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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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伊莎贝尔进客厅的时候,发现有人顺道来喝茶。有两个身居巴黎的美国女人,穿着漂亮且质地精良的礼服,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钻石手镯,手指上戴着昂贵的戒指。尽管其中一个的头发染成了深棕色,另一个的是不自然的金黄色,俩人却长得出奇的像。她们有着同样的用睫毛膏涂得厚厚的睫毛,同样的涂得闪亮的嘴唇,同样的搽着粉的脸蛋儿,同样的通过忍受极大的痛苦才得以保持的修长身材,同样的轮廓分明的五官,同样的透着饥渴的躁动不安的眼睛,让你只会觉得她们的生活就是一场与渐逝的美貌所进行的殊死决战。她们响亮、刺耳,一刻也不停歇地说着蠢话,好像是担心万一有片刻的沉默,她们的语言系统就会停止运转,搭建起来的人工建筑就会坍塌。在场的还有一位美国大使馆的秘书,文雅且安静,因为他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看就是个深谙世故的人。另有一位又小又黑的罗马尼亚王子,一直在点头哈腰的,有一双很冒失的黑眼睛和一张刮得很干净黝黑的脸,始终在上蹿下跳地递茶杯,传递装有糕饼的盘子,点烟,不知羞耻地向在场的人分发他那最讨人喜欢、最粗俗下流的恭维话。他正在为他从献媚对象那里收到过的和希望收到的所有宴会邀请吃苦头。

布拉德利太太坐在茶桌旁,履行着作为女主人的职责,还是一贯的友好平静,却透着几分冷漠,穿着打扮是按艾略特的意思来的,却觉得对这种场合来说显得太过庄重了。她对她哥哥的客人是怎么想的,我只能靠想象。我始终对她了解甚少,因为她从不与人交往。她并不是个愚蠢的女人;在外国的首都待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各色人等数也数不清,我觉得她用那个生她养她的弗吉尼亚小镇的标准很精明地对这些人进行了判断。我想她从观察他们的滑稽表演中获得了一定量的快乐,我觉得她对他们的派头和优雅的重视程度,并不比她从一开始(不然她就不会读了)就知道的会有一个幸福结局的某部小说中的人物所承受的痛苦多多少。巴黎、罗马、北京对她那崇美主义的影响,正如艾略特那虔诚的天主教信仰对她那坚定却并非不相称的长老会信仰的影响,完全不存在。

伊莎贝尔年轻漂亮、高大强壮、活力十足,将一股新鲜的气息带进了这俗丽的气氛中。她好似一位年轻的人间女神飘然而至。那位罗马尼亚王子赶紧站起来,为她拉过一把椅子,然后点头哈腰地不停改换着他的位置。两位美国女士嘴唇上带着过度的令人愉悦的笑意,把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把她的衣服的每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或许在面对她那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时,她们突然感到了一阵沮丧。那个美国外交官看到她让她们显得那么虚伪、那么憔悴,忍不住暗自一笑。但伊莎贝尔倒觉得她们很尊贵;她喜欢她们那鲜艳亮丽的衣服,名贵的珠宝,她们那老练的优雅姿态也着实让她羡慕了一会儿。她怀疑自己是否也能达到她们那种至高无上的尊贵姿态。当然了,那个罗马尼亚小个子是十分可笑的,却很讨人喜欢,尽管他说的那些恭维话并非发自真心,听着却很悦耳。她进来的时候打断的谈话继续进行着,他们说得很有兴致,都深信自己说的话是值得说的,让你几乎认为他们好像真的在说什么正经事。他们谈到了去过的和要去的宴会。他们闲扯着最近的丑闻。他们把朋友剥得体无完肤。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的名字从他们嘴里很随意地说出来。他们好像谁都认识。他们好像什么秘密都知道。他们几乎是同时扯到最近上演的戏剧、最新的裁缝、最新的画家和最新的首相的最新的情妇上来。你会觉得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伊莎贝尔心醉神迷地听着。她觉得这一切真是太文雅了。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置身在文雅的事物中,她感到极其兴奋。这才是真实的。这背景真完美。宽阔的房间,地上铺着萨伏纳里地毯,富丽的镶板墙面上挂着漂亮的油画,他们坐着的镂花的椅子,无价的镶嵌细工的家具,比如柜子和供盛会使用的桌子,按价值来说,每样东西都可以进博物馆,这间屋子肯定花了一大笔钱,不过值得。它的美和富丽从未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因为她仍清晰地记得那间破旧的旅馆房间,那张铁床,那把她曾坐过的硬且不舒服的椅子,可拉里觉得那间屋子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里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阴郁,令人厌恶。想起来她的身体不由得颤抖。

宴会散了,只剩下了伊莎贝尔、她母亲和她舅舅。

“魅力女人,”艾略特把那两个浓妆艳抹的像婊子一样的女人送到门口以后回来说,“她们刚来巴黎定居那会儿我就认识她们了。我做梦都没想到她们竟出落得这么好。我们国家的女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真让人吃惊。另外,你现在几乎看不出来她们是美国人,而且还是中西部的美国人。”

布拉德利太太挑挑眉毛,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这么说你,我可怜的路易莎,”他尖刻又深情地说,“尽管天知道,你有很多机会。”

布拉德利太太噘噘嘴。

“恐怕我让你失望了,艾略特,但实话跟你说吧,我对我现在这个样子很满意。”

“天性不同,爱好也不同。”艾略特嘟囔道。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们我已经和拉里解除了婚约。”伊莎贝尔说。

“啧啧,”艾略特叫道,“这给我明天的午餐桌上带来了麻烦。事到临头你才通知我,这么短的时间,我到哪儿找人去?”

“哦,他明天照样来吃午饭。”

“你们解除了婚约之后?这事听上去简直太违背常规了。”

伊莎贝尔咯咯笑了。她盯着艾略特,因为她知道母亲正在盯着她,她不想迎接她的目光。

“我们没吵架。今天下午我们把这事详细谈了,最后认定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他想在巴黎继续住下去。他说要去希腊。”

“去那儿干什么?希腊又没有社交。说实在的,我个人觉得希腊艺术并不怎么样。希腊文化中有些颓废的东西很吸引人。但菲狄亚斯[1],不行,不行。”

“看着我,伊莎贝尔。”布拉德利太太说。

伊莎贝尔转过身去,嘴唇上露着一丝笑容,面对母亲。布拉德利太太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却只是“嗯”了一声。她看出来了,女儿并没有哭;她看上去平静而泰然。

“我觉得你摆脱了这桩婚事也好,伊莎贝尔。”艾略特说,“我愿意尽力成全你们,却从不认为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其实他配不上你,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很清晰地表明,他永远不会有出息。凭着你的美貌、你的出身,你完全可以追求一桩更好的婚姻。我觉得你做得很明智。”

布拉德利太太瞥了女儿一眼,眼神中不无焦虑。

“你不是因为我才这么做的,对吗,伊莎贝尔?”

“是的,亲爱的,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注释:

[1]公元前5世纪希腊雕刻家,主要作品有雅典卫城的3座雅典娜纪念雕像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内的宙斯坐像,原作均已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