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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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掉队

1

太阳已经跃上东南方的山峰,长江南岸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尽管离此地很远,但李涵章仍能从炮弹飞过的哨音和爆炸的声音中判断出,那是150mm口径的迫击炮,威力比一般的野炮、山炮厉害多了。那是三年前内战刚开打时,美国人支持国军的,但现在已经大部分落到了共军手里。

李涵章从炮弹爆炸的密集度判断出,共军的攻势十分猛烈,也说明杨森刚才所说的关于共军渡江的情报,是真心在提醒自己赶紧撤退的。

“杨司令刚才说,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现在看来不是可能,而是正在!”江辉琦扳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对李涵章说。

“我烧文件的时候,看到过警备司令部参二科和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二处的情报,知道共军可能会从江津撕开口子。听这炮声,果然如此。”李涵章侧耳继续听着炮声,不动声色地说。多年的中统特务生涯,已经使他在任何场合都能够处乱不惊了。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现在以最快的速度把车修好了赶上去,也有可能在途中遭遇共军,根本不可能沿合川撤至金堂待命……主任,这……咋办?”江辉琦看看李涵章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决定,便凑过来,伏在他的耳朵上低声问。

李涵章盯着吴茂东抱在头顶、十指交叉的双手,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这样,咱们手里的武器和这辆吉普,绝不能留给共党。”

其余人立即明白了李涵章的意思,随后,四个人先把全部武器、干粮和急救包拿下来放在路边的斜坡下面,然后开始换事先就已经预备好的普通士兵的军服。

江辉琦看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国军下士,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万一真的被俘,这身衣裳能保证我们不暴露身份吗?”

周云刚把脱下的衣服揉成团扔到车上,说:“格老子的,管他的呢,大家都在这么做,又不是光我们这么窝囊。像我这样的低级军官,就是被共军抓住了,他们也请不到赏。就怕他们拿你去问东问西,那还不把人烦死?听说,共军的攻心术,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一路极少说话的吴茂东,这时候突然整了整刚换上的士兵服装说:“你是看到人家被问,遭吓到了。”

周云刚看了吴茂东一眼,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在这之前,他们俩曾跟着李涵章去江西省青年留训所视察,那里关押着几十个被中统抓获的共产党人,不过都不叫政治犯,而叫“留训人”,地址就在泰和县马家洲附近的松山王村。表面上看起来,留训所就是一座破旧的祠堂连着一片当地常见的民居;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分隔成了一个个不同的监舍,普通号、女号、隔离室、优待室,听起来名字还不错,可全不是人待的地方,文的从“挽救”、“关切”到“爱护”、“感化”;武的从吊打、坐老虎凳、踩杠子到灌辣椒水、施电刑;一路“问候”下来,直到那些“顽固不化”的共党“留训人”,致死都不肯“投诚”时,拖到最后的一道程序,肯定是枪毙。到这个关节的时候,为了避免附近的村民发觉,留训所还会点上很多串长长的爆竹,为那些“顽固分子”送行。

“格老子的,真是风水轮流转,今番到我家啊。”周云刚想着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一幕幕,此刻自嘲地嘟囔着,捡起李涵章脱下的衣服,也揉成一团,扔到了车上。等动作最慢的江辉琦换下的军官服也扔到车上之后,李涵章亲自检查了一下车里是不是还遗留的有重要物资、确认了搬出来的武器都在安全范围之外,这才把四个人召集到了身边,突然“啪”地双脚并拢,脸上忽然换上了严肃神色。

“江辉琦!”

“到!”

“吴茂东!”

“到!”

“命令你们两人持械,到两百米之外的前后两翼布防!”李涵章像平时分派工作那样,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下达着命令。

“是!”江辉琦和吴茂东“啪”地敬礼,然后各抄起一支卡宾枪,立即各自向吉普车的前后方移动。

“周云刚!”

“到!”

“命令你把所有的手榴弹捆扎在一起,按常规制作引爆装置,置于车身发动机部位,然后引爆!两分钟之内完成!”

“是!”周云刚向李涵章敬了礼之后,立即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爆破准备了。

李涵章心里清楚,虽说现在过往的车辆已经不那么密集,但不排除特殊情况,他更不想让别的同僚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落到了弃车而走的境地,加之还有散兵来来往往,所以江辉琦和吴茂东必须一前一后把住路口,暂时不能让这些车辆和散兵通过。

车盖被吴茂东掀开后一直没有合上,周云刚直接把一捆手榴弹绑在汽车发动机的要害部位,然后找出一根绳子,小心地接上手榴弹的引信,小心翼翼地一边后退一边放绳子,慢慢地躲到了公路边的斜坡下面。

李涵章看了几眼这辆跟随了他四个多月的美式吉普车,站到了安全地带的一处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周云刚的动作,同时左右观察着江辉琦和吴茂东是否布防到位。

一路上都十分镇静的李涵章,这时再一次望了一眼那辆即将粉身碎骨的吉普车,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时候,他想起了黑伯。

看到江辉琦和吴茂东已经布防到位,李涵章冲着周云刚大喊一声:“执行命令!”周云刚闻令,猛地一拉手中的绳子,随即,“轰”的一声巨响之后,吉普车被一团浓烟淹没。紧接着,手榴弹又引爆了吉普车的油箱以及临出发前在渝舍领到的那几桶备用汽油。又是几声轰隆隆的巨响,吉普车顿时陷在了一股冲天的火焰中。一连串的爆炸之后,巨大的气浪腾起的碎片,呼啸着在半空中翻腾。油箱爆炸了,随着汽油流出,火势在公路上蔓延。一时间,剧烈的爆炸声、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和耀眼的火光,盖过了这个山洼之外整个世界的声音。

望着眼前这一切,李涵章忽然有了一种无比的畅快感,尽管刚才下达爆破吉普车命令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黑伯,但此时,他觉得爆破吉普车,与自己亲手毙掉黑伯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他似乎觉得这大半年来积郁在胸中的闷气,随着这一声声巨响,也同时被宣泄出去了。

2

按照刚才下达的命令,吉普车被炸后,江辉琦、吴茂东和周云刚应该按照事先的部署,往李涵章身边集结,然后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但江辉琦回来好一会儿了,汽车爆炸后引燃的火势也渐渐地小了,只剩下烟雾仍在一团一团的拧着麻花,向天上升腾,但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等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吴茂东的身影。

“格老子的,吴茂东溜了?”周云刚性子急,没等李涵章说话,他就憋不住了,“唰”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再继续搜索,找到吴茂东之前,不要瞎猜!我的这辆车是四个月前国防部才调拨下来的,吴茂东随车从国防部调来。国防部是党国要害部门,按理说不应该出啥问题。”李涵章嘴上尽管这么说,但听了周云刚的话,也警觉起来。

“我们上当了,油路出问题了?才四个月的新车,油路咋会有问题?吴茂东一定是故意把车弄坏的!”江辉琦很肯定地说,“你们去灌开水的时候,我带着吴茂东去检查汽车油箱,居然发现油箱没有满。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天处于非常时期,早就要求过他必须随时保持临战状态。但当时那种情况,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责怪他,只想着马上把汽油领回来加上,又加了刹车油和机油。”

“看来是蓄谋!格老子的,听说他在国防部,就是老司机了!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要想让车熄火,他会没有办法?”周云刚朝天开了一枪,骂道,“这种关头,自己人咋会这么做?干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共党!吴茂东,有朝一日你落到老子手里,老子叫你去当‘留训人’,尝遍里面的玩意儿!砍脑壳的,老子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周云刚尽管脾气暴躁,但现在他的这番分析,却不无道理。江辉琦首先相信了他的判断。“眼下的情况,只怕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啦……”江辉琦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云刚,你记不记得抗战胜利后,我们还陪着主任一起去成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唉——这世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着江辉琦和周云刚的谈话,看着漫山遍野的茂林修竹,李涵章忽然觉得,这莽莽林海随时都有可能让其他人像吴茂东那样,从自己身边消失,平时刚毅自信的他,此刻也有些茫然了。他往前走了几步,与江辉琦和周云刚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打望,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会是共党吗?”

“主任,我们不能再耗时间了!既然不可能和杨司令一起绕合川一趟再去新津,那当务之急,就是我们必须先去大足,找到您一手组建的东山和西山游击队,搞辆车,想办法把您送到新津,也许……还有机会赶上飞机。”李涵章正发着呆,江辉琦走过来催促说。他的这句话,李涵章再明白不过了。当然,对于巴蜀一带所有要逃离大陆的国民党官员而言,拿到机票后,再拿着同意赴台的“保荐函”去成都,目的地都是成都南边30公里的新津机场。只有抢时间赶到那里,才有可能从那里乘上飞机,赶去那个前程未卜的小岛。

李涵章听了江辉琦的话,不再多想什么。三人于是一边继续往西急行军,一边沿途找机会搭乘过路的车,从碧山赶往大足。尽管已经把一些不十分必要的辎重,都留在吉普车上,随着那辆车炸掉了,但他们每个人背上的武器、弹药、急救包和食物,仍然有几十斤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不过,就是累瘫了,他们也决不想再丢掉任何一样武器:军人的手上怎么可以没有武器?没有武器的军人还能算是军人吗?

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搭乘到一辆过路的军车。然而,事情远比他们预料得糟糕。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车,要么人货混装,车里已经塞得满满的,根本挤不进去;要么不管怎么挥手拦截,人家也丝毫都不减速,视而不见地从他们身边冲过去。

“格老子的,老子毙了你个龟儿子!”每逢拦车无果时,周云刚总会伸手把枪拔出来,咬牙切齿地骂上一阵出出气,但李涵章和江辉琦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周云刚发牢骚。在这种时候,什么党国大业、什么校长训示、什么舍身成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赶往飞机场要紧。几百万大军从东北一路溃败到大西南,最终土崩瓦解后,就是大溃逃。对于那些疾驶而过的汽车上的官员而言,此前所有的信誓旦旦和道貌岸然,现在都化成了一个最焦心、最迫切的愿望——早些赶到机场,早些坐进机舱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三个人沿着被战争破坏得到处是弹坑和山石的山路,不知道究竟走了有多远。尽管他们都经受过最严格的军事训练,但天近黄昏了,走了大半天的山路,他们也已经疲惫不堪。周云刚站在路边,指着右前方山脚下的一片茅屋说:“我们暂时去那里歇脚吧,明天再想办法继续赶路。”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点了点头。于是,周云刚走在前面,江辉琦断后,三人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手按在枪把子上,一面左右巡视着情况,一面十分警惕地往山下走去。

山路狭窄,两边光秃秃的黄荆条子直愣愣地伸出来,像是要挡人的腿。这种川渝遍地可见的灌木,不仅被当地人拿来烧火做饭,还被他们拿来教子,所谓“黄荆棒下出好人”,就是说,娃娃要是犯了错,做大人的要用黄荆条子抽打他,给他深刻的印象,免得以后再犯。此时,路边的黄荆条子轮番抽打在小腿上,不由得让李涵章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父母、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挨父亲的打了。

“主任,里面没人!”一直在前面开路的周云刚迅速把茅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侦查了一遍后,在李涵章和江辉琦走到茅屋跟前时报告说,“看样子,这家的主人有些日子没动烟火了,估计他们躲到山里去了。”

“家里有粮食吗?”江辉琦问。他知道大家走了一天,都饿了。如果能够找到现成的食物,就地果腹,那些随身带的压缩饼干,能留着不动,就尽可能不动,以防万一日后真的遇到困境,才能救急解困。

“我搜查过了,没有找到粮食。不过,屋后有井,地窖里还有一些红薯。”周云刚指了指茅屋旁边,李涵章和江辉琦看到茅屋、竹林和山坡之间,果然有一个地洞。看起来,这家人走得还算从容,几乎什么东西都拿走了,屋里只剩下床上铺的稻草,就是地窖里,也只剩下一小堆窖得很好、还算新鲜的红薯,如果蒸熟的话,足够他们吃一顿饱饭了。

没等李涵章再吩咐,周云刚马上跑到茅屋周围,收集了一些枯树枝,放到了这座茅屋厨房里光秃秃的灶膛前。虽然灶膛上的锅被主人背走了,但只要灶膛还在,他们就有办法。江辉琦脱了上衣,从地窖里兜出来足够他们饱餐一顿的红薯,然后和周云刚一起,燃着了那些枯树枝。半个多小时之后,一二十块大小不一、散发着香味儿的烤红薯,就放到了一直靠在茅屋墙壁上闭目养神的李涵章面前……

烤红薯加茅屋后面那口井里打出来的凉水,三个人勉强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饭。

3

盘腿坐在茅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养精神时,周云刚说:“龟儿子吴茂东,啥子东西哦!这下子,可算是把我们害惨了。要是赶不上飞机,主任好不容易拿到的‘保荐函’就一丁点儿用处都没有了。”

“别人要想弄一张‘保荐函’、‘入境证’,是不容易,除了本单位头头,还要两个中央委员作保证。但主任这张,却是何应钦和陈立夫两人亲自保证的。可以看出来,他们还是器重主任,希望主任去台湾的。”李涵章赴台的“保荐函”和“入境证”都是江辉琦去办理的,所以其中的过程他非常清楚。

“不是他们器重我,是我知道得太多,不能不走。”李涵章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眼睛依然闭着,冷冷地回答。

“可惜只能走一个人,主任,不然家人也不会和您分开……”

李涵章听了这话,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打断江辉琦的话,“别提他们娘儿俩!你们俩不是也不能去吗?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

“主任,我们下一步咋个走法儿?”周云刚问。

“这种时候更不能慌乱。大家冷静些,一起想想,总能想出一条可以走的路。”江辉琦说,“从白天的枪炮声明显可以判断出,密集的炮声过后,便是密集的枪声,现在,枪声已经是冷一阵热一阵,打摆子一样。这说明共军一定已经突破了沿江防线,突击到了南岸。所以,从目前的情况看来,我们绝对不能再沿着成渝路走,恐怕沿途已经发生遭遇战了。”

李涵章同意江辉琦的意见,果断地说:“好,就这样吧。天亮后,我们先到碧山,然后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现在,大家都不要再想啥了,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三人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听了李涵章的话之后,便再不吱声,闭上眼睛休息,右手却始终紧紧握着子弹已经上膛的枪把子。

休整了一夜之后,三个人精神好多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草草吃了几块烤红薯,就整装上路了。

“看见屋,走得哭。”山里人这样说,是因为明明要去的地方就在眼前,但中间却隔了一道深沟,于是,必须先下山、再上山,几千米的高山这样来回折腾,怎么会不让人“走得哭”呢?重庆号称山城,城市里尚且坡坡坎坎,乡下的山路更是地无三尺平,“不是上坡就是下坎,把人走得腿杆打闪闪。”虽然李涵章他们一行三人都是军人,但毕竟早已经脱离了最底层的军旅生活,平时不参加严格的训练,进出都有汽车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结果弃车徒步后的第二天,虽说有了前一天的“徒步磨砺”,但一天下来,残酷的现实还是让他们吃足了苦头。

先是江辉琦,也许是昨天吃了红薯,喝了井里打上来的生水,出发没多久,肚子里就开始咕咕噜噜地乱响,接着就一趟接一趟地蹲坑,几次腹泻后,脸都没了血色了。拉肚子的人必须及时补充水分和食物,不然就有可能脱水而昏迷。所以,他们三个人带的水,大部分洒进盐巴,让江辉琦喝了。好在急救包的常用药品里有治疗腹泻的药片,服下去后,江辉琦的病情才渐渐控制住了,蹲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但他的身体却虚弱得很,走起路来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全靠李涵章扶着才不会倒下。

接着出事的,是负责探路的周云刚。这一路,时不时地就会在小路上遇到露出地面的斜茬竹根,那是当地农民削去竹竿后留下的。经过日晒雨露,其中一些变得非常尖锐锋利,成了竹针。周云刚原本就大大咧咧的,只顾打探路况和警戒,没留心脚下,军靴一不小心踩上去,竹针刺透了鞋底,扎伤了右脚拇趾。好在只是刺伤了皮肉,周云刚自己打开急救包,止住血后,上了些云南白药粉,简单包扎了一下,还能继续赶路。看看他的两个随从都出了情况,李涵章心里尽管着急,但却没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提醒他们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婆婆妈妈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了。这一天,他们几乎把时间都耗在了所出现的这些意外情况上,身上带的水喝干了,压缩饼干也吃完了,却没能完成去碧山的既定任务。眼看天已经黑了,江辉琦实在走不动路了,到最后,几乎是被李涵章和周云刚架着拖着往前挪的。没办法了,他们只得就近找地方休息。

站在山路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山下的河湾里有一条小船,周云刚把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船上的人喊:“老表!问路哦!”

船上的人不知道谁在喊,把脑壳探出船舱问:“哪个?问啥子?”

“我们是路过的,劳烦大哥,问一下,前面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周云刚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吼了。

李涵章虽然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求学、从政从军,但毕竟是在四川长大的,他身边这几个人也都是川军出身,因此,大家平时互相说的,都是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是虎溪河了。”船上的人好心地指了路,像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哦,这些天乱窜的丘八多。”

一句话把周云刚呛得差点栽到山崖下面去。丘八,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兵,这是老百姓对当兵的蔑称,一般指的是祸害人的乱兵,而在这人嘴里,显然指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尽管被人骂,也只能“牙巴打落了和血吞”,不仅不敢还嘴,还得高声谢过人家,赶紧继续往前走。往前走了几步,江辉琦少气无力地笑道:“还好是在晚上,要是在白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行头,估计早吓得撑起篙子逃掉了,哪里还敢和我们搭腔?”

“我还是比较客气的嘛,”周云刚看看走在前面的李涵章,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路,一边得意地说,“格老子的,这些年跟着主任,其他啥东西没有学,开口就说劳烦,见人必称大哥,这一点还是记得牢。”

“你就知道叫大哥,为啥不叫二哥?”江辉琦攀着李涵章往前走,喘着气和周云刚闲聊。背着几十斤重的武器走了一天,再加上他们一个病着、一个伤了,人早就狼狈不堪了,现在一听说前面有歇脚的地方,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也想说说笑话解解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要请教主任。”

李涵章一直没说话,听周云刚这样问,这才解释道:“常言说,川人半袍哥。人嘛,男女各一半,所以,四川的男人,很少有没有入袍哥的。入了袍哥,就不得乱喊二哥。”

“那是为啥?”周云刚扶住路边的一棵树,把背上的行军包往上耸了耸,问道。

李涵章看了周云刚一眼,先问道:“脚伤怎么样?受得了吗?”

“这点儿小伤哪能撂翻我?背带松了,我紧紧,不碍事的。主任,你接着说。”周云刚一看李涵章还在惦记他的脚伤,赶紧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疾走几步,追了上来。李涵章于是一边扶着江辉琦走路,一边接着解释说:“袍哥里有五个等级,叫做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头排大哥也就是舵头,平常人称他们是‘舵把子’;三排叫三哥、掌管钱粮;五排叫五哥,管交际、执法;六排是负责巡风探事的小头领;十排统称老幺,按照分工的不同,有执法老幺、跑腿老幺之类。看出来没有?排行里没有二、四、七、八、九。没有二,是为了避讳关二爷;没有四,是因为忌讳死,在四川话里,‘四’和‘死’同音;没有七的道理和没有四一样,人死都要烧七,头七、二七……直到尾七,不吉利;没有八和九,也和没有二的道理一样,是为了避讳杨家将的八姐九妹。”

“主任是上海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没想到,对这些江湖行当也这么精通。”虽说是贴身的卫兵,但周云刚平时多见李涵章在官场间走动,呼风唤雨,哪里像现在这样一起相处过。

“不光是袍哥,主任还是青帮的大哥呢。”也许是李涵章讲的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起了作用,江辉琦精神有些振作了,他松开了一直扶着李涵章臂膀的手,摸了摸鼻子说。

“干我们这一行,多加入几个江湖帮派,都是为了出去干事情方便。”李涵章叹口气,解释道,“其实啊,我们吃这路饭的,也和江湖上一样,多个朋友多条道儿。”

“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去大足,给王金鹏和姜生元两位司令发委任状,是不是就搞的袍哥人家那一套?”周云刚问。

李涵章正想回答,江辉琦捂着又在咕噜咕噜响的肚子说道:“主任上次去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我留在重庆处理日常事务,只知道事情办得很顺利,却不想还搞了好多花样。主任,你给云刚讲来听听?我……还得……”话没说完,就把背上的行军包和枪支卸下来,往地上一掼,朝路边不远的一丛低灌木跑过去了。

“这个瓜娃子,要把他的腚眼儿堵上才行,尽耽误事儿了。”周云刚奚落完了江辉琦,接着催促李涵章说,“主任,你接着摆去大足的龙门阵。”

4

李涵章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估计虎溪河要到了,便扭身对周云刚说:“无话路长,有话路短。你看啊,我们落脚的地方就要到了,这个龙门阵留着以后再讲。现在,我们等江副官解决完问题,赶快下去找东西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儿。”

半支烟的工夫过去,江辉琦从那丛灌木后边钻出来了。周云刚把刚才李涵章的吩咐跟他说了一遍之后,三个人便往山下走。

虎溪河不仅是一条河的名字,还是一个小场镇。出于职业的习惯,李涵章他们到了虎溪河之后,周云刚尽管脚受了伤,却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很快就把这个小镇子的情况搞清楚了。就那么几条鸡肠子一样的小街巷,因为天太晚,街上关门闭户,难得见一个人影。三个人一路找来,终于在场镇尾巴上看到了一户客栈,还有灯光和人影在晃动。周云刚上前去喊门,只说住店。店家把门打开,一看三人的样子,吓得退后一步,伸出手来就要关门。周云刚一把攥住店家的手腕儿,稍一用劲儿,店家便倒退着让开了。三人随即跟进去,李涵章转身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大哥,行个方便,”周云刚一只手攥住店家的手腕儿,一只手掏出两块银元拍进店家的手心里,低声说,“这是住店的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走的时候我们再补。”他的声音尽管很小,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既然给钱,就不是棒老二。店家看了看手心里的现洋,又把来人一个个打量了一遍,这才心里踏实了些,知道来人不会伤害他们,忙带他们进了一间上房,一会儿便摆上了三碗稀饭、一大盘泡咸菜。还没等店家把碗筷放好,周云刚立即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川人家里,一年四季都有泡咸菜,女主人是不是贤惠,全写在一坛子一坛子的泡咸菜上。泡的咸菜不咸不淡、不酸不辣,况且深夜还在操持家务,必是勤快人家。趁周云刚和江辉琦吃饭的时候,李涵章又站了起来,把这家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确信没有危险后,边吩咐肚子出了问题的江辉琦一定要多吃些热乎的米粥,暖暖胃,接着又问店家说:“老板,你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米?”

店家弓腰站在旁边,两手耷着,唯唯诺诺地答道:“贴缸底还有一点儿。”

李涵章知道他害怕,也不戳穿,只说:“你想办法给我们尽量多炒些,我们要带走。”随后摸出几块钢洋往饭桌上一放说:“你看还要补多少钱?你随便拿。”

店家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刚才的钱足够了!长官的吩咐,一定照办,一定办好!”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周云刚还是又从桌子上的那堆钢洋里,捏起两块,硬塞到了店家手里,并再次吩咐说:“大哥,这个你拿上。我们就在这里打扰你一晚上。你听清楚,除了你之外,我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按了按腰里的手枪把子。

“明白,明白,我明白得很,这就去按长官的吩咐去炒米。各位长官放心睡觉!”店家接了银元,头点得像鸡啄米,倒退着,出了房门。

吃过饭,拉了一天肚子的江辉琦,似乎耗尽了力气,身子刚一挨床,就昏睡过去了;周云刚喊来店家,打了两盆热水,要了点儿盐巴,一盆给李涵章泡脚,一盆撒进盐巴自己清洗大脚趾的伤口,洗净后打开急救包,上了药,包扎好,也倒头睡去了。

李涵章尽管洗完脚躺了下来,但多年的特务生涯,使他在这种环境里,即使睡觉,也会睁着一只眼睛。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还没等鸡叫,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喊醒店家,说是要准备出门。店家眼睛红红地进来,一手拎着炒米口袋,一手拿了两个包,一看就知道他整晚都没有睡觉。店家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讨好似的对李涵章说:“这是一包泡咸菜,这是一包老姜。我看你们一个兄弟像是生着病,这老姜,暖胃、驱寒、顺气,起码他用得着。眼下天气这么冷,你们又要走夜路,要是受了凉,不好找药,就把这老姜咬一块儿嚼了,兴许还管点儿用。”

李涵章掂量了一下,炒米有十来斤,于是,他叫来江辉琦和周云刚,分成三份各自装好。泡菜和老姜被周云刚抓过去装进了自己口袋:“我虽然脚指头伤了,但昨晚洗了洗,换了药,不疼了。再说了,我人年轻,虽然个头儿没你俩高,多背些东西,还是没问题的。”说完,还做了两个原地弹跳动作,以证明他所言不虚。李涵章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转头问江辉琦:“你咋样?”

“一夜安睡,没有起来蹲坑。”江辉琦笑着回答。他昨晚喝了一肚子热粥,又吃了一次药,肚子已经没问题了。人年轻,患的又是急性腹泻,病来得急,去得也快。

三人收拾停当,谢过店家,继续往碧山方向走。

经过一夜的休整,再加上他们带了十来斤干粮,所以第三天的路途便走得快多了。但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人辛辛苦苦过了碧山赶到大足之后,得到的消息却是:王金鹏和姜生元的两个游击纵队已经开往永川去了。李涵章一听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望着大足县的城门,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半年多之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5

随着南京和上海相继被共军占领,大西南又一次成了国民政府“复兴”的基地和希望。一时间,白崇禧集团和胡宗南集团所部的主力全部集结于川东、川北一带,准备以重庆这个“战时首都”为据点,固守西南。重庆绥署易名为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后不久,国防部在此组建了新编第一军,黄埔出身的资深中统特务李涵章被任命为政治部少将主任。然而,李涵章在这个新的职位上还没有把屁股坐热,就接到了杨森的一个重要电话。

作为重庆市市长兼警备司令部卫戍司令,杨森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他的部队包括内政部九个步兵团,宪兵二十四团,范绍增旧部罗君彤的三六一师,二十军的一三三、一三四和七十九师。因为重庆市及附近巴县、江北、涪陵、长寿、南川、武隆、丰都、合川、璧山、铜梁、永川、江津、荣昌、武胜、广安、綦江、大足、北碚等县都属于“卫戍区”,所以,他还筹划组编成几个游击纵队,并在巴县、江北各组织一个独立支队。他的这个方案已经得到了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张群、钱大钧等长官的批准,这个消息,经常进出渝舍的人都知道。

李涵章在重庆党部社会服务总队任职时,就常被杨森叫到渝舍密谈,杨森对他非常赏识。正因为这个原因,这次接到谕令,李涵章心里有数,没有多想,就直接从政治部到了渝舍。

杨森一见李涵章,开口就问:“我那个方案,之前报给了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你是很清楚的。说说吧,在人员组织方面,你有啥打算?”

“点兵先点将,目前这二十个县里,有两个人可用,一是王金鹏,此人出身保定军官学堂;二为姜生元,此人和我算同门,也出身黄埔军校。这两个人都有长期带兵打仗的经验,而且拥护总裁,对党国忠诚。如以大足县为根据地,建立两支游击纵队,由这两人统领,一来可以截断成渝路永昌荣昌段,阻挡共军西下东上;二来可以与遂宁、潼南、合川一线的部队联合阻击华蓥山游击队。”尽管李涵章在中统和党部呆得时间久了,对上上下下的情况了解得非常透彻,很明白党国目前的大局势,知道面前坐的这个人已经作了多手准备,但以他的性格,却只能这样做,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好。你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大足,筹建这两支游击纵队。需要啥,马上理出清单,我叫人去办。”杨森听了李涵章的这番分析之后,当即拍板。

就这样,三天后,李涵章留下江辉琦在家处理政治部的日常事务,自己带着周云刚赶去了大足县。

因为事先杨森在电话里对大足方面有过交代,大足县党部、县政府、县参议会一帮要员都到城门外去迎接这位“特使”,场面相当热闹。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热闹就像是元宵节的烟花,象征着最后那一瞬间的灿烂,但谁都没有说破,大家见了面,依然彼此客气地说着恭维话,表面上好像仍然对党国大业满怀信心,但人人都心知肚明,心里早已经打好了各自的小算盘。

接风宴上,酒是自然少不了的。不过,酒过三巡,李涵章就切入主题,说明了来意:“兄弟不才,奉司令之命前来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还望在座的各位为了党国大业竭尽全力,誓死效命。想来,诸位都已经接到了司令的口谕,兄弟也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就此宣布张长官、杨司令对王金鹏和姜生元两位仁兄的任命书。二位自此刻起,即分别为东、西山游击纵队司令。三天后,兄弟回重庆复命。这期间,还请各位通力协作,完成组建任务。各位,现在让我们举杯,为王司令、姜司令的高升,干杯!”说完要说的话,李涵章率先将手里高脚杯中的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杯声之后,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将这帮政界、军界的老爷们打发了之后,按照中统一向的行事传统,李涵章当天下午便去拜会大足县的袍哥舵把子秦五爷。见了面之后,他依然是那些话,希望对方率手下所有的兄弟,全部参加游击纵队,同时答应,只要他们加盟游击纵队,就会得到枪炮医药等大量的“见面礼”。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紧俏物资,袍哥舵把子秦五爷掂量了一番之后,痛快地答应了。

得到这两拨人的肯定答复后,李涵章当晚便在电话里给杨森汇报了进展情况。于是,第二天下午,这支部队所需要的军械、弹药、服装就非常及时地从重庆运来了。带着这些物资,李涵章在第三天清晨应约上山去做三件事情:和王金鹏、姜生元拜把子,交割物资和检阅部队。

拜把子的仪式由头发花白的舵把子秦五爷主持。他亲自走上来,左手提着鸡、右手拿着刀,手起鸡头落。鸡血从鸡脖子里喷到了酒缸里,然后左三圈、右三圈,搅拌均匀。李涵章、王金鹏、姜生元三个人一起走过去,拿起碗从酒缸里舀起一碗血酒,一饮而尽——按江湖规矩,在舵把子的主持下,李涵章和王金鹏、姜生元这就算是歃血为盟了。

然后,李涵章代表张群长官和杨森司令移交物资:第一批是他们各自的军旗、委任状和关防;第二批是每人一把中正剑和杨森赠送的左轮手枪;第三批是装有密电码、旗语手册、对空联络手册等的小铁箱;第四批便是武器,其中包括多门八二迫击炮、六零迫击炮,多挺重机枪、轻机枪,另外还有几箱子铜号。

在轰隆隆的礼炮声中,李涵章代表张群和杨森检阅了这支仓促间成立起来的游击纵队。看到队伍里站的有袍哥、有土匪还有团丁,不仅衣冠不整,而且基本上没有一个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连站姿都是七歪八斜的,李涵章当时心就冷了。他已经没有其他奢望了,只盼着两位科班出身的司令治军有方、指挥若定,能在共军打到大西南之前,把这支临时拼凑的部队训练出来。

现在,不过才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部队能训练成什么样姑且不说,但就两位司令把部队带往永川而言,已经说明形势严重不妙了。

站在大足城外的山坡上,周云刚见李涵章脸色大变,问道:“主任,他们去堵截由江津过来的共军,有啥不妥吗?”

李涵章铁青着脸,没有吭声。

江辉琦给周云刚解释说:“根据我们一路上得来的情报,两天前,二十军和第一军就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孤军深入,正面遭遇共军四野主力,两侧没有掩护、后面没有援军,只不过是一去送命、二去送弹药罢了。”

江辉琦话音刚落,就听耳边“嘭”的一声响。他侧头一看,是李涵章一掌击打在了身边的柏树杆上。

“这两人,说来也是身经百战,咋事到临头这么糊涂!四野是啥军队?岂是他们那群乌合之众可以挡得住的?如果避实就虚,保存实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共党正规军和游击队包饺子吃掉!”李涵章叹息一声,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说,“我们赶紧撤!一定要争取追上二十军和第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