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传:孤舟一系故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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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泰山

在山东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是登上泰山。

泰山在山东以东,海拔一千五百余米。山路盘曲蜿蜒,自下而上,约四十余里。周围一百六十余里,绵延不绝于济南、长清、历城、泰安之间。自山顶望去,整座山峦,“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此即齐鲁青未了。

站在山顶,我内心一阵狂喜。

那一刻,泰山顶上的我,已经不是我。

我是汉代的张衡,抑郁不得志,彷徨又彷徨。于是我唱:“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心中所系那美好的女子,她身在泰山。泰山遥远险峻、莫可名状,此地小山错落、“梁父”阻隔,而我只能侧身东望,泪湿衣裳。

仰望泰山的我,手中握着一把“金错刀”。这枚“一刀平五千”的刀币,环柄为一方孔圆钱,刀身为其下部。刀上刻有两字:环文为“一”,刀身为“刀”,字陷处填以黄金,故称金错。刀身上铸有阳文“平五千”,这是一枚价值五千文铜钱的刀币。多么古拙稳重,多么秀美温存,如同美人赠我的心意。

而我想回赠她“英琼瑶”,但美玉却无法送达。我是怀才不遇的张衡,我的美人汉安帝,在泰山之巅,无法企及。

那时节,泰山顶上的我,已经不是我。

我是即将萎谢的孔圣人,行将就木,惆怅又惆怅,于是我唱:“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哀公十六年(前479)夏历四月四日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端坐于堂室的两根明柱之间,而堂下,有人向我膜拜。次日回想,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尽管子贡闻之五内俱焚,无言而泣,但我很平静,毕竟生而为人,迟早有这一天。七日之后,我将病故。我是终生有志难伸的孔仲尼,我不平凡的身躯,将葬于泗水之旁,逐日腐朽。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这盘古的头颅、东方的神山,乃华族血脉精神之源,多少帝王曾到此朝拜。

黄帝曾登泰山,舜帝曾巡狩泰山。商王相土在泰山脚下建立东都,周天子则以泰山为界建成齐鲁。据说秦汉以前,曾有72代君王到此封禅。桀骜如秦皇,霸气似汉武,都曾数次于此膜拜。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至于我朝,则天皇帝曾于此封禅致祭。我14岁时,玄宗又至泰山。山上的登封台,记载了世世风雨以及历代帝王的虔诚匍匐。

泰山磅礴,如我青春的胸襟。

开元二十四年(736),我登上了泰山。思及白日登山、黄昏饮马,心潮起伏。如有神助,一首五言脱口而出。我怎会想到,我这首咏泰山的诗,将来会被后世人刻石为碑立于此,大概因这诗代表了无边朝气。

其实一生之中,我先后写了三首《望岳》诗,一首写东岳泰山、一首写南岳衡山、一首写西岳华山。

青年我写东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泰山如青春般壮美。巅峰之上,人在云中,远眺尽是绵延不断的青色。山的阴阳两面,呈现相异的景色与辰光。云锦与霞蔚时现,蔚为壮观。

人不能不自认渺小,面对山的雄伟。人又不能不感觉宏大,依靠着山的威严。人的自卑与自大,其实是相对的,所以泰山虽伟大,却不及人心。

泰山的葱茏雄伟,就像我此际年轻而无知无畏的心。我想,当日孔子也是于此眺望,而生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喟叹,夫子诚不我欺!

中年我写西岳。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望岳三首·其二》)

写这首诗是肃宗乾元元年(758)六月。那时,自天宝乱来,我饱历忧患方重返朝廷,岂料又因故被贬。湛湛长空黑。

时宰相房琯败绩丧师于陈陶斜被罚,我以一己之力抗疏救之,没有营救成功,我则获罪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

人至中年,除了官拜左拾遗一年境遇较佳,我一直仕途艰辛。政治失意,我心情十分郁闷,只能经常眺望西岳华山以寄情怀。

这日浮想联翩,写下七律一首。西岳如老者,德高望重,孙徒膜拜环绕。而我又何德何能,求得仙人杖,凭此登临呢?也只好“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所以我不曾真的登上华山,不过是身处困窘,想脱离这人世无常之痛苦,求取心灵的解脱罢了。

晚年我写南岳。

大历四年(769)春,我去衡山游历。

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王。欻吸领地灵,鸿洞半炎方。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巡狩何寂寥,有虞今则亡。汩吾隘世网,行迈越潇湘。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盖独不朝,争长嶪相望。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有时五峰气,散风如飞霜。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归来觊命驾,沐浴休玉堂。三叹问府主,曷以赞我皇。牲璧忽衰俗,神其思降祥。(《望岳三首·其三》)

南岳因横亘云梦与九嶷间如秤,仿佛可称天地、衡量帝王之道德,故名衡山。

年少我写泰山辽阔,写了“齐鲁青未了”。老去我写衡山弥漫,写了“鸿洞半炎方”。

南岳七十二峰,周遭八百余里,只有登高方能目睹全貌,一如当年在泰山顶上“一览众山小”。但世事凋敝、国家衰颓,我的心境已完全不同。我不再写“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而写了“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当然,那是将来的事情了。而开元二十四年(736)的这天,我在泰山顶上,微笑着迎向猎猎春风。我感受着自己的渺小,我感受着自己的伟大。

这个时期,我虽落第,却是豪迈。对于唐王朝和我的未来,充满期待。

我热爱一切宏大而自负的事物。如马,如鹰。我喜欢马,尤其是胡马。

神清骨峻的“胡马”来自大宛。当年张骞到达大宛,知其有山地马种,这种马抗疲劳,蹄坚硬,良驹可一日行五六百公里,淌汗如血。回朝后他立即禀明汉武帝,时汉朝与匈奴作战,急需良马。于是皇帝命使者携黄金二十万两及一匹金马前往求换,未料大宛国王以马为国宝而拒。

双方一言不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使节被杀,财宝被吞。之后汉武帝天子震怒,发兵讨伐,终使匈奴臣服。经此一役,汗血宝马这才自遥远的帕米尔西麓来到中原。

胡马非凡马可比,“胡马大宛名,锋稜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

这种马相锋芒毕露,生气凛凛,马耳如刀削斧劈。当其四蹄腾空、凌厉奔驰,又似岿然不动,只有强劲的风声令人恍觉马的移动。耳中生风,足不践地,真真昂藏不凡。

我写马,写一切豪迈的事物,愿意用大写意的手法。因为,我在意的是精神与气度。

胡马与众不同的风骨、奇特的尖耳、如风的速度,都如高人异士,自负而超拔、忠诚而沉默。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我真愿如胡马,开疆拓土、为国立功、裂土封侯。

后来,乾元元年(758),我写了《瘦马行》和《李鄠县丈人胡马行》。那时安史之乱已经爆发,我的梦想几乎已经注定无法实现。我四处流亡,身世凄凉,于是我写: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瘦马行》节选)

彼时我即那东郊瘦马,日益困顿、憔悴不堪,已失去上阵杀敌的勇气。

再后来,自乾元二年(759)开始,我弃官入蜀,避乱西南。入蜀那年,我写了《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我是那尘世老马,虽羸弱微小,却情意蕴藏,不忘初心。但毕竟岁晚身病,已没了酬志的信心。

从矫健到瘦弱,再到病入膏肓。我如马,马如我。

我依恋着、忠诚着。忠于君爱着国。

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白沙渡》)

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送韩十四江东省觐》)

当时我在舟中,望鼓棹中流,日已暮矣。而马鸣与猿啸相和,如同我那始终牵挂朝堂的心。当时我伫立江头,目送韩十四解缆登舟,飘然远去。滩声汩汩,暮霭渐浓,犹似我不能实现的归家的愿望。

我寂寥着,伤怀着,虽清贫而不可夺此志。

门径从榛草,无心待马蹄。(《畏人》)

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悲鸣泪至地,为问驭者谁。(《述古三首》)

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客堂》)

那时我离家万里,寄迹三年,身世孤危,已无心期待马的蹄迹随春草而来。那时我年华渐衰,心中常有白马群行,悲鸣则河决,驰走则山崩。那时我远离京城,客居楚蜀,仍然盼望重返朝堂,回归故乡。

从青春少年到壮硕中年,再到鬓已星星的老年。马如我,我如马。

我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写了胡马。开元末年,我又写了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耸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写胡马,我循规蹈矩,从静态的模样写起,写鹰,我用了不一样的手法。我写鹰“素练风霜起”,开天辟地、突如其来。

这首诗,是我在画作上的题诗。我爱画,也爱诗,故多题诗,逢画必技痒,一生之中题画无数,恐终唐之世未有出我右者。

我喜欢特别的动物。例如胡马,例如苍鹰。

苍鹰的眼如猢狲,有种特别的灵气和凌厉。它耸身而起,意欲攫取食物的时刻最是动人。那是呼之欲出的力量和狡黠,神采飞动,如同嫉恶如仇之激情、凌云之壮志。这卓然不凡的鸟儿,一击必求中,而无数“凡鸟”因此毛血洒落、尸横原野。

我爱胡马的不驯,我爱苍鹰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