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吴越
开元十九年(731),我二十岁。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四海八荒丰草长林,水陆便利,驿站棋布。盛唐的旅途四通八达,熙熙攘攘。
毫不迟疑,我决定往吴越游历。我要去向往已久的江浙之地,去看范蠡飘然远去,去看周瑜羽扇纶巾,去看谢安的东山,去看王羲之的兰亭。
江南诗赋地还有我的许多亲人。浙江武康县尉杜登是我的叔父,江苏常熟县主簿贺撝是我的姑父。我将穿越“两行秦树直”到吴越,我将穿越青春的悸动与期待到吴越。
清晨,我从洛阳乘船出发。那一天,我坐在船边,凝视荡漾的江水,思绪茫然,直到夕阳西下。“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那个黑夜里,我的梦境全是吴越的山水人文。它们涌向我,以河姆渡的鹿角、以潋滟的西湖,以断发文身的豪迈、以龙舟的欢畅、以丝绸的柔媚。
一路经广济渠、淮水、邗沟,我的心随江波摇曳。终于,在白天与黑夜的反复交替之后,我渡过长江来到了后世称为南京的江宁。
江宁的日子分外快乐。我在山水间漫游,意气风发、青春蓬勃。与自然相交,无比快意。与友人邂逅,极其温暖。
那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日子,也是一去不复返的日子,是我心底隽永的美好。
二十七年后的乾元元年(758),同事许八回家省亲。
许八是我的江宁旧友,我们曾同于风华正茂之时领略过秦淮河的粼粼波光和撩人夜色。
站在渡口,眺望他随水而去,我有些恍惚。那段漫游吴越的青春往事仿佛自水色中浮现。
当年淮阴清夜里温暖的驿站,京口如麻的渡江航船,破晓时分沁人心脾的清雅竹庭,山间吹来的沁人晚凉,还有那些酒宴的迷醉,城隍庙祷祀的疯狂,一一涌上心头。
而我最不能忘的是那幅画。
三十年后,我仍记得步入秦淮河北岸瓦官寺时肃穆的心情。瓦官寺因山为基,十丈高,寺影倒映江中,几乎占去江面一半。唐仁杰任溧阳主簿时,曾盛赞其“云散便凝千里望,日斜常占半城阴”。李白《横江词》则言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我慕名前往,我要去看顾恺之那幅壁画。顾恺之博学多才,世人赞他“三绝”:“才绝”“画绝”和“痴绝”。其“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等论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影响至深。
顾恺之有故事。据说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子,却遭到拒绝。于是顾恺之施展绝技,将女子的图像画在墙壁上,并用棘针钉其心,女子由此心痛不已。
顾恺之佯作不知,仍殷殷致意。病痛中的人多软弱,女子终于被感动,接受其爱情。顾此时才悄悄拔去画心上的棘针,女子心痛从此痊愈。
渐入佳境这个成语,说的也是顾恺之。传闻顾恺之吃甘蔗一反常态,人们吃甘蔗,喜欢从最甜的地方吃起,吃到涩处便弃之。顾恺之不然,他自末梢开始,从苦涩吃到甘甜。
仿佛他所追求的人生。
壁画也有故事。
兴宁中,瓦官寺初置。僧众于是设会,请朝贤捐钱,那么多捐钱的,却没有一个超过十万。顾恺之微微一笑,出手就是百万巨资,然而是写在纸上的数字。
事毕,寺僧请他兑现捐资,顾恺之说:“宜备一壁。”接下来的一个月,顾恺之就在寺中闭门面壁创作。当创作结束时,一幅精妙的维摩诘画像呈现在众人眼前。
画像自然极好,只剩点睛。顾恺之说,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观者,可五万;第三日观者,可任其施。
寺门开了,闻讯而来的香客挤满了寺庙。
已经完成的维摩诘画像眼波有神、栩栩如生,俄而得百万钱。顾恺之画像妙绝如此。
有本事的人,本事便是万贯家财。
因为这故事,我早就极想观摩这幅真迹。那次,我真的见到了。
那画法相庄严,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令人无法移步。那一刻我终于懂得了何谓“以形写神”,终于懂得了何谓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
黄昏,我怀揣从许八那求来的维摩诘画像图样,徘徊在瓦官寺门外不舍离去。目光所及之东北,是顾恺之的宅第。是夜微雨,我在飘飞的湿润里,但思惆怅南朝事,只见长江独至今。
我默默在脑海中勾勒,他宅内所建画室,那样高远、寂寞。想他风雨寒暑,一切不淡定不从容的日子从不下笔,天气晴朗才肯登楼作画。一旦登楼则去梯,妻子罕见。任世事上天入地,他只管抛却俗务,潜心作画。
此等人物,谜之传说。
这段心情,我记在一首小诗里。
在江宁时,我还常常与棋友旻上人同游。有时,我携了棋局去见旻公,他却让我跟他去寻涧竹。有时,我邀他出游,他并不避世俗,披了袈裟便与我泛舟。
这些惺惺相惜的往事,这些坦诚洁净的情谊,若干年后,历历在目。当时老泪潺湲,我还托许八给旻公带了封信。
旧来好事,老去新诗。一切悲欢,且在其中吧。
“王谢风流远”,在江宁盘桓一阵,我去了苏州。
苏州太值得驻足。从阖闾到夫差,一个个帝王的志向与败亡,朝代更迭、兴衰荣辱,姑苏台知道、虎丘剑池知道、长洲荷芰知道。阊门的嵯峨、清庙里不朽的池塘,在在都见证太伯三让天下的胸襟。为知己者死的专诸、锦衣夜行的朱买臣,个个皆身负引人入胜的古风。
我时时陷入对历史过往的沉思里,深感不虚此行。
是的,这些富贵荣华,这些君临天下,都如三百里姑苏台,今已成灰烬。志向理想都终将成万千灰烬,但青春的我,并不因此沮丧。
我不惧失败,不惧死亡。一切消逝悲凉,对于青春的心,都是太遥远的故事。我可以惆怅,却并不迷茫。我甚至想象自己在那森严的朝堂上,与天子论天下事、为长夜之饮。至于春宵宫禁、虎丘海涌,那都是将来的事,我不在意。
曾经在苏州,看着兰舟处处,我忽然动了去扶桑的念头。
传说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万里之外,在海的那一边,不知是福是祸,然而未知总是美。
我想去看看似桐的扶桑叶,看看写在扶桑皮上的异国文字。想去体验无兵甲、不攻战的国度是什么样子。想去喂鹿如喂牛。想目睹在女家门外作屋、晨夕洒扫、取悦女子的男子生得何等柔媚?想去验证其东千余里之女国,女子如何入水产子?其子又如何百日能行,三四年成人?男子如何狗头人身?
当然,这只是偶然的念头罢了,传闻并不可靠。我也舍不得我的富丽大唐王朝,且让渺茫中的扶桑随波荡漾,一船明月一帆风吧。
于是,我离开了苏州,前往绍兴。
东游到此,颇多圣迹。绍兴,有太多秦始皇的足迹,我似乎一路被他的气息笼罩。这位伟大的皇帝,几百年后依然霸气逼人。
他曾在会稽祭祀大禹。他四处巡游,这里刺一剑,那里刻几个字,以昭告天下他的威武驾临。我一路朝圣,“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终于到了绍兴。“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迎面而来的是鉴湖。我被鉴湖震撼了,我被鉴湖的莲震撼了。
三百里鉴湖,三百里荷花。五月的鉴湖,全是亭亭的莲。
“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莲的气质正与越女同,不蔓不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决定在此住下来。青春的梦想遭遇鉴湖的蓬勃辽远变得柔软,我想我也许可以暂时停下来,与莲相对,与山峦同醉。
未来几年里,我自嵊县而南,先后去了剡溪,去了嵊山、嶀山。我曾在新昌县小住,游天姥山。又去了天台县,游天台山。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九曲逶迤、青山处处、田园秀丽,剡溪是这样的剡溪。
而剡溪不能忘记的,是雪夜访戴的王徽之吧。
王徽之,字子猷,居绍兴。那是一个大雪夜,他忽然醒来,推窗四望皎然。再也无法入睡的子猷,在雪景中自斟自酌,颇感寂寞。他咏起了左思的《招隐诗》,吟诵之间想起了戴安道。戴安道,著名画家,擅长雕刻,官寺里也有他制作的佛像。
戴安道工书画,能鼓瑟。此时,因为拒绝为武陵王司马晞鼓瑟,不为王门伶,他正举家隐于剡县,立志终身不仕。
也许静寂的夜晚犹如隐士一般神秘,子猷于是乘夜前往拜访。小船在冬夜里寂寞前行,只有船桨的声音不时划破夜的黑。这样过了一整夜,小船终于到达。然而子猷忽然兴尽,竟挥挥手,不见友人而返。
剡溪的淡定从容,一如戴安道,一如王子猷。
想那些日子,我也曾经悄然独坐,在天姥山的群峰下,听猿猴回荡在山间的清啸之音。那些青鞋布袜、那些不问繁华,真是人生最幸福的段落。“野亭春花远,渔翁孤舟立”,我也如戴安道一般,在船头呆立,看柳暗花明、看孤舟蓑笠、看江南烟雨。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开元二十三年(735),我回到东都,参加在崇业访福唐观举行的进士科考试。然而,我落榜了。
春天再来的时候,我再次离开故土。
云一朵、云两朵、云三朵、云四朵,我望着天上的云朵,再次踏上漫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