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某处或无处?
外面艳阳高照,但我不确定今天天气会不会一直这样好下去。我低下头凝视手上泛着奶白色光泽的蓝宝石戒指,想看看里面的星星是不是清晰可见。可那宝石比我想象的还要模糊,于是我从早餐桌上起身,走到窗户边细看。昨晚下了很大的雨,草地上有一只画眉正费力地把嘴探入一只蜗牛的壳里。
当我转动戒指欣赏里面的星星在阳光下的反光时,突然发现那雾一般的奶白色蓝宝石上浮现出一双机警的黑色眼睛,正牢牢地注视着我。我吓得把戒指掉到了地上,再捡起来时,那双眼睛又不见了。这时太阳突然变暗,一层黑色的雾气遮住了它,一两分钟后,整片天空乌云密布。空气变得闷热,突然起了一阵狂风,片刻后又划过一道闪电,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雷声,大雨紧随而至。
我开了窗,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这时我远远望见一只乌鸦正穿过草地向我走来,他迈着庄重严肃的步子,完全不在意那倾盆的大雨。我一边猜想他是谁,一边暗自庆幸我现在在一楼,是安全的。同时我又莫明其妙地感觉到,如果我不小心谨慎,一定会有事发生。
他离我越来越近,向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振翅一飞,落到我的窗台上。接着他跨过窗框,跃至房间里,并走到门前。我以为他又要去藏书室,就跟着他,并暗自决定,如果他又要上楼,那我就不跟上去。可是他转过身,不是朝向藏书室,也不是朝向楼梯口,而是向通往一块小草坪的小门走去。这块草坪位于一个隐蔽的角落,刚好在这栋四处延伸的老宅子的两个部分之间。我赶快走过去帮他开门,他走入藤蔓覆盖的门廊,站在那里看着仿佛很多细流汇聚的巨大雨幕,而我站在他身后的门里。又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又是一声更长的来自更远处的雷声。他扭头看着我,好像在说:“听到了吗?”然后又转回去看天,好像还很满意这样的天气。他的姿态举止和他转头的样子与人如此神似,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对虫子来说真是好天气啊,瑞文先生!”
“是的,”他回答,声音还是跟我以前听到的一样那么沙哑,“这天气很方便虫子从地里钻进钻出!”“天王星上的大草原现在一定也很热闹呢!”他又说,边说边看着天上,“我猜那里现在也在下雨,上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为什么下雨就会很热闹?”我问。
“因为那里的动物都是在地下钻来钻去的,”他说,“——就像这里田鼠和鼹鼠一样——它们将来也都会是那样。”
“冒昧地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去过就会知道,”他回答,“那真是一片惊人的景象,等你看惯了就会发现。每当地面起伏一次,就会有一只野兽出来活动。你也许会想到长毛象或者恐象[29],但其实那里的动物跟这个世界的完全不同。当我第一次看到一条本来在干沼泽出没的大蛇扭动着爬出来时,我自己都几乎吓了一跳。它的头那么大,颈部还有鬃毛!还有那双眼睛!——这雨快停了,下一声雷声后它就会即刻停止。看吧!”
他话音未落,又一道闪电划过,半分钟后雷声响起。然后,雨停了。
“我们该走啦!”乌鸦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门廊。
“去哪?”
“去我们该去地方,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已经回家了?我说过,你要真的到家了才可以随意进出。”
“可我不想去。”
“那也没用——至少没什么大用,”他说,“这边走。”
“我觉得待在这儿挺好的。”
“你觉得好,但其实不是。来吧。”
他从门廊跳到草地上,然后转过身来等着我。
“我今天不会离开这座房子的。”我继续嘴硬。
“你一定会到花园里来!”乌鸦这样回答。
“我不想跟你争执了。”我边说边从门廊边走开。
太阳破云而出,雨滴在草叶上闪着光。乌鸦已经走到了草地上。
“你会把脚弄湿的!”我喊道。
“还会把嘴弄脏。”他说完马上把嘴深深地插入草地里,随即叼上来一条很大的还在扭来扭去的红色虫子。他头一扬,把虫子甩向空中。那虫子伸开一双华丽的红黑色大翅膀,往天空飞去。
“啧!啧!”我叫道,“乌鸦先生你搞错啦,这些地里的蠕虫可不是蝴蝶的幼虫!”
“没关系,”他声音沙哑地说,“总会有只变成蝴蝶的!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了,而是教堂的司事,就在……在某个教堂墓地——墓园,更确切地说是在……在……管它在什么地方!”
“我明白了!你就是不能让你的铁锹安生一会:没什么东西可埋的时候,你就把地底的东西挖出来!不过,在你让它飞起来之前,应该留心挖出来的是什么!我们不能让任何生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怎么来的!”
“为什么?”
“因为不这样的话,它就会变得骄傲,看不到那些比它更强的。”
当一个人犯傻时,他自己可是意识不到的。
“那么这些虫子来自哪里?”乌鸦问,他好像突然间有了好奇心。
“这问题问的,当然是来自地里,你刚刚不是看到了吗?”
“是的,刚刚!但是它们不可能一开始就在那里——因为那东西可永远不会回到地里!”他说着并抬起头看天。
我也抬起头,可是除了一小片乌云什么也看不见,那乌云的边缘是红色的,好像是落日的余晖染红的。
“不会这么快太阳就下山了吧!”我感到很惊讶。
“啊,那可不是太阳下山!那红色是虫子发出来的。”
“你看到吧?如果一个生物忘记了它是怎么来的,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有些激动地叫道。
“忘本当然是好的,如果它想飞得更高、长得更大的话!但我确实只是教它们去寻找生命的开端。”
“你会让天空布满虫子吗?”
“对,那就是教堂司事的职责。要是其他神职人员也承认这一点就好了!”
他又把嘴伸进柔软的草皮下,叼出一条扭动的虫子,把它抛向天空,让它飞走。
这时我扭头望向身后,忍不住惊叫出声。我刚刚才郑重声明绝不离开我的房子,现在却已身在这陌生的世界!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待我,乌鸦先生?”我很生气,“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自由人?”
“一个人的自由度完全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你无权让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有那个意愿,你就会发现没有人能逼你。”
“你冒犯了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根本权力!”我还想抗议。
“如果你曾是一个独立个体,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对你就不会是冒犯,所以现在我也没有不公正地对待你。不过你现在正开始变成一个独立个体了。”
我四周松树林环绕,而我的眼睛已经开始在树林深处搜寻,希望找到那一点神秘莫测的光亮,从而找到回家的路。可是啊,我怎么还能把那个地方叫作“家”,现在那里的每扇门、每扇窗都通向另一个世界,即使在花园里也不能幸免!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让我告诉你,其实你并没有离开你的家,你的家也没有离弃你,也许这会让你好受点。同时,你的家无法限制你,你也不会被禁锢其中!”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我到底在哪里?”
“在七维空间里,”他回答时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尾巴也摆了一下,“你现在最好紧跟着我,小心会伤到其他人!”
“这里除了你没有其他人好伤害,乌鸦先生!而且我要说我现在还真挺想揍你的!”
“你看不到其他人,这正是危险的信号。你看见你左边那棵大树了吗?大概三十码远。”
“当然看到了,怎么会看不到?”我在试探他。
“十分钟前你没看到,现在你又不记得它的位置了!”
“我记得。”
“那你说它在哪儿?”
“哪儿?就在那儿啊!你明明知道!”
“那儿是哪儿?”
“你尽拿些蠢问题来烦我!”我忍不住叫起来了,“我真是受不了你了!”
“那棵树就在你厨房的壁炉前,直长到几乎跟烟囱那么高。”
“现在我知道了,你故意在耍我!”我嘲弄地一笑。
“你昨天从你的蓝宝石星星里看到我,难道也是我在耍你?”
“那是今天上午,不到一个小时之前!”
“我帮助你开拓眼界的时间可不只那么长,韦恩先生,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你那是在故意愚弄我!”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请原谅,可是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愚弄你!”
“我没打算愚弄我自己。”
“你错了。”
“哪里错了?”
“你拒绝承认自己其实已经犯傻了。你不接受事实,这就让你自己变成了一个傻子。因为这一点,你将使自己受到惨痛的惩罚。”
“我怎么错了,再说一遍?”
“你错在信了并不真实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要走到树的另一边,我就要穿过厨房的火炉?”
“当然。其实你最先穿过的应该是早餐室里坐在钢琴旁的那位女士,就是玫瑰花丛附近的那位。你会把她吓得跳起来!”
“我家里哪有女士!”
“是吗,你的管家不是一位女士吗?在那个大家都是仆人、个个穿着制服的地方,她可是很重要的人物!”
“可她不会弹钢琴!”
“但她的侄女会弹。而且她就在那里,那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也是一流的音乐家。”
“不好意思,我实在忍不住要打断你,在我看来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你要是能听到那音乐就不会这么说了!钢琴里还放着长长的野生风信子花冠,就在琴弦之间。花的芳香使她的弹奏都有了一种特别的甜蜜气息!哦,原谅我,我忘了你耳聋听不见!”
“两个物体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不能吗?我之前忘了!现在我记起了,他们确实是这么教的。但那是一个大谬误——是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所犯下的大错之一!一个属于宇宙的人永远不会这样说,只有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才会这样讲!”
“你还是个图书管理员呢,居然说这种蠢话!”我叫道,“很明显地,你根本就没读过几本你保管的书!”
“哦!是的!我曾经在你家的藏书室里饱览群书,但到了这边才发现自己也没变得有多聪明。那时我是个书虫,但等我真正开窍了,我就变成蝴蝶了。告诉你我已经不读书很多年了,自从我当上教堂司事以后。啊!我从那些玫瑰花瓣的微微颤动中嗅到格里格[30]《婚礼进行曲》的旋律了!”
我走到玫瑰花丛边仔细倾听,但一点细微声音都听不到。我只是闻到一种我以前从未在玫瑰花上闻到的气味。那还是玫瑰花的花香,但又有点不同,我猜,可能是那首《婚礼进行曲》引起的。
当我抬起头,发现乌鸦已经站在我身边。
“乌鸦先生,”我说,“请原谅我之前的无礼。我那时太烦躁了。您能做做好事,告诉我回家的路吗?我真的得走了,我跟我那房子的代理人还有约呢。一个绅士可不能对他的下人失信!”
“几天前就已经失过了,哪里还能再失!”
“您就给我指下路吧。”我再三恳求。
“我做不到,”他说,“要想回去你就必须审视你自己,那条路是没有人指引的。”
恳求没有用。我必须得接受自己的命运!可是在这个一切都要从零学起的地方,生活要怎么开始?但另一方面,那也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冒险!这个念头给了我一些安慰,不管我最终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至少我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去了解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从前从来没做过任何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从我以前的经历来看,原来的世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是在这里,我必须挣回,或者想办法找到,自己赖以生存的资源。但我又推测,既然不是我自己硬要闯进来的,那么也有可能我会像在原来的世界那样被关照。降临到我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也不是我自己的决定,结果我继承了一份如此大的产业!我看明白了,如果因为我吃了而且还会吃那个世界的东西,它就拥有支配我的权力,那么对这个世界,我也有支配它的权力,因为在这里我也得吃,而它反过来也会拥有支配我的权力!
“不急,”乌鸦站在那里看着我,“我们的世界并不严格看钟来做事。但既然总是要做的,还是越早越好!我接下来要带你去见我的妻子。”
“谢谢。那我们上路吧!”我一开口,他马上在前面带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