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宫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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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最大的误会

咸康八年(342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司马岳下诏立蒜子为皇后,并封岳母谢真石为寻阳乡君,准备提拔岳父褚裒从豫章太守入朝任侍中、尚书。不料遭到褚裒的拒绝,他实在不愿意在内廷任职,苦苦请求外出任职。

那天褚裒提笔写奏章给皇帝,在《上疏固请居藩》里,言辞恳切地称自己凭着虚名陋才,才干不能备用,过分地蒙受国恩,多次担任不能胜任的职位。没有功劳却接受了恩宠,他实在觉得非常惭愧,怎么还可以再加授特殊的官命,显耀的称号一再加封!

他还向皇帝建议针对极为繁多的日常政务,最好对宰辅们坦诚相待,完全遵循先帝任用贤能的做法。最后劝皇帝“无宜内示私亲之举,朝野失望,所损岂少”。意思是不宜在内显示偏爱亲戚的举动,否则朝野丧失希望,损失岂止微小。

他百般推辞入朝,原因应该有两方面。其一是他自身的教养,德行高尚,懂得谦让,知进退;其二是女儿成为皇后,这就是置身于权力的中心,所处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家破人亡。“裒以近戚,惧获讥嫌。”

写完奏疏,他脑海里自然出现一个画面:中朝(东晋人称西晋为中朝)的杨骏凭借皇后父亲的身份骄傲自大,大臣胡奋对杨骏说:“你仗着女儿越来越强横了。历观前代历史,凡是和天子结亲,没有不遭灭门之祸的,只不过早晚而已。看你的举止,正该因此而加速祸患的到来。”杨骏说:“您的女儿不是也在天子家里吗?”胡奋说:“我的女儿只是给你的女儿当仆人而已,不可能造成什么好处或害处!”最终飞扬跋扈的杨骏被诛灭三族,株连而死的共有数千人。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想到这些历史教训,褚裒不寒而栗。

见褚裒如此恳请,朝廷只好答应了他。

不过,在安排褚裒职务的时候,司马岳和庾冰他们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按褚裒的身份和级别,外派的话,不能是太守、县令之类的官,至少也得是省级领导。

省级里面,目前荆州有庾翼、徐州有蔡谟,扬州、豫州等地也有重臣在位。国丈也不可能到广州那个偏远的地方,更不能把他安排在有名无实的司州当刺史,排来排去只有一个地方适合,那就是江州。江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又是富庶之地,气候宜人。

这又有点尴尬了。

因为这时候的江州刺史是王羲之,他刚上任才两个月,何况这个位置是庾亮在生前给王导做面子的。

此事得从一年前说起。

庾亮有个弟弟叫庾怿。他虽担任豫州刺史,却一直觊觎着江州这个大州。于是他想了个办法,送酒给江州刺史王允之(王导之侄),想毒杀他。王允之觉得奇怪,先给一只狗喝下,狗不久就死去。王允之赶紧密报晋成帝,晋成帝大怒说:“大舅(指庾亮)已经乱了天下,小舅又要这样吗?”事发后的次月庾怿担心连累家族而自杀了。同年王允之向中书监庾冰求缷去江州刺史职务,朝廷改任他为卫将军、会稽内史。

在这种情况下,江州刺史出缺,谁继任,就是个难题。庾亮觉得王羲之是最好的人选,他是王允之的堂兄,又与庾氏兄弟关系密切,由他出任,双方的面子都照顾到了。庾亮在临死前上疏称王羲之清贵有鉴裁,值得任用,建议朝廷任命他为宁远将军兼江州刺史。

王羲之是在这个时候、这种背景下任江州刺史的。现在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让他调走,他会怎么想?庾冰他们觉得很为难,司马岳也没有好的办法,不过为了安排岳父,必须要调走王羲之,因为刺史中他的资历最浅。见大家有为难之处,皇后主动提出,她可以做做王羲之的思想工作。

接到皇后懿旨的王羲之从江州风尘仆仆地赶回京都。

徽音殿。王羲之一身官服,头戴长冠,身材高挑,眉宇间透露着一股飘逸与洒脱。叩拜施礼后,皇后问了问他的近况以及家里情况,嘘寒问暖了一番。

“早知王爱卿师从卫夫人,又博览秦汉篆隶,摹古有成,精研体势,形成一家。笔法精妙,潇洒飘逸,真乃大家也。”

“不敢不敢,皇后过誉了!”

“你的美誉度已经超过庾翼大人了,家鸡野鹜的事情本宫也听说了。”

“这个谈不上,只是臣对书法着实很感兴趣。”

“那能否现场挥毫,让本宫一睹风采?”

“皇后吩咐,臣怎敢不从,只好献丑了。”

褚蒜子叫人拿来纸笔,铺好宣纸,稍做准备,只见王羲之拿起笔,轻轻蘸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挥洒着。蒜子起身看他的字,是写曹魏夏侯玄《乐毅论》里的句子,“夫欲极道之量,务以天下为心者,必致其主于盛隆,合其趣于先王,苟君臣同符,斯大业定矣。于斯时也,乐生之志,千载一遇也,亦将行千载一隆之道”。

“好一句务以天下为心、君臣同符!寓意极佳。爱卿的字笔势委婉含蓄,有如行云流水,真乃天质自然、丰神盖代。”

王羲之搁下笔,连忙道谢,又说:“今天皇后召见,不光是为了看臣的字吧。”

“嗯,也想跟爱卿谈谈政务上的事。”

“臣自当谨遵圣谕。”

“你们王家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尤其令伯父,更是我朝的楷模,为朝廷鞠躬尽瘁,让国人敬仰不已。”

提到王导,王羲之一脸的自豪,连连点头。

“你在江州本也不错,只因本宫的父亲苦求外出,不愿在中枢任职,准备让他出任江州刺史。只好变动一下你的岗位,委屈你,改任他处,你看如何?”

王羲之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刚到江州不久,王羲之见士族浸淫清谈、崇尚风流,不以政务为要,便从“事君行道”出发,狠抓官员的作风建设,要求各级官员均亲理政务,勤求民隐,杜绝“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信心满满的他,正待施展身手大展宏图。

“启禀皇后,臣刚到任不久就另外调任,难免坊间会起闲言碎语,能否……”

“此事已定,望爱卿以大局为重。”蒜子摇了摇头道。

大局?身为文人的王羲之暗自思忖:是不是庾家为了报复王家,先任用、后抛弃,故意耍弄、羞辱我?

见王羲之有些迟疑,皇后又以刚刚过去的庾翼迁镇之争为例劝慰他,还特地提了下大局意识比较强的王述。

没想到一下子挑动了王羲之敏感的神经。

“王述?呵呵,王述大局观是不错,但他既不是才干出众,也不是淡泊名利,只是靠率真出名。”

王述尽管跟他同龄、同姓,但从家族来说不是一个王。王述是太原晋阳的王,王羲之是山东琅琊的王。

王羲之显然看不起这样的人,故意说:“臣还听说当年他年至三十还未出名,有人说他痴呆。不知是真还是假。”

褚蒜子不料王羲之会如此评价,正想找话题避开。

谁知王羲之接着又说:“王述当时在琅琊府请求外出担任宛陵令,是因为家庭贫困。上任后接受了不少别人送的礼物,而置办家具,被州司所查出,违法证据多达一千三百条。谁知王述还满不在乎地说满足了自会罢休。”王羲之给王述打上了“贪利、庸俗、投机”的标签。

这一番讥讽,倒让褚蒜子有点尴尬,但很快便笑着说:“是啊,后来还是司徒王导大人派人对王述说,名父之子不用担心无俸禄,屈治小县求取财物很不合适。被王大人惩罚后,王述才有所收敛,看来还是司徒厉害。哈哈。”

褚蒜子话题一转:“对新职务,爱卿有什么考虑?”

“容臣再思量思量。”王羲之没有直接回答。

离开徽音殿,王羲之长啸一声,这啸声划过天空,清脆优美之余,夹带着些许的惆怅和郁闷。你们先让我做调和矛盾的过渡人物,再让我做任人摆放的政治棋子。于是东晋王朝最大的误会便形成了。

这一次召见不久后,次年(343年)春天,褚裒出任江州刺史,正式接替王羲之。而此后一段时间内,王羲之借口男婚女嫁,拒绝朝廷的任命,不再出仕。

春去秋来,深秋九月的傍晚,日落西山,夜幕降临。

台城徽音殿,怀胎十月的皇后即将分娩。司马岳特地独坐静候皇后生产的消息,不知所生的究竟是一位皇子,还是一位公主。他自然希望生一个男孩子,将来好继承他的“世袭罔替”,并希望孩子能一生安然无虞,永享尊荣,不被宫廷的狂风恶浪所吞噬。

深夜,一声婴儿长啼从皇后宫内传出,划破了宫城的上空。司马岳盼望已久的喜讯终于传来了。

总管太监陶公公飞也似的前来禀奏皇上:“皇后分娩皇子,已经收拾利落,母子均安,陛下大喜!”

司马岳猛然坐起,飞速往内屋跑去。他看了一眼皇后,她在闭目养神,想是刚才已心力交瘁了。他轻轻抱起宫女递过来的皇子,感受着怀里这个和自己一般心跳的小生命。一阵欢喜不禁涌上心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感觉到有人来了,蒜子睁开眼,疲惫之余,脸上满是笑意。

“皇后,辛苦你了,你看看,我们的皇儿多可爱。”

蒜子笑着点点头。

“我想给皇儿取个名字,你看为聃如何?聃者,耳曼也。耳曼者,耳如引之而大也,以为寿征。”

“听陛下的。”蒜子点了点头。

司马岳龙心大悦,当即下旨,封赏众人。太监提职的提职,升官的升官。接生姥姥以及帮忙的妈妈等一干人等,各有优赏,不必细表。一时间整个宫城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这一年,蒜子得知,谢安长兄谢奕的儿子谢玄、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也分别在建康和会稽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