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这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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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己

书法这点事儿

书写正确规范,于己方便,对人礼貌;如果还能漂亮有精神,写的人满足、过瘾,看的人也会欣赏、羡慕,加佩服;若再加深入,笔墨还可以传达功夫、传承、情感、力量、创意、个性和更多的意思——这“一塌刮子”,都被“书法”二字“一网打尽”——这个奇怪的现象,使书法逐渐衍成专学,汇成宝库,形成传统,变成艺术。

古人拿毛笔写字,如同吃饭读书睡觉,本是识字人每天必做之事,其过程习以为常简单自然无须操心,所以苏东坡称“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实在是书法的真谛和核心——现代人学古书法,最需记住也该是这个。只可惜,如今大家把书法抬得太大太高太玄奥,一提笔就被煌煌法书、泱泱宏论吓住,反倒把“无意”这根本放一边了。对此,我常发议论,总强调“书写原生态”特别重要,不要被假象和空谈把书法这点事儿害了误了。

图1 随便写两句诗,就算一幅书法

一个普通的日常行为,但凡被写进文章、做成学问,往往就变成宏大叙事还要精深广博。譬如干杯和说话这一仰脖一脱口的事,放到堂皇的“酒文化”和“语言学”中,自然也会重峦叠翠、错彩镂金。写字纳入“书法”,自然也要“再塑金身”——理论须诸学兼收、万象皆容,联想要外接天地、内审造化,态度也自会“心游万仞、气吞八荒”……于是,各种讲书法的文和理,争奇斗艳应运而生,不但源远流长而且浩如烟海;从高头讲章到闪亮警句,各逞其能各倡其道,这一切还被说成是书法的基础,于是滔滔学问和猎猎名言把想学书法的人搞得这山望着那山高,莫衷一是无所适从。

图2 东汉刑徒砖拓片,随手的刻痕,也是书法的一种

那么,提笔写字,果真如此深奥复杂吗?未必。须知:理论与实践,系统各异;学问和行为,立足点不同。

其实,写字就是写字,不过是画个符号记录思想语言,其行为本身,一定是轻松随手而且“下意识”的,假如学写字的人扔了常识把“学问”当了真,以为每写一笔都要想着“点如高山坠石,横如千里阵云”,那可真的麻烦了——不但认识与实践相悖,动作与理论满拧,捎带着,还糟践了那些本来不错的理解和形容,一定。可惜,上当的人实在太多——字写不好就到书本里找答案,大家的口头禅是“缺少文化底蕴”。试问:绘画、戏曲、烹饪、驾驶、陶艺、刺绣等等,技艺也分三六九等,难道做不好都是因为文化太浅学历不够,都要到“国学”的无底洞中去皓首穷经?就说书法本身,那些被很多人奉为“最高典范”的魏晋墓志,书刻者多是粗通文墨的乡绅、不识字的工匠,莫非他们的“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康有为语),也是由于学富五车、著作等身?

当然,写字在学习之初、研究之中,是要解析、琢磨、尝试和切磋的,但这些功夫都应该集中于经验本体、行为本身,而不是较劲于那些隔了好几层的左图右史、子曰诗云。

还应看到,理论与实际,操作的角度常常路数不同。比如要写《中国古代思想史》,学者必会穷深极览广征博引,从诸子百家老庄孔孟,到陆(九渊)王(守仁)、朱熹、二程,还有黄宗羲顾炎武王船山等等——在这些“思想巨擘”的经典著作中,去找根据、观变异、看传承——这是天经地义的正路子、真学问。但另一面,无论此中的思想和脉络如何精准公允,但同时代老百姓究竟怎么想怎么论,与思想家的说法是相悖还是接近?对不起,学术理论只管“从书本到书本”,思想史并不承担社会世俗的“写真”或“还原”责任。

这个悖论,以咱的亲身经历也很容易证明:这几十年,在视听、报刊、书本中,专家权威对各种社会思潮和主流理论发表过无数的议论,以后写这阶段的“思想史”,当然也会根据其中的经典梳理归并。然而,主流经典中的这些“思想”,与当时社会公众的实际认识是否合拍呢?包括咱自己说的写的,是否都是自己想法的真实反映?……假如有人说“天知道”或“正相反”,你将作何回应?是颔首、摇头还是不置可否?——呵呵,原来这“思想史”,对整个社会和时代来说,也只是“一面之词”,它只代表宏大体系中的一方面、一部分。

由此回到写字:书法宝库中那么多的炎炎大话,大概也未必都是古人书写的实况真影,对你遇到的具体问题,更难说有多少切实的针对性。想通了这个道理,再来看书法上那些说的、做的,你的态度就会比较客观公正、从容淡定。很多时候,常识比经典更起作用。

比如“执笔用笔”:颜字要这样、柳字要那样——书上说得头头是道,叫你不敢不听。不过倘问:说的人是见过颜柳写字的照片还是录影?——既然他也是估摸意会或从老师那里批发传承,那凭什么咱自己琢磨的就一定不对不行?能写像就是好的,干吗要在执笔用笔上纠缠谁更“正宗”?说实话,碑刻上的字迹经过勾摹刀凿,本来“原汁”就所剩不多,还要借它来邯郸学步,不搞点比附想象郢书燕说怎么能行?所以不妨:能得大模样,便可凑合用——因为,八面四方学颜柳,面目皆同,但笔法一定各由其性、各念各经。

又如,谁都知道书法“一经描画,神采顿失”,但超一流的冯摹《兰亭序》,笔笔勾描填补,偏偏最是后代崇奉的“天下第一行书”、超级“神品”!此帖水平虽高,但若不是唐太宗独挺王逸少,哪来这般至高无上万世追捧?皇上的眼光就一定高、说法就一定对么?呵呵……就算天下都认同,你是不是真喜欢,还要另说。实在是,“性之所近”,全在基因,实不必勉强屈从、人云亦云。

再如,其他行当,业余大抵比不上专业——唯有书法偏不。只需看,历来书法名家,从王羲之到颜真卿,之后如苏东坡、祝枝山、何子贞、于右任,几无例外,书法都是他们“正差”以外捎带的营生;当今书法家协会的正副主席或顾问、常务,之前当任的职务,也都是“非书法部门”。由业余爱好到专家权威,转身只需“一不留神”,没见他们花多少时日费多大劲。再看眼下全国有那么多的书法硕士博士,虽然绝对“专业”,但偏偏他们的老师德高望重,其成就名望却都是“业余”之功,未曾听说过有谁“科班出身”。而专业学生要赶上业余前辈,还真是高山仰止遥不可及——莫非,书法这点事儿,妙手偶得真还只能业余弄弄?倘要一辈子全力投入,反倒会沦为“书匠”也说不定?

还有,我们看古今多少名家的“临摹”,明明是只按碑帖文字用自己的书体重抄一遍,全然不顾原帖的笔法、结构甚至写法、形态,但自己只说是“意临”,吹捧者竟也看得出“神似”,夸得天花乱坠煞有介事……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启功先生。不错,启先生的“临摹”,看上去也有些“自说自话”,不过,他从不标榜“神似”、“意临”或另有深意。与一些现代名家故意搅浑水相比(例如,总能在当代书法中分析出多少“古意”,讲一种书体必先为作者祖宗八代铺排谱系等等),启功讲写字,更喜欢饭是饭菜是菜,分分清爽,讨厌显摆“满汉全席”。谁都不会怀疑启功的学问渊博扎实,但说到“写字诀窍”,他只写过仅22段短语的《启功论书札记》。在这本小册子里,启先生直言写字和学问是两回事,因为“有钱可买帖,有暇可看帖,有纸笔可临帖。欲撰文时,再看论书著作,文稿中始不忧贫乏耳”。他还说,“有人任笔为书,自谓不求形似……见者如仍不认,则曰你不懂。千翻百刻之黄庭经,最开诈人之路”。又称,书家挥毫,常会因手眼“不能及”而“设法了事”,所谓“名家之书”,不过是“古人妙处与自家病处相结合的产物”。

很多最基本的常识,被历来的书法圈搞得“混沌苍茫”“难得糊涂”,因此启功的直捣黄龙,就尤显难能可贵只眼独具。不装不显不夸大,我最佩服启功的实话实说、金针度人,也更因自己的理念与老先生多有契合而暗自庆幸。只可惜,遍顾上下左右,启功的睿智、洞见和坦诚,当今几乎独一份——众人一说书法,都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不如此便不能彰显书法的广博和自家的高深。

书法除了上述“这点事儿”,还有“以外”的“那点事儿”需要强调确认——真正上层次的挥毫与欣赏,其实高低雅俗往往更要由“以外”的那些因素来决定。

古人说书法是“心画”,现代该怎么说——“心境的外化”?……也就是说,笔画的轨迹,实际还能“刻画”出书者的“心”和“境”——完全固化的笔墨,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操持它的那个“活人”。假如写的人、看的人都具备相应的能力和水平,就能够隔世、异处、巨细无遗地实现“场景的亲历”和“心灵的沟通”。当然,真要能以这般神奇的境界实现书法的“神交”,永远只能是少数人的事情。

之所以要把这放在书法“之外”,是因为“人”的品格、性情和心境,本身并不能由“书法”塑成。比如弘一法师的笔墨,无论你模仿得如何惟妙惟肖,但因为不具备他那样的丰富经历、超常才情和心寂如水,终难理解和得到他那超脱的“书法精神”。

图3 李叔同书法

窃以为,把“书法”定位于“关于汉字审美和笔墨技巧的功课”,比较能反映授业和求学者的实际需求;在边界清晰的概念中来探讨“笔墨水平如何提高”,会因目标明确而集中专注、切实管用。大而无当的“书法”概念,内涵和外延都充满不确定性,比如一谈“学书”必涉“做人”,最容易误导学书人膝痒搔背、缘木求鱼。“学书”与“做人”虽然不无关联,但毕竟那是两个层面上的两件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人的品格和境界,甚至不能奢望靠后天外力强行改变。比如某人生性胆小或吝啬,无论他后天如何修炼和主动抗衡,但骨子里的“基因根性”却不可能因此消失殆尽——即使他的作为已发生了表面的改观,但在他的“笔下”,基因的信息特征仍会无处不在地流露充分——要说书法的魅力,有时恰恰正在此处。固然,“什么人写什么字”是合理的逻辑推断,但“什么字造什么人”就“逆命题”,就显然不能成立。写字能够“修身养性”,应该解读为借此可以暂得“行为的放松、心绪的自由”,但要以此来扭转性格、改变人生观,就是无知的梦呓、过分的奢求。

因此,我主张事情不能“一锅煮”,书法也是分开来说比较有利。这里的“分开来说”,包括三个意思:

第一,书法有数不清的定义,范畴宽窄天差地别。其中,以注重笔法、结构、章法和风格的课题,离“写好字”的具体目标最直接最靠近——多学多练就能多知多会,不断努力也容易看到进步、得到承认。最宽泛的书法概念,于历史、自然、社会、人文、作品、故事等等无所不包,如有兴趣,可在掌握笔墨操作后逐步接触和深入。

图4 阿敏喜欢将一首七绝写成两行

第二,只有笔墨实践才能提高书法技能。实践虽需理论指导,但须知二者确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情,具体操作,更是各有各的特点和路径。在其他艺术门类,从事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的常是两类不同的人,只有书法奇怪:只要是权威,字与理、做和说全都“集于一身”。这样的现象造就了不堪的后果:一方面,每个书家都要既擅创作又专理论;另一方面,无数玄奥的“个性理论”,其本身抵触矛盾,与别人还互不相容,同时还严重、普遍地干扰了人们对实践的重视和关注。

第三,“学书“和“做人”也是两回事,所谓“书品促人品”或“人品带书品”,都不是逻辑的因果。“教化”的书法,倡导人品与书品的统一,只是个“美好的理想”——实际上,笔精墨妙未必正人君子,德高望重也未必铁画银钩。书家希望在“书”与“人”两方面都有提高无可厚非——但必须明白,二者各有不同的内容、渠道和侧重;混为一谈或指望“毕其功于一役”,不是糊涂就是忽悠。

虽说只是“书法这点事儿”,但要说清楚还真挺费劲。其中的关键,就是“书法”这概念,既抓不住,也搞不定。

汉语中的概念,尤其在古代,范畴随涨随缩,内涵和外延都飘忽不定——没办法,强大的文化传统习惯,偏偏缺少逻辑的支撑。很多事嘴仗打了几千年,仍然莫衷一是无法定论,同一个名称,你头脑里是“属概念”,我所指却是“种概念”。甚至就连“属”和“种”,谁大谁小谁上谁下还不能一概而论——在“一般认识”和“特定指称”中,“上位”和“下位”还会颠覆,所以在书法辞典中,“属”和“种”谁包含谁,还须根据情况分头说明。

说到“书法”,当然也不能幸免。

且看,在“学习书法”和“欣赏书法”这两句话中,同为宾语的“书法”,其含义和属性已经南橘北枳,根本不同:前者,“书法”显然是指“书写的方法”,是关于汉字、结构、用笔、章法等等的相关知识(这还是“狭义”的);而后者,“书法”就变成了一个“物件儿”——能供“欣赏”的,当然是“一幅字”、“半截碑”或“法书种种”。

问题是,这种“一词多义,原地转身”的现象,在汉语中极为普遍,书法家对此都相当适应,随时“掉头”可以不约而同。还须指出,同样是“一幅字”,怎样就“是”书法、怎样就“不是”,这又是个问题——笔墨太烂,人们就会说那只是“笔迹”而不是“书法”。请注意:此时的“书法”,定义又悄悄发生变化,它已超越了“知识”和“物件”的无形有形,其指称转而变成界定“合格与否”的一个标准。至于这个标准该是怎样的概念,又因“人人心里有杆秤”,而变得重心游移、尺寸宽松……你看,上述文字拐了几个弯,“书法”的概念就跟着变了几回形!而且事情还没完,等我们回头再看“学习书法”这句话,又会发现“书法”在这里也未必不包括“一幅字”或“法书种种”,因为,“学习”的对象,也不排除“优美的的形象”——当然,这句末的“书法”概念,一定又顺溜地变回“物件”的原形……

图5 几个字在一起,也要叫它有点变化

由于“书法”这个概念随时处于或宽或窄欲深欲浅的游移状态,要定位它只能各依所悟、见仁见智,还要根据“现场气氛”。

唉,那就改一句李商隐的诗吧:概念呀概念!只因你“身皆彩凤双飞翼”,所以凡事都要靠“心有灵犀一点通”哟!

鉴于以上“概念难定义”的习惯和原因,笔者文中书中凡说到“书法”,肯定也会“跳进跳出”“同词异义”。乞盼读者能够宽容,因为无论谁来谈书法,也难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混沌宿命,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