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交响:一位早期归国工程师的共和国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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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李伯涵


我的父亲李廷燮,字伯涵,别号柏寒,清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七日(1896年1月21日)生,1958年1月21日卒。叔父李廷炤,字叔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生,1973年卒。祖父母曾育有四子,但仲、季二子早年夭折。父亲和叔父年龄相差五岁,自幼感情深厚。孩提时代聪明顽皮,因家贫,没有玩具,发明把蚕豆角里的豆取出,然后在空豆荚尾部切去一段,开出小孔,灌入水后用来当水枪,可射出一二米远,相互打水仗。据说有一次不慎把水喷到了挂在墙上的对联上,被祖父打了一顿。还有一个玩法是找一根一寸多长的鹅毛管,一头较粗,另一头较细。把粗的一头在橘子皮上一压,就能把一小块橘皮压入管内,用小细棍将这橘皮推到鹅毛管的顶端。再用同样办法取得第二块橘皮,并将它往里推。这时候管内空气受到压缩,就能把第一块橘皮弹出来,就如同现在孩子们玩手枪一样。而且据说“橘皮子弹”可以弹出一米多远,也不会伤人。这些都是穷孩子的玩法,但也不失为聪明的创造。

父亲和叔父受外曾祖母的教导,自幼认识到摆脱贫困的唯一道路是发奋读书。父亲自懂事起就勤奋学习,后考入上海龙门师范学校。凭他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学校允许他免交学费。他在毕业后留校执教,并一度被派往日本考察。而叔父则仅读到小学,便到中华书局当学徒。每日上班不论刮风下雨或烈日当空,都徒步往返,十分艰苦。他知道家庭经济拮据,在当学徒时勤奋好学。每月两块银圆的薪俸,到月底发工资时,必如数交给祖母,贴补家用,自己分文不花。祖父晚年卧病,就是靠两个儿子的微薄收入维持家计。


祖母。1920年


我的父亲很有学问。年轻时因家贫常为人抄写书稿,所以写得一手好字。他最喜欢的是米芾的手迹,家中二楼卧室里常年挂着米芾所书的屏条拓片。父亲喜爱昆曲,最欣赏的是《游园惊梦》和《琴挑》两出折子戏,因其词句优美,具有极高的艺术感染力。那时,上海的一些昆曲爱好者常举办曲会。有一次俞振飞在曲会上唱了一曲《琴挑》。俞振飞是“曲王”俞粟庐之子,自幼得到真传,又天生一副金嗓子,他唱的曲子优美绝伦。轮到父亲唱时,他居然也唱《琴挑》。大家都说父亲够勇敢的,竟敢在俞振飞面前班门弄斧!我家也举办过几次小型曲会,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唐庆诒,他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唐文治(字蔚芝)之子,交通大学英文教授,文才出众。那时他因家族遗传,已经失明,但他唱的《八阳》真可谓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当时与父亲经常来往的另一位票友徐凌云,演《活捉张三郎》中的三郎,是一个丑角。其演技之妙,博得台下观众掌声雷动。徐出身富家,对昆曲做出过极大贡献,给过当时唯一的昆曲戏班仙霓社很大资助,但在日寇入侵、民族危亡之际,个人终无力挽救仙霓社于覆亡。

父亲善交社会文人名流,与唐文治父子、冯超然、吴湖帆等,都有交往。与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我的祖岳丈张元济亦早已认识。他好游祖国名山大川,每游一处,必写游记,如《北平游记》《青岛游记》《莫干山游记》等等。二战结束,收复台湾后,他还和母亲同去台湾旅游。在我的记忆中,他除了外出工作,总在家伏案,或作书,或习字,未尝间断。

父亲虽志在山水文章之间,却因有了一个大家庭,负担日重,故而弃文从商。历任上海通和银行襄理、副经理,中央储蓄会经理,新亚科学公司经理等。并早在30年代,就开始投入地产业,在上海江湾的中心地区买了70多亩地。那时的江湾是十分荒僻的农村,农田地价极低,后来随着开发,地价亦逐步上涨,故地产界都佩服他有远见。到解放后,这些地都归为国有。40年代初他和许冠群、叶传芳等朋友组建上海新益地产公司,并任总经理,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为止。有一次公司需要卖出黄金,由父亲经手办理,岂知到了金子号,一包黄金竟被窃去。父亲用自己的钱赔偿了公司的这笔损失,一时在地产界传为美谈,公认父亲为人正直,道德高尚。在后来公私合营时,父亲也是受到尊重的,这与他在商界的声望不无关系。新益地产公司是当时上海较大的一家私营地产股份有限公司。合伙人之一的叶传芳后来做轮船生意,买了一条旧船,不意在海上沉没,得到保险公司数百万美元的赔偿。他的夫人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解放前托人带去香港,途中轮船沉没,珠宝悉数损失。后来又听说叶传芳事业失败,竟在美国沦为一个仓库管理员,可见商海之沉浮,难以预料。我在2000年去上海时,寻访了当年新益地产公司的一位高级职员樊明谋,那时他尚健在,住在我家以前的住宅昌平路733号二层。话旧之间,谈起他在1947年离开新益地产公司,到中央信托局任职,与曾任香港特首的董建华之父董浩云和包玉刚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据他说,董、包二人与叶传芳都是上海从事轮船业的宁波帮,但他们投入轮船业,还是在解放后去香港以后的事了。父亲从商,却仍保持学者风度,不染商界之庸俗,可谓儒商。解放后他努力学习俄语,成绩相当不错,能将俄文的材料翻译成中文,在报纸上投稿发表。晚年淡朴为怀,好读纪晓岚、袁子才的著作。


父亲手迹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非常风趣幽默的,和他相处,总有许多乐事。他喜欢小动物,我们家养过猫、狗、鸡、鸽、鱼、兔等各种宠物,最有趣的是他有一次竟买了一只猴子回来,还让它坐在自己肩上,与它一起合影。因那猴子太顽皮,只得终日以一长链条拴着,以防它逃跑。它常躲在高处,见家里养的狗小黑过来,就猛地跳下吓唬它。一日,它终于挣脱链条到隔壁刘子楷家玩耍,见刘家二楼的窗开着,窗口桌上放着一大串香蕉,便如获至宝,大嚼起来,把每只香蕉都剥了皮,咬一口就扔掉,直到把整串香蕉都吃个遍。此时刘太太开门进来,见状吓得惊叫不已。刘子楷和父亲也是比较熟的,他系福建人,是外交界资深的老前辈。从前梅兰芳每次到上海唱戏,必去他家拜客。解放后他曾去福建前线向台湾喊话,回沪后因得感冒,不久去世。那猴头屡屡闯祸,最后只得把它送给民众学校。民众学校是唐庆诒的夫人俞庆棠所办。她是专门开展平民教育的,培养的学生中有不少共产党员。听说解放后中央曾考虑她在教育部任一副部长职务。周总理有一次特地请她吃饭,她由于兴奋过度,当晚中风,竟就此不治。

还有一件趣事,至今不忘。一天父亲去大姨家,因为是冬天,穿着大厚棉袍。大姨家养了一条狗,平日里和父亲十分友好。那天它却对着父亲狂吠不已,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父亲在大姨家略坐即回家,家里的猫见了父亲,也一改平日的温顺,对着他大吼一声。岂料一只老鼠竟应声从父亲的棉袍里落下,被猫抓个正着。原来那老鼠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躲到了父亲的棉袍内取暖,大姨家的狗之所以狂吠也是因为它早就发现问题了,而父亲竟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