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三分之一

生活永远比想象世界的荒唐，面包永远是新鲜出炉的香甜。

——超级面包师语录之二

1 十三分之一，十三分之一，十三分之一……这是一个诱惑人的数字，简直就跟面包师傅的配方一样让马尚着迷。一整天，他都在草稿纸上画图，就连班主任鹿老师的数学课也在画。

“不对，你有点BZC。”同桌李想侧过身看着马尚。BZC是大家对不正常的简称。马尚慌乱起来。他把李想拉到走廊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谁说的？我有吗？”

“你瞒不了我，我敢肯定，你不是有点BZC，是十分BZC。”

“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你那脸，还用看吗？”

“我……实话告诉你，我遇到难题了。”

马尚挠了挠头皮说，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道有奖竞猜题——如何快速将一片银杏叶平均分成十三份？他很想参加这个有奖竞猜。李想问他，奖品是什么，马尚说，1000个游戏币。

李想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好办法。信息课上，他在男生帮QQ群里发了一条求助信息：

十万加急鸡毛信：谁能用简单的办法将一片银杏叶平均分成十三份？

没到下课，就有十多位男生跟帖。李想对帖子做了统计，主要阐述如下：

办法一，计算出银杏叶的面积，然后取它的十三分之一。

办法二，用天平秤称出银杏叶的重量，再取它的十三分之一。

办法三，将银杏叶榨成汁，用量杯取它的十三分之一。

办法四，将银杏叶煮熟了，捣成糊，分成十三份，取其中一份。

办法五，请求微型机器人帮忙切分。

前面两个办法，很快被马尚否定了。首先，以他的数学水平无法计算出一片银杏树叶的面积；其次，他也没有办法称得一片叶子十三分之一的重量。第三个办法马尚试过，他回家拿了一片银杏叶榨汁，结果榨出来一团比泥丸子还小的碎末。要是十二分之一或许会好一些，可以采用折叠的方式。马尚又仔细看了一遍书上面的数字，的确是十二点十二分吃下十三分之一片银杏叶。这是故意的，这是在为难人。

“哎，要是爱因斯坦复活兴许还有希望。”马尚抱着两只胳膊。

“老实交代，是不是马俪出的题目？”

“关她什么事？”

“告诉我真相，我就帮你。”

李想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还特别爱管闲事。马尚能跟李想成为好朋友，一半是因为他们是同桌，另一半是因为马尚常常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无意中探听到了不少“校园机密”，透露给李想。

要不要将真相告诉李想呢？可卡人卡说过，这是天机，一旦泄露了天机，事就办不成了。马尚只好随口编了一个谎，说是一味药，能治好脚上的鸡眼。李想又问谁得鸡眼了，马尚随口道，老妈。

“早说嘛，我们家隔壁新开了一家药店，包你满意。”李想像一位大哥哥拍了拍马尚的肩膀。

2 马尚在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非常勿扰”。这一招是跟马俪学的。马俪经常在房门上贴一张“非诚勿扰”的字条，好像她是超级女皇，全世界的人都要排着长队去拜访她。为了不让马俪说是抄袭她的，他把“诚”改成了“常”。他觉得这样改十分贴切，非常情况下，不要打扰嘛。

书桌台灯下，摊着那本奇怪的书。马尚俯在台灯下，墙上的背影显得异常高大。

卡人卡告诉他，要验证得到的银杏叶是否符合要求，只须看搁在封面上那家伙的帽子。如果帽子变红了，那么得到的就是十三分之一片叶子，如果还是黑色的就说明实验失败。

马尚为了得到十三分之一片银杏叶，做了无数次实验，可封面上那顶黑色的帽子始终没有变红。他实在没有耐心了，往床上一倒，两手习惯性地抱住脑袋，研究起天花板来。

天花板上有一道十厘米左右的裂缝。关于这道裂缝，他曾做过无数次遐想。最离谱的一次，他想到有一位天外来客，光临他的房间，盗取武功秘籍。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跟最离谱的假想比起来，眼下他做的事要离谱一百倍。所以，马尚得出了一条结论：生活永远比想象世界的荒唐，面包永远是新鲜出炉的香甜。他把它列入了超级面包师语录。他有一个秘密计划，将来等他成为一名面包师的时候，要把这些伟大的句子写到面包纸袋上。这就是马尚牌超级无敌面包，一种既可以吃又可以让人思考的面包。一想到将来会成为超级面包大师，他抖起了双腿。

“要是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怎么能成为一条合格的毛毛虫呢？”卡人卡从书页上抬起头来。

“难道做毛毛虫比做人还难？”马尚继续盯着天花板上的那道小裂缝，装作不在意卡人卡的话。

“这是变形，懂不？”卡人卡瞪着一双大眼睛，“我可告诉你，我的时间很宝贵。”

沙沙，沙沙沙，没等马尚反应过来，卡人卡又钻进书里去了。这回，任马尚怎么喊它，它都不出来了。

关于十三分之一的问题，马尚也问过马俪。

马俪说，你把银杏叶放到显微镜下，像解剖青蛙一样不就得了。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上哪儿去弄显微镜呢？学校实验室倒是有，可科学老师怎么会把这么贵重的实验器具，借给一个总考不及格的差生呢？除非马俪出马。

马尚去求马俪，他给马俪揉肩膀。

“姐，帮我到老师那里借个显微镜行不？”

“你是不是想看看你的臭爪子上爬着多少细菌？”

“不是你说把银杏叶放……”

“喂，小马同志，你还当真了啊。”

“不是你说的那个解剖……”

“告诉本宫，是不是帮哪个女生借的？”

“我有那么无聊吗？”

马尚差点跳起来，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喜欢某个女生，在他眼里女生就是怪物。

马俪终究没有给马尚借显微镜。怎么办？那十三分之一片银杏叶该怎么办？马尚从来没有为一件事这么伤过脑筋。

“你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想变成毛毛虫，门都没有。”

连着几个晚上，在梦里，卡人卡都指着他的鼻子这样说。不过在梦里，卡人卡是一个半人半虫的家伙。它的脸一会儿是鹿老师的，一会儿是妈妈冯珊珊的，一会儿又是姐姐马俪的。

当卡人卡第四次出现在他梦里指着他的鼻子想说话时，马尚没有给它机会。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大包餐巾纸一通猛捶，边捶边嚷嚷：

“我不是失败者，我不是失败者，不是——”

3 李想妈妈和李想爸爸并排站在柜台里，就像两个糯米团子。

他们俩冲人笑时，四只眼睛会一起掉进肉里去。不过，在马尚看来，他们可是公望街最名副其实的面包师，不仅能做出各种各样香甜可口的蛋糕，还能烤出香喷喷脆酥酥的紫薯蛋挞。

哎，做面包师多好啊！可李想说，他讨厌整天围着面粉团转，他要做侦探，名侦探柯南那样的大侦探。李想还说，他爸爸妈妈想让他跟他的小外公——马尚爸爸公司的老总吴先生学水利水电技术，将来做一个工程师。可李想对那些发电机啊水电维修设备啊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人和事。他是个侦探迷，最喜欢看的书是侦探小说，从福尔摩斯探案集到名侦探柯南，再到神探狄仁杰，最近又迷上了东野圭吾的小说，还非让马尚也看看。

这天，马尚一到店里，就像往常那样系上了围裙，给李想爸妈当助手。

面包店靠马路的玻璃窗前放了两张原木的小圆桌和几把木头椅子。一位年轻妈妈正带着她四五岁的儿子玩积木。

“鸡蛋卷好了吗？”李想走过来。

“就好。”马尚朝玻璃窗口的那对母子看了一眼，他们在搭一座城堡。儿子奶声奶气地说，他将来要当城堡的国王，把全世界的怪兽都关进地牢。

一年前，马尚还没参加周末培训班，礼拜天他就会到李想家的面包店帮忙。一到面包店，他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有时候，顾客会喊马尚小老板。倒是李想，无论是外在体形，还是站在柜台里服务的态度，都不像这家店的小老板。

年轻妈妈从李想手里接过一袋刚出炉的鸡蛋卷，然后，她问小男孩，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小男孩歪着脑袋瓜想了一会儿说：“要是他们抢我的鸡蛋卷，我就都不要。”年轻妈妈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那不叫抢，那叫分享，大家一起吃鸡蛋卷多开心啊。小男孩看了妈妈的肚子一眼说：“我希望是妹妹，她力气小，我可以帮她。”这回年轻妈妈笑了。马尚这才注意到这位妈妈穿着宽松的孕妇装。

马尚家没有二胎的烦恼，所有人都说他妈妈福气好，一胎生了两个，还是龙凤胎。可是，如果马尚记得没错，妈妈一生气就说，马尚你要是再不争气，我就跟你爸离婚，再去生一个。搞得马尚觉得自己就像个错别字，随时可以被人用橡皮擦去。

马尚曾对李想倾诉过自己的烦恼。李想说，他爸爸妈妈也这么说，要是他不听话，他们就再去生一个儿子。李想还说，他爸爸其实很想有个女儿，可是他妈妈很怕二胎生个儿子。他妈妈说过，要是生两个儿子，这辈子他们就别想休息啦，活到死干到死吧。可是，李想说他妈妈根本不想活到死干到死，她想跳广场舞，想开着法拉利周游世界，还想整天抱着枕头泡韩剧。所以，李想用非常负责任的口吻教导马尚，大人很多话都是用来吓唬小孩的，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

“马尚，听说隔壁班的胖妞很喜欢你哦。”李想朝马尚挤了挤眼。隔壁班的胖妞，浑身上下胖得肉都没地方长，她穿的校服是特制的，一粒纽扣都没。

“你比女生还无聊。”马尚回过神来，瞪了李想一眼。李想说话从来都是这么嬉皮笑脸，虽然，他长得细皮嫩肉，戴着一副眼镜，像一个标准的好学生。

“走吧，去药店。”李想朝马尚吹了声口哨。

4 这是一家标准的药店。左边柜台码着五花八门的西药，右边则是中药柜子，正对面的柜子里全是高级补品。马尚一眼就认出了正中央的保健品礼盒，商场打折的时候妈妈常买。马尚装作好奇的样子挨个去看玻璃柜里的药。他没有留意到柜台里的小老头，大约是小老头的个子太矮了，坐在柜台里就像是被水淹没了的禾苗。

“赵爷，”李想喊，“鸡眼贴有吗？”

柜台里的人没抬头：“你小子长鸡眼了？”

“不是，我同学要的。”李想已经走到左边柜台最靠里面的那个角落了。他让马尚过来，鸡眼贴在那儿。

柜台里的小老头站了起来，深灰色的中式对襟棉布衫，头发半白，还留着一绺山羊胡子。最重要的是他放在柜台上交叉的那双孩子似的又白又嫩的小手。

小老头此刻也注意到了马尚，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嗨，你们俩认识？”

李想的一只手在他们俩中间晃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赵爷好像从来没迈出过药店的门。赵爷好像也没有亲人，他孤身一人，吃在药店，住在药店，谈天说地都在药店。李想妈妈说了，要是哪天赵爷不中用了，估计也要死在药店。

“你不是叫胡说八道吗？”

“胡说八道？哦，对，我姓胡，胡赵记。”胡赵记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

“哈哈，赵爷姓胡，不姓赵，这可稀奇了。”李想一拍大腿，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新闻。他蹦蹦跳跳出了药店，说要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

店里就剩下马尚和胡赵记。

“是你要买鸡眼贴？”

“还不是被李想给逼的。”

“……你不会跟他讲什么了吧？”

“没，我什么都没说。”

马尚粗着嗓门说。

“轻点声……要是我猜得没错，你是遇到难题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摆着呢。”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马尚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个胡说八道老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真怕自己的脸变成毛毛虫的脸。

李想如旋风般出现在了店门口。他手里有三个紫薯蛋挞。他说，妈妈说他骗人。胡赵记指着墙上的营业执照，让他们自己看看。

马尚和李想抬头，营业执照上面登记的名字果真是胡赵记。怪不得他说自己是胡说八道呢，原来他真姓胡。

胡赵记从柜台里拿出两盒鸡眼贴，抛给马尚。马尚付了钱，拉了拉李想的衣袖，两个人走出了药店。身后，胡赵记冲着马尚的背影说：“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马尚，老实交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怎么认识的？就这么认识的。”

“喂，你小子不老实哦，我妈说了，赵爷可从来没出过药店的大门。”

“你妈二十四小时跟踪他了？”

“你说什么呢？”

“大侦探，你没发现他的手很特别吗？”

“怎么不知道？……马大帅，知道这叫什么手吗？”李想将嘴角抿紧了，看着前方的路。他们正在朝面包店相反的方向走，那是马尚家的方向。

“难道是断魂手？”马尚最近正看一部武打片，电视中有一个叫断魂手的武林高手。

“比断魂手还厉害，这叫——阴阳手。”李想瞥了马尚一眼。这一眼，让马尚觉得李想自己好像也有一双阴阳手。

“有这么厉害？”

“他们说，赵爷的这双手，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

“切，骗人吧。就这么大点地，我怎么没听说过？”

“哎，谁让你的反应慢三拍呢。告诉你，赵爷店里有一味中药，据说，全中国只有三家药店有这味药。北京那家叫同仁堂的，你没听说过吧，那牌子，还是康熙皇帝钦赐的。”

“什么药？”

“这名很难记，我也忘了。不过，我爸知道，回头我问问。”

李想陪马尚走了百把米路的样子，两个人分了手。李想一转身，马尚就把他给马俪的一个紫薯蛋挞塞进了嘴里，又将那两盒鸡眼贴扔到了马路边的垃圾桶里。

5 双休日马尚去培训班上课都是爸爸接送的。可今天，马尚说要自己走着去。

马尚还特意交代爸爸早点回来。爸爸是吹着口哨出门的，只要去外面钓鱼，他的心情就特别好。马尚跟爸爸钓过一次鱼。那天，他们没钓到一条鱼，在大桥上看了一次日落。马尚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欣赏过日落，即便去海边玩，他也只顾着捡贝壳，玩海水，吃冰激凌。

真美啊，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夕阳，马尚对爸爸说。爸爸也说，看来看去，还是家门口的风景最美。

家门口的夕阳像什么呢？红气球？咸鸭蛋黄？还是番茄的脸？不对，他觉得应该像猴子屁股。太阳跟猴子似的多调皮啊，只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小孩的时间永远是大人管着的。大人多好啊，想去钓鱼就去钓鱼。马尚真羡慕爸爸。他呢，有大半年没和小伙伴们去池塘里摸鱼钓小龙虾了。

想到池塘，马尚的心就痒痒了。池塘里有很多拇指长的小鱼。捉小鱼最好用鱼兜，在鱼兜里撒上拌了肉汤的米饭，那些小鱼就会成群结队地钻进来。将捞到的小鱼拿回家用油炸了，就是一盘美味的小菜。

至于那些小龙虾，别看个头大，模样威武得像国家一级大将军似的，其实，它们最喜欢躲在脏兮兮的沟渠里，越是脏的水沟，小龙虾就越多越肥。有时候，小半天就能抓到一脸盆。小龙虾用红辣椒炒来吃，味道最好。爸爸说了，他和姐姐小时候田里还有黄鳝泥鳅，只是现在，大部分农民都不种田了，黄鳝泥鳅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说起来真伤心，去年春天，两只大燕子在他们家走廊上做了一个窝，孵了一窝小燕子。今年春天，一只燕子都没来。妈妈就把走廊上的燕子窝用竹竿给捅了。

妈妈捅了燕子窝，双手叉着腰对一边发呆的马尚说：“看你，整天没事干，去补补课也好。”妈妈在培训学校给马尚报了四个班，一个数学班一个英语班一个习作班还有一个书法班，目的是要对马尚进行彻头彻尾的大改造。

培训学校再往前走五百多米就是马尚小叔家。奶奶在世的时候跟小叔一家住。

那时候，一到周末马尚就到奶奶那儿蹭饭吃。奶奶做的红烧肉一等一的好吃，马尚吃得满嘴流油，奶奶还摸着他的头说，多吃些，多吃些。可是，一年前小叔的小女儿满月那天，奶奶突发心肌梗死走了。

奶奶走了，院子里的鸡冠花和凤仙花还在。每次，马尚路过小叔家，都要张望一番。奶奶能种出五颜六色的鸡冠花，每一朵都有小孩子的头一般大。花朵成熟的时候，一摸花瓣会掉下黑色小颗粒的花籽。奶奶将这些花籽送人，所以别人家的院子里也开出了五颜六色的鸡冠花。

在马尚看来，奶奶就像个花仙子，有一双神奇的手。这双手不仅能种出五颜六色的鸡冠花，还能做各种美味的小点心。可以这么说，奶奶就是马尚这个未来面包师的导师。哎，奶奶在世时，她的好马尚都听得见，看得到，可现在奶奶一走，马尚觉得心里面的一个角落空了，漏进来的全是风啊雨啊，拔凉拔凉的。

一粒石子硌着马尚的脚，他捡起来扔了出去。走几步，却又将它捡回来，放进上衣口袋。马尚喜欢捡小石子，有时候出一趟门，他的口袋里就会装上不少小石子。他梦想着有一天捡到一块大钻石。他看过一个小故事，讲的就是一个人坚持捡小石子，最后捡到了一块大钻石。当然，他从来没有把这个故事给家里人讲过。他也非常清楚，在走进家门之前，必须把口袋里的小石子全部倒干净，不然，妈妈看到了一定会发飙，除了麻将桌，她一向不喜欢家里有多余的东西。

不过今天，马尚只捡了一粒小石子。那是一粒粗糙的小石子。他把手伸进衣兜将它紧紧地拽住，好像那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必须小心保护它，以免走漏风声。

中午，马尚在附近一家小面馆随便吃了碗番茄鸡蛋面。隔壁桌有一对姐弟，姐姐跟他差不多年纪，弟弟年纪还小，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他们一起吃一碗红烧牛肉面。弟弟喝面汤时汤总是流到下巴上，姐姐时不时地给弟弟擦脸。

马尚看着很是羡慕，从他记事起，马俪好像从来就没有给他擦过脸。

在家里，妈妈是老大，常常教训他；马俪是老二，喜欢用班长的口气命令他；爸爸马千里是个马后炮，总是对他说我就知道嘛，好像他是个诸葛亮。尽管如此，马尚还是喜欢放马后炮的爸爸，因为偶尔，爸爸会跟他吐露一下心声，比如怎么讨厌妈妈的大嗓门。

走出小面馆，马尚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多了不少云，阳光一下就不那么耀眼了。也许太阳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马尚想。他拽紧了口袋里的那粒小石子。

下午，一点三十分。他可没忘记赵爷跟他的约定。

6 马尚跟赵爷上了楼。房间里有股浓郁的草药味。里面没有床，只有一个悬在天花板底下的吊床。吊床边有一个柜子，还有一张书桌。其余的角落里塞满了瓶瓶罐罐，从气味上判断，应该是装着一些特殊的草药。

吊床对面贴着一幅人体经络图。剥了皮的人体怎么看都让人难受，马尚只看了一眼就把眼挪开了。要是在做面包的时候想到这幅图，做出来的面包估计会很难看。

赵爷拉了一张凳子让马尚也坐下来。书桌上有一个订书机，马尚用手指头比了一下，只有小拇指长。

“树叶呢？”赵爷问。

“喏。”马尚从肩上背着的书包里掏出一把银杏叶，少说也有十来片吧。

“一片够了。”赵爷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

马尚将一片稍大一些的银杏树叶给了赵爷。赵爷将书桌上的台灯拧亮了，把树叶放在台灯下，对着光照了照。

赵爷又将树叶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雨的味道。”

“昨晚刚下过雨。”马尚解释。

只见赵爷拿起桌子上的那把小订书机，将那片银杏叶塞了进去。咔嚓，一小截银杏叶掉到了书桌上。

“行了，拿着。”

赵爷拍了拍那双小手。这回马尚可以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这双手了：左边的手比右边的要白一些，不，应该是透明些，另外，左手背上有一颗长了毛的黑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阳手？

赵爷将那截银杏叶装进一只小的塑料袋子里，递给马尚。

“这就是十三分之一片银杏叶了？”马尚有些难以置信。

“不要就扔了呗，随你。”赵爷说。

“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马尚觉得赵爷有些太随便了。

“小子，你想说什么？”赵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哦，他们俩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赵爷居然比马尚还矮半个头。马尚盯着赵爷的手。其实，刚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因为，他认识的人中没有这种先例。他喜欢跟别人一样，跟大多数人一样让他有安全感。但是，他又不想让别人小瞧了自己，比如说，不想听到别人说自己不敢尝试，没有男子汉气质之类的话。要知道，这可是他替自己做出的决定，头一次重大的决定，改变命运的决定。

“我就知道你想问什么。”赵爷笑了笑，伸出自己的小手。

“他们说你……”

“你只要记住我不会害你……卡人卡要是问你这树叶是怎么来的，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呗。”

“错，千万别提是我帮你的。”

“为什么？”

“听我的没错。你就说，我想破脑袋了，啃了一百次，不，就说一万次吧，才啃出了十三分之一。总之，你要把自己想办法这个过程说得越艰难越痛苦越好。”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你最好把耳朵竖起来，把所有小心思全收起来，听我说。”

“好吧。”

“听着，小子，吃完树叶后十二小时内不能吃任何东西。十二小时，记住没？”

“十二小时，水也不能喝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懂不？”

赵爷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账本，又从账本里翻出了几张照片。

自打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马尚从来没见过长这么难看的人。他们全身都长满了黑色的毛，就像是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野人。可说他们是野人吧，又不像，因为他们头上一根毛都不长，也就是说他们全是光头。最可怕的是这些人的眼睛，无一例外像青蛙一样鼓出来。

“嘿嘿，要是在十二小时内吃了东西，你就有可能变成像他们一样的怪物……这一点卡人卡做得不够好，哎……不过，你见了它，千万千万别提我。记住了吗？”

马尚不懂，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因为赵爷的声音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威力，让他不得不听话。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在卡人卡面前实话实说呢？回家的路上，马尚一直在琢磨着这事，还有那个十二小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