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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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索要我的信件和报纸时,作为我写给菲洛斯小姐的那张便条的答复,她交给我一封短信,上面说阿尔罗伊·基尔先生希望我能在下午1点15分到他在圣詹姆斯街的俱乐部。因此,在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我一路闲逛着到了我自己的俱乐部,喝了一杯鸡尾酒,因为我非常确信罗伊是不会请我喝的。然后,我到了詹姆斯街上,无所事事地打量着商店里的橱窗,因为我还剩下几分钟(我不想让自己太准时),便走进克里斯蒂拍卖行看看有什么我能看上眼的东西。拍卖已经开始,一群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彼此间正传递着几块维多利亚时期的银币,拍卖师那感到厌倦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动作,用嗡嗡的声音咕哝着:“出价10先令,11先令,11先令6便士……”6月初的天气很不错,国王街上的空气很明净,这让克里斯蒂拍卖行的墙上贴着的那些画显得很昏暗。我走出了拍卖行。人们在街上走着,脸上露出一副悠闲的样子,仿佛日常生活中的闲适已经进入了他们的灵魂深处,在纷杂的事务的间隙,他们突然想停下来看看生活的面目,这想法也让他们自己觉得莫名其妙。

罗伊所在的俱乐部很安静,门厅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守门人和一个服务员。我突然有一种悲哀的感觉,似乎这儿的成员都去参加饭店领班的葬礼了。我说出了罗伊的名字,那位服务员便领着我走进一条空荡荡的走廊,让我把帽子和手杖留在那儿,然后又带我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大厅,大厅墙面上挂着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政治家的照片。罗伊从一把真皮沙发椅上站起来,热情地欢迎了我。

“咱们就直接上去吧,好吗?”他说。

我猜得没错,他没有请我喝鸡尾酒,我暗自赞赏自己的精明一番。他领我登上一组铺着厚地毯的富丽堂皇的楼梯,一路上我们没碰到什么人。我们走进贵宾餐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餐厅相当大,很干净,四墙也很白,有着一扇亚当式[32]的窗户。我们挨着窗户坐下,一位端庄的侍者把菜单递给我们,上面有牛肉、羊肉、冷鲑鱼、苹果馅饼、大黄馅饼、鹅莓馅饼等——菜单上的东西都是老一套。我的目光从上到下在上面扫视着,想起街角那些餐馆里头的法国菜、生活的喧闹气息和穿着夏季连衣裙的涂脂抹粉的漂亮女人时,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推荐小牛肉和火腿馅饼。”罗伊说。

“好的。”

“凉拌菜我自己拌。”他用一种随便却威严的语气告诉侍者,之后目光又在菜单上扫视了一番,这才大方地说,“再要点儿芦笋怎么样?”

“很好。”

他的风度变得有点儿贵族气了。

“两份芦笋,告诉厨子,让他亲自挑。想喝点儿什么吗?来杯莱茵河白葡萄酒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儿的莱茵河白葡萄酒。”

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之后,他便让侍者把管酒的服务员叫来。对他那种威严却十足礼貌的态度,我只能表示钦佩。你会觉得一位有教养的国王派人去叫他的陆军元帅时,才会有这样的气派。那位管酒的服务员,身材胖大,穿着一身黑衣,脖子上挂着代表他职务的银链条,手里拿着菜单匆匆走了进来。罗伊朝他点点头,亲切的态度中露着随意。

“你好,阿姆斯特朗,我们想来点儿莱茵白葡萄酒,21年的[33]。”

“好的,先生。”

“存酒还多不多?很多是吗?知道吗,这种酒我们再也弄不来了。”

“恐怕是这样的,先生。”

“嗯,不过也用不着自寻烦恼,是不是阿姆斯特朗?”

罗伊看着这位服务员,面露微笑,表情轻快而真诚。这位服务员长期以来跟俱乐部的会员打交道,知道这句话是需要一个回答的。

“是的,先生。”

罗伊哈哈大笑起来,眼睛朝我看着。阿姆斯特朗这人还挺有性格。

“嗯,把它冰镇一下,阿姆斯特朗。别太过了,知道吧,刚好就行。我想让我的客人瞧瞧咱们这儿的人办事都很在行。”说完,他转向我,“阿姆斯特朗跟我们共事48年了。”等管酒的这位服务员走了,他对我说:“希望你别介意来这儿。这地方很安静,咱们能好好交谈一番。距离上次聊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瞧上去身体还蛮健康的。”

这番话将我的注意引到了罗伊的相貌上。

“比你可差远了!”我答道。

“这都是正派、清醒而神圣的生活的结果,”他大笑着说,“大量的工作,大量的锻炼。高尔夫怎么样?抽空咱们去玩一局。”

我知道,罗伊打比赛的时候是从不让人的;我还知道,再也没有比陪我这么平庸的选手浪费掉一天的时间更让他觉得没意思了。不过我觉得接受一个意象这么不明确的邀请并无大碍。他简直是健康的化身——他的卷发已经变得十分灰白,却很适合他,并让他那张真诚黝黑的脸显得年轻了;他那双真诚地注视这个世界的眼睛,明亮而清澈。他的身材不像年轻时那样修长了,所以当侍者把面包卷为我们端上来,他却向人家要黑麦饼干时,我并未感到吃惊。他的微胖只是增加了他的尊贵,并为他的言行增添了分量。因为他的动作比过去多了一份沉稳,你有了一种信任他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让你觉得很舒服。他的身体将椅子填满了,是那么敦实,你几乎觉得他就像是在一座纪念碑上坐着。

刚才我把他跟侍者的那番交谈跟你们做了汇报,我不知道这番话是否像我希望的那样,表明了“一般说来,他的谈话既不精彩也不诙谐”这一点,可那番话他说得很流畅,另外他总是笑声不断,以至于有时候会让你产生一种幻觉:他说的那些话真的很有趣。他从来都不惜言辞,能够用一种很放松的语调谈论时下的话题,避免让他的听众有任何的紧张感。

很多作家因为专注于词语养成了一种坏习惯:交谈时选词非常谨慎。他们小心谨慎地组织句子,他们是在无意识下这么做的,说的那些句子刚好是那个意思,意思不多也不少。对上流社会的那些人来说,词汇量被精神上的简单需要限制了,跟他们交谈会感到有些难于应付;所以他们在寻找同伴时是犹豫不决的。跟罗伊在一起时,这种拘束感永远不存在。他能用通俗易懂的词语跟跳舞的皇家近卫军士兵交谈,也能跟参加赛马会的伯爵夫人用其马童的语言交谈。他们谈起他的时候热情而放松,说他一点儿都不像个作家。再没有哪句恭维话比这句更让他高兴了。聪明人总是用一些现成的词组(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跟任何人无关”这个词组是最常见的)、流行的形容词(比如“神圣的”和“让人害羞的”)和只有生活在某个特定的群体中才会明白其意思的动词(比如“用胳膊肘轻轻推[34]”),这让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谈变得轻松、亲切而富有活力,并让交谈者免于思考。美国人是地球上最有效率的人,他们已经把这种手法提升到了完美的程度,并发明出了一系列的范围极广的精辟而平庸的词组,以至于在进行有趣而活泼的交谈时,一刻也不用去想他们正在说的是什么,这样一来他们的思想就不受约束了,从而能够去思考大买卖和通奸这类“更重要”的事。罗伊的脑子里存储着大量的使用范围极广的词组,他当机立断选词时总是准确无误,这恰如其分地给他的演讲增添了色彩。他每次在用某个新词的时候,总是怀着某种清晰可见的渴望,就好像他那富有创造力的脑子刚刚把它发明出来一样。

他谈这谈那,谈到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和最新的书,还谈到了歌剧。他的神态非常轻松愉快。他一直很热情,可今天他的热情却让我大吃了一惊。我们彼此间见面次数极少,为此他感到遗憾,他又真诚地(真诚是他身上最讨人喜欢的特点之一)告诉我他有多喜欢我,对我的评价有多高。我觉得我不应该不去迎合这种友好。他问到了我正在写的书,我也问了他正在写的书。我们告诉对方谁也没有获得应该获得的成就。我们吃了小牛肉和火腿馅饼,然后罗伊告诉我他是如何配凉拌菜的。我们喝着莱茵白葡萄酒,啧啧地咂着嘴唇。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谈到正题。

我无法相信在这伦敦社交活动最繁忙的季节,阿尔罗伊·基尔会在一位既不是评论家、又在任何地方没有影响力的同行作家身上浪费一个小时的时间,不论是为了谈论马蒂斯[35]、俄国芭蕾舞,还是马赛尔·普鲁斯特[36]。还有,在他快乐的背后,我隐约感到一点忧虑。倘若我不知道他现在很富裕,便会怀疑他要向我借100英镑。看起来就算是午饭吃完了,他也不会找到一个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的机会。我知道他为人谨慎。或许他觉得,分开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面最好用来建立友好关系,因而准备把这顿美味而丰盛的饭菜看作是仅仅投到池底诱鱼用的钓饵。

“去隔壁喝杯咖啡怎么样?”他说。

“如果你愿意。”

“我觉得那儿要更舒服些。”

我跟着他进了隔壁的房间,里头要宽敞得多,有大皮沙发椅和大沙发,桌子上放着报纸和杂志。在一个角落里,两位上年纪的绅士正在低声交谈。他们用不友好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可这并未阻止罗伊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

“你好,将军!”他大声喊道,然后愉快地点了点头。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好天气,盼着能对圣詹姆斯街跟历史上的联系多些了解。我觉得很惭愧,竟然连街对面的俱乐部的名字都不知道,又不敢问罗伊,生怕他鄙视我:竟然对每位高雅人士都知道的东西一无所知。他把我叫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就着我的咖啡喝杯白兰地。我谢绝之后,他却一直坚持——他说这家俱乐部的白兰地是很有名气的。我俩挨着在一张靠近壁炉的沙发上坐下来,然后点上了雪茄。

“上次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来伦敦时,就是在这儿跟我吃的午饭。”罗伊漫不经心地说,“我让他老人家品尝了一点我们的白兰地,他很满意。上周末我一直跟他的遗孀待在一起。”

“是吗?”

“她多次让我代她问候你。”

“她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哦,是的,她的确记得。六年前你在她家吃过饭,对不对?她说老人见到你很高兴。”

“我觉得她倒没有太高兴。”

“哎呀,你真是大错特错了。当然了,她得非常谨慎才行。老人烦透了那些想见他的人,她得让他省着点用力气。她老是担心他用力过度。想想真是让人觉得惊叹,她让老人活到了84岁而且智力不衰。他死以后,我见过她多次。她太孤独了。可话说回来,她毕竟全心全意照顾了他25年。知道吗,这可是奥赛罗干的活儿[37]。我真的为她感到难过。”

“她还相对年轻。我想她有可能会再婚。”

“哦,不,她不会这么做的,那样的话就太糟了。”

我们抿白兰地的时候,谈话有一个微小的停顿。

“你肯定是在德里菲尔德还不出名时就认识他、而且仍然在世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过去有段日子你经常见他,对吗?”

“有些往来。那时候我还几乎是个小孩子,而他已是个中年人。你知道,我们并不是志趣相同的朋友。”

“或许不是,可你肯定知道他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我想是这样。”

“你想过写回忆他的文章吗?”

“天啊,没想过!”

“你不觉得该写吗?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维多利拉时代的最后一位作家,他是个巨人。他的小说完全可以跟最近这一百年写出的任何一部作品一样成为经典流传下去。”

“不见得吧,我总觉得他写的那些东西很乏味。”

罗伊看着我,眼里闪着笑意。

“你怎么能这么说!不管怎样,你得承认,持有你这种观点的人毕竟是少数。不瞒你说,他的小说我读过不止一两遍,而是六七遍,而且每次读的时都觉得比上次感觉更好。悼念他的那些文章你读了吗?”

“读了几篇。”

“观点惊人地一致。每篇我都读了!”

“倘若那些文章说的都是一回事,这么做岂不是很没有必要吗?”

罗伊愉快地耸耸他那硕大的肩膀,却没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泰晤士报文学增刊》[38]上的文章很妙。如果当时老人能读到,会对他有些好处。我听说下期的《季刊》上要刊登一篇关于他的文章。”

“我还是觉得他的小说很乏味。”

罗伊宽容地笑了笑。

“那些有分量的观点,你一个也不同意。你这么想的时候不会觉得有点不安吗?”

“没觉得有多不安。迄今为止,我已经写了35年了,你想象不到我见过多少被人们交口称赞的天才,这些人享受了一两个小时的辉煌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想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死了?被关进了疯人院?还是藏在了办公室里头?我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偷偷摸摸地把他们的书借给了某个偏僻乡村里的医生和老处女;我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是某些小旅馆中的伟大人物。”

“哦,是的,他们都是些昙花一现的人。我了解这些人。”

“可你还发表过关于他们的演讲。”

“必须的嘛。一个人要是有能力的话,还是想帮他们一把的,也知道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该死,不过话说回来,德里菲尔德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作品的收藏版共计37卷,最后一套在苏富比拍卖行出现时拍出了78英镑的高价。这是不言自明的。他的销售收入逐年稳步增加,去年卖得最好。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上回我去那儿时,德里菲尔德太太把他的账户给我看了。德里菲尔德已经获得了大众的认可。”

“谁能肯定?”

“嗯,你不是觉得你可以吗?”罗伊酸溜溜地回答。

我没生气。我知道我正在激怒他,这让我觉得很高兴。

“我觉得我小时候形成的那些基于本能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告诉我卡莱尔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可我发现《法国大革命》和《旧衣新裁》读起来十分枯燥乏味,对此我觉得很惭愧。现在还有人读它们吗?我觉得别人的观点肯定比我的要好,便说服自己让自己觉得梅瑞狄斯很了不起。其实,我发现他是个做作、啰唆、虚伪的人。现在有很多人也这么认为。因为他们告诉我欣赏沃尔特·佩特[39]能够证明我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我便赞赏沃尔特·佩特,可是天啊,《马利乌斯》可把我给烦透了!”

“哦,是,我觉得现在没人读佩特了,还有,当然了,梅瑞狄斯已经彻底衰败了,卡莱尔是个做作、空话连篇的人。”

“你不知道30年前他们被赋予的不朽地位瞧上去有多稳固。”

“你就从来没判断失误过吗?”

“失误过一两回。当初我对纽曼[40]的评价还不及现在的一半,对菲茨杰拉德[41]的那叮当作响的四行诗[42]的评价又太高了。当初歌德的《威廉·梅斯特的学习时代》我读不下去,现在我却认为是他的杰作。”

“哪些作品是你当初评价很高,现在仍然评价很高的?”

“嗯,《项狄传》[43]、《阿米莉亚》[44]和《名利场》,《包法利夫人》、《帕尔玛修道院》[45]和《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华兹华斯、济慈和魏尔兰[46]。”

“我觉得这些作品并不是特别具有原创性,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你这么说。我也觉得这些作品并不是特别具有原创性。可你刚才问我,我为什么相信自己的判断,我这才试着向你解释的。不论当时我因为羞怯和碍于有教养的人的观点说过什么,我真的不欣赏当时某些令人钦佩的作家,结果似乎证明我是对的。当时我真正直觉上喜欢的东西,倒是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这在我个人方面和评论界一般的看法方面都是如此。”

罗伊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杯底,至于是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咖啡,还是想找点话说,我就不清楚了。我瞥了一眼壁炉台上的钟,马上我就可以告辞了。或许我猜错了,罗伊请我来只是想跟我闲聊莎士比亚和玻璃碗琴[47]。我为我把他想得那么不厚道而谴责自己。我关心地看着他。倘若那真是他请我吃饭的唯一目的,那他肯定觉得累了或者失去信心了。倘若他对什么都没兴趣,那只可能是,至少此时此刻,这世道让他有些受不了了。但他瞧见我看钟,便开口说道。

“一个人坚持写书60年,一本接一本地写,读者的人数又在不断增加,这人身上肯定有某种值得关注的东西。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否认这一点。别忘了,在芬尼大院[48],有几个书架可是摆满了德里菲尔德的著作的每一种文明国家语言的译本。当然了,我愿意承认,他写的很多东西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儿过时了。他是在一个糟糕的年代里成名的,总是偏向于写一些冗长乏味的东西,他作品中的大部分情节都很夸张。不过他的作品中有一样东西你得承认——美。”

“是吗?”我说。

“说一千道一万,这种东西才是唯一有价值的。德里菲尔德作品的每一页上无不充满了美。”

“是吗?”我说。

“他80岁生日那天我们都去了,并为他送去了一幅肖像,真希望当时你也在场。那场面的确令人难忘。”

“我在报上看过报道了。”

“知道吗,去的不只是作家,那简直是一次各个行业代表的聚会——科学界的、政界的、商界的、艺术界的,那么多名人聚在一起,从黑马厩火车站的火车上下来,那种场面很难见到。首相给老人颁发荣誉勋章的那一刻极其动人。他做了动人的演讲。实话告诉你吧,那天很多人的眼里都含着泪花。”

“德里菲尔德哭了吗?”

“没有,他出奇地平静。他保持了一贯的样子——很害羞,你知道,又很安静,很有礼貌,满怀感激就不用说了,却又有点招人烦。德里菲尔德太太不想让他过于劳累。我们进屋吃午饭的时候,他独自待在书房里,她用盘子盛了点吃的给他送了进去。趁别人喝咖啡的时候,我溜了过去。他正一边抽烟斗,一边看那幅肖像画。我问他觉得怎么样,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他问我该不该把假牙拿出来,我说不行,一会儿代表们要进来跟他道别。然后我问他觉不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奇怪,’他说,‘非常奇怪。’其实,我觉得他的身体不行了。晚年他成了一个邋遢的食客和一个邋遢的吸烟者——装烟斗的时候烟丝落得浑身都是。德里菲尔德太太不想叫人家看到他这个样子——不过,当然了,对于我,她是不介意的——我给他收拾了一下,之后大家就进来跟他握手告别,我们就回城了。”

我站了起来。

“嗯,我真的要走了。见到你真高兴!”

“莱斯特画廊[49]有个预展,我正要去。那儿的人我认识。要是你愿意看的话,我带你进去。”

“你真是太好了,可他们送了我一张请帖。不,我觉得我不会去。”

我们下了楼梯,我把帽子拿上。出门来到街上时,我转身朝皮卡迪利大街[50]的方向走,罗伊说:

“我陪你走过去,”说着他跟上了我的步子,“你认识他的第一任妻子,对吗?”

“谁的?”

“德里菲尔德的啊。”

“哦!”我把他给忘了,“记得。”

“熟吗?”

“还算熟。”

“我觉得她人很坏。”

“这个我倒是没印象。”

“她肯定是再普通不过了。她是在酒店里做服务员的,是不是?”

“是的。”

“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娶她。我一直听说她对他极为不忠。”

“是极为不忠。”

“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我笑着说,“她长得倒挺招人喜欢。”

罗伊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一般人可不是这个印象。”

我没应声。我们到了皮卡迪利大街,停下了。我把手伸向罗伊。他握了握我的手,可我觉得他不像平时那么高兴了。我觉得他对我们这次会面感到失望了,至于原因是什么,我想不出来。总之,他想让我做的事,我没有做,因为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他没有给我任何的暗示。我缓步在丽兹酒店[51]的拱廊下走过,又沿着公园的栏杆走去,然后来到了半月街的对面,路上我一直在想我的态度是不是比平时更让人觉得反感。很明显,罗伊觉得这个时候叫我帮他个忙不太合适。

我走上了半月街。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喧闹过后,这里的平静叫人觉得舒适。这条街的平静,让人心生一种敬畏。这里多数房子是出租公寓,不过广告可不是胡乱挂个粗俗的牌子就算了的。有的房子门前挂着一个抛光的铜牌,就像医生的诊所牌,表明有公寓出租;还有的把“出租公寓”用整洁的字体写在了扇形窗上,有一两户还夹带着小心地把户主的名字写在了上面,要是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裁缝店或者放债人的家。杰明街上拥挤的交通在这里是看不到了,那里也有房子出租,可时不时总会有辆无人照管的漂亮汽车停在某个门口,而在另一个门口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女士。

你会有种感觉:住在这儿的人不像杰明街上的人那么闹腾,也不像住在那儿的人那样名声不大好。这里没有早晨忍着头痛起来,喝上一杯据说具有戒酒功效的烈性酒的赛马迷,有的是每年来住六个星期、参加伦敦社交季的受人尊敬的乡下女士和属于某些不轻易接受新会员的俱乐部的年迈绅士。你会觉得,这些人每年都会来同一栋房子租住,说不定房东还在某户人家里做仆人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他了。我的房东菲洛斯小姐就在某些极好的地方做过多年的厨子;不过,要是你没有亲眼见过她去牧羊人市场买东西,是决不会猜到这个的。她的身材不臃肿,脸不红,身上也不穿工作服,一点儿都不像人们想象中的厨子的模样。她长得很瘦,身材非常笔挺,衣裳整洁而时尚,虽然已是人到中年,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种坚毅。她的嘴唇是抹过口红的,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言语不多,有些愤世嫉俗,在花钱上面又大手大脚的。

我租住的房子在一层,起居室用一张古旧的带大理石花纹的纸裱糊过,墙面上有些罗曼蒂克式的水彩画,画的是骑兵们和他们的妻子挥手告别的情景,以及在庄严的大厅里享用盛宴的年迈骑士,花盆中栽种着大丛的蕨类植物,扶手椅上的皮子早就褪色了,屋子里弥漫着一种18世纪80年代的气息,很有趣味。朝窗外望去时,我本以为会看到一辆私人马车,却看到了克莱斯勒牌的轿车。窗帘是厚厚的红棱纹平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