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藻蛤蜊煮石狗公

阿双睡醒，Kholifah抱她出来，秀丽一直认真地逗弄她玩。阿双却非常专注地注视着秀丽的胸部，边看边流口水，她显然是看到自己的奶瓶了。

秀丽边哺乳，边赞美昨夜那锅麻油鸡，使她恢复乳产量。难怪汉人坐月子爱吃麻油鸡，真是值得歌颂的食物。除了麻油鸡，最近我也常做青木瓜排骨汤、鲜鱼汤、腐乳花生煲猪脚、干贝高丽菜，以增加她的乳产能。

阿双整天都在流口水，重复着快速吸吮的动作，持续啼哭。她并不饿，可能开始在长牙齿。

我也感冒了，轻微的头疼，整天昏睡。这几天我得离阿双远一点。

越来越讨厌汉人燃放鞭炮的习俗，午夜，远远近近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我关紧门窗，深恐高分贝的噪音吓到了阿双。

阿双喝完奶，刚把她放进婴儿床，一串鞭炮声好像贴着房门口咆哮。阿珊、阿双都被吓醒了，我几乎要对着燃放鞭炮的人诅咒。

非要沿袭古老的习俗来过日子吗？自己的亢奋一定要用亢奋的鞭炮来昭告天下吗？大人一年要燃放好几次鞭炮，小孩也学会在三更半夜放冲天炮，难道没有高尚一点的游戏？这些人的智能怎么一直停留在童稚阶段？怎么到现在还学不会宁静地生活？

因恐大年初二回娘家的人太多，先陪秀丽回新屋乡岳家。阿双在车上多保持清醒，好奇车窗外的景象，张望着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世界。这是阿双第三次到外婆家，第一次是岳父宴客，第二次是专程来看巫婆；这里却是阿珊生活过5年的地方，她们对这里的感情将很不一样。

阿双在外婆家饿了，却不愿接受秀丽的奶头，只肯接受奶瓶，秀丽一时颇感挫折；不过她犹有自信，认定是自己这两天改变了沐浴精品牌的缘故。回到台北，阿双忽然哭得很凶，似乎是忍受着极大的委屈或痛苦，全家人都慌了。母亲对着门口喃喃祷告，秀丽急忙打电话请教岳母良方。我洗澡出来，看见她和母亲烧着一种像艾草的东西，浓烟弥漫客厅，熏着阿双的屁股，这种灵感好像源自烟熏鹅肉的办法。

秀丽对于阿双不特别亲近她感到有些气馁，阿珊安慰她：“没关系，妈咪，你只是对小baby没办法，妹妹长到像我这么大就会很爱你了。”阿双啼哭时，我几乎完全不能提供实际上的帮助，既然我现阶段一无是处，从今天起只要阿双开始啼哭，就交由Kholifah处理，我赶紧离开现场，免得自己心烦意乱，情绪失控。

阿双又愿意接受秀丽的奶头了，秀丽断定是她恢复使用芒果沐浴露的原因，我则猜测是她恢复了乳产量。

现在，阿双的口水像锁不紧龙头的自来水，沿着下巴，一直滴下来，把上衣濡湿了，用面纸轻拭下巴的口水，她的嘴会顺势来吃那面纸。

“还好有了妹妹，分散爸爸对我的注意力。”阿珊弹了一阵钢琴，忽然松了一口气。

“爸爸注意你不好吗？”秀丽不明白她的意思。

“哎呀，他好啰唆喔，一天到晚叫我喝水。还好他现在忙着逗妹妹，这两天我在看福尔摩斯，他都没管我。”

阿珊最近常陪着我们逗弄妹妹，其实她还是孩子，只不过比阿双大12岁，竟跟我们一起观看小婴儿的成长。

阿双睡醒不会马上哭，会安静躺在婴儿床上，自得其乐，这时候，看到有人走近就咧嘴而笑。她早晨醒来，食量变小了，我担心她是否又身体不适？

我要出门，Kholifah正好抱着阿双坐在客厅。阿双先对我笑，又睁着大眼睛观察我在玄关穿鞋，我总是被她看得难以迈出家门。

阿珊在点数今年的压岁钱，她和阿双加起来是3.7万元，她叹了一口气：“老妹真不是摇钱树，去年我一个人就有4万多。”

秀丽的奶水又忽然枯竭了，我很泄气，不知如何帮她增产。

阿双的异位性皮肤炎严重起来，洗澡时发现她全身起红疹，不知过敏原究竟是什么？帮她擦陈医师开的药，这种含类固醇软膏，使用时不免有点心惊。医界至今竟还不太理解过敏性皮肤炎的成因。她很浅眠，往往小憩片刻便醒，今夜不知何故总也不睡，午夜时忽然吐了好多奶，是不适应牛奶？胃肠有问题？过敏性皮肤炎让她奇痒难耐？抑或身体什么地方不舒服？真希望她已经会说话了。

报载一则读者投书：雾峰小学朝会时，训导主任训话：“学校已经向所有同学及家长说过好多次，上下学时接送的车辆不要开进来（侧门的巷子），以免壅塞，可是还是有部分的家长违规，造成大家的不便，我再说一次，大家一定要配合，车辆不要违规。”“今天我要念出几位家长违规的同学的姓名及班级，希望他们的家长能够改进。同时，还要请这些同学到升旗台上来，向所有的同学说对不起。”接下来，大约有六七位小学生轮流上台，在全校师生的面前为自己家长的违规说“对不起”，其中有位一年级的小女孩怯生生、近乎哭泣地跟所有人道歉。

我看到这则消息非常愤怒，这是什么教育？竟残暴至此，谁赋予他权力这样惩罚幼童？我想象这些无辜的小孩，充满恐惧、自卑、悲愤、屈辱的情绪慢慢走上升旗台，那一刻，他们一定恨不得立刻死掉算了，那一刻他们一定恨死了自己的父母。只是学生家长造成交通壅塞，何苦惊吓、羞辱幼童？我不敢想象，要多大多久的努力才能弥补小孩心灵上的创伤？这消息令我一整天都很不愉快，如果阿珊、阿双在学校受到这种待遇，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训导主任。

阿双看到秀丽下班回家，兴奋地尖叫。原来她拒喝牛奶，一直饿着等秀丽回家。我猜想，在阿双的认知中，秀丽等于奶瓶，她在饥饿状态下，忽然看到门开了，奶瓶走进来。换作是我，我也会尖叫。

拂晓听到阿双醒来，躺在婴儿床上咿咿哼哼，我还很困，却再也无法继续睡，睡眠不足有什么要紧？我欢喜每天这样醒来。我唤她，她咧嘴而笑，并开始跟我“对话”，间杂着尖叫。她的尖叫声短促而有力，非常悦耳。

买了一套KK音标录像带给阿珊，政大实小虽然早就教英语，却没教音标；木栅中学又预设大家都在补习班学过了，害阿珊这次考试考差了。没关系，我安慰她，我们在家里自修。天下的学问都是自修来的。阿珊要看录像带学KK音标，旧录放影机故障又屡修不好，遂买了一台新的录放影机。

难得好阳光，阿珊将小摇椅放在前院，铺上淡蓝色棉被，秀丽帮阿双换了一套粉红色新衣。阿双的心情不错，一直笑着让我拍照，可惜口水太多了，宛如锁不紧的水龙头，她将来看了这些口水姑娘的照片会不会难为情？

阿双不太安宁，晚上断续地哭。我奔下楼去，她坐在秀丽的怀里嘤嘤地哭，我唤她，她立刻破涕为笑，秀丽和Kholifah同声说：“她好爱爸爸喔。”

我知道婴儿啼哭是正常现象，可我就是无法平静自己，每次听到阿双的哭声，那折磨精神的声音，令人心疼，慌乱。

阿双半夜一点才睡。

去建中、北一女、中山女中合办的“红楼文艺营”演讲，对着两百多张年轻的面孔，一直想到阿珊，再过3年，她就要念高中了。

副刊组在上海极品轩聚餐，算是弥补年前的尾牙，文佩和美里分别抽到我提供摸彩的5000元现金和金饰。坐在大圆桌前看着办公室的这些女孩，想象阿珊不久便和她们相仿，有自己的饭局，有个人的约会，晚归……我发现即将要担忧的事情越来越多。担忧阿珊的事之后，紧接着要担忧阿双相同的事，一切要重新再来一遍。有时我不免生疑，这两个小姐是上苍给我的恩宠，还是磨炼？

阿双喝奶时容易呛到，呛到即拒绝再喝，一副自我生气的模样。不知要如何教她吞咽的技巧。她睡觉转了九十度的弯，两脚跷在婴儿床的护栏上，睡姿不甚优雅。

有时候，阿珊会流露出对阿双的妒意，尤其是秀丽几乎将注意力贯注在阿双身上时。然而当秀丽单独陪阿珊出门回家，阿珊似乎又掩不住对阿双的歉意和疼爱。今天，秀丽带阿珊去看花灯，她回家就赶紧逗阿双，并说“将来要给妹妹穿最漂亮的衣服，读最好的学校”。

带施叔青、王邦雄、曾昭旭、康来新去台中品尝张北和的厨艺，来回六小时车程，回到家已经疲惫不堪。开门时迎面见到阿双，精神立刻抖擞，好像吃了兴奋剂。

阿嬷为阿珊、阿双点光明灯。带阿双去张国辉小儿科注射第二剂白喉百日咳破伤风混合疫苗、小儿麻痹口服疫苗，刚出门时，她几乎是有点兴奋的，在我怀抱里保持微笑，似乎也对周遭的事物感到新奇。是应该经常带她出门闲逛。

在诊间，她害怕大哭，我的脸色可能很难看，被秀丽紧张地赶出去，我在诊室外听见她跟护士解释：

“别让爸爸在里面，免得女儿被弄哭了他会打医生。”

阿双的头围42.2厘米，体重8.5千克，身高64厘米。

阿珊和秀丽最近常讲的一句话是：“天哪！阿双长得真像爸爸，好丑哦。”

我照镜子，虽然长得不好看，应该还不至于太丑啊。何况阿双只是暂时像我，她很快就会树立自己的风格，美丽的潜力无穷。

阿珊很怕跟我单独相处，似乎觉得我给人很大的压力，她告诉妈妈：“每次跟爸爸单独相处，都快不能呼吸了。”

我生性不爱讲话，可能还有一张大便脸，因此常予人严肃的坏印象。阿珊开学了，她在联络簿上说心情很矛盾：“喜的是无聊的日子总算结束了，怕的是又要开始面对一本本的教科书。这次寒假除了写作业和练琴外，我还读了许多课外书，有《傲慢与偏见》《汤姆历险记》《鲁滨逊漂流记》《茶花女》《罗密欧与朱丽叶》”，并画了一幅漫画，可爱的女学生左肩背书包，右手提便当盒，说“新学期请多指教”。

张彦祺导师看了很喜欢，在上面批：“画得真棒，明天把旧的也带来我扫描存档好吗？”

我越来越欢喜读阿珊的联络簿，特别是少了跟她聊天的机会之后。她在联络簿回答老师：“张老师：sorry！我把上学期的联络簿拿去‘资源回收’了，对不起啦！”上面画了一幅睡懒觉的小女孩，写着：“今天地理老师说她这几天‘时差’还未调整，因为她在寒假期间都睡到中午十二点。哎呀！怎么和我一样咧？放假时我都成了夜猫子，一定要凌晨才睡得着，第二天就睡到十一点半。”

我伸手给阿双，她紧紧抱着，明显带着感情，智慧的发展真是一日千里。

阿珊忽然很得意，骄傲地说：“妹妹最爱我。”

她在联络簿上画了两幅黑白照片：“最近很喜欢从家里的旧相本中找出一些爸妈小时候拍的黑白照片，我甚至开始疯狂收集，看这些照片真的很有趣。有一张是妈妈穿背心裙和舅舅合拍的，妈妈说那时她才7岁；还有一张是爸爸2岁在摄影棚拍的，仔细一看，我小时候真的和爸爸很像！”

阿珊说这星期以来过得很愉快，学习也顺利。她已读完所有我送她的翻译小说，似乎读出了兴趣，我从书架上找出特奥多尔·施托姆（Theodor Storm）的《茵梦湖》和罗曼·加里（Romain Gary）的《来日方长》给她看。她先读几页《来日方长》又放下，“很好看，可是太脏了”。原来是小说描写小孩在房子里到处屙大便。她拿起《茵梦湖》翻着，没多久就被吸引住了。《来日方长》里的某些情景恐怕真的很不适合孩子阅读，阿珊上学后，我收起这本书，改放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的《戴眼镜的女孩》在她桌上，希望她会喜欢。

阿双伏在我右肩，我抱她不到一分钟，右肩的衬衫湿了一大片。好丰沛的口水。

阿珊忽然想到外头吃晚餐，我提议：“去圆满饭店好不好？”

“不够高级。”啊，这小姐已经越来越重视用餐的环境了。

秀丽努力增产，奈何仍不敷所需。况且阿双还不懂得节俭之道，食量不太一定，有时一口气喝完180毫升的奶，有时留下50毫升，浑然不知老妈生产困难，一点一滴都应该珍惜。我得想办法帮助秀丽。

立马到市场买了三条鲜鱼和一桶黑麻油。秀丽的授乳经验是喝鱼汤比吃麻油鸡有奶水。我来回市场的路上，浮现在脑海里的都是阿双喝奶的情形，而不是秀丽吃鱼的表情。我回家告诉秀丽，她骂我“过河拆桥”，并告诫：“吃果子要拜树头。”

阿双整天睡得很少，食量也变小，眼神透露着忧郁，似乎不太适应母乳里添加牛奶。她一定觉得那食物变质了，不纯粹了，她会有上当的感觉吗？面对着秀丽乳产量不稳定，我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慨。我好像深恐饿到了阿双，在市场采购大量的鲑鱼、石狗公，提着沉重的鱼货走回家，仿佛提着阿双的奶品。

我还未进门，将钥匙插进锁孔，听到阿双的哭声。我不知道那哭声是什么力量，物理性地，立刻让我六神无主似的转不动钥匙。

鱼汤有益子宫收缩，利水消肿，增加乳汁分泌；海藻、贝类亦然，因此我用海藻、蛤蜊煮石狗公。

石狗公是秋冬到初春常见于台湾东北角一带的深海鱼，肉质紧实弹牙。蛤蜊吐沙；鱼打理干净后切成数段；清水煮沸时，放进鱼、姜丝，以中火煮至滚沸，并持续捞弃浮沫；加入海藻、蛤蜊，起锅前淋些许米酒，撒点海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