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荡齐赵
开元二十三年(735),二十四岁,我落第了。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回想起放榜时的期待与空虚,不是不失落,但我并不悲伤。
我还年轻,我繁盛的唐王朝也还年轻。“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我随时可以重头再来。所以,即使东都崇业坊福唐观的进士科考试场景仍历历在目,即使殿试的威严与吸引还时时袭来,我仍启程去了兖州。
我的父亲杜闲,此时在兖州做司马。我怀揣下第的几丝不安与豁达,前往省亲,顺便游历齐赵。
到山东不久,我同父亲一起登上城楼。
站在城楼上,迎着青春岁月,迎着风。眼看浮云蔽白日,东海和泰山皆在云中。原野一马平川直入青州、徐州。
秦始皇登峄山所刻石碑、汉景帝子鲁恭王修的灵光殿,如今只剩荒芜。于城楼上远眺,在流光中徘徊,我陷入了历史的想象中。
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嬴政东行郡县,上邹峄山,刻石颂秦德,议封禅。当时皇家队伍旖旎而至,何等壮观。西汉景帝之后,兖州曲阜县城中,景帝之子鲁恭王灵光殿初成。
灵光殿嵯峨崔嵬,丰丽轩敞,端然帝室之神威。我想起了祖父杜审言的那首《登襄阳城》:
宏阔千里,逶迤千年,满目尘埃。不管经历多少时日,经历多少兴废,祖父与我,心有戚戚焉。
这或许并非不幸,而是幸运。
开元二十四年(736)至二十八年(740),我二十五岁到二十九岁之间,都在齐赵漫游。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这段日子,陪伴我最多的是监门胄曹苏预。
苏预一直住在泰山,是个孤儿。他曾经穿着霉烂衣裳在贫穷里煎熬多年,他总在夜里就着柴火念书。那些孤独而漫长、黑暗而充满希冀的光阴,赋予他乐观与淡定。有时,他从泰山上下来,到莱芜县背点口粮回去。当他褴褛的身影穿过闹市,没有人会留心他躯壳里那颗倔强的灵魂。
生活这么苦,苏预却总是笑着。春暖花开,他带我去邯郸。
说是邯郸城,其实应该是邯郸驿。隋文帝杨坚一把大火烧掉了邺城,再经战火,此时的邯郸城已经衰落为一座蕞尔小县。如果不是身处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官道”,或许连驿站都不是。
邯郸已然破败。约七十年后,白居易写了“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的诗句。那时的邯郸将更加荒凉了,但武灵丛台还在。
物质破败了,精神不朽。
武灵王即位后,决心振兴赵国成为七雄中的强国。他看到当时北方“胡人”身穿窄衣,能征善战,遂让赵国上下都改穿胡服,勤练兵马。丛台上曾无数次留下赵王操演军马的身姿。终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举措,使赵国日益强大,终能与秦国相抗衡。
而丛台,更以规模宏大、结构奇特、装缀美妙、雄伟壮观成为赵国兴盛的象征,名扬列国。
在兖州,我和苏预不止一次登上丛台。我俩细细端详那些天桥、雪洞,在楼阁、花苑中沉吟。天桥如虹,雪洞迷离,往事如烟。但在如烟往事里回望,我们依然激动不已。仿佛那些号角与硝烟依然弥漫着,使我们的热血无数次沸腾。
白雪皑皑之际,我与苏预,去了青丘。
黄帝斩蚩尤,便在青丘。《归藏·启筮》云:“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邱。”苏预说,青丘跟涂山一样,多九尾狐出没。大禹治水时,往来于涂山一带,在路上遇到涂山氏女,相传涂山氏女便是一只九尾狐。而《山海经·南山经》中这样写道,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据说后来青丘县移到了濮水以北,称离狐。
《元和郡县志》则记载,“齐景公有马千驷,田于青丘”,故将青丘改名为“千乘”。我对千乘比较感兴趣,在齐景公曾经畋猎过的青丘,我和苏预策马奔腾。我们放出鹰,任鹰凌厉地在天际盘旋。
皂荚树和枥树目睹过我们怀旧的喜悦。彤云笼罩、白雪覆盖的山冈听到过我们激昂的呼啸。当我一箭射下大鸟,我和苏预相对抚掌大笑。
暂时没有考中进士算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未来将有无数的丛台与青丘,生命中多的是未知的惊喜。
惊喜很快来了。
开元二十七年(739),我与高适,在齐南鲁北、汶水之上相遇。那是写《燕歌行》的高适,那是大丈夫高适。
高适长我八岁,他是我见过的性格特别坚强的人。他为人有游侠气,作诗则“雄浑悲壮”。
他出身贫寒,却一身磊落。他不纠缠于个人悲欢,但对人的认识直观深刻。他气格非凡,朝野通赏。
十年后,世人将读到他那首名诗《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不识君,真真豪迈。我预感,他的纵酒狂狷将流芳千古。
高适的诗歌用词简净,直抒胸臆,夹叙夹议,快意恩仇,充满江湖儿女的豪情。当时我已为他的《燕歌行》绝倒。
这首诗是这样来的。开元二十六年(738),有从御史大夫张守珪出塞而还者,写了一首《燕歌行》赠给高适。高适一向对东北边塞军事特别关注,开元十五年(727),他曾北上蓟门。开元二十年(732),信安王李禕征讨契丹,他又北去幽燕到信安王幕府效力,可惜未果。
我们在山东时,他也常常对我谈起本朝与契丹和奚族的恩怨,尤其对开元二十四年(736)以后的两次战败扼腕叹息。那两次战败分别是:开元二十四年(736),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令安禄山讨奚、契丹,为虏所败。开元二十六年(738),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
高适和的这首《燕歌行》,乃讽开元二十六年(738)“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他是这样写的:
《燕歌行》是曹丕开创的乐府调子,历来写怨妇秋思。而高适不拘一格,用来写了粗豪的边塞将士生活。他是这样写的第一人,整首诗写来却豪不违和。
大漠、枯草、孤城、落日的凄凉,横行、杀气、白刃、死节,豪气千钧,这是高适的“第一大篇”,更是本朝边塞诗杰作。
而我更加欣赏高适此诗深重的讽刺意味。张守珪与奚族战败却谎报胜绩,时人皆讳言,独高适作诗以讽。他讽刺将领不恤战士,不体谅其为国御敌之辛勤,“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领并未功成,一样封侯,而战败的士兵,“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高适的政治见地与文学水准相得益彰,令人佩服。我认为这是一种能力,一种在善与美之间架设平衡的能力。
认识高适时,他比较困苦,然而我不曾见他眉宇间有任何忧愁之色。后来,他果然被荐举中“有道科”,做了封丘县尉。安史之乱后,他又被玄宗和肃宗赏识,加上围攻永王璘有功,连续升迁,最后任至散骑常侍。有格局的人,最终也会创造格局。
我的朋友兖州人张玠也是这时认识的。
张玠不俗,轻财重士。安史之乱时,他率乡豪集聚兵丁杀了安禄山将领李庭伟。待朝廷封赏时,他却已经远游江南、不以利禄为意。任侠,而又以不贪为宝,这样的人,我自然乐意结交。
张玠的儿子张建封,当时才六七岁,但后来却大大有名,大概因为他有位爱妾名唤关盼盼。
关盼盼极美,原本出身于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她精通诗文,更有一副清丽动人的歌喉和酷炫的舞技。她能一口气演唱白居易的《长恨歌》,也能跳迷离的《霓裳羽衣舞》。当时驰名徐泗,白居易赞她“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张建封是武官,但并不粗野,颇通文墨。对关盼盼是真爱,他特地为她在徐州西郊云龙山麓,依山面水建了一座雅致别墅,名为燕子楼。
不幸的是,两年之后,张建封因病过世,府中姬妾风流云散。唯关盼盼只身移居燕子楼,与一年迈仆人相从,与世隔绝,守楼不嫁。
她常常伫立楼上看夕阳暮色,或在溪畔柳堤漫步,就那样度过了青春貌美的十五年。
最终不食,抑郁而终。
在兖州,我常常去张玠家中喝酒。
我喜欢那沿途清潭里鳣发发的鱼儿,也喜欢那春草丛中呦呦鸣叫的麋鹿。夕阳中我饮尽友谊的醇酒,些许微醺走在山村小道上,那是多么惬意的时光。
后来,苏预做了东平太守,肃宗时为秘书少监,张建封则做到检校右仆射。这些个性鲜明的人,都先后拥有生命的淡雅与醇香。
而我将永远记得放荡齐赵、裘马清狂的壮游岁月。
自然,这段时光也不全是高歌纵酒,例如与任城许主簿同游僻静南池,也是有的。那是个秋日,“秋水通沟洫,城隅进小船。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菱熟经时雨,蒲荒八月天。晨朝降白露,遥忆旧青毡”。
在微凉的夜色里看马夫洗马,在森林中穿行听蝉。那扑面而来的秋天露水,那不时引动的乡思,则是欢畅之间偶现的哀愁,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