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人
几位风尘满面的老人,立在村口看风景。不,准确地说,他们是在看人。人是他们眼中一道重要的风景。对他们来说,看见一个人是一件愉快的事,看见一群人是一件更愉快的事。
这是在沂蒙山腹地长大的我所极为熟悉的。在晴得发蓝的天空下,村口几块负暄的石头上托着几位负暄的老人。老人手中的烟杆冒出丝丝缕缕的烟雾。从前和现在的所有时光,似全都在这烟雾里缠绕。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他们互相之间更熟悉,不光熟悉这一辈子,连上几辈子的根根梢梢都熟悉。只有陌生人才是一道难得的风景。上街看人去!这是老人们相邀出门时的一句话。他们那神情,表明他们不光用眼,还用嘴,用全身,努力地把看到的每个人都装进心里,留作日后回味。
母亲在我家阳台上看人。母亲十九岁时从一个村庄嫁到另一个村庄。两个村庄便限定了她一生的轨迹。现在她被我接到这远离故乡的小城。已近古稀的母亲,经受了那么多既感艰难又感兴奋的第一次: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上楼,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人……
母亲在阳台上看人。一有时间,母亲就去阳台上看人。看过人之后,母亲那因一生劳苦而憔悴不堪的脸上,便露出满足的神情。这么多人令她心里感到震撼。她用独特的语言向我描述她所看见的人,好像这些人我从未见过似的。她问我:“城里有好几千人吧?”我说:“好多万啊!”母亲感叹道:“国家真大!”
我不能说母亲不识字,因为她认得“人”和“民”等少量字。她在娘家时,还是战争年代,沂蒙山解放区组织妇女“识字班”,她偷偷跑去听了一夜课,被我守旧的姥爷抓回来打了一顿,但从此她认识了几个字。她青春时代萌生的看人看世界的愿望,被永远扼杀了。
母亲在阳台上看人。阳台比故乡村口的石头高,马路比故乡村口的街道宽,世界比故乡村口的世界大。我陪母亲在小城繁华地段走一走,但见车如流水马如龙,她感叹说:“这辈子可见了人了。死也不怕了。人真能。”
母亲在阳台上看人。我那可怜的、卑微的、憔悴的、眼角常含泪痕的母亲,在阳台上看人,用那一颗卑微的、真诚的、高尚的、朴实的心,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