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沧笙踏歌去
褚蒜子的好姐姐、当今皇后杜陵阳居然薨逝了!她走得太突然,以至于蒜子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咸康七年(341年)的春天早早来临,江南大地一片花红柳绿之景,人们纷纷外出踏青。
这天上朝,有人向司马衍禀报,吴郡、吴兴、会稽等三吴之地的女子不知为何流行起头簪白花,远远望去如素柰。
司马衍觉得很奇怪,我朝妇女的装饰是有些夸张,但也不至于流行戴白花吧?于是派人去民间调查。信息很快得到反馈,说是天上玉皇大帝的织女去世了,凡间的女儿们都要为她戴孝。晋成帝闻此也就不在意了。
他的案头放着两份奏疏,一份是御史台弹劾庐陵太守羊聃的;一份是羊聃的侄儿羊贲主动要求解除跟皇家南郡悼公主婚姻的。
羊聃当初被召进晋元帝司马睿丞相府后,成了晋元帝的身边红人,多次升迁为庐陵太守。倚仗是景献皇后(司马师第三任妻子)是他的祖姑母,凶狠粗暴,更加纵情放肆,有一点失误的人都加以残杀;怀疑庐陵郡人简良等做贼,杀了二百多人,株连到了孩童,受剃发锁枷等刑罚的又有一百多人。有关部门逮捕了羊聃,押送京师,并奏请应当处以羊聃死罪,但因其是皇亲国戚,应“八议”。“八议”规定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八种人犯罪必须交由皇帝裁决。
他的侄儿羊贲怕连累到皇族,主动要求解除跟皇家南郡悼公主的婚姻。
司马衍看完奏疏,大笔一挥,下诏说:“羊聃如此残暴古今没有,有什么八议的!但我尚不忍心杀弃他在市朝,就赐他在狱中自杀吧。”同时下诏说,“罪不相牵连是自古以来的法典。羊聃虽然犯了极刑,但与羊贲有何关系!所以特命不准离婚。”
没多久,就在三吴之地的女子戴白花这个传说越传越广之际,三月里,皇后杜陵阳薨逝了。司马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心爱的杜皇后是天上的织女,从一位飘逸、出尘的婉约女子,到身居后宫母仪天下,来到人世游历一番后,飘然远去,了无牵挂。
杜陵阳去世时年仅二十一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龄。她共在皇后位六年,没有子女。
美丽而短暂的生命就这样早早逝去,静水幽潋,沧笙踏歌,繁花渐逝织女忘。年轻的司马衍非常伤心。他下诏按杜皇后生前的遗愿治丧,一切从简,陵墓筑成后,只求打扫干净,不花钱财可以装饰;禁止远近州郡派遣使者进京吊丧。“吉凶典仪,诚宜备设;然丰约之度,亦当随时。况重壤之下,而崇饰无用邪?今山陵之事,一从节俭,陵中唯洁扫而已,不得施涂车刍灵。”
但为表达哀思,司马衍让在京城的宫外百官每五天进一次灵堂吊唁,宫内官员一天进一次,一直到杜陵阳安葬完毕才终止。
杜陵阳的去世令褚蒜子实在难以接受。想当初她一夜之间长齐牙齿,如今又一夜之间忽然飘去,真是红颜薄命,人生莫测。她去吊唁皇后时,两眼泪流,心如刀绞。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豫章城的褚裒,正带着衙役和百姓在下一个汛期来临前抢修水利设施。
豫章城,即南昌古城,位于鄱阳湖与赣江交汇处,是整个赣江流域的地理要冲和行政重心,华东大埠,自古富庶。但由于前几任太守对洪涝防范不重视,导致汛期灾情严重,百姓苦不堪言。
望着浩浩荡荡、滚滚东去的赣江,褚裒心潮澎湃,这是他人生第二次重大岗位变化,此时不禁想起第一次岗位调整的情景,是从章安县令调任为太尉郗鉴的参军,那也跟一条江有关。
章安县就在今天的台州市的临海市,而他前去赴任的地方是太尉郗鉴兼任刺史的徐州府。这中间要经过钱塘江,渡江北上。褚裒在渡过钱塘江后,就投宿在钱唐亭,这是设置在钱塘江渡口边上的一个驿站。
褚裒并没有使用官方的驿船,坐的是“估客船”,就是民间的船,估客就是远程贸易商人,结果驿站的小吏误解了他的身份,没有认出他的官员身份,更没有识别出他的名士身份。
事有凑巧,刚好同一天,钱唐县令沈充因为要送客人过钱塘江,也要宿在钱唐亭中。钱唐亭的小吏就将褚裒赶到牛屋中住宿。牛屋未必就是牛棚马棚,但一定是极为简陋的房屋。
当晚钱塘江涨潮,江声浩荡,把沈县令给吵醒了,就起来散步,结果看到牛屋中有人,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褚裒褚季野。沈县令大惊,立刻按官场规矩递上名刺,邀请褚裒一起欢宴,并且鞭打了狗眼看人低的小吏。整个过程中褚裒始终心态平和,宠辱不惊,风度极佳。
正回想着往事,突然一骑尘土扬起,是府衙来人报信,说接到江州刺史手令,杜皇后薨逝,豫章府可就地吊唁,禁止派遣使者进京吊丧。
什么?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褚裒听后一阵钻心的痛。他曾经把陵阳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谁知京城一别,竟成阴阳两隔。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唯有心中默念,祝她一路走好。此时,在风中没落的尘埃,失散到堤坝,变成了永久的沙砾。
咸康八年(342年)的一天,荆州刺史衙署。刺史庾翼正跟属下在商量军务,部署边境的防范计划。他的哥哥庾亮去世后的第十天,朝廷就任命他为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接替庾亮镇守武昌。当时人们怀疑庾翼年轻,不能继承兄长庾亮的事业。但庾翼尽心治理,军务和政务都很严明,数年之间,官府和私人资用充实,众人都称赞他的才能。他的声名外传,连后赵黄河以南领地的百姓都有归附之心。
刚商量完,庾翼边喝茶边和属下闲聊。
一位刚刚从京城回来的属下问:“不知大人平时还坚持练习书法否?”
“你看我整日忙于公务,哪有闲暇挥毫泼墨?”
“我在京城听说人们都效仿王羲之的书法,就连您的子侄也都由学您的字体改学王体了。”
“哦?还有这事?”
“属下不敢撒谎。”
见庾翼面露不快,这属下马上又说:“不过,王羲之哪能跟您比,您自幼便集经纶大略和冠世才名于一身,善于草隶,笔力声彩遒越,书迹末笔细弱,字相连属,堪称一绝。”
京城的书法爱好者们居然不买他的账了,在那里领导艺术新潮流的盟主人物居然是他看不上眼的后起之秀王羲之。庾翼气呼呼地说:“如今的小青年们都发神经了吗?贱家鸡、重野鹜,都学起王羲之的书法来了!看来非得我亲自来个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杀杀王羲之的威风不可!”他写信要告诉京城的朋友,准备回去同王羲之一决雌雄。
可说归说,做归做,他还是没回京城。因为他是地方大员,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不能轻易离开驻地。
在当时的书法界,能盖过王羲之的还真是非庾翼莫属。这一点,王羲之本人最清楚。庾亮生前曾向王羲之求字画,王羲之连忙推却说:“有您弟弟在,哪轮到我来舞文弄墨?”
那封信发走后没多久,庾翼在哥哥的故宅里找到一封书信。庾亮因事给王羲之写了一封信,王羲之遂给庾亮回书作答,其内容当然只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但那些用章草写成的字,却体现出王羲之的最新水平。庾翼一阅之下,大为震惊。这回他可不生气了,他彻底服气了。
他又写起信来,这回他是径直写给王羲之的,其遣词造句极富反思的意味:“我原先有十幅张芝的章草书帖,咱们大晋王朝被北方胡人打得渡江东逃的时候,仓皇间被我遗失了。以后一想起这事儿我就犯心绞痛,因为那神奇美妙的书迹从此永绝于世。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前日里看到你写给我哥哥的书信,那灿烂明丽的书法简直如同神品,顿时令我觉得眼前又恢复了张芝草书的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