刹地后,受伤昏迷,叫的最多的就是你的名字。”
冼红阳张口结舌,心想竟有此事?莫寻欢已笑道:“那可真是诚惶诚恐,我只遗憾一件事。”
“什么?”冼红阳问道。
莫寻欢笑眯眯道:“小冼你怎不是个女子。”
冼红阳被他气笑,正直如叶云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你真是促狭。”
越赢却不笑,一本正经地说:“小冼你念叨的也不止阿莫呢,你念叨杜门主的次数,也是不少。”话刚说到这里,冼红阳脸色骤变。
冼红阳对杜春有情一事,只有当初在不理原上情急祷告,被傅从容发现过一次,之后善于观察人心的罗刹地也看出来过一次。但傅从容已答应冼红阳决不外传一字,罗刹地也已死了。如今越赢这话……
他结巴了半天,竟不知该说什么。越赢却一笑,慢悠悠地续道:“至于我和叶子的名字,你也念叨了不知多少次,真亏你一个昏过去的人,怎么还唠叨这许多。”
冼红阳擦一把汗,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见越赢和莫寻欢都是神态自若,这才放下心来。
越赢是这一行人中年纪最长者,那双睿智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尽管他说的并不多。
杜春是莫寻欢跑到后面马车上单独会面的,两人在那辆马车里单独谈了良久,情人细语,纵是言语寻常,也足以醉人。
最后莫寻欢终于跑出来,对越赢说:“大哥,现在时辰不早,前面是西南王的一处行馆,名叫竹里馆,咱们不如先去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入丹阳城。”
越赢笑道:“你竟连傅镜的房子也弄来住?”
莫寻欢不以为然地笑笑:“反正他现在也不能来住,有便宜嘛,占占也无妨。”
越赢哈哈一笑:“也好,先休整一下,再入丹阳城。”
一行人等就这么入了竹里馆,这里是西南王傅镜闲暇时来散心的所在,但近年来却来得极少,虽然如此,自然也是维护得极好。除了正屋是傅镜的住处,其余屋舍皆由众人自选。这里恰如其名,四处皆是绿竹阴阴,西南湿热,住在此处,真让人精神一振。
这一行人里,又有几个人身份特别,其一是陈寂,他是云阳卫人字部中的指挥,在不理原上因部下皆被罗刹天所杀,因此不得已与冼红阳等人合作,此时罗刹天已死,他也受了重伤。但越赢与莫寻欢,也决不可能让他离去了。
陈寂被扣了下来,穴道被制,莫寻欢来后,又很贴心地给他喝了剂散功的药。与此同时他的自由也被限制,但其他方面,无论是治伤还是饮食,都与众人一般无二。
再有不同的两个人,便是海南黎门的小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这两人在江南时因偶然机缘与冼红阳一行人等相遇,也救过叶云生的性命。没想到了不理原,竟又与叶云生相逢。一路同行到今日,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黎玉便与黎文周计议:“看样子,莫寻欢那个浪子进丹阳城后,必有许多大事要谈,咱们在这里住过一夜,不如明日便与他们辞行,先回黎门,把药送给掌门,交代……交代事情。”他们这次来江南,本来是为了处理黎文周未婚妻何晴若失踪一事,没想到何晴若心中之人竟然便是黎玉,后来又为黎玉而死。因此黎玉说到这里,实在尴尬,只得含糊了事。
黎文周应了一声:“是。”甚是没精打采。
二人虽然年纪相仿,但黎文周十八岁方入黎家,脾气又倔,唯有黎玉对他照顾,实有半师之谊。若换在平时,黎玉看到他这副神色,早就要斥责一句:“你那是什么鬼样子!”但此刻二人中间夹了一个何晴若,黎玉无论如何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两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黎文周也不说话,黎玉甚觉气闷,便站起身,道:“我去外面走走。”
黎文周一人独坐房间中,见黎玉走了,不由松了一口气,事实上,他现在亦不知该如何与黎玉相处。
恨不得,怨不得,江南那些事情,认真说来,实在不能算到黎玉身上,可又不能不恨,不能不怨。他对自己说,要记得黎玉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可与此同时,他又会想到黎门对他的冷遇。
他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竹里馆的仆从伺候得周到,这里的茶水也与以往喝的不同,里面加了薄荷与桔梗,喝起来滋味清凉。虽则如此,他却也没有因此而冷静几分。
就在这时,竹里馆的仆役送来一封信,他奇怪:“什么人送信给我?”莫非是黎家,掌门疑心自己与黎玉迟迟不归,便追到这里来了?但若是黎门来人,也就直接求见,还送信做什么?
仆役答道:“是一位颇精干的中年男子,书生打扮,四十余岁,面白有须。”
这仆役说得虽然详细,但这样的人却也有许多。黎文周想了一番,不得要领,便挥挥手要那仆役下去,自拆开了那封信。
信颇有些重量,甫一拆开,便掉出了一根银钗,这钗很是平凡,年头也久了,钗身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周”字,已被磨损了许多。黎文周拿着那根钗,心头却猛地一跳。
那是他母亲头上常佩的银钗!
黎文周的身世与众不同。原来当年黎门本家的一个重要人物忽然过世,身后无人,掌门原想为他立一个嗣子。后来得知,这人当年因正室不准,曾逐一个侍婢出门。而那侍婢,逐走时是怀有身孕的!
倘若那侍婢真的生下一个儿子,自然比嗣子要好。于是黎掌门便派人前去调查,接回来的,便是十八岁的黎文周。他在黎门中颇受排挤,固然有他十八岁方回黎门,全无暗器功底的缘故,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出身委实低微。
黎文周的生母在他九岁时便已去世,但这根银钗黎文周却记得分明,乃是他母亲常年戴在发上的。当年他被带走得突然,家中许多物品都没有拿,这根钗自然也没有带上,可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见信封里尚有一张纸条,展开一看,道是:“敬请黎少侠至竹里馆西侧树林一晤。”也没有落款。但此刻黎文周心中疑惑难解,便匆匆走了出去。
竹里馆西侧原有一片枫树林,这时枫叶未红,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这绿阴中有一个人,背对着黎文周。见他身影,黎文周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待他转回身时,黎文周见得这人正是那仆役形容的模样。
“是你!”
黎文周万万没想到是这个人,此人名为周奇,乃是十二楼的一名总管。当初在江南时,黎玉曾与叶云生发生误会比拼,后来周奇出现,打断比斗,并引他们去了十二楼,才发生后来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情。再之后十二楼覆灭,陆君明身死,这周奇自然也就不见了去向。现如今,他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黎文周这边遇到了一个从未想过之人,另一边,黎玉却也遇到了特别之事。
黎玉不耐在房中久坐,出去转上一圈,见越赢、叶云生几人都不在自己房间,他便来到莫寻欢房间前。见里面甚是热闹,他也猜出这是几人久别重逢,正在相聚,除了讲述各自遭遇之外,其中说不得还要涉及一些与西南王交涉之事,自己不宜参与其中,索性便离开了竹里馆。
竹里馆距丹阳城已经很近,因此周边也甚是热闹,颇有一些酒楼饭庄,又有卖各种物事的摊子,黎玉闲看了一遍,并未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但这般逛上一逛,却也少了许多气闷。
索性在这里找些吃食好了,黎玉心想。他抬眼四处张望,一眼看到一座酒楼,外表甚是华丽,二楼窗口上,有一截新绿如柳的衣袖,十分招摇地垂落下来。
黎玉的眉心猛地一跳,心中暗暗嘀咕,这总不是那个人吧,总不会那么巧吧……
心里是这样想,但若真是那个人,避而不见更不是办法。黎玉心里又嘀咕两句,还是抬腿进了酒楼。小二拿过热毛巾殷勤招呼,黎玉擦了把脸,觉得甚是舒爽,又上了二楼。
酒楼的二楼上十分热闹,然而黎玉一眼看到的,便是窗口处的那个人。
那人不到四十岁年纪,穿一件极为显眼的新绿色袍子,那颜色甚是特别,细想一下,天下间竟没有一种颜色,是能与他身上颜色一模一样的。他一只鞋子穿在脚下,另一只鞋子倒踢飞在桌子下面。但他衣袖中露出的一双手,却是修长洁白,保养得十分好。
黎玉暗叫一声头疼,还真的是他。
这人姓唐,名叫唐新绿,是蜀中唐门的副掌门,唐门掌门唐天下的幼弟。此人的性情,在唐门中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古怪。他虽然担了个副掌门的名字,但足迹却几乎终年不至唐门,而且完全不干涉唐门的事务。高兴起来一时长歌狂舞,一时又醇酒妇人。若他不是唐天下的亲弟,只怕早被逐出唐门了。
然而虽然如此,唐新绿的名声在江湖上仍然极响亮,这却是因为在毒药方面他造诣极深,莫说唐门中无人能及,就连江湖上也少逢对手。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新绿色长衫,据说就是他以某种极特殊的毒物染制而成。堂而皇之地把毒药穿在身上,这本领和狂放,可也真是独一无二。
既然来了,绝无后退的道理,黎玉也不惧,笑盈盈地走到唐新绿面前,招呼一声:“你来啦。”态度十分随便。
这倒也不是黎玉托大,实在是唐新绿这个人,你和他正经说话,他也根本不会正经理你。果然唐新绿听到这句话,撩了撩眼皮:“黎玉啊,坐。”
黎玉就拉过一张椅子坐了,却与唐新绿保持了一段距离,唐新绿又招呼道:“你吃饭了吗?一起吃点?”这态度仿佛对一个认识多年的友人,而不是一个前不久刚杀了自己门派中人的仇人。
黎玉看看桌上,一坛酒,酒香扑鼻;一条鱼,头尾煲汤,一半红烧,一半醋溜;四碟干净齐整的果子,两盘青翠动人的青菜,看着真是惹人食欲。可坐在他对面的是唐新绿!这个人的饭,谁敢吃啊!
黎玉便笑道:“不了,我刚吃完。”刚说完这句话,肚子咕噜噜一声响,他哪里吃饭了,刚才还找酒楼呢。也亏得黎玉行走江湖这些年,竟然泰然自若,道,“吃虽吃了,还不够饱。”招呼小二一声,“煮两个鸡蛋拿过来,账算这位身上。”
真没听说谁上酒楼要煮鸡蛋的,小二看看唐新绿,唐新绿点点头,小二心想算了,那就煮吧!
不一会儿,两个煮鸡蛋送上来了,黎玉自己动手剥皮,两口吞掉一个,看看对面的唐新绿一口鱼来一口酒,心中甚是火大。
这也没办法,旁的菜,唐新绿都有下毒可能,只有这煮鸡蛋,对方是没法做什么手脚的。
黎玉刚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头一晕,下一刻,直直地栽倒在桌上。
二、唐门新绿
黎玉醒来的时候,已是漫天星辰。
他躺在一块草地上,唐新绿蹲在他身边,拿一根草叶正拨着他鼻子。看他醒过来,欣然道:“醒了?看来我新配这迷药还不错。”
黎玉一骨碌起身,潜运内力,发现似乎并无异样,但对方是唐新绿,他不敢掉以轻心,想到自己莫名中招又实在不服,要知道自从他见唐新绿以来,每一步都极为小心,莫非这人竟练成了隔空下毒的本事不成?
于是黎玉问道:“唐新绿,我来问你,我是怎样中的毒?”
唐新绿道:“下毒?哦,不是我下的。也不对,是我下的。”
黎玉听他说话真正火大,耐着性子问:“到底是谁?”
唐新绿说:“你在街上乱晃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等你上酒楼的时候,我跟小二说,这个是我朋友,累得不行了,把这种‘提神’的药水放毛巾上,然后你一擦脸,自然就中招了。”
黎玉想到自己刚进酒楼时,果然有一个小二拿来热毛巾,不由气闷。又想自己从一截衣袖判断出唐新绿在酒楼上,怎就忘了对方在窗畔,自然更容易看到自己,这个亏吃得真正不冤枉。
他问:“唐新绿,你把我带来此地,所为何事?”
唐新绿说:“也没什么,我想和你比试一下。你放心啊,刚才你中的只是迷药而已,时间一过自然清醒,没什么后遗症的。”
黎玉心说:比试一下?比试一下你犯得着把我迷晕了带到这里吗?不过唐新绿这人虽然性情怪异,却说一是一。他既说方才那药不碍事,多半是不碍的。
于是,年轻的黎门长老便道:“你既说比试,那便来吧!”他口气随便,其实却神情凝注,唐新绿毕竟是唐门副门主,就算他性情再怎么怪异,功力毕竟是摆在那里。
唐新绿这才站起身,丢掉了手里的草叶,道:“近年来,我独创了两样暗器,自诩还算不错,就拿来和你较量较量。其一,名为孔雀胆;其二,名为孔雀石。”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唐新绿身形骤然拔起,一道暗光自他手中疾射而出。与此同时,唐新绿口中亦道:“这便是孔雀胆!”
这道暗器方至半空,忽然爆开,一片淡绿色的烟雾弥漫四方,原本他就是居高临下射出暗器,这样一来,暗器波及范围更大。唐新绿并未停歇,又是两枚孔雀胆射出,淡绿烟雾霎时将四周笼罩一片。
单看这烟雾颜色,也可判断出来这其中毒性非浅。这是唐新绿潜心研制良久的一种毒药,人若呼吸进少许便会身亡,但沾在身上却又无碍。他自己则事先服了解药,并无干系。
这孔雀胆粗看,与唐绝曾经使用过的凤尾丝有些相似,但凤尾丝毕竟还是有形之物,因此当时黎玉可以特制雨伞阻挡。而烟雾却是无孔不入,除非黎玉闭气又或尽快跃开一丈之外,才有逃脱可能。
但黎玉并未如此,他依然站在原地,从身上取出数枚白色药丸,用力捏爆,一阵灰白色的烟雾霎时弥漫开来,将淡绿色烟雾包裹其中。又过片刻,两股烟雾一同散尽,黎玉身形笔直,站在烟雾中央,竟是一切如常。
唐新绿微微一惊,道:“你……”
“没什么。”黎玉说,“黎门和唐门对峙近百年,你们唐门善于用毒,又要开发各种暗器,我们虽不用,一无所知也是不好。过去那些年里,黎门本就研制出了一些解药,我当上长老之后,更把许多工夫都下在这里。你的孔雀胆创制已有三年,真当我们一无所知?”
唐新绿怔了一怔,随即仰天长笑:“好,好,好,黎玉,我倒是没有看错你!”随即一扬手,“这是孔雀石!”
这“孔雀石”外表还真和一枚石头差不多,只是速度奇快、力道极强、角度刁钻,黎玉浸淫暗器这些年,心中不由赞了一声好,随即一枚蜻蜓镖射出,将孔雀石击飞出去。
唐新绿更不犹疑,出手又是五枚孔雀石,角度多变,令人防不胜防。黎玉大有棋逢对手之感,连环五枚飞蝗石,“当当当”数声响,孔雀石与飞蝗石一起落地。却见唐新绿一展手,又是十余枚孔雀石射出,仿佛天女散花一般。黎玉一笑,这次只发出三枚银针,银针虽然细小,但三枚合在一起,劲道也便不小,撞落第一块孔雀石后,余劲未歇,又撞落第二块孔雀石,第二块孔雀石被银针带歪方向,又撞落第三块孔雀石……黎玉统共只射出这三枚银针,可唐新绿这些孔雀石被全部撞落。
幸而他们这场比试是在旷野之中,否则这四下里暗器乱飞,也不知要误伤多少人命。
黎玉固然打得过瘾,心头也不免有些疑惑,唐门素喜研制各种暗器,这次唐新绿与他比拼,固然对方的暗器本领是极强的,但这孔雀石却不见有何特殊,真正奇怪。
这么一打,就打了两刻钟的时间,暗器比试不比其他,这般打法,那已是极长的了。唐新绿最后一把孔雀石已经掷了出去,黎玉的腰囊却也空了大半。
打到最后,唐新绿把手一收,哈哈大笑:“爽快,爽快!”
满地暗器,二人却谁也没有受伤。黎玉是第一次与唐新绿较量暗器,第一场也还罢了,到这一场才方有惺惺相惜之感。
唐新绿指着地上:“我猜你也要疑惑,这孔雀石到底有何不同,你便拿一块看看。”
黎玉想了一想,真的就弯身拾了一块。一来他确实好奇此事,二来若是唐新绿想要对自己不利,先前自己中迷药时,他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这时。
一块孔雀石拿到手里,黎玉细看,这孔雀石外表是暗绿颜色,看着虽像石头,其实是金属所制,他掂了一掂,面上的神色慢慢改变。
黎玉是识货的人,这块孔雀石看着寻常,其实形状、重量极其讲究,一般人到手还看不出区别。他却判断得出,这样一块孔雀石,对于暗器的施放最为有利!
暗器施放最是讲究,一点重量的改变都会影响暗器的方向、力道。如黎玉这等暗器大家,自然是什么暗器到他手里都会有出彩效果,但一般人却不尽然。而唐新绿这种孔雀石,哪怕交给一个暗器本领平平的人,那人的本领也会平添三成,原因无他,这孔雀石实在是太称手了!
黎玉面上神情变幻不定,黎门素来注重暗器手法,对唐门那等潜心研制新暗器的做法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那等新暗器,就算交给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能发挥出出色效果,并不算是真正的进步。可是,若是这种注重细节的暗器改造呢……
一瞬间,他已想到了许多事情,黎门未来的发展方向、孔雀石可能造成的江湖变动、暗器的手法革新……
他思绪起伏的时候,唐新绿忽然懒懒地插上一句:“我与你讲,唐门五大长老要来了。”
黎玉的思路被打断,他一惊,问道:“他们来干吗?”
“还能来干吗?”唐新绿反问一句,“你把唐绝杀了,唐天下自然要派人来杀你。”其实唐绝不是黎玉所杀,而是最后冼红阳与唐绝打斗,冼帮主把唐绝的头按到带毒的湖水里,导致唐绝中毒身死。但唐绝之前已经被黎玉的暗器重伤,不然,两个冼红阳也杀不了一个唐绝。后来唐门来人,看到现场痕迹,自然也就认为唐绝是黎玉所杀。
以黎玉为人,绝没有让冼红阳为自己抵罪的道理,何况他自己都觉得唐绝身死是自己原因,所差者不过自己最后没动手而已,便冷冷哼了一声:“知道了。”黎玉心思电转,要知道唐门五长老与暗魁首不同。暗魁首成名,有一半原因倒是唐天下要捧自己儿子,可五长老却是货真价实的暗器高手。暗魁首中的唐聪、唐明,在五长老中也不过排居末位两名。
自来五大长老少有同时出现,黎玉想到这里,不觉冷笑一声:“我面子还不小。”可他又一想,却也疑惑,“唐新绿,你说与我这些做什么?”
唐新绿悠悠道:“这个嘛,说实话,黎玉,黎门之中,我还真就唯独看得上你。”他弯下身一块一块捡起地上的孔雀石,“黎门也好,唐门也好,都有自己的毛病,可又谁都看不上对方,只觉得自己是好的,对方都是错的。”他指指自己,“我,明白这一点。”又指指黎玉,“你,也知道这一点。”
“可惜啊,也只我们两人知道这一点,要是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也就罢了。可惜,你我都不是。”他速度奇快,这几句话工夫,已经捡起了地上所有孔雀石,飘然而去,唯有一句话飘散在风中,“黎玉,我还真不想你死。”
黎玉看着他背影,忽然想到江湖亦有传言:唐新绿狂放,不过是佯狂避世。
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待到黎玉回到竹里馆时已经过了二更天。他往床上一躺,心潮起伏。唐门五长老之能为,他心中自然明了,就算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黎门掌门在这里,也不敢说就一定接得下。若自己与他们对上,并不能保证全身而退,黎文周那点暗器本领,在五长老面前不是送死?
倘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可念及自己这个侄子,黎玉叹一口气,罢罢罢,也先别走了,跟着冼红阳他们再呆一段时间,有西南王傅镜在这里,五长老未必能马上动手,能躲一阵且是一阵。
他心中想着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没有留意,黎文周归来亦晚,在枕上辗转,几是一晚未眠。
次日清晨,莫寻欢、冼红阳等人早早起身,一并入丹阳城。黎玉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言道自己也想到丹阳城中去看看,不如一路同行。莫寻欢欣然应允,黎文周对于自家小叔叔这种忽然出尔反尔的态度没有半点疑问,但若看黎文周神色,便可看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无奈黎玉自己正思量着唐门五长老之事,他在情感一事上又素不细致,因此并未注意到黎文周这些异样之处。
这一批人,打头的是越赢与莫寻欢。二人并辔而行,越赢笑道:“当年咱们来这里游玩,住的是农家,现在档次提升,居然可以住进侯府了。”傅镜虽有西南王之称,真实爵位却是抚远侯,因此越赢这般说。
莫寻欢笑道:“这要多亏叶子那个好义兄。”当日里傅镜手下第一心腹,侍卫头领风陵渡与叶云生打赌,约定三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要叶云生送信给莫寻欢,说明傅镜欲与莫寻欢会晤一事。也正是因为这一封信,莫寻欢才与傅镜接上了头,这时在丹阳城,乃是正式会晤。
然而,莫寻欢并未与越赢讲述自己与傅镜究竟谈了何事,这次来丹阳城又是为了什么。越赢也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得很,自己这些人能住进侯府,决不会是因着风陵渡的力量。然而他态度闲适地骑着马,似乎对入丹阳城一事并无任何疑虑。
几人到了城门口,已有人在此迎接,那人一身宝蓝长衫,文士打扮,腰中悬挂黄金为柄的文殊师利剑,正是风陵渡。
叶云生见风陵渡在此,上前施礼道:“义兄。”尽管当初二人结拜是一场赌局,但叶云生的个性,自然是不肯违了礼数。
风陵渡笑容可掬地叫了一声:“叶贤弟。”又逐一向众人打招呼,每一个人皆有不同说法,就算是越赢这等老江湖,也觉此人实在是细致周到。
风陵渡又道:“侯爷已在府中等候,还请各位随我来。”
丹阳城乃是西南名城,冼红阳从前并未来过,一路行来,只见城中风致楚楚,繁华之处,不下于江南诸城,但风俗却比江南要开放许多。间或甚至可见身着色彩斑斓服饰的青年男女携手而行,路边行人,亦无侧目之意。
冼红阳贪看路边风致,不知不觉中,马车已到了抚远侯府。
这座侯府占地面积极广,但外表看去却甚朴素,与西南王素来声名并不符合,马车进入之后,众人下车,一层一层院子向里面走去,越走越是惊叹。
如冼红阳,感叹的是这内里实在是精致气派;如越赢,则感叹这侯府外表不显,内里却是机关重重;莫寻欢则在一边笑言:“啊呀,这里面值钱的物事真正不少!”
风陵渡也不生气,笑道:“悠然公子好眼力,侯府在此数代,自然也有一些东西。待莫公子有时间,还要请莫公子鉴赏指教。”
傅镜在一处偏殿接待他们,傅从容则侍立一边。
在此之前,众人虽久闻西南王之大名,但除却莫寻欢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而西南王其人,近几年来也很少在外界现身。众人中有人猜想此人既能在西南建立一番事业,多应是个豪迈的英雄人物;也有人想,傅家在西南经营这许多年,又受朝廷的封赐,身上自当有金马玉堂之贵气;又有人想西南王善于积攒财宝,莫非是个商人模样?如冼红阳这般见过傅从容容貌的,又猜想这傅镜会不会如张良一般,也是个容貌如好女之人?
没有一个人猜对,众人在见到傅镜时,皆吃一惊。
傅镜四十多岁年纪,全无众人先前猜想的贵气又或豪迈之气。看他外表,面色苍白,一脸病容,一副重病在身的模样。或许他年轻时也是一个风流俊俏的人物,但如今却只有仔细审视,才能勉强看出残余的两三分昔日轮廓,更让人惊讶的是,傅镜竟然是坐在一辆轮椅上,显是不良于行。谁能想到,名镇西南的抚远侯、西南王,不但是个病人,更是一个无法行走的废人!
然而如越赢、莫寻欢等人却注意到,这看上去身染重病的废人偶然间一眼扫过,眼底却有寒光迸射。
三、各自情缘
这一次见面,是一次礼仪意义更重于实际意义的谈话。傅镜虽然废了腿,却有一副晨钟暮鼓一般的声音,与之对谈,竟能让人忘却他身体上的残缺。他称呼冼红阳为“冼帮主”,称呼越赢、叶云生却是“越义士”、“叶义士”。这句话一出,越、叶二人对视一眼,晓得这是西南王已经明示了自己的态度。
冼红阳是被天下通缉,刺杀太子的凶犯,而帮助冼红阳一路逃走的越赢、叶云生竟能得到义士的称呼,这不是说明傅镜已经认可了冼红阳的冤情?然而,在冼红阳未入不理原时,傅镜还迫于朝廷的体面,派兵协助云阳卫守在大路上捉拿冼红阳,为何态度竟然改变得如此之快?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冼红阳忍不住看一眼莫寻欢,悠然公子泰然自若,似乎这一切并不与他相干。
除此之外,傅镜亦能叫得出其余人等的名字,他称呼杜春为“杜门主”,黎玉是“黎长老”,黎文周是“黎公子”,陈寂自然没有被带上来,而是直接被带到下面看守起来。唯有到了莫寻欢的时候,他却是连名带姓地称呼“莫寻欢”。称呼随意,却反而让人觉得亲昵。
之后,傅镜又请众人在这里好好休息,他特别说出,冼帮主不妨多住一段时间,其余众人,若有时间,不妨看看丹阳城的景致,若有要事,离开亦是无妨。
冼红阳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傅镜这般说来,他并无异议。
这次简短的会面很快便结束,有总管含笑出来,为众人一一指引住处。在这时,众人又看到先赶过来的白小川,相聚自又是一番喜悦。
冼红阳关注的却是傅从容,此时,经叶云生的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傅从容的真实身份,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担心。就在这时,他见到傅从容自偏殿中走出,忙追上去,道:“顾……”
在不理原上时,他习惯了叫傅从容做“顾小哥”,但此刻自然晓得傅从容并不姓顾,若依例叫一声“小侯爷”,似乎又显得生疏拘束。傅从容已看出他犹疑,笑道:“冼兄,我母家原姓顾,在不理原上因要隐瞒身份,故而骗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不理原上,我们原有同生共死的情谊,你便叫我从容就好。”
冼红阳原想为他们误认傅从容为罗刹地一事道歉,又想致谢他后来三箭救命之恩,没想反而是傅从容先向他致歉,这下更加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们对不住你……后来是要多谢你……”
冼红阳说得颠三倒四,傅从容反笑道:“冼兄何必如此,在不理原上,是罗刹地挑拨离间,冼兄何错之有?后来三箭,是我应为之事,冼兄也不必客气。”
傅从容越这般说,冼红阳越觉歉意,心道欠傅从容的情分,日后定当报答。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身上的病,可好了么?”叶云生、风陵渡赴大梦沼泽为傅从容取缥缈花一事他已知晓,心道若是傅从容自此拔除病根,倒是一件好事。
傅从容笑道:“已经好了,日后亦不会再犯。”
冼红阳长出一口气,由衷道:“那真是好。”
傅从容还之一笑,随后道:“冼兄,我尚有些事情,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冼红阳想他是小侯爷之尊,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道:“好。”
傅从容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就这样慢慢消失在翠柳花阴之中,他穿的是一套银色袍服,上绣麒麟狮子暗纹,腰束玉带,远远看去,与冼红阳初见时那个落泊的江湖人模样已经大不相同,隐隐有贵气自他身上显现出来,含而不露,却令人瞩目。
莫寻欢不知何时在冼红阳背后出现,赞叹道:“这个小侯爷,不是一般人物。”
冼红阳没想到他出来,吓了一跳:“阿莫,你怎么来了。”
莫寻欢依然看向傅从容几近消失的背影,道:“从前是限于他那个病,傅从容也没法出头。眼下看,不出三年,这位小侯爷绝非池中之物。”他话音一转,看着冼红阳笑道,“小冼,听说就在你们住处的旁边,有一座小花园,虽然不大,却仿佛一个迷宫,没有一个时辰,绝对走不出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冼红阳马上便生了好奇之心,雀跃道:“那我便去看看。”便先走了。
莫寻欢微微一笑,自去寻另一个人。
他要寻的这个人,倒也十分好找,偏殿切近,一片木棉花中,风陵渡背手而立,似在等候什么人,见他走近,笑道:“莫公子,不知你约我前来,是有何事?”
莫寻欢笑道:“事不大,也不小,风头领,我听说你的剑法很是不错,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呢,对剑法最有兴趣,因此想向你请教一番。”
这要换了第二个人,立时便可反驳回去:“你莫寻欢从来只对女人最有兴趣,什么时候对剑法有兴趣?”又或是:“你用的明明是银血霸王枪,什么时候又用了剑?”但风陵渡真好涵养,便笑道:“莫公子客气,既然莫公子想看在下的剑法,那在下也就请莫公子指教一二了。”说罢,缓缓拔出腰间的文殊师利剑,向莫寻欢行了一礼。
他礼数周到,言语客气,莫寻欢可丝毫不理这些,展手也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日光下熠熠生辉。这柄剑剑身呈淡淡的金黄色,极是奇异,风陵渡不由暗吃一惊:“这是……金风剑?”
金风剑是当代名剑,是一位名为徐子珊的铸剑师所铸。此人不但善于铸剑,亦善于打造暗器。在他之前的诸位大师,周瘦蝶善于铸剑,南息子善于打造暗器。唯有他,竟能两者兼美,实在是难得至极。江湖中人不呼其名,多以“徐大师”称之。但这位徐大师性情很是古怪,行踪亦是不定,寻常人便是向他求一把剑也难。他打造的兵器流传到江湖上的少之又少,金风剑便是其中之一。
莫寻欢笑道:“你中意?中意给你啊。”这一句话被他说得满是挑衅之意,随后一剑刺出,正是武当派的嫡系剑法,灵活自在,不失正气。
风陵渡心中又有些惊讶,莫寻欢以一柄银血霸王枪驰名江湖,除了身边几个好友,少有人知道他剑法上的造诣。就算是武当中的二代弟子,也少有几个人能使出这样圆转如意的一剑。
风陵渡手中文殊师利剑轻轻挥过,正是当日里他与叶云生比试时那一套流云剑中的剑招,挡过莫寻欢这一剑。
莫寻欢淡然一笑,金风剑如影随形,锐利无比的一剑急速向风陵渡胸口刺去,这一招招式虽不尽然相同,却正是海南剑派看家剑法的剑意。风陵渡挥剑横越胸前,依旧以流云剑中的剑招挡过这一剑。谁想刚避过这一剑,金风剑任意一转,真若清风挥洒不定,竟从一个绝无可能的角度劈向风陵渡左臂,这却是昆仑派“清风十九式”中的剑意。
这第三剑,风陵渡便再难用流云剑抵挡,仓促间剑式下移,以峨眉派的一招“回风拂柳”抵挡过这一剑。心中不由暗暗惊叹,这莫寻欢,哪里学来这些剑式。
风陵渡却不知,这并非莫寻欢特意学来,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百年前有个剑术天才殷浮白,一柄流水剑横扫七大剑门,即使只看过一次的招数,也能完整无误地使出来。莫寻欢不及殷浮白,却可做到在看过他人武学之后,再现出对方的剑意。他十二三岁时便一人流落江湖,若不是凭着这份天赋,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二人连过了数十招,莫寻欢招招都不相同,剑意虽然皆取自名门招式,可剑招与原先剑式却又不尽相同。风陵渡也是以其他门派的招式应接,但到后来,终究是带了勉强。
莫寻欢一招“天下无双”使过,殷红的木棉花被他剑风一激,漫天飞舞,他长笑出声:“你为何不用自己的剑招?”
风陵渡含笑答道:“这些本就是我剑招。”
莫寻欢“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他身子忽然一纵而起,悠然公子轻功出众,这一跃跃得极高,随后一剑自高处击下,幻出一道金黄光圈,难以逼视。
风陵渡出手还击,谁想就在这时,忽又有一道银光自光圈中射出,直向他前胸袭去!
这一招来得极其突然,风陵渡发觉时已是避无可避,他左手自腰间拔出丹朱软剑,一道血光破壁而出,抵住那道金光,双剑对峙,这时他方发现,那是一把短剑,莫寻欢左手持剑,看着他微微一笑。
“风头领,你刚才那一剑使得真正好,真正妙。”
悠然公子将金风剑与匕首一并收回,慢悠悠地又笑道:“那一剑,看得我可真是感动,我记得当年血魔弟子千峰雪设擂台时,也使过这么一招。咦,这般说来,不是血魔门下,怎么能会这一招呢?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风陵渡面上颜色不变,笑道:“也许是凑巧。”
莫寻欢笑道:“嗯,我也觉得是。而且我觉得呢,西南王一定知道这个凑巧,可小侯爷,却一定不知道。”
一直到这句话,风陵渡的声音才终于有所变化,又气又怒:“莫寻欢,你……”
他猛地住口,过了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慢慢地恢复常态:“莫公子,对不住,我知道,你是为飞雪剑的事来找我清算。”
莫寻欢见他一口道出,也笑道:“其实话说回来,现在你是叶子的大哥,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风陵渡心想,和谁一家人都好,和你一家人,还是算了。
只听莫寻欢又道:“不过呢,你成心利用叶子,这个事情,我可是大大的不满,嗯,非常的不满。”
风陵渡心想:你这个不满,我现在也很清楚了。
莫寻欢道:“以后大家兄弟相处,自然很好。不过风头领,你以后再想做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嘛,再用什么心计,多不好看啊。”说着还拍了拍风陵渡肩膀。
风陵渡只好苦笑一声:“我心中亦觉如此。”
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当日下午,又有两个人来到抚远侯府,其中一人正是北疆六绝之一,忘归箭队的首领无名箭,另外一个人高挑身材,面貌平常而死板,看得出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然而他的周身上下,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分明是自血与火之间淬炼出来。
傅从容亲身迎接,将两人迎入正殿,莫寻欢也一同进入,隐约听得傅镜称呼那人道:“北疆统帅。”
傅家父子、无名箭与那人,加上一个莫寻欢,五人在正殿中,商谈了良久方才结束。越赢得知此事后微微叹息一声,他心中明了,自这一时起,冼红阳这一件事便是真真切切地再不由自己这些人做主了。
这样也好,他背着手踱步,心中慢慢思量。
莫寻欢一直到了晚间才从正殿里出来,神色颇有些疲惫,他想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一下,迎面却遇见了杜春。
莫寻欢笑道:“好巧,九妹。”
杜春板着脸:“一点也不巧。”
莫寻欢便笑道:“我就知道,是九妹心疼我,特地在此等我,所以自然也不算巧。”
杜春的表情差点控制不住,硬又转回来:“我来问你,江澄与傅镜这件事,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莫寻欢把手一摊:“全盘参与。”
杜春没想到他认得这么干脆,在不理原外忘川口处,他两人就曾为此事争论过一次。杜春担忧江澄为人刻薄,睚眦必报,莫寻欢与他为心腹,参与种种机密,只怕后果难测。没想到这一次再问,莫寻欢不但分毫没改,反而说自己是全盘参与,直气得手都抖了,面上的神情强自镇定:“你全部都参与了?”
莫寻欢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杜春勉强控制自己的声音:“我虽不知你们讨论的究竟是何事,但既然能让江澄与傅镜两人联手,必定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决不会单为一个冼红阳在这里……”刚说到这里,却见莫寻欢摇了摇头,她心中略略一宽,“不是?”
莫寻欢道:“不是他们两人联手,是三人,我们在等薛明王。”
杜春觉得眼前一黑,再加上一个云阳卫地字部的大头领,这三个人在一起,就算是研究怎么篡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事要是没有莫寻欢牵涉其中,天塌下来也不关她事,可是,中间却偏偏有一个莫寻欢。
莫寻欢柔声道:“九妹,你放心,我必能让小冼平安无事,锦江门与青林庄亦不会受损,凡是参与过这一场事的,日后定能堂堂正正地行走于日光之下。”
“那你呢?”杜春反问,“你可想过,事情万一落败,你便会被第一个拿出来开刀!”
莫寻欢看着她笑:“九妹不相信我?”
杜春觉得和这人简直说不明白,转身就走:“随你去。”
莫寻欢却一伸手捉住她的手:“哎呀呀,九妹不要我了,真是让人伤心难过。”
杜春也不转身:“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一个浪子?”
莫寻欢笑得很无赖:“那可如何是好,这个浪子,可喜欢你呢。”说罢牵起杜春的手,轻轻放到唇边。
他们几人的屋舍原本极近,冼红阳在晚上也出来闲走,遥遥便看见了这一幕。他自觉非礼勿视,却又忍不住不看、不听。待到后来,看到两人小小争执之后继而和好,他忽然发现,这二人之间,无论争执也好,和好也好,爱也好,气也好,都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正如一开始他初见莫寻欢与杜春,那女子素白衫子藕色裙坐在莫寻欢身侧,虽未言语,亦无亲热动作,已是水泼不进。
他心中茫然,缓缓后退几步,来到一丛花树旁抱头坐下,心中起伏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冼红阳,是你!”
这声音清脆可爱,是个年少女子的声音,他抬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杏黄色的衫裙,眉眼狡黠可爱,头上别着一根桃木簪子。冼红阳看了一看,方分辨出来:“守湘,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小姑娘,竟是当日里冼红阳在花儿泊切近救下的小乞丐,真实身份乃是冼红阳刺杀太子的人证,太子启蒙夫子言文礼的次女。后来言文礼身死,长女言守宜被云阳卫追杀,后又投入薛明王手下,言守宜便把她托付给冼红阳。再后来自己去了江南,言守湘被杜春留在江北托人照管,眼下却又怎么到了这里?
四、误会重重
言守湘高高兴兴一整湘裙,坐在冼红阳身边,她年纪还小,与冼红阳又有江北同被追杀的一份情谊,冼红阳也没有在意,只问她:“你不是在江北,怎么到这里来了?”
言守湘道:“先前杜姐姐本打算留我在江北,后来她担心关山雪对我不利,又派人送我到了江南。我在江南没住几天,有一位长得很好看,”她看一眼冼红阳,“不过没你好看的莫公子说,我姐姐也会到西南,又说西南这边风景很好,更适合我居住,便派人接我来了。”
听到那句“没你好看”,冼红阳倒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并非那等剑眉星目的美男子,气质颇为佻达。而莫寻欢浪子之名传遍江湖,许多女子青睐于他,言守湘竟这般说,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冼红阳问:“你们这一路,可遇到什么危险?”
言守湘摇头道:“没有呢,我们游览了一路,江南和这里的风景都真漂亮。”
冼红阳笑道:“那就好。”先前他只当她是小乞丐时,两人之间倒是言语无忌,可现在知道对方是个女孩子,倒不知道怎样和对方讲话。
言守湘却问道:“冼红阳,我看你刚才,是不开心么?”
冼红阳一怔,没想这小女孩感觉如此敏锐,但情感之事,他自然不能和一个小女孩说,想了想道:“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处的人,又想到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这后半句说得含含糊糊,到底还是透露出一丝惘然。
言守湘不解道:“我听人说,他们正在商量给你平反的事情,眼下状况,比咱们当初见面时不是强了太多,你为何还要难过?”
冼红阳叹口气道:“是我自己不好。”
这句话,言守湘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不要总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就拿我来说,我的命也不怎样啊,你知道吗,我娘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只是个外室。”
冼红阳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事,没想严谨如言文礼这等人也会纳外室,不禁怔了一怔。
原来言文礼正室无子,只有言守宜(也便是后来的薛停云)一女,他心中计议着传宗接代的大事,便纳了个有宜男之相的女子为外室,心道若这女子一举得男,就可以接回来。没想这女子生的也是个女孩,便是言守湘。言文礼大为失望,也没有接回她们,只是每月给一些银钱,聊以度日,也正因如此,言守湘和其姊比起来,礼仪教养,自然大为不如。
言守湘道:“我小时总想,要是我是个男孩多好,我爹就能接我回去;有时又想,若我托生在大娘的肚子里,也就不会在乡下长大。可后来大了,再仔细想想,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何况我现在的日子也不坏啊,真让我像姐姐一样当大家闺秀,我还做不来呢。”
冼红阳笑了,被言守湘这样一说,虽只是些闲谈,可心情却也随之放松起来。
言守湘又道:“可是姐姐对我真好。大娘早早没了,家里是姐姐当家,她常来看我,又送钱送米。后来我娘也没了,姐姐本和父亲商量,想接我回家,谁想就遇到了这种事。可就在那时,姐姐还记挂着送我先离开,她给我换了乞丐的装扮,又把自己头上的桃木簪子拔下来插到我头上,这些事情,我一闭眼睛,就能想起来。”
冼红阳摸摸她头:“好了好了,再过两天,你姐姐就能来了。”薛明王既来,薛停云当会随侍身边。
这两日,众人就一直等候薛明王的到来,越赢等人多有伤势尚未痊愈者,侯府伤药皆是上品,休养却也不错。唯有黎玉与黎文周,身上无伤,又无他事,倒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黎玉却也在忙碌,自从他知道唐门五长老之事后,便一直在冥思苦想,有何暗器手段可以对付这五长老合力一击。这两天来虽然也有些头绪,但五长老是何等人物,故而他还在一直研究。
五长老即将到来一事,他却并没有告知黎文周:一则,他做主惯了,认为此事都是自己责任,故而未说;二则,他为躲避五长老来到侯府,虽然是为了黎文周的性命着想,但这一做法实在大大逆于他素日高傲个性,也实在说不出口。只严厉嘱咐黎文周,不得出府。
黎文周口中答应,可私下里却跑出去数次,前两次被黎玉捉住,黎玉火大,勉强压抑着自己性子训了他几句,可没想黎文周第三次又私自跑了出去。这一次出去的时间更长,黎玉心急如焚,出去寻了一圈,也没寻到,回到侯府却发现黎文周又回来了。
黎玉本来脾气就不算好,这一下真是怒火盈胸,把黎文周大骂了一顿。他从小辈分高,本领大,黎门中人都对他恭敬,养就了一副臭脾气,加上与黎文周又有半师的情分,骂起来更不留情。黎文周也只默默听着,一句话都不说。
黎玉发泄过心中怒火,冷静了几分后想这也不行,若是黎文周再这么跑,真遇上五大长老,不是送死?这样想着,心道罢了,我还是将五长老将来之事告诉他吧。
他刚要开口,忽有仆役来报:“黎长老,有黎门中人前来拜访。”
黎玉吃了一惊,心想黎门中人怎么来了,忙起身相迎。
黎门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黎玮,一个叫黎琮,都是黎玉的同辈。原来黎玉与黎文周久久不归,黎门亦是担心,便派了这两个人前去接应,走到丹阳城时,听闻有黎门人住在侯府,两人便前来拜访。
黎玉便将在江南的事情交代几句,为何晴若名声计,他自然不会说出何晴若心许之人是他,只说何晴若被唐绝所杀。
黎玮年过五十,脾气火暴,听到这里,不由大骂黎文周道:“你实在是个笨蛋,自己的未婚妻,为何不能照料好!倒要你小叔叔为你操心!又毁了黎门的名声!”
其实这件事,委实不能说与黎文周相干,但黎文周在黎门中素来地位不高,黎玮又不好骂黎玉,只得骂几句黎文周出气。
换做以往,黎门规矩严格,黎文周也只能默默听了责骂,然而今日里,黎文周却骤然抬头,道:“黎门的事,和我什么相干?”
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冲,全然不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口气,黎玮大怒,正要责骂,黎玉却先开了口。
虽说黎玉自己也经常斥责黎文周,但他为人最是护短,马上就道:“文周这话说得也没错,我的事与他什么相干?”他轻轻一句把“黎门的事”转成自己的事,不然凭着黎文周这句话,便已是大大地违背了门规。
黎琮忙在一边打圆场道:“阿玉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一路赶路,也有些疲惫,先下去整理一下行装,晚上再来细谈。”就这么连拉带拽,把黎玮拉了下去。
黎玮与黎琮离开之后,黎玉看向黎文周,终是叹了一口气。
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口气缓和地道:“文周,黎玮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黎文周没有回答。
黎玉是有心想和他好好谈上一谈,便道:“江南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何姑娘,日后有机会,我再好好补偿千手门。这件事我不会和旁人提,就此掩过吧。”
黎玉素性高傲,何曾说过“对不起你”这样话来,黎文周不免触动,面上神情变幻,一时说不出话。
黎玉叹道:“但像你方才那样的话,以后却不可以再说。这话说得太过,今日里是我和琮哥帮你弥补过去,可你若在掌门面前说出这等话,只怕便要被逐出黎门,连我也难救得你。”
这番话可说是十分恳切,但黎文周听了,却道:“那若是我真出了黎门,又待……怎样?”
黎玉只觉火往上冲,以他的个性,能说出这些话来,那真是难得至极,谁想黎文周竟来了这么一句,这分明是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一怒之下道:“你若想出黎门,那便随你!”一摔门便出去了。
黎玉火大,可这是黎门家事,总不成去找莫寻欢等人讲述。黎玮刚刚和他有冲突,索性去了黎琮那里。
黎琮比黎玮略小几岁,也算是看着黎玉长大的,个性较为温和。见黎玉进来,笑道:“阿玉,你来了。”
黎玉气鼓鼓地坐下,黎琮看出他不高兴,也不点破,只问道:“刚才你也没讲完,离了江南,又是怎样?”
黎玉一想正是,尚有莫寻欢交与自己的灵芝与风陵渡给自己的雪参丸,都是可助掌门痊愈的,这些事情还得说明。于是将大梦沼泽等事一一交代,又回到自己房间,将灵芝与雪参丸交给黎琮查看。
黎琮看了那灵芝与雪参丸,也是惊叹,道:“这都是难得之物,也是掌门有幸。”他想一想又道,“可是阿玉,我听你说江南之事时,多有语焉不详处,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黎玉一开始与黎玮、黎琮二人讲述时,不过是大略一讲,并没有提冼红阳等人之事。这时见黎琮问起,他也没想隐瞒此事,便道:“其中尚有一些细节,我们这次出来,又遇到了冼红阳与飞雪剑……”便将这一干事情详详细细地讲了一番。自然,就是如此详细讲述,他也不会提何晴若对自己感情之事。
黎琮也不免惊叹,谁曾想二人下一次江南,竟然遇到这许多事情。
就在这时,黎文周悄悄来到黎琮门外,原来这几日他私自出门,并不是因为与黎玉作对,实在是因为又遇见了一件大事,心中矛盾难解。就连方才分别对黎玮与黎玉说的那两句话,实则也是他内心真实心情写照。但说过之后,思量一番,他不免也后悔自己言语失当,想去寻黎玉,说个清楚。
他也清楚黎玉个性,猜测黎玉现在多在黎琮那里,谁想一去时,正听到黎玉讲述江南等事,真真切切听到黎玉说出“何晴若”三个字。
其实黎玉并未说感情之事,只是既要讲述十二楼、落花溪、唐门等事,那必然要涉及到牵涉其中的何晴若。但黎文周本就心中疑惑,这下更是想岔了路,暗想:方才你还与我说,决不说出何晴若感情之事,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向黎门倒了个干净!
须知黎文周自入黎门以来,生活并不顺遂,尽管有黎玉护他,可一则黎玉毕竟不能全部护他,二则黎玉自己脾气也不算好。再加上他本身并不喜暗器,更爱拳脚兵刃,因此他对黎门感情实在没有多么深刻。何晴若一事在他与黎玉间产生矛盾,而近日来的一件大事,更在他心中激起无数涟漪。今日里黎玮、黎琮的到来,便成了最后的导火线。
黎玮的无端责骂、黎玉提起何晴若的事情,不住在他脑中回响,黎文周一咬牙,转身便走。
只因他这一走,他便没有听到黎玉与黎琮之后谈到唐门五长老之事,遂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