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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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知物哀』与恋情紧密相连

如上所述,最能体现人情的,莫过于“好色”[26]。因而“好色”者最感人心,也最知“物哀”。职是之故,从神代直到如今,和歌中恋歌最多,是因恋歌最能表现“物哀”。物语要表现种种“物哀”,并且要使读者由此而知“物哀”,不写“好色”则不能深入人情深微之处,也不能很好地表现出“物哀”之情如何难以抑制,如何主宰人心。因此,物语详细描写恋人的种种心理与种种表现,以便使读者感知“物哀”。《源氏物语》之后,藤原俊成曾写过一首和歌,曰:“恋爱出于心,有心方能知物哀,无爱无物哀。”对这首和歌要好好加以体味,倘若没有恋爱,就不可能对“物哀”的真义有所理解。

世人难以抵御“好色”诱惑,对此《源氏物语》各卷随处都有描写,以下不妨略加引述。

首先是《桐壶》卷记述描写天皇的一段话:

我自信一向未曾做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这桐壶更衣,招来了众人怨怼。[27]

桐壶天皇“自信一向未曾做过招人怨恨之事”,却为了恋情,招致他人怨恨。说“一向未曾做过招人怨恨之事”,可由如下的话来证明:“翌年春天,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皇上很想立这小皇子为太子,然而这小皇子没有后援,宫廷上下,恐难以赞许。勉强立为太子,或反而有所不利,于是只好放弃这念头。”[28]可见他做事是忌惮世人议论的,这对天子而言并不常见。像如此贤明天子也不免为“好色”之情所累,为更衣而心旌动摇也属常情。可见天皇也难以克制恋情,如此,则“物哀”之情更深。

《源氏物语》又云:

皇上顾不得众口非难,恐怕要成为世人的话柄了。消息传出,朝廷内外皆不以为然,招致议论纷纷。[29]

又写道:

皇上顾不上众人的怨怼,只要涉及和这位更衣有关的事,就常常有悖道理。如今,桐壶更衣死了,他对人情世事万念俱灰。[30]

从以上引用的“顾不得众口非难”,再到这段话,表现的都是恋情如何难以压抑与克制。

《葵》卷有云:

几年来,他对紫上宠爱有加,但与现在的新婚燕尔相比都微不足道,天天耳鬓厮磨,连在宫廷大殿及上皇御所时,也心不在焉,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31]

这里描写的是源氏与紫上新婚燕尔时的情景,由此可见,恋情之烈非他事堪比,比起同床共枕后的感受,以前的思恋都“微不足道”了。对此,连源氏本人也觉得不可理解。

《薄云》卷有云:

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悖德之恋,然而却忍不住跃跃欲试。

这里写的是源氏的心理状态。他与薄云女院私通,并被冷泉天皇得知,心中惊恐不安,但本性难移,却又爱上了冷泉天皇的秋好中宫。

《蝴蝶》卷有云:

恋山压倒孔子。

这是一句谚语,是强调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恋情的诱惑,即使是孔子圣人,也会被恋山压倒。《河海抄》所引用的一首和歌也写道:

恋情如山道,

深邃险要不可绕,

进山必迷倒。

《若菜》卷上卷有云:

他自知这种事绝不能干,但却不可或止。[32]

这是源氏与胧月夜约会时的心理状态,明知那种事不可为之,却身不由己。

《夕雾》卷有云:

沉溺于这种悖德的恋情,若是他人所为,则会感到岂有此理,而自己却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真是不可思议,令人无可奈何。[33]

若听到别人沉溺于不伦之恋,必定不以为然并加指责,而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又难以罢手,这就是夕雾大将的心理。这种矛盾心理见于整部《源氏物语》。

该卷又云:

的确,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别人的忠告、自己的自责都无济于事。

这是夕雾大将的一句话,所谓“的确”,是说世间常有的事确实也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一旦堕入恋情之道,则别人的劝解、自己的反省都无济于事,世间人情就是如此。夕雾是一个很认真严肃的人,在恋爱方面也是如此,然而,悖德的恋情对他而言也同样不能避免。

以上各卷的引文中,都有这样的句子:“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自知这种事绝不能干,但却不可或止”“忍不住跃跃欲试”“别人的忠告、自己的自责都无济于事”“自己却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等,这些都值得好好回味。由这些话可知,好色之情胜于万事万物,最难克制,任何人都难以淡然处之,因而,在“知物哀”方面,没有比恋情更刻骨铭心的了。

在《柏木》卷,卫门督柏木为恋慕女三宫而病倒,终至一命呜呼。死前作歌曰:

死后成灰烟,

灰烟缭绕永不散,

缠绵生死恋。

女三宫答歌曰:

君若变成烟,

我愿成灰长相伴,

两情融无间。

这个故事在《源氏物语》众多的恋爱故事中,最为感人。在柏木临终前的描写中,两人的和歌赠答尤其感人。柏木和女三宫都将“灰烟”作为两人生死之恋的象征,直令读者落泪。

这些“知物哀”的人也是守节操的人,有时也很难克制自己的情欲。《帚木》卷在写到空蝉的心理时,有这样一段话:

即使对他(源氏)的纠缠佯装不理,但一想起源氏君会误以为自己不解风情,心中隐隐作痛,心乱如麻。那就只好做一个不解风情的女子吧。

要守节操就不能“知物哀”,这就是所谓的“不解风情”。《空蝉》卷有一首和歌这样写道:

露珠附蝉羽,

隐于树叶间,

暗自流泪人不知。

空蝉的心情其实一直就是如此。“知物哀”本来就是作者的创作宗旨,薄云女院(藤壶)的情形也是如此,《夕颜》卷有云:

有时看见源氏公子吟歌作诗时风流倜傥的样子,稍有风雅之心的人,又有谁能不喜欢他呢?

“风雅之心”这个词是特别值得注意的。

“风流好色”是任何人都难以免除的,明白了这一点,则好人对恋情之事不加苛责,恶人则常常加以苛责。在《贤木》卷,弘徽殿太后和胧月夜的父亲右大臣对源氏和胧月夜的私通恼羞成怒,严加追究。人们都说今后这位坏脾气的右大臣,脾气会更坏了。对此,作者写道:

自己的女儿和别人私通,被发现后感到羞耻,作为大臣而言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位右大臣,却气急败坏有失优雅风度,这就太过分了。

又写道:

右大臣急躁而专横,粗鲁而缺乏涵养,再加上岁数大了之后的那种固执。

作者除了将右大臣写为恶人之外,还把弘徽殿太后写为恶人,这一点在书中多有反映。

而书中的好人,对于男女恋情却不加苛责,这就是“知物哀”。《蝴蝶》卷中这样写道:

源氏召来右近,对她说:“对于(给玉鬘)写情书的那些人,应该视对方情况不同而给予恰当的回复。当今风气就是轻佻浮薄,半带游戏,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作为男人,也不是什么罪过。女人如果太不谨慎,任意而为,一味做出知物哀、解情趣的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皇族小姐、大将这样身份的人都不能太随便,但如果过于不知物事,对别人不理不睬,也与自己的身份年龄不相称。皇族小姐对于大将身份以下的男人,要根据其爱意的深浅加以不同对待,不可辜负了对方的好意。”[34]

《末摘花》卷写道:

皇上说你这个人太一本正经,替你担心。[35]

所谓“皇上”就是桐壶天皇,说“太一本正经”,指的是源氏。说孩子太一本正经而让父母为之担心,那是将来的事。兼好法师将缺乏恋爱兴趣的年轻男子,称作“没有底的玉杯”[36]。

《梅枝》卷有云:

讲到那种事情,我也是连父皇的教诲都不肯听从,不足效法,所以我对你也不想多说。[37]

这是源氏对其儿子夕雾大将说的一句话。所谓“那种事情”指的是风流好色;“不肯听从”指的是从前父皇对源氏的教训他没有听从。那段对夕雾的训词很长,都是劝他不要太风流好色。父亲教育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接着又说:“那时我并不是从心里不想听从父皇的话,如今具体说出来有所不便。”这意思是说:年轻时谁都是热衷于恋情之道,因而犯下一些过错。年龄大了以后平心静气地想想,年轻人的轻狂风流也无可厚非。这是“知物哀”之言,表明了源氏对风流艳事的宽容态度。

《薄云》卷有云:

这是不伦之恋,是罪孽深重的行为。要说以前的那些不伦行为,都是年轻时缺乏思虑,神佛也会原谅的。

这是源氏的一段心语。“这是不伦之恋”,指的是他对秋好中宫抱有非分之想。所谓“罪孽深重”,指的是他与继母藤壶私通之事,然而又认为那是年幼无知的过错,所以“神佛也会原谅的”。人到了老年,都对年轻人的好色风流加以告诫,但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同样不可遏制,而犯下错误。纵然年龄大了,心却没有变化,只是处事有所慎重而已。如今,源氏对秋好中宫想入非非,因感到“不伦”而加以克制,但有时候也按捺不住,而且此后仍与胧月夜私通。他坦言:“我反复下决心:今后决不再做不该做的事情了,然而仍然故态复萌,重蹈覆辙。”“知物哀”者就是这样对情欲不可抑制,而对别人也同样不加苛责。

《夕雾》卷写道:

虽然源氏已经知道了儿子的那件事,但源氏想:我何必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呢?他默默地打量着儿子夕雾,心想:多么大好的年华啊!真是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候,干出那种风流好色之事,别人也不该说什么,鬼神也会原谅他。这个年龄风流倜傥,洋溢着青春蓬勃之气,但又脱去了不知好歹的稚气,真是完美无瑕。此时风流好色,也是理所当然。女人怎会不恋慕他呢?揽镜自照,又怎能不感到自豪呢?

所谓“那件事”,指的是夕雾和落叶宫的事。“默默地打量着”,是写源氏对儿子的欣赏。前一段话在好色方面对儿子加以训诫,但内心里却是这样一番想法,这就是“知物哀”者的想法。

《贤木》卷写道:

源氏与内侍君的关系尚未断绝之事,朱雀帝也有所耳闻,并且从胧月夜的举止中可以看得出来。[38]但他又想:这事情若是刚刚发生的,那确实不成体统,但两人很久以前就相好了,既然两人互相交心,也没有不妥之处,因而对源氏并未责备。

所谓“与内侍君的关系”,指的是源氏与内侍君胧月夜的私通。朱雀天皇知道他们的关系没有断绝,并且从他们的行为中也能看得出来,但朱雀天皇还是抱有这样的宽容态度。

《若菜》卷下卷写道:

源氏对柏木的病很是担忧,多次前去探望,并向柏木的父亲表示安抚慰问。[39]

这是源氏对患病的卫门督柏木的真诚态度。

《柏木》卷写道:

柏木的父母悲叹不止,只是希望他能留下一个孩子,但却不能承认这个孩子是他柏木自己的。源氏想:柏木本来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出类拔萃的男人,对他的死,我难辞其咎,觉得这实在太可悲了。他不想再责备柏木,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一段写源氏看到柏木与女三宫生下的男孩薰君,不禁想起了死去的柏木。源氏说:“对他的死,我难辞其咎。”如源氏不知物哀,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只会怨恨柏木。源氏“觉得这实在太可悲了。他不想再责备柏木,又忍不住抽泣起来。”这句话颇值得回味,由此可以知道什么叫作“知物哀”。

该卷又写道:

随着日月的推移,源氏更加觉得柏木可悲可哀。

这是源氏在柏木死后的感受。

《横笛》卷写道:

柏木大纳言英年早逝,令很多人悲伤痛惜。源氏素来一旦闻人死耗,即便是泛泛之交,也无不悼惜。何况是柏木这样朝夕相处的人,自然比别人更为追怀。有时虽也不免对其行为有所怨恨,但还是哀伤为多,常常想念不已。在柏木周年忌日,源氏特地为柏木诵经拜佛。尤其见到薰君那天真无邪的模样,觉得十分可怜,便心生一念,捐出百两黄金,布施僧道。

从这段描写可知,这就是好人的“知物哀”。为薰君捐出百两黄金布施,令人感动涕下。

《铃虫》卷写道:

琴瑟和鸣,悦耳动听,此时源氏说道:“良宵赏月,无论何时,都令人感慨伤怀,今宵月光尤其清新皎洁,不由叫人心往世外,百感交集。权大纳言柏木不幸早逝,此刻更叫人怀念不止。没有了他,无论于公于私,都失去了好多光彩。柏木最解风花雪月之情,我与他最能谈得来,可惜……”说到此,不由在琴声中泪湿双袖。他猜想,帘内的女三宫一定会听到他这番话,她心里一定仍恋着柏木,在这种热闹的时刻一定首先会想到柏木。

由这段话可以看出,好人是“知物哀”者,能够体谅别人的恋情并且不加苛责。特别是朱雀天皇不责怪源氏,源氏不责怪并且怀念柏木。若他们不是深知物哀者,绝不会如此。源氏君是如此的“知物哀”,而后世《源氏物语》的注释者,在注解这些段落的时候,却不视为“物哀”之表现,反而看作是对人的道德警诫。呜呼!不知物哀、不解风情,莫此为甚!须知,这种解释是违背紫式部本意的。紫式部的本意是要表明:风流好色乃人情所不能免,情欲难以压抑,因此,朱雀天皇才不责怪源氏,源氏才对柏木也给予理解同情。

或问:这么说的话,可以认为《源氏物语》是将风流好色作为好事加以欣赏的吗?是把沉迷于恋情而失身看成是好事吗?是将轻佻浮薄的行为视为正确行为吗?

答曰:《源氏物语》并没有将风流好色作为好事加以欣赏,而是将“知物哀”作为好事加以欣赏。比方说,看见有人将污泥浊水蓄积起来,就有人问:“你是要欣赏这些污泥浊水吗?”那个人回答:“我蓄积污泥浊水,是为了栽种莲花,并不是为了欣赏污泥浊水。如要欣赏莲花的美丽纯洁,就不能没有污泥浊水。”道理就是如此。爱“物哀之花”的人,对恋情之水的清洁污浊,并不过于理会。柏木卫门督因好色而死,其行为不值得欣赏,由此而引起的深深的忧惧却要了他的命,这一点却令人感而叹之。而且,《源氏物语》没有将轻薄之事作为好事加以欣赏,这在全书各卷随处可以看出,对此,本书上文已经做了论述。

通常,“知物哀”会被认为是轻浮放浪,这是误解。轻浮放浪者却往往不知“物哀”。正如上文所论析的那样,看上去深知“物哀”,到处拈花惹草,是为轻浮放浪行为,实则不知“物哀”。表面上风流多情,实际上不知“物哀”之真意。相反,有的人并非轻浮放浪,却也深知“物哀”,这也因事因人而异。有的人在此事上“知物哀”,而在彼事上却不知“物哀”。

那位浮舟一时想不开,就想一死了之。[40]她委身于薰君,则不能委身于匂亲王;相反,委身于匂亲王,则不能委身于薰君,由此不胜苦恼。从前那位芦屋的少女[41],也是因这种苦恼而跳入生田川自尽。这是因为她们不能抛开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有自杀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心迹。不能因为浮舟答应了匂亲王的求爱,就说她是轻浮的女人,她是试图以死来兼顾两方的“物哀”。所谓轻浮则是对两方都以轻佻态度对待之,逢场作戏。因此,轻浮者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知物哀”。

不过,所谓“知物哀”,并不是指从一而终。在有些时候、有些场合下,各方都难以割舍,无法坚贞不贰。具体情况各有不同,但不能说同时与两人相好就是轻浮。不可一概而论,要做具体分析。薄云女院、空蝉都是有夫之妇,却又与源氏有染,但不能断定她们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而是好人。因为她们难以压抑自己的“物哀”之心,她们是以“物哀”为宗的好人。另一个女人朝颜斋院[42]对源氏始终不从,但也是一个“知物哀”的好人,对此《葵》卷有云:“虽然不从,但对源氏的心情却很能理解体谅。两人互相写信,以诚相待。”而葵上虽则万事都好,但生性古板,在物哀方面有所迟钝,作者对她有所批评。对于紫上,作者认为她是“知物哀”之人,对她没有微词。

无论如何,“知物哀”都是首要的。源氏与很多女人交往,虽不能说事事处处都“知物哀”,但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带着同情爱怜之情,因此他不是轻薄的男人。那位末摘花容貌不美,心性愚钝,一无可取,但源氏与她有一夜苟合之后,同情她的境遇,悉心照料,一直没有抛弃她。花散里[43]容貌丑陋,但心地善良,源氏也没有抛弃她。这都表明源氏是“知物哀”的好人,而不是轻薄男子。读《源氏物语》对此要注意加以体会。风流好色,也有种种具体情形,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

归根到底,贯穿《源氏物语》全书的根本思想就是“物哀”,舍此无他。读者不应为以前的那些胡言乱语所迷惑,只当以“物哀”眼光看待全书,不可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