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肉骨茶
Kholifah抱着阿双，一直缓慢地对她说“爸爸”，好像在训练她唤我。不知是偶然还是果然，阿双连续叫了几声“罢罢罢”，嗓音清亮，大家都笑了，夸她聪明，也夸Kholifah训练有素。依我观察，阿双肯定是会跟人对话了，只不过暂时使用她自己的天然语言。
天气不错，建议她们到前院照相，秀丽和Kholifah轮流抱阿双照，秀丽提醒我：“你不要又只注意到你女儿，别人也要拍进去。”这是阿双初次在户外活动，对面明道小学运动会，喧闹声使她的活动带着节庆的意味。阿珊情绪不太稳定，不愿意照相，我很忧虑，急于寻找答案，却手足无措。
铭如生日，阿珊一早就去她家庆生，下午回来说中午吃了比萨和炸鸡，要求晚餐只吃一个苹果。她越来越重视身材，面对美食，宁可饿肚子。
我清楚觉得阿双对我有好感，当我凝视她，她对我笑；当我抱着她，让她的头依靠在我的臂膀，她是全然的放心。现在，整个屋子都是她的气味，我的棉被，她的房间，沙发……
阿双的身长进步到90百分位（60.5厘米），体重维持在90百分位（6.9千克）。她会将玩具放入嘴里；对声音有准确的反应，你在不同的位置唤她，她会将脸朝往声音的方向。
秀丽担心家里太多过敏原，买了五斗柜和厨柜收纳杂物，趁我这两天休假大扫除。我又觉得这房子太狭窄了，我的两个女儿，一个今年13岁，一个1岁，她们都还小，可她们令我嫌起这间房屋的狭窄，我希望给她们居住的空间大到姐妹可以在客厅骑脚踏车。
从办公室回家时，还带着坏心情，那真是令人不快乐的地方。踏进家门时我犹担心阴霾的情绪尚未调整好，看到阿双，乍然放晴。她安静地躺在婴儿床上，见了我，露出微笑，我也笑了，她笑得更灿烂。真神奇啊，阿珊和阿双，她们的笑容完全能够拯救沉沦的灵魂，我真幸运有这两个女儿。
临睡前，走进阿珊的房间跟她们道晚安，“等一下，给你的礼物。”我从秀丽手上接过来，原来是阿双的尿布，沉沉的，显然排泄了不少。
一早就到景兴中学评审台北市中学组的诗歌朗诵比赛，共有31个学校进入决赛。我观赏了一上午他们的演出，有时竟看呆了，他们都仔细地咬字发声，认真地投注情感。我欣赏时总是想到阿珊，他们都是可爱的初中生，跟阿珊一般年纪。那些初中女生，有些看起来犹不脱稚气，有些已发育得像个大姑娘，啊，原来阿珊这么大了。希望她的成长再慢一点。
九歌出版社又成立一家新的出版社——天培文化，由蔡文甫的幺女蔡泽松主持。我被邀去新书发表会上讲话，很羡慕他们父女一起经营事业，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福分吧。
晚上进家门时阿双正在哭，看见我竟露出笑容，秀丽说她看起来像是很爱爸爸。
秀丽的乳量锐减，阿双没吃饱就不耐烦地啼哭，我不知道要如何帮助秀丽增产。只要可以努力增产，我愿意每天请她上餐馆吃大餐。听说人家用苜蓿芽喂养乳牛，牛乳的产量十分可观，也许我明天该去买一些苜蓿芽给秀丽吃。
阿双在客厅，见到我回家，一直望着我微笑，非常美丽。我觉得她的笑是有意识的，她知道我是爸爸，她一定知道。
我蹲在阿双面前，望着她，她便笑了，笑得令人心醉。我喜欢她静静望着我，她看人的时候，眼神清明而温柔，深深渗入被观看者的心灵里。她的形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发愤，令人充满自信，令人打从胸中升起一种希望。
然则她的哭声令人焦虑，有时似乎带着什么难以言喻的苦痛，有时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诉说。
“啊！昨天是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我们都忘了，这是结婚14年来第一次遗忘纪念日，奇怪，秀丽每年都会再三提醒我送礼，此刻她虽然想起被遗忘的纪念日，却又不当一回事地聊着两个女儿的话题。现在，结婚纪念日在她眼里已经不会比阿双的一片尿布重要了。
阿双睡前又哭得厉害，大家都心浮气躁。
“她这种哭法，好像我不是她娘，好像她迷失了，找不到妈妈或亲爱的人那样伤心。”秀丽甚至怀疑她对前世的记忆还在，不肯轻易睡着，仿佛一入梦境就跌回某个伤心的场景。
秀丽带阿双去给人“收惊”，似乎没有效。我出门去YWCA演讲之前她还在大哭，夜里也是这样哭。秀丽说她不像身体不舒服，抱着她还好好的，一平躺在床上就仿佛受到惊吓，好像有什么痛苦或委屈，她的哭声令人心慌心疼。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希望她快快长大，告诉我，她哪里不舒服或害怕什么？
已经很久没看到秀丽这么忧愁了，她哄抱着啼哭的阿双两小时了，满脸忧愁，又在不耐烦中使用较重的口气对阿珊讲话，讲完话后就懊恼不已。阿双大概是在深夜十二点多睡着的，秀丽终于靠在我肩上哭了，我明白这种折腾的磨难，心疼小女儿却又无法提供援助，心爱大女儿却又在情绪失控中责骂她。我猜想，她们三个是哭着睡着的。
总是担心陪阿珊的时间少了，担心她心理不平衡，刻意和秀丽带她去吃日本料理，聊天。最近我虽然很想抱她，却都克制下来了，听说青春期的姑娘不喜欢父亲的拥抱了。
秀丽决定用民俗疗法。她带着两个女儿驾车到乡下看一个巫婆。那巫婆以前诊治过阿珊，据说也解决过阿珊的某些问题，她断定阿双是被声音吓到的，特别是车声；又说我们家附近有人做丧事，沾到不干净的东西。秀丽觉得她的诊断很准。但住在台北市，哪个地方没有车声呢？哪个角落没有人在办丧事？我觉得巫婆的话跟算命者一样，说了等于没说。
明天就要去马来西亚演讲了，睡前去看两个姑娘，忽然又很不舍得出门。
时报旅游安排的马航班机先飞亚庇市，再飞吉隆坡，折腾得大家面露疲态。《星洲日报》安排我们住文雅酒店（Mandarin Court），酒店在体育场对面，开窗可见邻近的吉隆坡塔和世界最高的双塔。萧依钊安排在蕉赖不夜天美食中心吃晚餐，蕉赖夜市不若新加坡的纽顿夜市摊贩多，却手艺惊人，每一摊多维持一定的制作水平，咖喱鱼头、ROJAK、烧鱼、LAKSA、酸柑汤、虾仁肠粉、虾面、肉骨茶、印度饼……
第一届国际文艺营的主题定位为旅行文学，施叔青、平路、黄春明和我的四场演讲均安排在首日。三个月前刚和白先勇来吉隆坡演讲，就在《星洲日报》总社礼堂，一千多人购票入场，我想起当时讲完时一位小姐送我一颗爱情果，初尝爱情果，果瓤酸中带着轻淡的甘，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爱情的滋味。这次来，却未见这种水果，不过既然名之为爱情果，我以为少了那么一丝苦涩，苦涩是爱情的必然吧，被甘而酸所提醒的苦涩。
结束讲座，驱车赴马六甲A'FAMOSA度假村酒店。《星洲日报》租了三部巴士供文艺营活动使用。依钊知道我贪吃，特地带我们去“金宝芽菜肥鸡”吃晚餐，那鸡肉的滋味果然鲜嫩极了。
参观橡胶园和油棕园，之后搭渡轮到孕妇岛。施叔青、平路、黄春明三人起不来，接近中午时，工作人员才接他们来码头会合。
孕妇岛是五屿岛之中最大的岛，因外形像横躺着的孕妇而得名。孕妇岛旁边的小岛像极了漂流在海上的盆景，几株高大的棕榈突出森林，仿佛人工布置出来的风景，那形状有点像於梨华的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封面上的小岛。
苏丹王宫文化馆是一栋巨大的纯木建筑，木料珍贵，未曾使用一根铁钉。展览厅有三尊令马来西亚华人发指的蜡像——三个明朝使臣卑微地跪在苏丹面前，中间那个即郑和，形容苦涩。当地华人说，郑和乃声威远播的大国使臣，驾临此地，苏丹必以礼相待，岂有跪地禀告之理，他们嘲笑马来政府为了自尊心篡改史实。
圣保罗山在苏丹王宫文化馆附近，山顶上的圣保罗教堂乃葡萄牙人于1521年所建，曾是圣方济各在东南亚传教的基地，后来变成政要的坟场，现在还留存一些刻有拉丁文、葡萄牙文的巨型墓碑。这是一个完全倾圮的教堂，教堂内有一个墓穴，听说是1553年圣方济各的临时停灵处。围绕着这个墓穴有些圣方济各的神迹流传着，包括入口处的断臂塑像、尸身不腐……
圣保罗山脚有个小型的荷兰人墓园，我趋前看墓碑，其中有些犹是几个月大或几岁的幼儿。我想象他们的父母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缘故，远离乡井，漂流到这么远的异域，有一天却无法带着他们的幼儿返乡，将心爱的骨肉埋葬在这小丘上，自己扬帆离去，那是多么巨大的不忍啊。
三个月前我已游过马六甲的一些地方，如峇峇娘惹文物馆、古董街、红屋区等等。
三个月前我来这里，阿双尚未出生，如今我重游旧地，已经强烈想念这个美丽的小姑娘了。
夜里打电话回家时，阿双正在啼哭，可见巫婆的民俗疗法失败。
三保山、三保井，围绕着郑和的许多传说和神话。三保山占地25公顷，可能是海外最大、最古老的华人坟场，大约有一万二千个古墓，其中许多是明朝遗迹。这座山约三百米高，据说是苏丹满速沙赠送汉丽宝公主及随行五百名侍从婢女的住所。依钊说马来西亚政府数度想铲平这座山，所有的华人社团乃群起维护。我想，他们维护的不仅是祖坟，更是一种民族情感吧，对他们来讲，三保山已经是一种符码，召唤了马来西亚华人的民族情感和认同。
三保井在宝山亭旁边，相传是当年汉丽宝公主的日常饮用水，1409年命随从挖掘而成，水源不绝。如今这口井变成许愿井，里面堆积了许多钱币。宝山亭后面另有一口小井，听说水质可口甘美，乃郑和所亲掘。这个庙亭住着一户人家，他们以铁网封住井口，另凿穿井壁，用马达引井水使用。这两口古井大概很让马华的知识分子扼腕。
三保山下的汽水工厂里，有一尊两米高的郑和塑像，被铁条圈套住，随便弃置在路边的铁丝网围墙内，双重的捆绑意象，仿佛政治狱。
乘船游马六甲河，迥异于游塞纳河、泰晤士河的经验。马六甲河像从前高雄的爱河，是城市里最大的一条下水道，河畔住家的厕所排泄物直接落入河里，因此又是马六甲市的总水肥沟渠，航行其上，充满了水肥气味。诡异的是蜥蜴，肥硕的蜥蜴群聚在人家的后院或厕所下，或泅泳于河道觅食，露出贼亮的眼睛。阿珊若看到这景象一定尖叫。
在马六甲买了些肉骨茶香料包回家，煮给家人吃。肉骨茶香料包每包内有两小袋，有了它，炖这种药膳排骨汤很简便。我买了1千克猪肋排，洗净，汆烫。用2公升水，25粒蒜头，煮沸，放进两小袋肉骨茶香料和肋排、些许香菇、高丽菜、胡椒粉；以中火煮50分钟，捞弃香料袋，加点盐。
早餐喝肉骨茶佐白米饭，相当适配；肋排蘸蒜蓉酱油或辣椒酱油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