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礼赋
天宝四年(745),我与李白握别。告别新丰美酒斗十千、相逢意气为君饮的齐州,我回到陆浑庄待了一段时间。
天宝五年(746),我去了长安。
这年,我三十五岁。我送走了孔巢父,他少与韩准、李白、裴政、张叔明、陶沔隐居徂徕山,时号竹溪六逸。我和李白一起寻访董炼师时他也在。
我还在汲汲于如草头露水的功名,但巢父独有仙骨,志不在此,苦留不住。“富贵荣华能几时”,他已看透,我仍在苦苦挣扎。
在长安这段时间,我常去汝阳王李琎府上。李琎乃睿宗之孙,让皇帝李宪长子,玄宗李隆基之侄。李琎俊美,是皇族中第一美男,玄宗皇帝谓其“姿质明莹,肌发光细”,称他“花奴”。李琎聪慧,很懂玄宗心思,所以皇帝经常带着他出入。他的父亲当年将太子位让给玄宗,自己又跟皇帝一般擅长羯鼓,故深得玄宗宠爱。
李琎曾获玄宗亲自教授羯鼓。一次,汝阳王戴了顶砑绢帽击鼓,皇帝一时兴起,摘了朵红槿花,别在他的帽子上。花与帽子都很滑溜,皇帝好不容易才帮他戴上。汝阳王顶着红槿花,神情自若奏了一曲《舞山香》,直至曲罢,花朵并没有掉下来。皇上大笑赐金,并道花奴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坠。
这种繁华,直如一场春梦日西斜。
在汝阳王府上,我邂逅了许多妙人,其中有许多豪放旷达者,皆善饮。酒酣耳热,我便写了《饮中八仙歌》。
第一位是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醉后属辞,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他资格最老、年事最高,与李白初识,呼其为“谪仙人”,并解金龟换酒为乐。
第二位是李琎。“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因为他深受皇宠,故不怕酒后上朝,更因为嗜酒而企图移居封地。
第三位是李适之。“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李适之雅好宾友,酒量最豪,饮酒一斗不乱,夜则燕赏,昼决公务。天宝元年他代牛仙客为左丞相,常为通宵之饮,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罢相后酒兴未减,牢骚日胜。
第四位是崔宗之。“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侍御史崔宗之,旧宰相崔日用之子,袭封齐国公。向有阮籍之任情不羁,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崔宗之乃英俊少年,席前傲岸,醉后更如玉树临风。
第五位是苏晋。“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苏晋,中宗时户部尚书苏珦之子。数岁知为文,人称后世之王粲。他是活在矛盾中的禅客,一面耽禅,一面嗜饮。
第六位便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的李太白。
我真想念他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桀骜身影,也真怀念与他一酌复一笑、不知日将夕的如烟往事。
第七位是草圣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张旭善草书,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他倨傲不恭,不拘礼仪,常常“脱帽露顶王公前”。
最后一位是布衣焦遂。“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焦遂千杯不醉,五斗后方有酒意,其时便一扫拘谨,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语惊四座。
这八位加在一起,便是我的青年长安。
就这样,且饮且醉且歌,不知不觉,到了天宝五载(746)除夕。这个除夕夜,我做了一件任性的事情,我去赌了一把。
在那个夜晚,我冯陵大呼、袒臂跣足,在更长烛明、少年般豪放中度过了孤单的年关。虽然孤单,但我心中滚烫,我期待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美好的未来,始终未来。天宝六载(747),三十六岁的我满怀信心参加了朝廷的公开选拔考试,结果我没有被录取,此次考试没有一个人被录取。
这么荒唐的一场考试,皆因当朝宰相李林甫。李林甫通音律,善于搞阴谋,他很会揣测皇帝的心意,玄宗喜欢他。
但李林甫“阴谋”“忌刻”,嫉贤妒能,他一手导演了这次全国公开举行的招贤考试,结果没有选取一人。难道普天之下再无能人?不不不,他对皇帝说因朝政清明,故野无遗贤。
皇帝竟然相信了。
一场考试成为政治阴谋,所有的士子受到愚弄。“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
六年后,天宝十二载(753),我曾经在给鲜于仲通京兆的干谒诗里表述了我对此次闹剧的观点。
骅骝色华,雕鹗飞扬,脱落风尘。奈何日暮途远,天高帝远。
说到干谒,我只有苦笑。在我生活的唐代,入仕途径主要有三:一是世袭,明显我不够格;二是应试,自小官做起,一步步升迁。然我屡试不中,仍满怀希望;三是投诗干谒,以诗文求有权位者荐举。
在热衷仕进的追逐中,干谒有一点用世的真诚,但更多是为生计所迫。我之投诗京兆,邻于饿死,正如昌黎之上书宰相,迫于饥寒。
我走上干谒之路,是权衡再三后的决定。我怀抱“致君尧舜”的理想,并预备将为此受尽屈辱。其实在那场考试落第之前,我的干谒还比较有尊严,即使我曾受骗上当被权相耍弄,也曾顿顿残杯冷炙、蔬食不饱。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起初,我寄望于新的宰相杨国忠。李林甫在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死了,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为右相,鲜于京兆是杨国忠的心腹。
我投诗鲜于京兆,期待任用,但也没什么用,于是我干脆直接给皇帝献诗。
终于令玄宗召见我的是《三大礼赋》。我狂喜,开始梦想“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亡只在笑谈中”。其实之前,我曾经献过其他的赋。我最早歌颂的是皇家园林的一条狗,名叫《天狗赋》,那是天宝六载(747)。天宝九年(750),我又献了《雕赋》,然而我仍然不见用也,“则晨飞绝壑,暮起长汀,来虽自负,去若无形。置巢嶻嵲,养子青冥。倏尔年岁,茫然阙廷。莫试钩爪,空回斗星,众雏倘割鲜于金殿,此鸟已将老于岩扃”!
直至天宝十载(751),我献上了《三大礼赋》,即《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出这个主意的是宰相张说的次子张垍,他是玄宗女儿宁亲公主的驸马,深受皇帝宠幸,所谓“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赋诗拾翠殿,佐酒望云亭”。
此前,太白山人王玄翼见玄元皇帝,王山人禀报宝仙洞有妙宝真符。玄宗于是命刑部尚书张均等往求,果然得之,权臣于是争相表贺天降符瑞。玄宗大喜,便于天宝十载(751)正月,祠太清宫、太庙,祀南郊。
自武后始,铸铜为匦。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申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突变及军机秘技者投之。
张垍怜惜我春草漂萍,一再怂恿我。这年我四十岁,于是做《三大礼赋》,投延恩匦以献。
大约时机不错,这一次,“玄宗奇之,召试文章”,命我待制集贤院。
那日我妙笔生花,观者如堵,我出名了。那晚我激动得彻夜未眠。一切圣宠,如天的平台,如海的政绩,仿佛在等待着我,我虔诚地待制。
出乎意料的是,一朝成名并没有立竿见影,这一待制便是几年。尽管我献《三大礼赋》轰动一时,但杨国忠不肯用我。所以当我邻于饿死、迫于饥寒,我仍向京兆鲜于仲通献诗。
杨国忠未见得比李林甫更好,但生存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
最后,朝廷终于授了我河西县尉,我不肯去。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说归去,又且能归去?我始终辗转在长安的车尘马辙间,惶惶如丧家之犬。
为了前程,我在长安整整混迹十年。“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始终奔走于干谒的路途上,消磨了青春年华。
可是,这条路貌似走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