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鸳鸯曾经是兄弟的象征

北京动物园里有一群越冬的鸳鸯，它们三五成群，在冰面上嬉戏打闹。每次看到鸳鸯，我总是在想，为何它们能够成为爱情的象征，难道古人就没有发现鸳鸯的婚外情？后来查阅资料才明白，在历史文化的传承中，鸳鸯并非一直代表爱情。

先秦时期：鸳鸯代表吉祥

鸳鸯作为一种观赏性水鸟，在周朝时期就已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诗经·小雅·甫田之什》中就有一首诗——《鸳鸯》。

鸳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馁之。

《鸳鸯》这首诗表达什么呢？有两个版本的解读。

其一，以《毛诗序》为代表，认为《鸳鸯》“刺幽王也。思古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节焉”，是讽刺周幽王的诗。

其二，认为《鸳鸯》是一首祝贺新婚的诗，以鸳鸯起兴，象征新婚夫妇像鸳鸯成双成对，永不分离，而秣马迎归，正是婚娶的描写，指新婚中的“迎娶”。

对于《毛诗序》的解读，我只能说想象力太丰富了。诗经讲究兴的写法，就是借助其他事物作为诗歌发端，以引起所要歌咏的内容。无论从哪个角度也看不出来鸳鸯和万物交于有道有何关系。对于祝贺新婚的解读，我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遵循诗经的写法，我们就要回归到兴的主角——“鸳鸯”。诗经描述鸳鸯有以下两个场景。

其一，“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毕和罗最早出现于甲骨文。畢（毕）与禽在甲骨文中原为同一个字，后分化。甲骨文的毕字，上端像一张网，下端是个柄，形状像在田野捕捉鸟兽时用的一种长柄网。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畢，田罔也”的描述，意为田猎用的长柄网。罗的甲骨文，上方是网，下方是鸟，表示鸟落在网罩里；金文表示用手中的牵索控制网罩。《诗经·王风·兔爰》也有“有兔爰爰，雉离于罗”的描述，意为“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惨凄凄。”所以，毕之罗之就是指古人用网抓鸟。其实这是解读这首诗很重要的一个细节，但很多人忽视了。

为何要抓鸳鸯呢，并且还是用鸟网抓？

古人（包括现代人）抓捕野生动物，无外乎是为了吃肉、饲养、取其毛发。那么对于鸳鸯这种会飞的游禽而言，如果仅仅是吃肉或者取其羽毛的话，用弓箭猎杀，哪怕是用碎石击打，效率会更高。为何偏偏选用网去抓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抓活的。

抓到之后呢？“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你看，前半句说抓鸳鸯，后半句就讲到君子的福禄。这说明鸳鸯在当时是一种吉祥的象征。如果不能信服的话，还有考古为证。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过战国早期的“彩绘乐舞图鸳鸯形漆盒”。漆盒一般是放首饰用的，选用的都是吉祥的图案或造型。这个“彩绘乐舞图鸳鸯形漆盒”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将鸳鸯作为吉祥物的艺术品，这是当时的人们将鸳鸯看作吉祥的象征的佐证。

那么，鸳鸯为何会在湖北出现呢？从鸳鸯的分布看，湖北随州是鸳鸯的越冬区。鸳鸯越冬的时候有集群现象，当地人民是很容易发现的。

活捉鸳鸯可能是要作为吉祥物，那又和婚嫁有何关系呢？我们继续往下分析。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用现代语言来讲，就是鸳鸯立起于水中的小岛上，喙部插在左翼。这是鸳鸯在一起休息的一个动作。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古人对于鸳鸯的行为描述是比较准确的。由此，联系到夫妻恩爱，也是合理的。

到此思路就清晰了，从第一个场景中抓捕鸳鸯，表示吉祥。到第二个场景，鸳鸯在一起休息，表示夫妻恩爱。我们可以大胆推断，抓捕的鸳鸯很有可能作为婚礼的陪嫁出现。直到现在，我国一些地方的婚礼依旧保留着用鸡作为迎娶吉祥物的传统。

西汉：鸳鸯是兄弟还是夫妻

到了汉朝，人们对于鸳鸯的认识更加深刻。

最早将鸳鸯比喻为夫妻的，应该是西汉人司马相如。他为追求卓文君，作《凤求凰/琴歌》二首，其中一首中有“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的诗句（见诗集《玉台新咏》）。在这首诗中，司马相如不仅把鸳鸯比作夫妻，还写得很具体。“交颈为鸳鸯”，尤其是“交颈”一词，描述得很形象，这恰恰是鸳鸯求偶时的动作。鸳鸯求偶的时候，雌雄鸳鸯会伸长脖子，进行互动。这说明当时的人已经对鸳鸯有了比较近距离的接触和观察。

紧接着开始有人饲养鸳鸯了。既然鸳鸯是吉祥鸟，那就抓过来养几只吧。

西汉名臣霍光就在自己家中的庭院里饲养鸳鸯。据记载：霍光园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三十六对，望之烂若披锦。我不清楚当时西汉是不是只有霍光一个人养鸳鸯。但是霍光是一个大官，权倾朝野。养鸳鸯，除了观赏外，或许能“福禄宜之”。

霍光饲养鸳鸯，还说明一个细节，西汉长安极有可能是鸳鸯的繁殖区。霍光饲养鸳鸯并且还种上莲花，肯定是夏季。如果鸳鸯不在这里繁殖，它是如何抓到，如何养活呢？不过，如果长安是鸳鸯的繁殖地，和现在的情况不符合。现在鸳鸯在东北地区繁殖，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越冬，迁徙途经黄河流域。这里隐含一个客观条件，在两汉时期，中国经历了一个暖期，那个时期黄河中下游地区完全可能成为鸳鸯的繁殖区。

苏州拙政园西部的主厅“卅六鸳鸯馆”馆名即出自霍光饲养三十六对鸳鸯的典故。今天，各地动物园都喜欢饲养展出鸳鸯。与其他雁、鸭类一样，鸳鸯在人工饲养条件下很容易繁殖，只要为它提供稻谷、豆类、蔬菜等食物，在水边和水中安放产卵用的人工巢箱，它们就能顺利繁殖。

既然都已经饲养鸳鸯了，那么鸳鸯所象征的意义就应该没有争议了吧？可是问题出现在，饲养鸳鸯的霍光并没有进行关于鸳鸯的记载。唯一一个能说清真相的人沉默了。

随后，苏武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鸳鸯是兄弟，不是夫妻。苏武在出使匈奴告别兄弟的诗中，首次将鸳鸯比作兄弟。诗中有“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的句子。

《苏武诗四首·其一》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说实话，相比于司马相如的细节描写，苏武的“昔为鸳与鸯”，要显得空洞得多，实在没有多少说服力。可能大家会有个困惑，司马相如在当时就已经是大才子了，并且还是前辈，苏武难道不参考下吗？实际情况是，《凤求凰/琴歌》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情诗，并且写诗的时候他早已经搬到成都居住了。再加上苏武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塞外放羊，哪有闲情看司马相如的情诗啊。

魏晋：鸳鸯成为兄弟

到了魏晋时期，文人几乎一边倒，大家纷纷认可苏武的观点，说鸳鸯代表的就是兄弟。文人说的话比较多，这里面就有必要区分下第一手资料和引用的资料。所谓的第一手资料，就是作者亲身观察到的现象，有环境和细节为证。而引用的资料就是人云亦云了，别人说鸳鸯是兄弟，自己也跟着说。

魏人嵇康在《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之一中，写道：“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这首诗是用“鸳鸯”来比喻兄弟和睦友好的，就是难得的一手资料。

这里有必要对嵇康做一下介绍，他以前住在会稽上虞（今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后迁到谯国的铚县（今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平日里嵇康喜欢游山玩水，想必野外考察经验比较丰富，对于鸟类应该有所了解。纵观嵇康一生的活动范围，浙江是鸳鸯的越冬区，安徽属于鸳鸯的迁徙路过区。另外，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东部处于一个冷期。嵇康描述的鸳鸯，很有可能是迁徙路过的鸳鸯，或者越冬区的鸳鸯。

同是鸳鸯，繁殖期和越冬期的，有何不一样呢？

差距是很大的。繁殖期的时候，雄鸳鸯求偶，经常和雌鸳鸯待在一起，高调秀恩爱。这个时期，人们看到的鸳鸯是夫妻。以此比喻夫妻的恩爱，是恰如其分的。但是，越冬区的鸳鸯就不同了。越冬或者迁徙停歇的时候，鸳鸯倾向于集群生活，而雄鸳鸯羽毛艳丽，辨识度高。所以，很多人会看到，雄鸳鸯们在一起。这个时候，说它们是兄弟，还有问题吗？我们无法还原真相，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事实。因此，结合嵇康的生活轨迹和鸳鸯的分布，他看到的最有可能是越冬区或者迁徙路过的雄鸳鸯，把它们比作兄弟，是十分恰当的。

而嵇康作为文人，在当时很有影响力，是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后期的文人们，很少有对鸳鸯进行细致描写的。例如：晋朝人郑丰作有《答陆士龙诗》四首，其中一首题名《鸳鸯》，序文中有“鸳鸯，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扬辉上京”。这里的鸳鸯是比喻陆机、陆云两兄弟的。诗中没有对于鸳鸯细致的描写，完全是引用，也就是人云亦云。

唐朝：鸳鸯真正成为夫妻

到了唐朝，情况发生第二次逆转。鸳鸯由兄弟再次成为夫妻的象征。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唐朝诗人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把一对情侣的情切切意绵绵刻画得淋漓尽致。这句诗好归好，但是对于鸳鸯的细节没有交代。

此后，唐代又出现几个大诗人，我们挑选出那些有细节描写的资料。

唐朝李白有“七十紫鸳鸯，双双戏亭幽”的诗句。意思是他看到70只鸳鸯成双成对地在幽暗处嬉戏。如果是真的话，那李白很有可能看到的是越冬的鸳鸯，或者是迁徙前的鸳鸯集群。鉴于李白的诗词一贯有夸张的嫌疑，我们不采纳。

杜甫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的诗句，杜甫说得很对，鸳鸯确实不独宿。即便是繁殖期的时候，它们也会搭伙在一起休息，以防御天敌。

后期，杜牧有“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苏庠有“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鸟语花香三月春，鸳鸯交颈双双飞”等。这很有可能是第一手资料。它们的细节描写和鸳鸯求偶非常相似，其中“相对浴红衣”“浴鸳鸯”“鸳鸯交颈双双飞”在鸳鸯求偶交配的时候，都有体现。

鸳鸯进入交配阶段，雌雄鸳鸯亲密而快乐地在水中并肩游来游去。雄鸳鸯向雌鸳鸯频频点头，耸立起头部的羽冠，显示自己的美丽羽色，然后伸长脖子，频频摇头，不停梳理羽毛。取得“情侣”的欢心后，两只鸟并肩缓慢地游上一段距离，雌鸟会突然急速向前游动，雄鸟紧紧追随，猛然跃到雌鸟背上，用嘴紧紧衔住雌鸟头部的羽毛，进行交配。

把鸳鸯比作夫妻，还写得那么惟妙惟肖，这绝不是凭空想象，我相信肯定有人见过鸳鸯求偶的场景，否则不能瞎掰吧？

唐朝是中国文化繁荣昌盛的时期，文人墨客一批又一批。其中有些就有点夸张了，用现代话说叫吹牛。且看：

孟郊有“梧桐相持老，鸳鸯会双死”，我可以明确地说，鸳鸯一方死后，另一方并不会独居甚至悲伤殉情，它们比孟郊想象中更乐观、坚强，或者说无情。野外观察表明，鸳鸯一旦失去配偶，不久就会忘记旧情，另寻新欢。

鉴于唐朝的文化繁盛，影响力极广，又有几位大文豪李白、杜甫给鸳鸯站台，说它们代表夫妻，是爱情的象征。此后的文人，再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就这样，鸳鸯作为爱情的象征在唐朝真正确定下来。从此，“鸳鸯”成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的表率，成了人们心目中永恒爱情的象征。

后期出土的一系列有关鸳鸯的艺术作品，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陕西省博物馆珍藏的一对唐代鸳鸯莲瓣纹金碗，外底有一只回首展翅、飞翔于花丛之中的鸳鸯，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上海博物馆珍藏的元代张中的《芙蓉鸳鸯图》，图中描绘着水边的一丛木芙蓉下，一对鸳鸯正在河水中戏水，雄鸟低首弄波，羽毛蓬松，短尾微翘，雌鸟伸颈仰首鸣叫，羽毛光滑，呈现出一派和谐自然的场景；广东肇庆历史博物馆所藏的明代宝月荷花砚，砚池中刻有一对鸳鸯和一只螃蟹，活灵活现，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情趣。这些精美的艺术作品，都是人们用鸳鸯来比喻夫妻的最华美的实物佐证。

还有清朝流传甚广的鸳鸯戏水，在现实中也是有参考依据的。已经配对的鸳鸯刚迁到繁殖地时还处于热恋时期，总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在水中嬉戏、追逐或并肩畅游，不时发出“咕～咕～咕～”的低沉叫声，雌、雄鸳鸯亲密而快乐地在水中并肩游来游去。雄鸳鸯向雌鸳鸯频频点头，大口、大口地快速吸水。鸳鸯戏水由此而来。

现实中的鸳鸯无法代表爱情

现实中的鸳鸯为雁形目鸭科鸳鸯属的鸟类，除拥有独特的中文名字外，还拥有霸气的英文名Mandarin duck，意为中国官鸭。目前鸳鸯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

鸳鸯雌、雄鸟颜色各不相同，尤其是繁殖季节，美艳的雄鸟与素雅的雌鸟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对它们的外表不甚了解，完全有可能不把雌鸟当成鸳鸯。雄性鸳鸯被公认为鸭类中最美丽的种类。繁殖期间的雄性鸳鸯，羽色异常鲜艳华丽，头部具闪耀的红、绿、紫、白等色的羽冠，色彩和谐而又华丽。翅膀上生出一对栗黄色的扇状直立羽，直立如帆，在鸟类中独树一帜。与雄鸳鸯相比，雌鸳鸯就大为逊色，不仅个体略小，羽色也以褐色为主，平淡无奇。

中国境内的鸳鸯，在东北地区繁殖，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越冬，迁徙的时候途径黄河中下游地区。鸳鸯每年4月下旬～5月上旬迁徙到东北地区，一般3～5只在一起取食戏水，随着繁殖期临近，开始成对活动。

夏天是鸳鸯的繁殖季节，雄鸟漂亮的外表能引起雌鸟的注意。别的鸟儿求偶的时候，都很难看到。鸳鸯这么高调的交配，想让人不发现都困难。这就是为何古代文人把鸳鸯作为爱情象征的一个重要原因。只不过，我们只看到鸳鸯们人前炫耀恩爱，没看见它们人后的辛酸。

鸳鸯属于树鸭类，除了在水中活动外，在树上也能行动自如。其繁殖习性也独树一帜，与其他水禽不同。它们喜将巢筑于高大的树上，利用天然树洞或其他动物留下来的树洞作为巢。筑巢由雌鸟独自承担，巢为浅杯状，巢材简单，由一些枯树枝、树叶、绒草及雌鸟从自己身上拔下的羽毛组成。

这仅仅是开始。孵卵是在产卵结束后开始的，也全部由雌性承担。孵卵期约为28～30天。鸳鸯属早成鸟，孵出后即全身长满羽毛，眼已睁开，并能行动，一般在巢中停留1～2天后出巢。出巢后随亲鸟开始觅食、游泳和潜水。

不过，雌鸟的辛苦付出，文人墨客是看不见的。还有，繁殖期间，雄鸳鸯经常搞婚外情，这些只有分子生物学的手段才能发现。所以我们不能以现代动物学家的标准，去要求古代的文人。在它们眼中看到的，雌雄鸳鸯高调秀恩爱，成双成对出现，那就是爱情的象征，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