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色游泳衣(二)
江湖传言,彭辉身中四十八刀而死,鱼鳞一般。
四十八刀,为应上“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阿弥陀佛在遥远天宇创立佛国,定下四十八种美好。玩家命短,过的是传奇,活有做派,死有说法。
实则仅一刀,自锁骨插入心脏。刀尖狭长,放弃削砍功能,只为刺而设计的英国费尔班—塞克斯匕首方能做到。
费尔班—塞克斯匕首是圆柄,像可口可乐瓶子。老太太纳鞋底的锥子也如此,握满手,能攒出力。城外部队大院子弟能搞到仿品和真品,进城打架,让玩家开了眼。
玩家不是侦察兵一击毙命的刀技,主要是划胳膊、扎大腿,对方出血或立不住,便赢了地盘。刺腹是最重的手,腹腔感染危险,还有救。频繁使用刺眼的假动作已被称为黑手,容易划脸留疤,坏人面相,不仁义。
彭辉的致命伤,近乎刀刃全部插入。刀速要快得让他来不及挣扎,偏离一分,便刺不到心脏。大院子弟与玩家一样是中学生,没这本事,凶手是野战军人?
四十年来,梦里起这念,李勤劳都会胃酸醒来。彭辉死前挣到大钱,卖去外省五卡车大衣……先给好处,再下手?
彭辉尸体由李勤劳和彭辉妹妹擦身,妹妹惊讶地发现哥哥有了中年人的啤酒肚。彭辉差三个月未至十九岁,死人胀肚,李勤劳把鼓出的肚子揉回去。给彭辉翻身时,淌出股黑汤。两人没恶心,像原谅尿炕小孩般,都笑了,高度默契地继续清理。
因这妹妹,彭辉成了彭辉,否则会在街道工厂当装卸工。那是他爸的工作,也将是他一辈子的工作。
上新衣时,瞄眼彭辉。南北城的霸主,没了眼神,竟一脸歉意。彭辉是三白眼——眼白多,尤其下方露白,老话里的毛贼贱相。该猫在公共汽车上当小偷,但瞳孔迎着阳光会变成瘀血暗红、大杀四方的凶相。
彭辉十六岁,父亲死在街头。那年批斗资本家,富人不敢留金条,后半夜扔大街。父亲去捡,被巡逻队发现,跑得急,心脏猝死。家里遭劈家具、刨砖,搜出二十余块金条、七八条珍珠项链、四十几只戒指。
能捡这么多,心疼父亲辛苦。
家里攒的三十块钱也被搜走。富人怕招祸的东西捡到穷户,穷户怎么受得起——母亲整日念叨这话。她上公共厕所跌跤,觉得倒霉透顶,次日早晨起不了床,躺半个月过世。
怎么碰上这样弱的父母?街道工厂对过世职工延发三个月工资抚恤,父亲被巡逻队抓获,断了此待遇。母亲是家庭妇女,为补贴家用,给郊区鞋帽厂做缝布头的零工,手停钱没。
为妹妹吃上饭,彭辉上公共汽车偷钱包。上去,才想起可以去火车站扛大包——临时装卸工,去了就有活儿,父亲星期天常去。
京城称小偷为“佛爷”。失窃找不回东西,自我安慰,说成“当给佛爷烧香了”。南北城的佛爷彼此熟悉,各路公共汽车经过分配,绝不越界。外人上车行窃,会被攮刀子。
彭辉一身汗,怎么把这忘了?是他三白眼面相使然,情急第一念要当贼,想不起别的。
准备下车,碰上“佛爷炸锅”——还没到站,有乘客发现被窃,佛爷被憋车上,惊得满车人油星四溅般。是位外地干部失了五百元公款,数额巨大,公共汽车直接开警局。
警察上车后,座位下找到皮筋扎的钱卷,盯上彭辉——整车人只有他是一双贼眼。彭辉带着割皮包的刀片,未到警局,已顺裤面滑在脚下,被两位坐着的乘客看见,举报揭发。
彭辉死不承认,说车上另有佛爷,被关进禁闭室,俗称“小黑屋”。
彭辉五岁进过小黑屋。他上的幼儿园,因为在京城特色的老地段,一年接待十余次外宾参观,总要求做新衣,对父亲是痛苦负担。
幼儿园以广播体操迎接外宾。彭辉是乖孩子,长得高,老师让他买“的确良”白衬衣,站在台上领操。一年多买不来,父亲不管。
今天他有了,母亲缝布头攒的钱。第一次站台上,提前二十分钟就位预演,做“跳跃运动”滑倒,脸和白衬衫全脏。外宾即刻到,老师先让他躲厕所。后考虑外宾可能参观厕所,转到小黑屋。
小黑屋为降伏调皮孩子,无窗户,二米见方,关门后伸手不见五指,传说有鬼和蛇,无一例外被吓哭。彭辉进去就哭了,不是害怕,是觉得对不起母亲,失去见外宾的荣耀,还进了坏孩子待的地方。
五分钟后,感到屋里还有别人,先趴地面喘气,后爬上墙……
彭辉几天说不出话,夜夜噩梦,水里捞出来般流汗。母亲带他上道观,寻过几间殿,见一位守殿老道面善,说这孩子中邪,您给破破吧。老道让朝神像磕头,磕一个头,老道说一句“有求必应”,之后问:“孩子,你求什么啦?”
彭辉:“您只让我磕头,没让我求什么呀?”
开口说话了!母亲谢恩。
老道说这孩子遇上人间不平,瞳孔里落下恐惧和杀气。恐惧好破,杀气难消,让孩子常来观里扫地吧。每周日彭辉来扫地,母亲在后院水池坐一天,先是洗老道一人衣服,后连老道左右屋也洗了。
两年后,彭辉上小学。学校不让去庙里烧香,老道也不让母亲再来,说染上封建迷信,对你们不好。母亲千针万线做出双布鞋送老道,从此断交。
母亲死前念叨过老道。说自己七岁开始,给爹娘、两个哥哥洗衣服,没得过一句夸,嫁人后,还是洗全家,你爹嘴里也没好,觉得是女人应该的。倒是老道每回都千恩万谢,是这辈子唯一夸过她的人。她死了,向他报一声。
母亲火化,彭辉没去道观,怕这么多年过去,老道不在了,寻不到人,更伤心。
十六岁的彭辉进入小黑屋,有些兴奋,会不会跟幼儿园的一样?过去五分钟,感觉屋里多出个人,趴地面喘气,爬上墙……
毛骨悚然了十分钟,忽然发笑。
长大的好处,是比童年多了自省能力。察觉出怪音是自身发出,半米外的喘气是自己呼吸,爬墙响动是自己衣服摩擦。人,如此不熟悉自己,造出鬼境。
索性睡觉……恍然身在道观,童年见的老道在一座舍利塔前扫地。昨夜大雨,塔脊上一只瓦质神兽被雷劈下。老道认出他,拾起神兽:“拿去玩吧。”
彭辉接过,讨教小黑屋经历。没察觉自身响动前,真切感知室内还有一人,距离多远、爬上哪面墙,非常具体。既然这个人是我造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是我造的?
老道回答:“我也是你造的。”
彭辉醒后,警察放了他,车上佛爷被查出。
回家,找出积累的肥皂片——肥皂越洗越薄,小成纸角,穷户仍不舍得扔。累积多片后,捏合成大块,可再洗衣——捏出梦里老道给的神兽。
拿到工艺美术用品店问,这个狗一样蹲着的是什么东西,回答:“叫尊,蹲着的‘蹲’字便来自它。一切猛兽的祖宗,谁凶吃谁。”
以我为尊,谁凶吃谁——彭辉自知了命运。
父亲单位还是动善心,让彭辉别上学了,顶替父亲工作,家里不至于吃不上饭。彭辉拒绝,指向妹妹:“她该过更好的生活,吃西餐穿皮鞋。”
单位领导火了,骂他发白日梦。彭辉:“已经知道了,活着,是场梦。您等着,瞧我怎么发这梦。”
两个月后,彭辉独身来警局,请允许他进小黑屋清洗地面,烧炷香。值班警员打电话汇报,上级指示:让做,看他生什么事。
真是打扫卫生。彭辉走后,闻着小黑屋里的香味,值班警员莫名其妙。彭辉已经成为需要慎重对待的人,南北城前所未有的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