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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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明伤寒时疫

【题解】

本篇用对话体写成,提问者代表当时医界普遍的看法,从其中“既用其方,必同其证”等言辞看,当时《伤寒论》学习者已有方证对应之弊。须知,“有是证便用是方”,即有什么样的病症就用什么样的方子,并不意味着用什么样的方子就必然有什么样的病症,这在逻辑上就讲不通。但通过回答这些问题,吴又可辨明了伤寒和时行瘟疫的区别,并在这一篇集中罗列。因此,这是本书中极其重要的一篇,须反复阅读,掌握作者的逻辑思辨。

或曰:子言伤寒与时疫有霄壤之隔,今用三承气及桃仁承气、抵当、茵陈诸汤,皆《伤寒》方也,既用其方,必同其证,子何言之异也?

曰:夫伤寒必有感冒之因,或单衣风露,或强力入水,或临风脱衣,或当檐出浴,当觉肌肉粟起,既而四肢拘急,恶风恶寒,然后头疼身痛,发热恶寒,脉浮而数,脉紧无汗为伤寒,脉缓有汗为伤风

【注释】

①三承气:即大承气汤、小承气汤、调胃承气汤。桃仁承气:即桃仁承气汤。药味组成为:大黄、芒硝、桃仁、当归、芍药、丹皮。抵当:即抵当汤。药味组成为:水蛭、虻虫、桃仁、大黄。茵陈:即茵陈蒿汤。药味组成为:茵陈、栀子、大黄。

②《伤寒》方:东汉张仲景《伤寒论》里的方子。

③单衣风露:穿比较薄的衣服受了风或雨露。

④强力入水: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后又下水。

⑤当檐出浴:洗完澡马上到屋檐下。

⑥肌肉粟起:感觉肌肉像起了很多粟米粒大的小疙瘩,也就是有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

⑦脉浮而数:同时出现浮脉和数脉。浮脉,指轻按即能感觉到、重按反而感觉不到的一种脉象。数脉,为跳动较快的脉象,一般每分钟在八十次以上。

⑧伤寒:此指被寒邪所伤而产生的疾病。

⑨伤风:此指被风邪所伤而产生的疾病。

【译文】

有人问:你说伤寒与时行瘟疫有天壤之别,现在你也用三种承气汤,及桃仁承气汤、抵当汤、茵陈蒿汤,这些都是《伤寒论》里的方子,既然用了它的方子,也就是因为有与它相同的症候,你怎么说它们不同呢?

我说:得伤寒病必然有感受外邪的病因,要么是衣衫单薄受了风寒雨露,要么是剧烈劳作后忽然下水,要么是迎着大风脱了衣服,要么是洗完澡出门受邪,当时觉得肌肤上像是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开始出现四肢拘挛难以屈伸、怕风怕冷,然后头痛身痛、发热怕冷、脉浮而数。脉紧而没有汗是伤寒,脉缓而有汗是伤风。

若时疫初起,原无感冒之因,忽觉凛凛,以后但热而不恶寒,然亦有所触,因而发者,或饥饱劳碌,或焦思气郁,皆能触动其邪,是促其发也。不因所触,无故自发者居多,促而发者,十中之一二耳。且伤寒投剂,一汗而解;时疫发散,虽汗不解。伤寒不传染于人,时疫能传染于人。伤寒之邪,自毫窍而入;时疫之邪,自口鼻而入。伤寒感而即发,时疫感久而后发。伤寒汗解在前,时疫汗解在后。伤寒投剂可使立汗;时疫汗解,俟其内溃,汗出自然不可以期。伤寒解以发汗,时疫解以战汗

【注释】

①不可以期:无法预估期限,没有固定的时间。

②战汗:指一边剧烈颤抖一边出汗。

【译文】

如果是时行瘟疫刚开始,本来没有感受六淫外邪的病因,忽然觉得发冷,以后就只发热但不怕冷,但也可能是其他缘故引动而发,要么是饥饱劳碌等饮食起居方面的原因,要么是因为焦虑、忧思、气郁等情绪方面的原因,都能触动邪气,促使发病。没有触发,自行发病的多,有触发而发病的,十个里面只不过有一两个而已。而且,伤寒用药后,一出汗病就好了;时行瘟疫用发汗法,即使出了汗也好不了。伤寒不会传染给别人,时行瘟疫会传染给别人。伤寒,是邪气从体表汗毛孔入侵人体;时行瘟疫,是邪气从鼻子、嘴巴进入。伤寒一感受邪气马上发病;时行瘟疫感受邪气后,需要一段时间才发病。伤寒往往在病的初期用发汗,时行瘟疫往往在病的后期出汗而病愈。伤寒用药后,可以使人马上出汗;时行瘟疫出汗,往往要等到邪气从内溃散,什么时候出汗自然无法预估。伤寒用发汗的形式来解病,时行瘟疫则往往用战汗的形式来解病。

伤寒发斑则病笃,时疫发斑则病衰。伤寒感邪在经,以经传经;时疫感邪在内,内溢于经,经不自传。伤寒感发甚暴,时疫多有淹缠二三日,或渐加重,或淹缠五六日,忽然加重。伤寒初起,以发表为先;时疫初起,以疏利为主。种种不同。其所同者,伤寒时疫皆能传胃,至是同归于一,故用承气汤辈,导邪而出。要之,伤寒时疫,始异而终同也。

【注释】

①发斑:指体表出现红色的斑纹。病笃:指病情加剧。

②淹缠:迁延、缠绵。

【译文】

伤寒发斑则病加剧,时行瘟疫发斑则病情减缓。伤寒是六经感受邪气,且在六经之间相传;时行瘟疫则是体内受邪,从里外溢到六经,在六经之间则不会相传。伤寒感邪,发病非常迅速;时行瘟疫则要拖延缠绵两三天,然后或者渐渐加重,或者继续拖延缠绵,到第五六天的时候突然加重。伤寒初起阶段,先以解表发汗为治法;时行瘟疫初起阶段,主要以疏解通利为治法。伤寒和时行瘟疫,不同之处有多种。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能传到胃腑,到这里就同归于一了,所以用承气汤之类,把邪气导出去。简要地说,伤寒和时行瘟疫,开始时不一样,最终却是一样的。

夫伤寒之邪,自肌表一径传里,如浮云之过太虚,原无根蒂,惟其传法,始终有进而无退,故下后皆能脱然而愈

若时疫之邪,始则匿于膜原,根深蒂固,发时与荣卫交并,客邪经由之处,荣卫未有不被其所伤者,因其伤,故名曰溃。然不溃则不能传,不传邪不能出,邪不出而疾不瘳

【注释】

①一径传里:指邪气直接往里传。一径,即直接。

②浮云之过太虚:即浮云从天空飘过。太虚,即又大又空阔的天空。

③脱然而愈:疾病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脱落了,疾病也很快痊愈。脱然,疾病脱体。形容疾病去除后舒适的样子。

④瘳(chōu):病愈。

【译文】

伤寒的邪气,从肌表直接往里传,就像浮云飘过广阔的天空,本来是没有根蒂的,而其传变的方向,也是只往前进,不往后退,所以,泻下后,疾病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脱落,很快痊愈。

如果是时行瘟疫的邪气,开始时藏在膜原,根深蒂固,发作时与营卫相互影响,邪气所到之处,营卫之气没有不被它所伤的,因为被伤,所以叫“溃”。但邪气不溃散则不能传变,不传变则邪气不能排出,邪气不能排出则病不能痊愈。

然时疫下后,多有未能顿解者,何耶?盖疫邪每有表里分传者,因有一半向外传,则邪留于肌肉;一半向内传,则邪留于胃家。邪留于胃,故里气结滞。里气结,表气因而不通,于是肌肉之邪,不能即达于肌表。下后里气一通,表气亦顺。向者郁于肌肉之邪,方能尽发于肌表,或斑或汗,然后脱然而愈。伤寒下后无有此法。虽曰终同,及细较之,而终又有不同者。

【译文】

然而,时行瘟疫在泻下后,多数还不能马上病愈,为什么呢?因为疫邪经常有表里分传的,因为有一半向外传,邪气留在肌肉;一半向内传,邪气留在肠胃。因为邪气留在肠胃,所以体内之气郁结不通。体内气郁不通,则体表之气也因而不通,于是肌肉里面的邪气,不能到达肌肤表面。泻下之后,体内之气通了,体表之气也顺了。以前郁积在肌肉里的邪气,才能完全透发到肌肤之表,要么发斑,要么出汗,然后霍然病愈。伤寒病泻下后则没有这种现象。因此,虽说伤寒与时行瘟疫最终是相同的,但仔细比较起来,最终又仍有不同。

或曰:伤寒感天地之正气,时疫感天地之戾气,气既不同,俱用承气,又何药之相同也

曰:风、寒、疫邪,与吾身之真气,势不两立,一有所著,气壅火积,气也、火也、邪也,三者混一,与之俱化,失其本然之面目,至是均为之邪矣。但以驱逐为功,何论邪之同异也?

【注释】

①正气:此处指常规的气。风、寒、暑、湿、燥、火,均属正气范畴。

②戾气:即暴戾之气。

③承气:指承气汤类方剂,如大承气汤、小承气汤、调胃承气汤等。

④何药之相同:为什么用药却相同。

⑤真气:即人体的真元之气,是生命的原动力,由先天之气和后天之气结合而成。

⑥气壅火积:气机壅滞,郁而化热生火。

【译文】

有人说:伤寒是感受了天地之间常规的气,时行瘟疫是感受了天地之间的戾气,气既然不相同,却都用承气汤,为什么用药相同呢?

我说:风邪、寒邪和疫邪,都是与我们身体正气势不两立的。一旦被它们附着,身体的气就被壅滞了,郁而化热生火,火也会郁积,气、火、邪三者混为一体,共同变化,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到此都是邪了。只要以驱邪为目的就可以了,何须问所受邪气的异同呢?

假如初得伤寒为阴邪,主闭藏而无汗,伤风为阳邪,主开发而多汗,始有桂枝、麻黄之分,原其感而未化也,传至少阳,并用柴胡,传至胃家,并用承气,至是亦无复有风、寒之分矣。推而广之,是知疫邪传胃,治法无异也。

【注释】

①闭藏:指寒邪郁闭肌表,导致汗不能出。

②未化:没有传变转化。

③少阳:六经之一。足少阳为胆经,手少阳为三焦经。邪气传到少阳经,即与胆及三焦相关。

【译文】

假如刚得的伤寒是阴邪,主闭藏,所以没有汗,伤于风是阳邪,主开发,所以汗多,由此有了桂枝汤和麻黄汤的区分,这是因为所感之邪还没有传变传化。待到邪气传到少阳,就都用柴胡汤类,传到肠胃,都用承气汤类,到此也不再有风和寒的分别了。推而广之,就可以知道疫邪传到胃腑后,治法也没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