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虎崖
大气磅礴的茶马古道,沿着巍峨的山峦一直延伸到了灰色的天际。
从高空远望去,目光掠过之后,很快便出现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壑。这条被叫做大峡谷的巨大沟壑在茂密的丛林中蜿蜒穿梭,时而见四面绝壁凹陷于茫茫丛峰之中,时而又见四面绝壁突出似凌架于丛峰之上,尤其是雨后从谷底升起的云海像极了一条正在腾飞的巨龙,那景象实为壮观,令人扼腕叹息。
前日正好落了点雨水,乳白色的云朵飘浮在空寂的山岭里,层层叠叠地排成了各种奇形异状,那情景简直胜过了飘渺的仙境,但又比仙境更为优柔宏伟,因为仙境只是传说,而此刻是真实存在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然,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鼓声惊扰了如此静谧的时空,放眼望去,在茂密的丛林中,一面陡峭的崖壁凌空而立,而那鼓声就是崖边几名赤身男子敲击出来的。定睛一看,在这群赤身男子面前还站着一个年轻人,那张涨红的脸上像泼了血一样血红,眼里闪烁着愤怒和怀疑的光。
这个年轻的男人叫董玉虎,被他一手按在脑袋的人叫曹贵,两人都似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暗中较劲,脖子上都现出了粗壮的经脉。董玉虎安静了许久,突然从喉管深处发出一声嚎,一使劲便把曹贵整个人都按在了地上,任凭曹贵怎样睁着都无济于事。董玉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全身上下血脉膨胀,眉宇间充满了腾腾的杀气。
这是一个稚气未脱,但又让人感觉匪气十足的男人,就在今天之前,他还是一个被看作没长大的孩子。
“董玉虎,你个狗娘养的狠啥狠呢,连亲娘老子都不知道是谁,几十年来不都认贼作父吗?”垂死的曹贵跪在地上冲董玉虎翻着白眼发出阵阵怒吼,声音中充满了绝望。董玉虎正在行使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执行家法的权利,心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豪,猛听见这话时,还以为曹贵只是为了出口恶气而诽谤,而当他嗅出一丝夹杂着腥臭的鲜血味时,散发着热气的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倒流,那双带着杀气的目光也顿时变得一片茫然。
曹贵骂我认贼作父,难道眼前这个苍老的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可是董玉虎活了二十几年听到的最残酷的话,他近乎绝望,闭着眼想让自己的思维清醒过来,但过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地扎了眨眼,然后惶惶然望向正襟危坐的董笑天。
董笑天就是董家庄园的土司王。
土司,这个从元、明、清沿袭下来的官职称谓一直走到了今天,董笑天依然在庄园里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他此刻正眯缝着眼睛,皱纹稀稀拉拉地散布在那张苍老的脸上,他的表情也跟董玉虎近乎一样,那双浑浊的眼睛也好像恰如其分地告诉董玉虎这话是有来由的,这令董玉虎差点就信了曹贵的话。
“你狗日的闭嘴!”董玉山是董玉虎的大哥,也是董家庄园的长子,长着一张正规正矩的国字脸,身材高大而魁梧,刚毅的脸上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凌,掩映在眉目之间的凝重霸气不禁让人想起绘本中的那些英雄人物。他是董家的长子,所以在大伙儿眼中,他将来必定就是替代董笑天成为董家主人的那个人,就在此时,他突然像老虎一样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咆哮声,所有的目光都充满惊惧地向他望了过去。
董玉虎看见董玉山愤怒地举起拳头,然后一拳砸在曹贵太阳穴上,曹贵头一歪便被打得晕了过去。
在所有人眼中,董玉山是董笑天的长子,所以他是董玉虎大哥,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事实。从小到大,董玉山在董玉虎眼中一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且做事很有分寸,不像他这般粗野和没有规矩,但这一次,董玉山却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放了曹贵,险些就给董家庄园招来滔天大祸。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发生在今天早上,没有任何预兆地把董家山庄推入了有史以来最危险的境地。
“狗日的刘二狗,你瞎了狗眼了,知道这儿是谁的地盘吗?老子今儿个倒要让你尝尝啥叫痛苦!”当董玉山接到家丁的报告,一大清早起床就提着匣子枪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院墙边,这时候,盘踞在大峡谷里的那伙土匪已经把董家庄园给牢牢地围住了,那些土匪此时正懒散地散布在刘二狗身边,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晃着着手里的家伙。
董玉山骂完之后见对方没反应,又挥舞着匣子枪冷眼盯着刘二狗那张瘦脸冷笑了一声,心想你狗日的想找死的话可是选错的地方,他全然没把这伙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两人过去有过几次交锋,但董家庄园在他的保卫下仍然安然无恙。
董家庄园位于秦川县城东面位置,庄园前门左右各自蹲着一只石刻的大白虎,前面的一条小路便是进入县城的必经之地。从董玉虎记事时起,他就会常常想起一个似乎不该他关心的问题:董家当年为什么要把庄园建在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
秦川位于湖北和重庆交界之地,属于鄂西边区的一块偏远小地,从董家庄园出去不久便踏入了重庆境内,所以董家庄园也是秦川的东大门。正因为处于两省交界之地,虽然地理位置显赫,但也真正形成了一个牛蛇混杂的地方,杀人放火、掳掠抢夺等恶事从来就没有停歇过。
从大峡谷到这里,路途不算遥远,但单靠徒步步行怎么也得走上好几天。土匪头子刘二狗带着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盘踞其间数年之久,烧杀抢掠,淫秽百姓,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就连驻扎在秦川城里的国军也拿他毫无办法,几次围剿都吃亏不小,占不到半点便宜,久而久之,双方便不自觉地宣布停战,再也不相往来,近几年倒也处得相安无事。
盘踞于大峡谷的这伙土匪除了不想跟城里的军队发生正面冲突外,其实早就打过董家庄园的主意了。刘二狗之前好几次都想攻下董家庄园自己当主子,但董家院墙在那些家丁的守卫下坚不可摧,无奈他每次都是损兵折将,吃力不讨好,占不到半点便宜。
此时,个头不算高,而且瘦的像排骨一样的刘二狗正眯缝着一双永远也无法睁开的眼睛盯着这座令他头痛不已的庄园,在他心里,这座庄园已经成为他毕生的梦想和目标,他可是做梦都想成为这座庄园的主人啊。
他这一次心情大爽,脸色微红,像刚喝过烧酒。
“嘿嘿,董老大,不就几天光景没见,我看你小子倒没什么长进,怎么着这么快就又想老子了吗?赶紧回去叫你老子把酒也温热了,让你们庄园里的大小娘们全给老子洗干净了等着咱们兄弟进来享用吧。”刘二狗盯着院墙上的董玉山垂涎着脸叫嚣起来。
董玉山又是冷冷一笑,摇晃着匣子枪呵斥道:“刘二狗啊刘二狗,你个龟孙子养的咋都不长脸,忘了上次被爷爷我一枪打得屁股开花了?再嚎,再嚎爷爷一枪把你命根子给折了让你狗日的断子绝孙!”
刘二狗心里一痛,想起了上次的事。他确实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就在前不久偷袭董家庄园时,不仅损失了几名手下,在逃跑时还被董玉山一枪打中了屁股,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所以逃回去后便一心想要找机会回来报仇,这次要不是有曹贵帮忙,他还真不敢这么快就杀回来。
前文提到过的曹贵究竟是谁呢?此人便是不久前从董家庄园逃出去投奔刘二狗的一个下人,他此刻正站在刘二狗身后偷窥着董玉山,心里似乎还藏着愧疚,或者害怕,一直都不敢走上前去正面跟董玉山照面。
“嘿嘿,董老大啊董老大,你个龟儿子也就那么点本事,你要真有本事就开了大门出来跟老子单挑,光耍嘴皮子算什么英雄。”刘二狗说完这话嘿嘿一笑,接着继续说道,“老子就知道你没这本事,董笑天自个儿不敢出来送命,还想把自己儿子的命也给赔上吗?”
“住口,你他妈就凭那几条破枪到底想咋办,要是想多活几天,就乖乖地滚回你的大峡谷享福去吧!”董玉山沉声怒喝道,“想打我董家的主意,老子看你毛都没长全。”
“哈哈……你狗日的给老子屁股一枪倒让老子长了记性呢,老子可是做梦都想在你屁股上开一枪呢,今儿个的时局可不同了,我刘二狗可是有贵人相助,你还是赶紧在自己的屁股上贴上符吧,免得呆会儿挨了枪子儿不划算。兄弟们,都给我听好了,老子今日要是不铲除董家庄园誓不为人,尤其是你董玉山,老子要是不在你屁股上打上一枪,我刘二狗发誓从今以后滚回大峡谷绝不出门!”刘二狗狂笑起来,他其实已经被董玉山的话给激怒了,当即瞪着一双像要吃人的眼,气不打一处来。
“嘿嘿……董爷爷就知道你狗日的死性不改,老子现在就站在这里,要想在老子屁股上开上一枪,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董玉山向左右护院家丁扫视了一眼,得意地说道,“我董家庄园可是正规人家,从不与外人为敌,崇尚以和为贵,但要是哪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家伙敢上门找麻烦,我董玉山也不是一块好捏的豆腐。”
刘二狗早就领略过董家庄园那群看护家丁的厉害,也晓得要攻下董家庄园那道固若金汤的院墙是多么不容易,但他这次是有备而来,所以底气很足,当即满脸笑意地从身后拉出一个人来狂笑道:“董老大,你不愧是董笑天的种,确实够狂,不过你现在该睁开狗眼好好看看这个人是谁?”
曹贵垂着脑袋慢慢地移了出来,当他在抬头的一瞬间,董玉山确实被这张突然出现的面孔惊得心冷了半截,但他想起往事时已经无法回头了,谁让自己当初心软放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卑鄙小人!
刘二狗偷偷地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招对董玉山起到了威慑作用,所以气焰更甚,又仰着脑袋大声叫嚣道:“我说董老大,你那张嘴刚才不还挺硬的吗?现在咋就焉了?老子还真没想到董家到了你这一代都成了娘们儿,这跟你们董老爷子相比确实相差太远了啊,你看看,你看看啦,现在连你们董家自己的人都开始背叛,你难道不觉得董家气数已尽了吗?我刘二狗看中的只是你们董家的女人,当然啦,还有那些值钱的玩意儿,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打开园门放老子进来,我可以善待董家所有的人,而且不会有人受伤或者死在老子的枪下,不然的话,我要让董家庄园血流成河。”
董玉山根本无心听刘二狗废话,只是一直冷眼盯着院墙下的曹贵,恨不得一枪就解决了他,但他突然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刘二狗跟董玉山不是第一次打交道,知道他是不会被自己几句话就被吓倒的,此时却见他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开,正要发怒,曹贵忙上前劝阻道:“大当家,您先别急嘛,我在董家庄园生活了那么多年,非常了解董玉山的性子,那小子面向霸道,其实内心太嫩了,耍不出什么花样的,咱们先等等看他到底想咋整再作打算,今天有我在这儿,你还怕他能折腾个啥样子出来?”
“嗯,说的也对,那老子就再等等看,反正这董家庄园早晚都是我刘二狗的,到手的鸭子难道还怕它会飞了不成?”刘二狗拍着曹贵的肩膀得意洋洋地狂笑起来,想着自己很快就要成为董家庄园的主人,到时候庄园里的所有东西都将归自己享用,这心里就像喝了蜜糖似的舒坦。
这可是我刘二狗多年来的梦想啊,但不知这梦想究竟何时才能实现呢?也许就在今日了。刘二狗乐滋滋地做起梦来,脸上已经乐开了花。
董玉山匆忙离开院墙,然后回后堂去向父亲董笑天禀报情况去了。
董笑天是董玉山的爹,当然也就是董玉虎的亲爹了,他虽然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但精神非常矍铄,耳不聋眼不花,虽然已经把很多事交给董玉山去做,但仍然有很多事喜欢亲历亲为。董玉虎听说董笑天曾经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当年做过不少大事,但已经无从考证,因为自从他能记事起就没见董笑天再怎么折腾,也没见他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权当那些传说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董笑天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此时听董玉山说刘二狗一伙这次是被曹贵引来时,顿时气得把双腿拍得砰砰直响,怒火过后却又无力地感慨道:“玉山啊玉山,当初为父是怎么给你说的,那曹贵不是什么善类,你心软放了他,现在这不是自造孽吗?真是现时报啊!”
董玉山确实愧疚不已,真恨不得给自己狠狠地几巴掌。
“曹贵在董家庄园呆了二十多年,也算对庄园有贡献,但现在成了叛徒,实在是可恨可杀。他对山庄内外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看来这次刘二狗已经从曹贵嘴里把山庄的一切都摸透了,天哪,难道董家山庄就要亡在今日了?”说话者是董家庄园的老管家余厚来,一个非常睿智的人,也在董家做了二十多年,是山庄里除了董笑天之外最受众人尊敬的一个人,记得董玉虎睁开眼开始记事起,他就一直活在自己身边。
“爹,大哥,刘二狗又带人来惹事了吗?他大爷的,董家庄园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常年这么闹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要我说还不如找机会把狗日的灭了算了。”人未至而声先到,所有人都知道来者是谁,一个愣头小子从门外闪了进来。这个人便是董玉虎,董家庄园的老二,董笑天的二儿子,他虽然面貌长得也算端正,但却是一个火爆性子,骨子里流着倔强的血液的家伙。在董家庄园所有下人眼里,董玉虎就像一个浑身长着刺的愣头青,又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几乎无人敢去触碰。
“老二,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别胡闹。”董玉山低声喝斥道,他是董玉虎的大哥,董玉虎很尊敬他,立即暂时收声了,但心里仍然浮现出许多怪异的想法。
董玉虎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的,当时他正在院子里跟两个丫环打闹,突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于是就奔了出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人,董家庄园里除了他敢这么胡闹之外,恐怕没有别人有这个胆量和闲心了,因为除了他这个董家二少爷外,其他人都还有正事要做,而他每天的事就是闲着无聊,然后跟一群丫环嬉戏打闹以打发太多的时间。
“爹,您老寻思寻思现在该咋办才好啊,刘二狗有了曹贵帮忙,今儿个是铁定了心要拿下董家庄园的,现在刘二狗对庄子里的情况一清二楚,董家庄园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啊。”董玉山语气有些悲观,作为董家的长子,他知道自己必须肩负起保卫庄园的责任,但现在情况很复杂,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董玉虎最看不惯别人说话办事拖拖拉拉,一听董玉山口气磨磨叽叽,立即大吼起来:“大哥,咱们董家人多枪多怕他干啥,不就一只到处乱窜咬人的野狗吗?他要是敢动董家一根毫毛,看我董玉虎不去扒了他的皮,把他的骨头拿来喂狗。”
“你……你给我闭嘴,整天不见你人影,现在董家有事了也指望不上你,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董笑天满脸阴沉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不停地戳着地,轻轻地摇着头,然后看着董玉山语重心长地说道,“董家庄园已经存活了这么久,如果毁在了我手上,我董笑天都一大把年纪了,这往后哪有脸面去面见董家的列祖列宗?董家还有这么多人,我董笑天还有两个儿子,庄园要是毁了,一切就都完了啊。刘二狗不是一心想打吗?那就打吧,让他也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好,打、打得刘二狗满地找牙。”董玉虎顿时心血澎湃起来,紧跟着董玉山急匆匆地来到了院墙边。
一场恶战瞬间爆发了,子弹在脑袋瓜子顶上噼里啪啦地乱窜,好像炸鞭炮一样。这是董玉虎期许的结果,不打就不是他的风格,虽然他很少掺和庄园里的事,但从小在兵荒马乱的的环境中长大,活在这个复杂的世道,他相信只有用武力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当他提着匣子枪刚撂倒一个土匪热乎了身子时,刘二狗那边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停了火。
“咦,他大爷的,刘二狗是不是被打死了?”董玉虎心里一喜,正猫着脑袋想偷看个究竟,一颗子弹从董玉虎脑瓜上窜了过去,吓得他腿一哆嗦差点跌倒下去,在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更加庆幸没人注意到如此丢人的一幕。
“他大爷的,想取老子的脑壳哦,老子的命大着呢!”董玉虎心有余悸地嘟囔道。
“老二,别愣着了,快过来!”董玉虎还在那里嘀咕,正好董玉山在不远处叫他,他忙飞奔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想从他口里知道刘二狗停火的原因。
“咋了,屁股着火了吧!”董玉山盯着董玉虎看了一眼问道,董玉虎忙以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故意大叫道:“刘二狗就是个棒槌,眼睛都睁不开咋打得准人啊,你看我好好的呢,毛都没掉一根!”其实他希望两边的家丁都听见,然后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别闹了,子弹不长眼,赶紧回屋里呆着去,我看看刘二狗在耍什么鬼把戏。”
“兴许是怕了,我去看看是不是跑了?”董玉虎眼珠一转就想往回跑去。
“你给我回来好好呆着。”董玉山一把扯住了他,叮嘱他好生保护自己,要不然就回屋里去陪着爹。
“不,我还没玩尽兴呢,看我现在回去一枪打死刘二狗!”董玉虎常常跟疼爱他的大哥撒娇,董玉山也懒得理他,又忙着去观察刘二狗那边的动静去了。
董玉虎靠在院墙边,望着头顶昏沉的阳光,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于是拿枪瞄着那正在发热的家伙,在心里将它打了下来。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啊,老爷晕过去了!”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董玉虎还在揣测他嘴里说的“老爷”是谁,便看见大哥的身影从他面前飞了过去,当他反应过来“老爷”是指他爹董笑天时,忙紧跟着大哥的屁股追了过去。
董玉虎不知道董笑天是不是真的晕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在闭目休息还是再也无法睁眼,因为他赶过去时正看见董笑天被一群女人围着,而董笑天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把太师椅上。董玉虎耳边被一阵阵哭声包围着,那些正在哭的女人是他的大小老婆,其中有一个是生他的亲娘,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她所生,但一生下来所有人都让他管她叫娘,所以他也就叫她娘。
董玉虎跟他娘之间的关系跟他和董笑天的关系一样冷淡,准确地说,他在董家就像一个孤儿,除了董玉山偶尔招惹招惹他之外,再就是那些陪他打闹的丫环,但丫环们却又不大敢跟董玉虎玩,因为董玉虎喜欢摸她们的手,然后往自个儿怀里拉。
“老爷啊,你不能就这么撒手去了,留下我一个女人家以后可怎么活啊!”董笑天的女人们现在知道哭了,这些平日跟董玉虎一样根本就不管董家大小事的女人们,外面再怎么激烈的枪声也压根儿与她们无关,除非董笑天招惹她们。当然了,在董家也只有董笑天才能指得动她们,而他们可以指使除了董笑天以外的任何人,所以她们会哭董笑天,因为董笑天如果死了,她们在董家庄园里仅存的一点权利也就完全丢失了。
董玉虎像一个冰冷的木偶,没有表情地站在人群外观望着,但心里却联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发呆的样子确实像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准确的说,他还在猜测董笑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为何眨眼间就变成这样了?这时,他看见董玉山推开那些女人挤了进去,董玉山同时惊恐地大叫起来:“爹,爹,您怎么了?你们……你们知道我爹他到底咋了?”
董玉虎站在人群外只能听见大哥惊恐的叫声,想像着他的表情,却好像已经看见了他急得变形的脸。
“我当时正在房里绣鞋垫,突然听见老爷大声咳起来,轻一阵又急一阵的,可又好一阵子没声了,一时担心才过来看看,没想到就见这样了!”董玉虎的娘,准确的说是董玉虎的三娘在一边甩着手帕说道。她叫陈四凤,一个比董笑天小了好几十岁的漂亮女人,同时也是董笑天最宠爱的一个女人。
“真漂亮!”董玉虎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他又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丹凤眼很让他痴迷,每次看见她时,他都会偷看她的眼睛,而她发现他的小动作时,便会习惯性地用手帕遮住脸,使得他猜不透自己的表情。
董玉山摇晃着董笑天的身体,却怎么也没没叫醒他,于是又转向余管家问发生了什么事,余管家说自己当时也正好出去了,听见叫声才转回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
董玉虎见董玉山焦急的样子好像直想骂娘,也许是看见自己的亲娘就在身边所以才没骂出口,也恰在此时,庄园里的大夫提着药箱过来了,里里外外的人忙闪到一边让开了通道。
董玉虎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董笑天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内心却一点想法都没有,好像晕倒在里面的那个人根本就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的心其实是麻木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外面的战场上,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个样子,长久以来他都感觉自己好像根本从来就不是庄园里的一分子,而只是一个寄身与此的过客,一个终究会离开的陌生人。
“老爷……您倒是睁开眼啊……”董玉虎看见他的娘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但陈四凤却用手帕捂着鼻子,好像怕闻着什么难闻的味道,而他却仍然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面前忙碌的一切。
董笑天在大夫的折腾下终于吐出了一大口浓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爹,您终于醒了啊……大夫,我爹他到底怎么了?”董玉山问大夫,大夫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兴许是喝水太急被卡住了。”
董玉虎,也许不止董玉虎,也许所有人现在才知道,原来喝水也可以要命的。
董玉虎看见所有人都好像很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的心却仍然跟先前一样平静。
董玉山轻轻捶着董笑天的后背,董笑天剧烈地咳嗽几声后才缓过劲来,然后开始询问外面的情况。
“停火了?”董笑天脸上的皱纹已经褶皱得变了形,又白又长的胡须垂到了胸前。当他听说刘二狗停火的消息时,脸上的表情都被疑惑和猜忌填满了,他又开始叫董玉虎的名字,董玉虎从人群外走到他面前,然后向他问安:“爹,您没死啊。”
“你……你这个畜生。”董笑天听了这话差点又背过气,幸好董玉山横了董玉虎一眼,忙又安慰董笑天道:“爹,二弟瞎说呢,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董玉虎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是微微收敛了一点脸上的表情,但依然不拘言笑地看着那张被他气糊涂的脸。
“玉山,这里不用你管了,快出去打理外面的事吧。玉虎,你留下来陪我。”董笑天喘息了几下才又缓过劲来,他说这话时根本就不看董玉虎,董玉虎知道这句近乎柔弱的话根本就是命令,是强制性的,不容他质疑的。在董家,董笑天的话就是圣旨,不容许任何人怀疑,更不允许有反对的声音。虽然董玉虎非常想出去跟刘二狗打战,但嘴上就是没敢说出一个不字。
董玉山离开了,董玉虎留了下来,董笑天的两个女人也叫嚷着要留下来陪他,但全被他赶走了,祠堂里就只剩下董玉虎跟他两个人。董玉虎站在董笑天面前有一种非常强烈想要逃跑的愿望,百般无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脚下生了脓疮一样难受。
“玉虎啊,过来陪爹说说话。”董笑天有气无力的声音好像从来都没像今日这样温柔过,尤其是对董玉虎,在他眼里,董笑天一直以来都是喜欢大哥的,只有大哥才是他的亲儿子,而董玉虎在董家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董玉虎于是有点受宠若惊,尽量保持内心那颗柔弱的心脏不会从身体里跳出来。
董玉虎磨磨蹭蹭地靠近了董笑天,他脸上的褶皱在董玉虎眼中越来越清楚可见。董玉虎突然感觉非常害怕,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害怕看见董笑天那满脸的褶皱,好像看见了一个在舞台上化了妆的妖怪。
“你过来,再过来……”董笑天有气无力地说道,董玉虎于是不得不再靠近了些,只差一点就要跟他对上眼了,董玉虎甚至都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直直地盯着董玉虎的眼睛,好像也在董玉虎眼球上搜寻自己的影子。董玉虎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酒气,估计是董笑天早上喝的,他有喝早酒的习惯,那些苞谷老烧是他的命根子,一日三餐不可或缺。
“你很怕我?”董笑天突然声音低沉地问道,董玉虎还在发愣,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董笑天非常勉强地笑了起来,然后缩回了脑袋,董玉虎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玉虎啊,你也是咱们董家庄园的一分子,打小起就没受过啥苦,也没遭过啥罪,现在长大了,不能再整天吊儿郎当下去了,平日里得跟你大哥多学习学习,将来等我归天之后,董家的大事小事都得靠你们兄弟俩了。”董笑天缓缓地说完这些像遗言的话语,董玉虎的心脏突然咯噔咯噔地跳得更剧烈了,天地良心,这句话是他作为董笑天的儿子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舒坦,最醉人的话,也许他之前曾多次跟大哥说过,但这确实是第一次对他董玉虎说,所以董玉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董笑天以为他疯了,他却像得了失心症一样地反问道:“爹,您老是不是老糊涂了?别不是把我当成我大哥了?”
“你……你……你个混帐东西,老子打……打死你。”董笑天被董玉虎这句话气得只差没口吐白沫再次晕倒,董玉虎忙跟老人家陪不是,还一本正经地说道:“爹,您过世后,真的也会把董家庄园也分我一半?那我不是也可以像您一样坐在太师椅上……”董玉虎从来没见过别人可以坐上那把太师椅,所以不仅充满好奇,而且还心存恐惧。
“你,你个兔崽子,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你是不是就在盼老子早死啊!”董玉虎看见董笑天撕心裂肺地骂他的样子时,他突然非常想笑,好像面前这个苍老的人真的不是他爹,而他也不是董笑天的亲生儿子一样。幸好余管家匆匆忙忙地进来救了场,他对董笑天说刘二狗刚才放出话来,要想保住董家庄园也行,但得拿陈四凤和一百块大洋交换。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痴心妄想的狗东西,你这不是成心想要老子的命吗?”董笑天听了这事又差点晕过去,余管家眼疾手快忙扶住了他,但董玉虎只做了一个伸手去扶的动作,中途却又把手缩了回来。
“快扶住老爷,我去叫大夫来!”余管家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于是董玉虎很听话地扶住了董笑天的胳膊,但他还没走开,董笑天又有气无力地叫道:“老余,不用叫大夫了,快去让老大回来……”
董玉虎心里早就空了,空洞得如灌满了水一样晃来荡去,他看着董笑天那双苍老的眼睛,突然又想起了三娘。想起三娘,那双丹凤眼又在董玉虎心头微微触动了一下,他大爷的,刘二狗是什么时候看上三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