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我独异于人”的自我贞认
唯之与诃(1),相去几何?美(2)之与恶,相去何若(3)?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4)。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惚兮其若海,恍兮若无止(5)。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欲(6)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本章是极其重要的一章,因为此章简直就是老子的自画像或自供状。历史上关于老子的个人传记资料的记载是十分混乱的,扑朔迷离,简直是“神龙不见首尾”。这恰恰符合老子“隐”的主张。老子有意地淡化自己的在场性,有意地保持一种神秘性,因为他是效法于“道”的,期待一种“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效果。可以说,关于老子的种种传说与争议,正印证了他所说的“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在这个意义上说,老子自身之为人处世,是践行了其学说宗旨的,堪称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但是,本章在内容上却一定程度上对于“隐”有所背离,违背了“和光同尘”的处世原则,而主动站出来展示了一个另类者的形象。本章的主要内容俨然就是老子的自述状,根本意思就是“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7)。全章主干是对比的写法,采用“众人……,我独……”的排比句式,强化了其自身的“独异性”特征。甚至说,老子通过本章宣告了其生存的基本姿态:“我异,故我在。”(8)克尔凯郭尔说过:“天才犹如暴风雨:他们顶风而行,令人生畏,使空气清洁。”(9)在“与社会的统治力量及其教育体制相对抗”方面,这样的话也非常适合于老子。尼采则说:“迄今为止,一切超逾常规的、人们称之为哲学家的人类促进者,很少自己觉得自己是智慧的朋友,而毋宁觉得自己是让人难受的傻子,是危险的问号——并且发现,做他们所在时代的坏良心是他们的使命,他们无意得之又无可回避的严酷使命,他们的任务的伟大之处最终竟在于此。”(10)这一段话更堪称老子的知己之言。
全章具体内容可以分两大部分,这两部分整个是对比的写法,第一部分是矛盾对立的现实,第二部分则是超越于矛盾斗争的“局外人”形象。第一部分,从开头至“荒兮,其未央哉”,是总体描述一个矛盾丛生、冲突激烈的社会现状。此一时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彼一时大声呵斥、前恭后倨;有的貌似美,有的貌似恶,但并无什么本质性的差别;百姓畏惧君王的威权,但君王也担心百姓造反,彼此之间惶惶然相互畏惧而没有安全感:这样的世道何时才是尽头啊?第二部分,以“众人……,我独……”为对比,主要讲面对乱世老子自身的人生选择。从老子的自况,我们可以看到他生逢乱世之秋,选择的是做一个社会的“孑遗人”,是主动退出世俗世界的名缰利锁羁绊中的各种恶性竞争,是做一个“独异者”。
在第二部分,老子对众人与自我进行了“反讽式”的写法,把众人的价值追求与自我的人生选择进行了一番“似褒而贬,似贬而傲”的具体描述。首先,是众人与自我的精神欲求方面的对比。众人都是欢快的样子,享受着各种感性娱乐,吃着美味,游着美景;而我则是神情淡泊,好像婴儿还不会笑。这暗藏着众人“笑”(“熙熙”)而己“不笑”的对比。老子是冷静的、克制的,他思考着种种社会的险恶,哪里还笑得出来呢?而众人则是得过且过,只求眼前一时之欢,哪管日后地动山颠呢?其次,是众人的财富状况与自身的财富状况的对比。“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众人都是热衷于财富积累,越多越好(河上公说:“众人余财以为奢,余智以为诈。”(11));而老子则有“多藏必厚亡”(第四十四章)的危机感,哪里还会追求“有余”呢?然后,是众人机关算尽与自我难得糊涂的对比。“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一方面,俗人都想做个明白人,遇事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另一方面,自己则是糊里糊涂,状如浑浑噩噩。最后,是人生价值定位的对比。“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众人都竭力展示其“有用性”,争做有用之人,以废物无用为耻;而自己则甘做无用之人,自认是废物。苏辙说:“人各有能,故世皆得而用之;圣人才全德备,若无所施,故疑于顽鄙。”(12)苏辙的前半句话是深刻的,后半句话则有误。“人各有能,故世皆得而用之”,这就是说,凡是有能者,最终也无非是被利用罢了,不过是充当了他人实现目的的手段而已,这就难免处处受制于人而泯灭自己的本性。“圣人才全德备,若无所施,故疑于顽鄙”,则误解了老子的意思,老子根本就不指望自己“才全德备”,而且是自己评定自己为“顽鄙”,并非“疑于顽鄙”。
本章的主旨句:“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异”字是全章之文眼,是老子的自我定位,他明确无疑地把自己放在了众人的对立面。老子在本章开头列举了“唯”与“诃”、“美”与“恶”、“君”与“民”的种种矛盾对立关系,看到了这些尖锐的矛盾冲突中的荒谬性,乃至说认识到了人生的无意义性或虚无性。按理说,他应该采取“混世主义”,既然世道颠倒,何必当真呢?浑水摸鱼,于乱世中寻欢作乐,只管自己高兴,何必在意他人死活,更何必在意什么是非呢?有必要把自己搞得很清醒,处处与世俗作对吗?但是,老子本章恰恰是处处与世俗对着干,他看穿了矛盾,但是他偏执于“独异于人”,他不愿意同流合污,他宁愿把“愚”与“顽”进行到底。让那些寻欢作乐者去追求刺激好了,让那些追逐利益者去积累财富得了,让他们精明算计、锱铢必较、毫厘必争去吧,让他们都逞能施展其用吧!在老子的本章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个“另类”,一个大写的“独异者”。这并不是那种老谋深算、圆滑世故的智者、老者形象,而是一个如同婴儿一般清白的自甘寂寞者。这样的老子,恰恰是值得击节赞叹的。他明明智慧超群,但偏偏没有让聪明智慧沦为“工具理性”“实用理性”,他坚持的是“价值理性”“无用理性”,他耻于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因此,老子把自己的全部聪明智慧用于“道”的探究,而不是用于为自己捞取实惠好处。
老子的“独异于人”的追求,与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形成一个很好的参照系。屈原是诗人,在“恃才扬己”方面是直接表白的、毫不掩饰的;对于世俗追求他痛恨,他耻与为伍,因此他宁死不屈。屈原是一个性情暴烈的人,是一个决绝不苟的自杀者,对于世人他骂得痛快,对于自己他赞得坦然,是一个毫无心机、毫无保留的人。《离骚》就是一篇遍贬众人而独褒自身的战斗性的文字。但老子则不然,老子也耻于与众人为伍,但是,他是隐忍的含蓄的人,他性格温润,他冷静克制,他把夸奖的好文字都用到众人而把贬义词留给了自己,他反讽而非嘲讽,他自贬而不自吹。屈原是火,熊熊燃烧,以烧伤众人为快,但最终烧焦了自己,他冲动尖锐,他一意孤行。老子是水,漫无目的,行止随意,曲折不定,迂回自环,他把惊涛骇浪隐藏在随物赋形的过程中。实质上,老子与屈原都是“独异者”,但是性格不同,决定了两个人的选择之迥异。实际上,老子与屈原都在拥有超凡智慧、罕见才华的同时,又都有所坚持,甚至有所愚执。正是这种“愚执”造就了两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奇才,留下来绝妙难求的名言佳构。而当年那些把全部身心与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部用于牟利的人呢?他们积累的财富到了哪里,他们的身体享乐又持续了几时?
因此,通过本章文字,笔者想要向世人展示一个近乎“愚执”的“独异者”形象。这种“愚执”,恰恰是一种难得的认真与严肃。世间聪明人如恒河之沙,他们也知书明理,但在看穿一切世相之后就失去了一份难得的认真与严肃。他们油滑,他们处处沾光,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既然所谓是与非、善与恶,“反正都一样”,我又何必执着呢?于是自然而然的,他们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老子也看到了“美之与恶,相去何若”,但是他仍然选择了坚持自己,选择了一条众人皆不愿意走的孤僻的道路。很多人说“人生如戏”,于是就天天秀演技而忘记了认真与严肃,只会逢场作戏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通过本章文字,笔者还想说,作为深谙辩证法的高手,老子没有让辩证法充当现实生活的牟利工具的“变戏法”。这使他区别于柏拉图所抨击的智者。“智者的技艺是制造矛盾的技艺,来自一种不诚实的恣意的模仿,属于制造相似的东西那个种类,派生于制造形象的技艺。作为一个部分他不是神的生产,而是人的生产,表现为玩弄词藻。”(13)老子深谙“变戏法”但落实于人生实践,他偏偏不“变戏”,在角色定位上他既不糊弄人更不糊弄自己。黑格尔也是如此,作为辩证法大师,他深谙“颠倒律”,但是他仍然强调“否定性的严肃、痛苦、容忍和劳作”,甚至于反对“一种超凡脱俗的心态”。黑格尔认为,作为精神(实质也就是作为人),必须承受一番“陷落”与“降格”的痛苦,这也就是黑格尔所谓的“严肃地看待他者存在和异化”(14)。老子的甘愿“独异于人”,不也是选择“异化”的道路而自居为脱落于众人的“他者存在”吗?
最后,让我们提一个问题:哲学家、智者应该如何自处其身?他是该把智慧用于思考大道呢,还是该用于追求世俗的成功呢?雅斯贝尔斯言及“智者在此世间的生活究竟是怎样”时,恰恰引用了本章的文字。他的一番评论也颇值得注意:“当集体的世界颠倒为由强权和法律构成的秩序之时,便使那些真正保持自己本真存在的人产生了孤独感。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遁世的怪物的缘故,只因为集体和统治不真,也就是说没有追寻于道;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怪癖的例外,而是因为众人的兴趣和快乐,目的和动力都走上了背离道的歧途。老子便是那些早期孤独者中的一员,他之所以如此是出于不得已,并非自己的意愿,正如耶来米亚和赫拉克利特一样。”(15)
(1) 按王弼本,此句前尚有“绝学无忧”四字。“诃”字,通行本作“阿”,唯帛书或作“诃”或作“呵”,即“呵责”“谴责”之义,恰与“唯”字构成一组反义词。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0页。
(2) “美”字,亦作“善”,据楚简、帛书本作“美”为佳。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0页。
(3) “何若”,王弼本作“若何”,此是依从楚简、帛书本。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0页。
(4) 王弼本作“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意思是“一般人畏惧的东西,自己也当畏惧”;楚简本、帛书本作“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意思是“众人所畏惧者,即君王,反过来亦畏惧众人”,似乎较贴切。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0—81页。
(5) 此句王弼本作“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此从帛书本改。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6—87页。
(6) 王弼本无“欲”字,但帛书本则有之。加此“欲”字,更能见出老子“独异于人”的态度之坚决。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8页。
(7) 我历来讲《道德经》都首先讲老子其人,必由本章切入讲老子的“夫子自道”,这是老子自己讲自己,因此这是老子最本真的自我形象,或者说,这是老子的自我设定。由“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展开来,就可知老子的思维方式是反常规的思维方式,他的言说方式也总是反世俗的言说方式。因此,整部《道德经》都要以“异于人”的反向思维来理解,可以说,“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是打开老子思想宝库的第一把钥匙。
(8) “我异,故我在”也是笔者“异在论”关于人生价值意义的一个基本命题。此处只是预先呈告,有待于将来具体论述之。
(9) 转引自尼尔斯·扬·凯普仑:《天才释放出尖利的闪电——克尔凯郭尔简介》,见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10) 尼采:《善恶的彼岸》,赵千帆译,孙周兴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82页。
(11) 河上公:《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王卡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0页。
(12) 苏辙:《老子解》,《三苏全书》(第5册),曾枣庄、舒大刚主编,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425页。
(13) 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3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2页。
(14)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
(15) 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李雪涛主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8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