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然”的辨析

艺术与手工艺运动所着力反对的是机械，与机械概念相对立的东西自然就成了其所要认同的东西。这里有两个方面最为主要：一是手工，一是自然。换句话说，就是“自然主义”与“自然设计”。

所谓“自然主义”，本是19世纪上半叶出现的一个哲学术语，但是很快就被转用于文学、艺术等诸多人文领域。这并不奇怪，因为哲学所探讨的问题，往往同时也是文学、艺术所探讨的问题，只不过使用了不同的话语体系罢了。在与艺术设计有关的含义上，所谓的自然主义主要指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指在外部形态或造型上，主张艺术设计应该借鉴、模仿自然界，例如表现植物、动物造型，模拟自然界花草树木的曲线等；二则是指观念上的，主张在艺术设计创作与艺术理解中，采取一种“非做作”的自然而然的态度。在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的语境中，自然主义概念还具有另一个重要指涉，即对于机械甚至包括对于人工的否弃。

罗德马通庄园

位于英国格洛斯特郡塞伦塞斯特附近，由建筑师巴恩斯雷于1909—1929年设计建造。该园林中的各式植物和饰件都取材于当地，没有任何工业或机器制造的痕迹，略显老旧的房屋同色彩缤纷的花园相融于一体，令人倍感惬意、清新。

自然主义观念在艺术设计领域达到高潮，是在19世纪20年代左右——这正是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紧张孕育的年代。单单从时间点的这种纠结上就足以想见，自然主义与艺术与手工艺理念之间应有怎样的亲密关联。当时艺术与手工艺运动还没有正式成型，所以自然主义观念所针对的首要目标并不是后来为莫里斯所深恶痛绝的“机器罪恶”，而是从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早期在英国风行已久的维多利亚装饰风格的奢华浮泛。自然主义试图将维多利亚风格装饰的累赘和过度一扫而光，重新建立一个清新干净的装饰空间。自然主义观念本身作为一种理念是孤独的，但是当它被莫里斯等人引进艺术设计领域深入阐述并应用于设计实践之后，其力量就实在地显示了出来。但是，无论是拉斯金抑或莫里斯，一般都不是将自然主义观念视作一个独立的东西来单独阐述，而是将它融入到他们自身的总体思考当中，这令“自然”概念在他们那里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含义。

餐桌

由美国设计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1909年设计。

哈伯特·西蒙

经济学家，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博士攻读的是政治学，而获得的是诺贝尔经济学奖，他在计算机科学、心理学和哲学等领域也有突出的贡献。

在此值得特别提出来讨论的一个问题是：“自然”与“设计”这两个概念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在一般化的理解当中，这是两个彼此排斥的概念：很明显，如果一个东西是“自然”的，那么它就不是被“设计”出来的，反过来也是一样。那么既然两者在逻辑上是悖谬的，又怎么来理解“自然式设计”这个问题呢？或者换句话说，“自然主义”这个观念能适用于“艺术设计”这个专门领域吗？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需要先对“自然”与“设计”两个概念做一定的辨析。

关于“设计”的概念，美国的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哈伯特·西蒙（Herbert A. Simon,1916—2001）曾在他的《人工科学》（The Sciences of the Artificial）一书中做了深入的分析，在宽泛意义上，这本书可以被视作一部现代设计学方法论著作。其实，正是由于西蒙善于从“宽泛意义”上来审视问题，才使得他对“设计”的概念得出了与众不同的理解。西蒙认为，“工程师并不是唯一的设计师，凡是以将现存情形改变为理想情形为目标而构想行动方案的人，都是在做设计。”不难看出，西蒙对于“设计”概念的这一理解是非常透彻的，他指出了“设计”活动的核心要件在于“改变”及“构想”，这说明“设计”行为在本质上乃是一种“改造活动”。而改造活动本身又有两个核心要件，一是作为改造行为之发起者的人，二是被改造的对象和目标。在这两者之中，前者无疑是主动的。关键问题是，后者是否一定是被动的？这涉及人的改造行为、设计行为所指向的目标或对象是否具有客观规律性，如果有，那么设计、改造行为就不能是任意的，而是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如果没有，那么所有的设计改造行为应该都可以“心想事成”。所以，“设计”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在主体自由性与客观限制性之间找到适宜的平衡点。

餐厅

这处餐厅采用了很多平直线条和简单的几何符号。

“设计”概念的内涵得到廓清之后，还需要对“自然”或“自然主义”概念做出界定。19世纪早期的自然主义观念，大体上对“自然”采取了一种被动的态度，认为自然事物都有其客观确定性，因而在设计中应该采取一种“无为”的态度，主张艺术家和设计师在创作中不要对自然事物进行想象，只做真实的模仿、再现就足够了。自然主义观念基本上否定了人在艺术创作中进行主体性创造的价值，在这里，艺术的创造性以及艺术对于个体情感的表达，都被统统地压后了，人的作用被限制了，自然则高高在上。然而，如果将这种“自然”观念与上述对“设计”概念的理解结合在一起考虑，那么就需要对自然主义观念作出一定的修正，这样才能得到一个具有逻辑上的合理性的“自然式设计”概念。拉斯金和莫里斯等人所做的思考，就从这个角度上做了很大的努力，他们对“自然”概念做了修正，认为不只是自然世界的动植物是“自然”的，人本身也是“自然”的，而且在人的内在属性之中，有一个侧面就是“自然属性”，另一个侧面则是“社会属性”或曰“文明属性”。莫里斯竭力想要解决的，就是在机械工业时代中，人的自然属性与其文明属性之间的不平衡、不对等的问题。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由于机器的罪恶造成的，而解决之道在于以手工的方式对文明重新进行“设计”。在经过这种含义上的转换和拓展之后，“自然”概念与“设计”概念之间也就有了更多的自由结合的余地。

座钟

由草原学派设计师改良的一款18世纪的座钟。

地毯

手工羊毛地毯，由威廉·莫里斯设计，纹样体现了设计师对自然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