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丹
乔夫人总觉得丹有印第安血统，并不只是因为他热爱狂野流浪的生活，还因为他的长相。随着他逐渐长大，这个特征变得更加明显。二十五岁的时候，丹的身材就非常高大了，四肢健硕发达、脸庞黝黑、精神十足、眼神机敏，所有感官都非常敏感。他举止粗犷、精力充沛，而且语速飞快、喘息急促，眼里满是经久不褪的热情，总是护卫一样小心谨慎，浑身散发着活力，精神饱满，知道他冒险人生的危险和乐趣的人都觉得他非常迷人。坐着和母亲拜尔交谈时，他看起来像达到了最佳状态，他把一只棕色的大手放在她手里，说话时的嗓音表现出了对整个世界的眷恋：
“忘掉老朋友们！我怎么会忘记唯一的家？哎呀，我这么着急赶回来告诉你们我的好运气，看，我都没停下来休息。不过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一只狂野的公牛了。”他摇摇自己满是蓬松黑发的脑袋，拽了拽自己的胡须，银铃般的笑声回响在屋子里。
“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我喜欢土匪，而你长得正像个土匪。玛丽是家里新来的，她着实被你的容貌和举止吓着了。乔茜应该不认识你，不过泰迪会认出他的丹尼，即使你现在蓄着大胡子，还有你那一头浓密顺滑的头发。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欢迎你，他们来之前，你多和我讲讲你自己吧。哎呀，丹，亲爱的！你离开这儿都快两年了！过得还好吗？”乔夫人问，出于对孩子的关爱，她一直饶有兴致地听丹讲述自己在加利福尼亚的轶事，还有他那些小投资获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功。
“完美！你知道我不在乎钱，只需要一点钱维持生活——挣够生活的，不想费心挣大钱。钱财向我涌来，我就花出去，这就是我享受的乐趣。钱堆着没用，我也活不了那么久，用不着存钱——我做不出来这种事。”丹说道，看起来好像那点儿小钱是他的累赘。
“可是，如果将来你像我希望的那样结婚定居，肯定要一些钱起家，我的孩子。所以投资谨慎些，别双手把钱送出去，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那时候想依赖他人可不容易。”乔夫人摆出一副长者圣人的姿态教育他，尽管她不希望自己幸运的孩子热衷于挣钱。
丹摇了摇头，扫视了下这个房间，好像已经觉得坐在屋里太拘束，急切地希冀着屋外的一切。
“谁会嫁给一个我这样行踪不定的人？女人们喜欢踏踏实实的男人，可我永远做不到。”
“我亲爱的孩子，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喜欢你这样爱冒险的小伙子。新鲜大胆、不受约束和浪漫多情的事情，总能吸引我们女人。别气馁，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锚地，会愿意沿着更短的航线，带一船好货回家。”
“要是有一天，我给您带回一位印第安妻子，您会怎么说？”丹问道，他眼里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芒，目光落在墙角那尊闪着白光的可爱伽拉忒亚大理石半身像上。
“如果她是个好姑娘，我当然热忱地欢迎她。这事有希望吗？”乔夫人凝视着他，即使她是精通文学的女士，也对感情的事兴致颇高。
“现在不会，谢谢您。我太忙，没时间‘寻欢作乐’。泰迪把交女朋友说成寻欢作乐，他怎么样啊？”丹问道，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好像说够了温情的事。
乔夫人马上不再谈这个话题，开始细说两个儿子天赋和美德，直到那两个人呢回来。这两个人见到丹就拥过来，像两只深情的幼熊崽一样一下扑到丹身上，用一种友好的摔跤比赛的形式来表达他们高兴的情绪。当然，这两个选手都略逊一筹，很快猎人就把他们镇住了。教授紧跟着进来了，他的舌头跟铃铛似的说个不停，玛丽点亮了灯，想好好地做一顿美味的晚餐，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客人深受大家欢迎。
喝完茶，丹边说着话，边走上走下参观屋子里的房间，时不时到门厅呼吸新鲜空气，似乎他的肺需要的空气比文明人要多些。有一次，他到门厅时，注意到门口背光处有一幅白色的画像，就在那儿驻足观看。贝丝也在门口停住，不过她没认出丹，也没有发觉自己挂在那儿的美丽的画。贝丝现在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背对着夏日傍晚柔美的光辉，金色头发上晕出了一圈光环。她白色的披巾被风吹开，像是迎着凉爽的夏风穿越冰雹的翅膀。“是丹吗？”她走进来问，一脸亲切的笑，一只手已经伸了出去。
“看起来没错。不过我不认识你，小公主。我还以为你是个精灵呢！”丹低头着她，脸上洋溢着古怪的温柔和惊讶。
“我长大了很多，这两年你变化好大啊！”贝丝满脸都是少女般的欢乐，抬头看着面前的这个装扮奇怪的人儿，她身边的人都穿着考究，丹和他们确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还没聊一会儿，乔茜就闯了进来，她忘记了自己最近刚培养的高贵矜持，还让丹追赶她，像个孩子似的亲吻她。直到丹把乔茜放下才发现，她也有了变化，便用一种逗趣的语气沮丧地大声说：
“喂？哎呀，你也长大了！我怎么办呢，都没有年轻人一起玩了？泰迪像根豆苗，贝丝已经是个年轻淑女了，就连你，我的芥菜籽，也褪下了你的连衣裙，假模假样地扮着气质。”
两个女孩都大笑起来，乔茜盯着这个高高的男子，脸“唰”的红了，她意识到，自己还仔细没看他就已经浮想联翩了。这两位表妹的对比实在明显——一个似百合白净温婉，一个如玫瑰野性狂热。丹打量着这两人，满意地点点头。在自己的旅程中，丹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孩子，看到自己的老朋友们出落得如此美丽，他心里着实高兴。
“注意！谁都不能独自霸占丹！”乔夫人大声喊，“把他带回来，好好看住，不然，我们还没看仔细，他就又偷偷溜走了，再离开个一两年。”
丹被这些可亲的人儿重新带回客厅，准备迎接乔茜的责怪，因为他操之过急，走在所有男孩前面，看起来像个大人。
“埃米尔比你大，可他现在还只是个男孩儿，跳吉格舞，唱水手歌，和以前一样。你看起来都有三十岁了，像是戏剧里的恶棍，又高又黑。哦，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你正适合演《庞培城的末日》[12]里的阿尔巴切。我们想演这部剧，有狮子和角斗士的演员，还能弄来火山灰。汤姆和泰迪会洒下许多灰，滚下大石头布景。我们想让一个黑人扮演埃及人，你戴上红白的披巾，一定美极了。没错吧，乔阿姨？”
这番狂轰滥炸使得丹捂住了耳朵，拜尔夫人还没回答她鲁莽的侄女的提议，劳伦斯一家还有梅格一家就都过来了，很快汤姆和纳恩也来了，他们坐下来，听丹讲冒险的经历——丹讲得简洁，但让人印象深刻，他身边围了一圈人，大家脸上的表情变个不停，时而趣意盎然，时而惊愕怀疑，时而欢喜嬉戏，时而悬疑焦虑。听完这些，所有男孩都想立刻去加利福尼亚去发家致富；女孩们呢，则按捺不住地想看看他在旅行中给自己带的古怪又漂亮的玩意；而长辈们看这个野孩子精力充沛，前景光明，打心里高兴。
“你肯定想回去再撞一次大运，我也希望你能有好运气。但投机很危险，你可能会输掉赢来的一切。”劳里先生说，他和男孩子们一样，欣赏丹激动人心的故事，也想和丹一起历经磨砺和艰苦。
“我过够了那种生活，至少暂时是——太像赌博了。我喜欢刺激，这又对我不好。我有个想法，想去西部农作。农场规模很大，而且我想，游荡了这么久，稳定的工作会让我相当愉快。我先发展一下，你把你的黑绵羊送我几只。这样我可以在澳大利亚试试牧羊业，不管怎么样，还能知道一些关于黑绵羊的知识呢！”
丹说完自己的想法，笑了一声驱走自己脸上冷峻的面容。那些最熟悉丹的人猜想，他可能在旧金山吸取了教训，不敢再尝试了。
“这是个重大决定啊，丹！”乔夫人大声说，她在丹想要安定自己和帮助他人的愿望里看到了巨大的希望。“我们要知道你在哪儿，我们之间没隔着半个世界，这样时而能去看看你。我会让泰迪去看你。他太不安定，去看看你，也能让他改改性子。和你一起，他会很安全，还能挥洒多余的精力，学习有益健康的事。”
“如果我在那儿有机会，也会很好地使用‘茬和锄头’，不过斯佩兰扎的矿山听起来是个更加愉快的去处，”泰迪说，他正观察着丹给教授带来的矿石样品。
“你去开拓一个新城，我们准备好了，就会离开这儿，一起到那里定居。很快，你们就会想读报纸，我觉得我会经营一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刻苦学习，”德米分析说，急着摆明自己记者的立场。
“我们很容易就能在那儿建一所新学院。强健的西部人渴望学习，有着灵敏的嗅觉，能挑选出最好的东西。”青春常驻的马奇先生补充道，他们这所学校正繁荣兴旺地建功立业，而他的眼睛已经预见到，许多同样的学校将在广袤的西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去吧，丹。这是个好计划，我们支持你。我自己也会投资一些牧场，培养几个牛仔，”劳里先生说，他总是愿意帮助自立自强的小伙子们，不仅从言语上鼓励他们，还在物质上给予资助。
“一点儿小钱就可以为一个人稍稍铺平道路，而将这些钱投在土地上会帮助他靠岸停泊——至少暂时可以。我想看看自己能做什么，不过决定之前，我会征求您的意见。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怀疑某件事适不适合我，不过疲倦的时候，就不那么挑剔了。”丹回答，这些朋友们对他的计划如此热心，十分感兴趣，他既感动，又高兴。
“我知道你不喜欢。流浪了全世界之后，农场看起来会相当狭小，而且愚蠢，”乔茜打击他，她更偏爱流浪生活的浪漫，这样丹每次回来就能给她讲令人兴奋的故事，送给她美丽的礼物了。
“那儿有艺术吗？”贝丝问，丹正站着说话，他半个身子背向光，贝丝想着，从他身上研究黑与白该多好啊！
“亲爱的，那儿满眼尽是大自然，这一点非常好。你会找到美丽的动物们做模特，描绘你在欧洲从未见过的风景。甚至，平淡无奇的南瓜在那儿也会长得非常大。乔茜，你在丹斯维尔开剧院时，可以演《灰姑娘》[13]。”劳里先生说，希望没人给这个新计划泼冷水。
渴望做演员的乔茜一下就被吸引了，别人还承诺让她出演所有的悲剧角色，虽然舞台还没建好，她对这个项目已经很有兴趣了，请求丹不要浪费一丁点时间，立刻开始实践他的想法。贝丝也坦承在大自然中学习有益于自己，野外的风景会提高她的品味，只要精致和美好的东西放在她面前，她的品味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我支持建设新城的实践，”纳恩总是渴望看到新生的事业，“你开始动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那儿的城镇发展得太快。”
“丹没准备允许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女性到他的地盘。他不喜欢，尤其是年轻漂亮的。”汤姆插了句话，他看到丹的眼神里有对纳恩的欣赏和好感，正妒火中烧。
“我才不在乎，医生不受任何规则的束缚。丹斯维尔不会有那么多人生病，每个人都会过着健康活泼的生活，只有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才会去那儿。不过，那儿有野牛，大家骑马很快，还有印第安人的混战，而且西部人的生活方式鲁莽草率，意外时有发生。那样的生活正适合我。我太希望看到有人摔断骨头了，做手术真有意思，可这儿没多少手术可做，”纳恩回应汤姆，急切想挂出自己的招牌，开始营业。
“我同意你去，医生，很高兴你做榜样，告诉我们能在东部做什么。加油干，我一有地方可以安置你，就请你过去。我会特意为了你剥掉一些红发伙伴的头皮，或者撞碎十几个牛仔。”丹笑道，他十分欣赏纳恩的精气神和她健美的体格，这些让她在其它女孩中与众不同。
“谢谢，我会去的。介意我感受下你的胳膊吗？发达的肱二头肌！好，男生们，看这里：这就是我说的肌肉。”纳恩用丹强健的臂膀举例，讲了个小知识。汤姆退到壁龛那儿，怒视着天上的星星，摇荡着自己的右胳膊，那气势，像要打倒一个人。
“让汤姆做教堂司事，埋葬那些被纳恩杀掉的病人，他会很享受的。他正在努力表现出适合这个职业的阴郁表情。别把他忘了，丹。”泰迪说，他的话让人们把注意力放到角落里那个被摧残的家伙身上。
不过汤姆从不会生太久的气，他结束短暂的黯淡心情，走过来愉快地提议：
“喂，注意，我们会到城里坐船去丹斯维尔，那儿很多黄热病、天花和霍乱的病例。那样纳恩就开心了，对移民和罪犯来说，她医疗失误不算什么。”
“我建议应该在杰克逊维尔或类似的城市附近定居，这样你就能和有教养的人们生活在一起。柏拉图俱乐部就在那儿，那里对哲学的热情也最真诚。那里对所有从东部传去的东西都亲切欢迎，新事业将会在这样的肥沃土壤里茁壮繁盛。”马奇先生坐在长辈们中间，和善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享受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
让丹学习柏拉图的想法实在很滑稽，不过除了调皮的泰迪，大家都没笑，而丹急着想告诉大家，在他灵活的大脑里，还盘算着另一个计划。
“我不确定农场的计划能不能成功，这得倚仗我的老朋友蒙大纳印第安人。他们是和平的部落，非常需要帮助，因为没有自己的土地，数以百计的印第安人都饿死了。苏族人好战，他们有三万人，所以政府也害怕，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我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丹不小心让诅骂的话从口里溜了出来，说完便突然停下了，不过他两眼闪烁着光芒，很快便接着讲道：“如此而已，我不会乞求宽恕。如果我在那儿有钱的话，会倾尽家财帮助贫苦的人们，他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被赶走，被赶到寸草不生、颗粒无收的地方，被骗光了所有的东西，却还能容忍，继续等待。现在，诚实的代理人可以大有作为，我觉得我应该伸出援助之手。我知道他们的行话，也很喜欢他们。我挣到了几千块，不过不确定是否有权利用这些钱让自己安居乐业。嘿？”
面对自己的朋友们，丹显得很有男子气概，而且认真热心，为自己话语中传递的能量感到激动和兴奋，所有人心中都露出一丝震憾和同情，他们怜悯受欺压的弱者，这让大家心心相连。
“去吧，去吧！”乔夫人立刻激动地大声说，于她而言，不幸比好运更能引起关注。
“去做吧，去吧！”泰迪附和道，像是在看话剧似的鼓掌叫好，“还有，把我带过去帮你。我正愤愤不平地想加入那些好人们，去狩猎。”
“我们再听听，看这是不是明智之举。”劳里先生说，私下决定要和蒙大纳印第安人住在那个还没买到的牧场上，要增加自己对社会的捐助，以便为受到不平待遇的人们安排传教士。
丹立刻回顾了他在达科他州见到的部落的和西北部其他部落的历史，讲诉了他们的不平遭遇，还有他们的宽容和勇气，就好像他们是丹自己的兄弟。
“他们叫我‘火云丹’，因为我的步枪是他们见过最好的。‘黑鹰’是所有人都想结交的好朋友，他不止一次救过我的性命，还教我如果回去的话，什么东西能派上用场。现在他们运气不好，我想报答他们的恩情。”
此刻，所有的人都有了兴趣，丹斯维尔顿时黯然失色。不过严谨的拜尔先生建议，如果有许多代理人，那么一个诚实的代理人将不会有大作为，尽管努力是高贵的，但也要三思而后行，仔细掂量，从正确的方面得到影响和权利，做决定之前应该面向大地，这才是明智之举。
“恩，我会的。我会去堪萨斯州跑一跑，看看那里有什么前途。我曾在弗里斯科见过一个人，他去过堪萨斯，对那个地方赞誉有加。事实上，到处都有事要做，只是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多希望我一点钱都没有。”丹回答，他眉头紧锁，心中困惑——这是所有善良的灵魂都能体会到的，因为他急着想要为世界慈善这一伟大事业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你决定之前，我替你保管。你这小伙子，太冲动，要是乞丐缠住你，你就把钱全给他了。你探矿的时候，把它交给我，准备投资的时候，我就还给你，可以吗？”劳里先生问，他从自己那段放纵的青春里学到了智慧。
“谢谢，先生，没有钱财的束缚真是开心。我不说要，你就拿着，如果这次我发生了任何意外，就拿着它去帮助其他调皮鬼，正如你当初帮助我一样。这是我的心愿，你们所有人都做个见证。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丹把自己装钱的袋子交给劳里先生后，他抻直了肩膀，如释重负。
大家做梦也想不到丹要回他的钱之前会发生什么，也没人会想到他的这个决定几乎成了他的最后遗愿和遗嘱。劳里先生正说着他将如何把这钱投资，一阵愉快的歌声传了进来：
“噢，佩吉是个愉快的小姑娘，
你，举起来，嘿，小伙子们，你，举起来，嘿！
她一点不怨恨她的杰克，
你，举起来，嘿，小伙子们，你，举起来，嘿！
当他航行在风暴中，
她那么忠诚于她的情郎，
你，举起来，嘿，小伙子们，你，举起来，嘿！”
埃米尔总是这样宣告自己的到来，一会儿，他就匆忙和教了一天书的纳特走了进来。纳特看到丹差点儿甩开自己的朋友，见到这样的场景真好。看到丹很是感激地忆起他欠纳特的一切，想要用他粗野的方式把所欠的还给纳特则是更好。不过最好的还是听这两个旅行家比较心得，畅谈奇事，让在陆上生活和居家的人心驰神往。
这两人一加入，房子就容不下这些高兴的年轻人了，他们便移步到走廊，坐在台阶上，像是一群喜爱夜晚的鸟儿。马奇先生和教授去了书房，梅格和艾米去照看即将上桌的水果和蛋糕点心，乔夫人和劳里坐在长窗口，听着屋外正上演的闲聊。
“他们在那儿，我们这一大家人中的精华！”她指着眼前的一群孩子说。“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分散了，但是这七个男孩和四个女孩是我特别的安慰和骄傲。算上爱丽丝·希斯，我这12个孩子就齐了，我要照顾他们，为他们指明人生的方向，只要人类力所能及的事，我都要做到。”
“看目前这个样子，想到孩子们和来自的家庭还有受家庭影响的其他人是多么不同，就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劳里先生冷静地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黑色和棕色脑袋之间的那个明晃晃的脑袋上，年轻的月光照亮了所有的人。
“女孩子们我倒是不担心，梅格照顾着她们，她很明智、耐心，也很温柔，她们只会做好事。不过我的男孩子们年年都需要多加关心，好像每次离开，他们都越漂越远。”乔夫人叹息道。“他们会长大，我只能用一根细线拉住他们，这线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掉，就看杰克和内德吧！多利和乔治倒还喜欢回来，我也能教导他们，而亲爱的老弗朗茨感情真挚，不忍忘记自己的家。但是这三个孩子都即将去闯荡世界，我实在忍不住要为他们担心。埃米尔心地善良，希望这能帮助他的人生道路平直，还有——
‘一个甜美的小天使高坐在空中
照看着可怜的杰克的人生。’
纳特要进行自己的第一次旅行了，尽管你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他还是稚嫩了些。而丹仍旧野性难驯，恐怕得经历一些坎坷才行。”
“丹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乔，我差点后悔农场的计划。一点小小的打磨就能让他成为一个绅士，况且，我们中又有谁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劳里先生说，他靠着拜尔先生的椅子，正如多年前的一样，他们俩有淘气的秘密计划时，他就靠着这把椅子。
“那不安全，泰迪。工作和他喜欢的自由生活会让他成为一个优异的男人，悠闲的城市生活会带给他许多危险，那比任何打磨都有效。我们改变不了他的天性——只能帮他往正确的方向发展。我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冲动，要不好好控制，就会误入歧途。不过他对我们的爱是安全的保障，我们必须得牵住他，等他再长大些，直到有更厉害的人来帮助他。”
乔夫人很认真地说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丹，知道这匹小马还没完全挣脱缰绳，她害怕，但也怀有希望，她自己知道，像丹这样的孩子，生活总是不容易。她断定丹离开之前，会在人少的时候向自己袒露一丝心迹，这样她就能给丹告诫和鼓励。因此，她等着自己和丹独处的时候，同时，她也观察着丹，看到他身上颇有前途的方面，她十分高兴，不过也很快就察觉了这世界对他造成的伤害。她非常急切地想让“纵火者”成功，因为其他人都说丹会失败。不过乔知道，人不像泥土可以塑模成型，她只希望这个未被好好照看的男孩能成为一个好人，她也就满足了，别无他求。可是甚至连这一点也是奢望，他太刚愎自用、洋洋自满、感情冲动，天生无视法纪。没什么能约束他，除了他生命中唯一的感情——他对布拉姆菲尔德的回忆、对让这些忠诚的朋友们失望的害怕、比原则更加重要的自尊心，还有这些让他一直看重尽管他犯过那么多错误，还依旧永远崇拜和喜爱他的伙伴们。
“别着急，亲爱的，埃米尔是个乐天派，总能化险为夷。我会照顾纳特的，现在丹也走上了正途。先让他去堪萨斯看看，如果农场的计划失去了魅力，那他就会回来找那些可怜的印第安人，在那儿他真能做些好事。丹不同于常人，适合做奇特的工作，我希望他能下定决心。对抗压迫者并且和被压迫者成为朋友，他会忙于应付危险人物，比起牧羊和种小麦，这样的生活更加适合他。”
“但愿如此。那是什么？”乔夫人往前靠了靠听着，这时，泰迪和乔茜的惊叫传到了她耳中。
“一匹野马！真的，是活的。我们可以骑在它身上。丹，你真是个大好人！”男孩大叫。
“给我一整套印第安服饰！如果男孩子们要演梅塔莫拉的话，我可以演纳米比亚，”乔茜拍拍手加了一句。
“你给贝丝的是个野牛脑袋！天哪，丹，你怎么给她这么恐怖的东西？”纳恩问。
“我觉得临摹一些强壮而且自然的东西对她有好处。如果她还是用那些华而不实的神灵还有宠物小猫做模型，永远都不会进步。”丹的回答很无礼，他记得上次在这儿的时候，贝丝正心烦意乱，摇摆不定，不知道是用阿波罗的脑袋还是用她的波斯猫做模型。
“谢谢你，我会试试的，如果失败了，我们就把那个野牛放在门厅，看到它，我们就会想到你。”贝丝说，她对丹羞辱自己所崇拜的神灵们感到愤愤不平，只是她教养很好，不会把这怨气从其他地方表现出来，除了用她那既甜美也冷若冰淇淋的嗓音。
“我猜其他人看到我们的新处所时，你是不会来的吧？这对你来说太艰苦啦？”丹试着用和其他男孩儿一样恭敬的语气问他们的公主。
“我要去罗马学习几年。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和艺术都在那儿，用尽一生的时间也欣赏不完。”贝丝回答。
“和众神之庭还有我宏伟的落基山脉相比，罗马就是个腐朽的老坟墓。我一点都不关心艺术，自然才是我的立足之地，我想我可以给你看些东西，那能让你的早期作品飞得比风筝还高。最好来吧，乔茜骑马的时候，你可以临摹她。如果骑一百匹这样的野马都不能让你看到美好的话，我就放弃了。”丹喊道，他热衷于野性的魅力和活力，只是这样的感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会挑一天和爸爸一起去，看看它们是不是比圣马可和国会山上的马好。请你别再埋汰我的神灵们了，我也会试着喜欢你的马的。”贝丝说，她对西部有了些向往，认为那里值得一看，尽管那儿还未曾出现过拉斐尔和安吉洛。
“一言为定！我真觉得，溜去国外之前，人们应该看看自己的国家，就好像那个新世界不值得探索发现一样。”丹开口说，准备和贝丝言归于好。
“国外确实有好东西，但并不是所有的都是好东西。英国的女性有选举权，我们就没有。美国做不到在所有好的方面都是领头羊，我对此感到羞愧。”纳恩大声说，她观点现金，支持对所有的改革都，还十分关心女权，并且已经为其中的一些权利做过斗争了。
“噢，请不要谈论这个话题。这个问题，人们总是争论不休，大声叫骂，从未统一过意见。今晚就让我们安宁一点，开开心心的。”黛西恳求大家，她和纳恩的态度南辕北辙，她讨厌议论的程度和纳恩喜欢议论的程度是一样的。
“纳恩，只要你喜欢，就能在我们的新城选举投票，成为市长和市议员，管理所有的问题。那儿如空气一般自由，不然我可活不下去。”丹笑着附和道，“我看吉迪盖迪夫人和莎士比亚史密斯夫人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同意我们的看法。”
“如果所有人都同意，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黛西是个可爱的人，却趋于守旧，所以我煽动她。下个秋天，她会和我一起去投票。德米会护送我们去做一件至今才被允许的事。”
“迪肯，你会带她们去吗？”丹喊着德米的旧名字问，仿佛他很喜欢，“怀俄明州进行得非常好。”
“能去的话，我会很骄傲的。妈妈和阿姨们每年都去，黛西将和我一起。她依旧是我的另一半，做任何事，我都不会丢下她，”德米说着，一只胳膊挽着他妹妹，比从前更喜欢她了。
丹留恋地看着他俩，想着如果能有个这么好的伴侣该是多么美好。不过他回想起自己青春时期的奋斗挣扎，觉得自己孤单的青年时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哀伤。汤姆突然叹息了一声，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丹不再多愁善感，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一直希望有个双胞胎兄弟。如果女孩子们残忍的话，还能有一个人乐意依靠和安慰自己，这将多么友善和惬意。”
汤姆不求回报的热情是这个家里的笑柄，他这番暗示引来大家一阵笑声，纳恩突然的举动让大家笑得更大声了，纳恩拿出一瓶马钱子，一幅职业语气地说道：
“我知道你吃茶点时吃了太多的龙虾。吃四粒药丸，就不会消化不良了。省得吃多了总是叹气，还做些蠢事。”
“我会吃药的，那是你给过我唯一亲切的东西。”汤姆忧郁地咀嚼着药丸。
“谁能伺候一个精神病人或是拔除根深蒂固的悲伤？”乔茜坐在栏杆的高处难过地说。
“跟我来，汤米，我会让你成长为一个男人。别再吃药丸和药粉，花点儿时间去闯荡世界，很快就会忘记你心心念念的人，还有胃里想的。”丹给了他医治所有病痛的灵丹妙药。
“汤姆，和我一起去远航吧！健康的体魄能让你不晕船，凌冽的东北风会吹走你心中忧郁的魔鬼。作为医生出发吧——这是个轻松的差事，快乐无止境。”
“‘我的小伙子，如果你的南希皱了眉，
轻视蓝色夹克的海员
只要升起你的船帆去到别的港岸，
然后找一个更真实的少女。’”
埃米尔又唱道，歌曲的片段能鼓舞每个忧虑哀伤的人，随时准备唱给朋友们的。
“我拿到学位之后可能会考虑。我不愿苦干三年后还没得到任何认可。到那时，——”
“我永远不会放弃米考伯夫人，”泰迪打断汤姆的话，一声呜咽。汤姆立刻把他从台阶上推到下面的湿草地上。这个小战斗结束时，茶匙的叮当声告诉大家有更可口的点心了。以前都是小姑娘们等着男孩子，以免发生混乱，现在年轻的男士都跑去为女士们服务，不管是年轻的淑女，还是年长的女士。这小小的变化明显表明，时间已经把这餐桌上的事情改变了。这是多么愉快的变化啊！甚至连乔茜都坐着不动，让埃米尔为她递浆果，她正享受着自己年轻淑女的时光，直到泰迪偷了她的蛋糕，她便忘了要举止文雅，握着拳头追着他跑。丹是客人，不用等其他人，只要等等贝丝，因为她在这个小世界里还占据着最高的地位。汤姆小心翼翼地为纳恩挑选最好的食物，可心意却被纳恩的话语碾得粉碎：
“我从不在这个时间吃东西，否则会做噩梦。”
所以，汤姆便忠实地听了纳恩的话，拼命抑制自己的饥饿感，他把盘子递给黛西，自己则在晚餐时嚼玫瑰叶子。
大家以惊人的速度大快朵颐这些健康的食物之后，有人说，“我们唱歌吧！”接下来就是一个小时悦耳的音乐时间。纳特拉小提琴，德米吹管乐，丹弹着那个旧的班卓琴，艾米尔用柔和的颤音唱了一曲关于贝琪边界残骸的忧伤民谣。然后所有人都齐唱了一些老歌曲，空气中飘飞着音乐的气息，路人听到了，笑着说：“老布拉姆菲尔德今晚真是欢乐！”
所有人都走了，丹在走廊上徘徊，享受着草地上吹来芳香的风，带着帕纳塞斯山上花儿的芬芳。他靠在那儿，浪漫沉浸在月光中，这时乔夫人过来关门。
“做什么梦呢，丹？”她问，觉得自己所期待的温柔时刻就要来了。丹并没有和她讲一些有趣的秘密，也没有说一句深情的话，只是摇摆着身子转了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话，让乔夫人受到了打击，他说：
“我刚才想抽烟。”
乔夫人苦笑自己的希望落空，还是亲切地回答他：
“你可以在你的房间抽，不过可别点着了房子。”
丹也许是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失望，又或者记起了孩童时的嬉戏，触动了他的心灵，便弯下腰，亲吻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晚安，母亲。”然后将还算满意的乔夫人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