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民俗文化中的五色
民俗是特定社会文化区域内人们生活中形成的关于生老病死,衣食住行乃至宗教信仰、巫卜禁忌等内容广泛、形式多样的行为模式或规范化活动。这些活动“大多利用色彩手段,在文化思想上,基本不出阴阳、五行、八卦这个系列。国人的色彩感受心理,受此影响很大。”[注]民间对色彩的认知和使用,有着深深的五色等级制度的烙印,亦即是除遵从礼制等阶、伦理象征的社会价值之外,还努力追求色彩所呈现的视觉审美价值。青、红、黄、白、黑五色在这些活动中无不彰显出这种显著特质。
(1)青色在古代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可指“绿”,可指“蓝”,甚至还可指“黑”。它的本意是指一种可作颜料由孔雀石石青和蓝铜矿石绿所共生的矿物名。《释名·释采帛》的解释说:“青,生也,象物之生时色也。”在五色概念中“东方为青”,“青”是春天植物萌生之色,故而人们将春神称为“青帝”。而且由于青色又是大多草木的本色,阳光熙和的大地,草木葱茏的景色,不仅给人带来愉悦的心境,人们也常用它赞美君子的风度,更把它和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生机勃勃的青春联系起来。《诗经·卫风·淇奥》所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便是一首以绿竹歌咏君子品德的诗歌。《诗经·郑风·子衿》所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毛传:“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所服。”孔疏:“青青之色者,是彼学子之衣襟也。”描述的虽是一个年轻女子等待恋人时万分焦灼的心情,但也让我们知道了当时年轻学子的专用服色以及用“青”代指青春的渊流。
绿色由于是间色,绿色服饰的地位历史上一直不高。在西周时为姬妾之服色,《诗经·邶风·绿衣》云:“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这首诗首先通过绿色服饰颜色吸引住人们的视线,却转而又说这种颜色使人“心之忧矣”。原因何在?毛传:“绿,间色。黄,正色。”郑笺:“言褖衣自有礼制也。……今褖衣反以黄为里,非其礼制也,故以喻妾。”毛序:“《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孔颖达疏曰:“毛以间色之绿不当为衣,犹不正之妾不宜嬖宠。今绿兮乃为衣兮,间色之绿今为衣而间,正色之黄反为里而隐,以兴今妾兮乃蒙宠兮。不正之妾今蒙宠而显,正嫡夫人反见疏而微。绿衣以邪干正,犹妾以贱贵。夫人既见疏远,故心之忧矣,何时其可以止也?”汉以降,青、绿的地位更是大大降低,卑贱者多服青衣,青衣还成为婢仆、差役等人的称谓。杨雄《法言·吾子》载:“绿衣三百,色如之何矣?”李轨注:“绿衣虽有三百领,色杂不可入宗庙。”言明下人是没有资格进入宗庙参加祭礼的。《渊鉴类函》引《晋令》说:“士卒百工履色无过绿、青、白,奴婢履色无过绿、青、白。”《晋书》载,匈奴人刘聪俘获羞辱晋怀帝后,让他穿着青衣为人斟酒,以示羞辱。晋怀帝“青衣行酒”的事情,后来常被用来比喻有权有势者失去权势后的悲哀。隋唐时期,青、绿成为中下层官员的服色,如唐朝官制规定六品、七品服绿色,八品、九品服青色。明制亦规定五品至七品着青袍。由此在文学作品中“青衫”“青袍”又成了官卑职小官吏服饰的标志,如杜甫诗《徒步归行》:“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白居易诗《琵琶行》“座中涕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忆微之》“分手各抛沧海畔,折腰俱老绿衫中。”
(2)红这个字出现的时代较晚,最早用来表达红色色相的汉字是赤字。红字出现后,如果不是特别强调色彩的明暗,红、赤在语言中便相互借用了。如果问起红色代表或是标志着什么?人们几乎会不加思索地回答:喜气洋洋、吉祥喜庆、好兆头等,显然红色在人们的意识中是一个趋吉避凶的色彩。其实红色这种意涵的萌芽,早在原始社会就已出现。其缘由,一是因为原始先民对红色血液的崇拜和禁忌。在距今1.8万年的山顶洞人遗物中,所有装饰品的穿孔几乎都是红色,尸体旁边的土石上,也撒上了赤铁矿粉染成红色。其原因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审美,而是“一方面具有驱除野兽的作用;另一方面,这个红色的物质,可能被认为是血的象征。人死血枯,加上同色的物质,希望他们到另外的世界得到永生”。[注]二是因为原始先民对太阳和火的崇拜。原始人认为自己的生存来源于太阳的恩赐,将太阳视为万物的生命之神,而火则是他们驱兽、避寒以及饮食都离不开的重要生存手段。正是由于红色像血、像火、像太阳,所以在后世红色逐渐发展成与人的生命有关的巫术仪式符号,人们在不同场合崇拜或避讳它,并进而使红色“趋吉避凶”的色彩意涵成为定式。
在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诞生、婚姻、丧葬三大礼仪中,红色都是不可缺少的色彩。尽管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礼仪有所差异,但一些方式却是相当普遍的,如庆生习俗中的“送红蛋”“食红蛋”“挂红布”“系红腰带”等,其中挂红布除了报喜的作用外,还有一层向外人表示不要随意进入打扰,以免带来邪气冲撞了新生儿的意思。婚庆习俗中的“发红庚”“下红定”“穿红衣”“挂红灯”“放红炮”等,其中放红炮有渲染喜庆热闹和驱邪的作用。丧葬习俗中的在黑纱上点缀一小块红布,据传点缀红布是利用其血色驱除邪气。血色驱邪至迟在春秋时期就已采用。《风俗通义•祀典》载:“秦德公始杀狗,碟邑四门,以御盛灾。今人杀白犬以血题门户,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取法于此也。”[注]
(3)黄色,现代人眼中,代表着端庄、典雅和富贵。古代人眼中,黄色则是大地自然之色,《说文解字·黄部》:“黄,地之色也。”也是日光之色,《释名·释采帛》:“黄,晃也;晃晃日光之色也。”代表着“天德”之美,也就是“中和”之美,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关于这点,汉班固《白虎通义》有如是说:“黄帝,中和之色,自然之性,万世不易。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称黄帝也。”《通典》注云:“黄者,中和美色,黄承天德,最盛淳美,故以尊色为谥也。”这是黄代表至高权力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古语中“皇”“华”与“黄”同音,皆有黄色之意。《诗经·国风·东山》:“皇驳其马,亲结其缡。”注曰:“马色黄白曰皇”。《诗经·颂·駉》:“有驈有皇,有骊有黄。”注曰:“皇,黄白相杂的马。”《尔雅·释言》:“华,皇也。”《礼记·玉藻》:“杂带:君朱绿,大夫玄华。”郑注:“华,黄色也。”而且众多地区的方言中,如甘肃兰州、安徽合肥、云南昆明等地,“黄”与“华”同音[注]。后世帝王之所以称之为皇帝,即是由于“皇”“华”“黄”三字同音同义。史载,中国最早的所谓皇帝是指传说中的“三皇五帝”,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认为自己“德兼三皇,功盖五帝”,兼采“皇”“帝”之号,遂始有“皇帝”之称谓。而班固《白虎通义》则是这样认为:“后代徳与天同,亦得称帝,不能制作,故不得复称黄也。”不知这是否是以“皇”代“黄”来代表至尊权力的另一个原因?
尽管黄色在黄帝之时就已是最为尊贵的颜色,但很长时间内,黄色在不同阶层服饰中是经常出现的一种颜色。《邶风·绿衣》中的“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和《豳风·七月》中的“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便是一例。而且据统计,诗经中的颜色词有18个,共出现84次,其中黄出现26次,约占全色的31.3%[注]。西汉史游《急就篇》中出现的黄色有郁金色、缃色(浅黄)、半见色(黄白之间)。《急就篇》是儿童识字书,这三种颜色应该是当时常见流行色。马王堆汉墓曾出土大量颜色精美的丝织品,各种深浅不同的黄色在颜色中占了相当的比重。经抽样分析所用黄色染料植物有栀子。而且分析者认为:“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丝织品,由于长年累月埋藏在地下,又受到丝质本身的泛黄,以及其他色泽的浸染和有机物的影响,因此,织物上所显示的黄色素比较复杂,当时除用栀子来染黄色外可能还有其他黄色色素,目前已较难鉴定出确切的色泽来。但是,从墓中出土的丝织品上所保留的各种深浅不同的黄色色泽来看,可以知道,西汉初期的染匠们,已熟练地掌握了浸染、套染和媒染的染色技术了。”[注]
从隋唐开始,黄色成为皇帝的常服颜色,民间也随之开始禁用黄色。其起始时间是唐高宗总章年间(668—670年),《新唐书·车服志》载:“唐髙祖以赭黄袍、巾带为常服。……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黄,遂禁臣民服。”从此各代袭承。元代曾明令“庶人惟许服暗花纻丝、丝绸绫罗、毛毳,不许用赭黄”。明代弘治十七年(1504年)禁臣民用黄,明申“玄、黄、紫、皁乃属正禁,即柳黄、明黄、姜黄诸色亦应禁之”[注]。
因民间禁黄,黄色于是成为皇帝的衣服上专用颜色,在唐及以后文学作品中柘黄或赭黄的衣袍便成为天子的代称。如苏轼《书韩干牧马图》诗句:“岁时翦刷供帝闲,柘袍临池侍三千。”欧阳玄《陈抟睡图》诗句:“陈桥一夜柘袍黄,天下都无鼾睡床。”再如张端义《贵耳集》卷下载:“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联句。翁思索未至,巢信口应曰: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巢之父怪欲击巢。”黄巢是唐末农民起义的领袖,在公元880年兵进长安,于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公元884年兵败人亡。这首诗是他少年时所作,反映出他少有大志,自信天生可以做皇帝,难怪其父听后惊吓得要敲打他。
(4)白色在传统色彩观念中是一种矛盾的颜色。这种矛盾体现在不同环境或场合下,人们感受万事万物色彩时心里产生的不同心境。这种不同心境是人类都会产生的情感体验,亦即是“物色之动,心也摇焉”[注]。
当白色呈现出明色调时,给人的感受是高雅和纯洁。刘熙《释名·释采帛》云:“白,启也;如冰启时之色也。”古人常用白色象征贤明、清正廉洁的品格。《诗经·召南·羔羊》云:“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传》说:“小曰羔,大曰羊。素,白也。紽,数也。古者素丝以英裘,不失其制。大夫羔裘以居。”孔颖达疏:“毛以为召南大夫皆正直节俭。言用羔羊之皮以为裘,缝杀得制,素丝为英饰,其紽数有五。既外服羔羊之裘,内有羔羊之德,故退朝而食,从公门入私门,布德施行,皆委蛇然动而有法,可使人踪迹而效之。言其行服相称,内外得宜。”后来“羔羊素丝”一词被用来称誉士大夫正直节俭、内德与外仪并美。《荀子·荣辱》也云:“身死而名弥白。”杨倞注:“白,彰明也。”彰明,即为正大光明、人品才华出众之意。
当白色呈冷色调时,则给人寒冷和肃穆的感觉,这也是丧服以白色为主的原因。《说文解字》释白:“白,西方色也。阴用事,物色白。”这也显然是受到汉代非常流行的“五行”说的影响。实际上丧事服白至迟在战国时期就已成为制度,在《仪礼·丧服》中,丧服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个等级,合称“五服”。根据服丧者与死者的亲疏和地位尊卑关系,“五服”采用精粗不同均未经染色的本色白麻布制作,其中斩衰是丧服中最重的一种,用三升或三升半粗麻布制作,麻布纤维未经脱胶,且制作时不缝边,让断了的线头裸露在外边,服期为三年。服丧范围是诸侯为天子、儿子为父亲、妻妾为丈夫、没有出嫁或出嫁后因某种原因返回娘家的女儿为父亲服丧等。齐衰是丧服中的第二等,用四升粗麻布制作,麻布纤维没有脱胶但缝边,制作上比斩衰稍微精细一些。服期一般为一年,服丧范围是儿媳为公婆、丈夫为妻子、儿子为母亲、孙子为祖父等。大功是丧服中的第三等,用八升或九升牡麻布制作,麻布纤维经稍微脱胶处理,服期为九个月。服丧范围是公婆为长媳,已嫁女为兄弟等。小功是丧服中的第四等,用十升或十一升麻布制作,颜色比大功麻布略白,纤维选用和加工也比经大功略精,服期为五个月。服丧范围是外孙为外祖父母、为伯叔祖父母等。缌麻是丧服中最轻的一种,用细如丝的麻纤维制作而成,服期为三个月。服丧范围是女婿为岳父母、外甥为舅舅、儿子为乳母等。
(5)黑字在甲骨文中即已出现,关于它的本意学界有多种观点,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两种。一是火熏之色,《说文·黑部》:“黑,火所熏之色也。”另一是晦冥时色,《释名·释采帛》:“黑,晦也。如晦冥时色。”黑色在社会生活的表征地位,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也是时起时落,有着不同际遇。
因大禹创建的夏朝以“黑”为尊,两周时期,人们传承了夏人尚黑习俗,普遍喜爱黑色,正式的场合衣色均以黑色为主。《吕氏春秋·季冬纪》:“季冬之月……天子居玄堂右个,乘玄辂,驾铁骊,载玄旂,衣黑衣,服玄玉”。《诗经·邶风·缁衣》毛传“缁,黑色,卿士听朝之正服也。”可见黑色既是天子重要礼仪场合穿着的吉服之色,也是官僚士子上朝的专用服色。这种服色是不能穿着出席丧事的。《论语·乡党篇》:“羔裘玄冠不以吊。”“羔裘”是黑羊皮,毛皮向外,“玄冠”是黑色的帽子。朱熹注曰:“丧主素,吉主玄。”[注]意思是“黑色的衣帽本是吉服,是庄严和肃穆的象征,只能在上朝、祭祀时穿用。人死为丧事、凶事,应当穿白色的麻衣,不能穿戴黑色服饰去参加吊丧。”不过在晋国,黑色却是丧服之色。《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晋文公重耳死,子晋襄公即位,决定在丧中讨伐秦师。班师回朝后“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杜预注:“晋文公未葬,故襄公称子,以凶服从戎,故墨之。”[注]杨伯峻注:“谓着黑色丧服以葬文公也。晋自此以后用黑色衰为常。”[注]从此在晋国故地的一些地方,出现了穿戴黑色丧服的习俗,并一直传承了下来。
秦嬴政称帝后,因认为是秦的水德灭掉了周的火德,规定其正朔为水德。而黑色主水,故秦人特别崇尚黑色。《后汉书·舆服志》载:“秦以战国即天子位,减去礼学,郊祀之服皆以袀玄。”“袀玄”即黑色深衣。汉建朝后,国祚色虽几经改易,但服饰制度仍多袭秦制。《后汉书·舆服志》载:“汉承秦故……祀天地明堂皆冠旒冕,衣裳玄上下”,随祭人员必“各服常冠,袀玄以从”。不仅祭祀着袀玄,朝服也是一水的黑色。如《汉书·萧望之传》记载京兆尹张敞的话说,“敞备皂衣二十余年”。颜师古注引如淳语:“虽有五时服,至朝皆着皂衣。”汉以后,黑色失去了尊贵的光环,成为最下层官吏、屠夫、罪犯等人服色。《隋书·礼仪志》:“贵贱异等,杂用五色。……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黄。”《宋史·舆服志》:“诸色公人并庶人、商贾、伎术、不系官伶人,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明史·舆服志》:“洪武三年定,皂隶,圆顶巾,皂衣。四年定,皂隶公使人,皂盘领衫、平顶巾、白褡䙏、带锡牌。”显然在诸色中黑色已成下品,不过有意思的是在戏剧舞台上黑色脸谱还是刚正的象征,如以黑为主的包公、李逵等人物的脸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