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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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上丝路

每次广州渐入佳境的时候,总有一股横发逆起的力量,半路杀出,将蒸蒸日盛的上升势头,猝然拦腰斫断。这种悲剧,在黄巢之前,上演过多次;在黄巢之后,也有多次上演,好像成了这座城市逃不脱的宿命。

打通大海航线

广州与南洋的贸易航线,早在先秦时期已经建立。从南越王墓中出土的熏炉、犀角、象齿、琥珀和一些香料,可能都是从南洋进口的。其中有五支大象牙,已确认是非洲象的;还有一个用锤鍱工艺制成的蒜头凸纹银盒,具有明显的古西亚波斯银器的特点。这些似乎都告诉人们,两千多年前广州与南洋存在某些未被史籍记载的交往。

汉武帝平定南越国后,派出庞大的官方贸易船队,携带黄金、杂缯(丝绸)等商品,从番禺(广州)、徐闻、合浦等多个港口出发,开辟海上商贸通道。船队的篙工楫师都是从本地募召的。船队在渺渺南海中,航行五至九个月,可到达都元国(越南南圻一带)、邑卢没国(泰国华富里)、黄支国(印度东岸)和已程不国(斯里兰卡)等地港口,与埃及、大秦(罗马帝国)和希腊商人进行交易。

南宋人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记载:“三佛齐国(室利佛逝)在南海之中,诸蕃水道之要冲也,东自阇婆诸国,西自大食、故临诸国,无不由其境而入中国者。”三佛齐国即印度尼西亚,阇婆即爪哇,大食即阿拉伯,故临是印度半岛西南部一港口。上述诸“国”,很早就成为广州重要的贸易伙伴。

汉代的纺织,已可以生产出单色锦缎和色彩丰富的丝绣,以涡卷图案与菱形图案搭配,展现出精致、华丽的视觉趣味。希腊和罗马商人,把丝绸带回欧洲。那时的罗马人,几乎都穿粗布麻衣,丝绸简直是可以让人羽化成仙的神物。当第一位穿着丝绸衣服的妇女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引起的震动,不亚于刮过一场飓风。人们惊呼:“天啊!有哪个穿这种衣服的女人敢说她不是赤身裸体,曲线毕露?”

丝绸在罗马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方面由于丝绸太过轻薄,引起道德上的忧虑;另一方面,价格过于昂贵,在罗马市场上,一磅丝绸的价格,竟达到12两黄金,大量进口,威胁到罗马的国库,所以公元16年,罗马元老院提议颁布限制奢侈的法令,禁止男人穿丝绸衣服,只有妇女才可以穿着。

这种如同黄油一样细滑的丝织物,是怎么生产出来的?罗马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作童话式的猜想:在东方大地边缘,有一个与世隔绝的神奇国度,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有一种羊毛树,人们天天向树洒水,然后从树上采摘一种轻柔的丝线,织成丝绸。商人绘形绘色地描述,在那个神秘国度里,风和日丽,空气鲜美,生活安宁,每一寸空间,都色彩斑斓、芬芳袭人,大地像铺着柔和的丝绸。这些描述,更像是亚热带的中国南方。唯有如此美好的地方,才配出产丝绸。故事口耳相传,愈传愈美,愈传愈神。罗马人干脆取“丝”的发音,把中国叫作“赛里斯”(Séres)。

西罗马帝国亡否,东罗马帝国继起,中国古籍上译作“拂菻国”,亦即拜占庭帝国,统治范围包括欧洲东部、亚洲西部和非洲北部的广大土地。罗马人用毛织品、麻布、金属、玻璃、琥珀、珊瑚、树脂,交换中国的丝绸。这些商船来回一趟,往往耗时数年,行程的千难万险,超乎想象,而长盛不衰的海上丝绸之路,亦在惊涛骇浪的岁月中,渐次形成。

罗马人视中国的丝绸如天珍,千方百计打探其生产原理。中国人小心翼翼地严守着秘密,长达数百年之久。传说罗马僧侣曾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把蚕种藏在镂空的手杖里,从中国偷带回欧洲,罗马才开始有了蚕丝业。从拜占庭艺术中的龙、凤、孔雀及荷花图案,亦可略窥中国文化的蛛丝马迹。

东晋时代,只剩半壁江山,汇聚广州的各地商人,越来越多,仿佛半个中国的商人都挤进来了。从广州输往内地的名贵商品,有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以及无数村野匹夫叫不出名的奇珍异宝。这些东西,并非全是广东土产,很多是广州商人用丝绸等物,与南洋蕃商交换得来,再转运北方。封开虽然是交州治所,但缺乏做海外贸易的条件,海舶只能停靠广州,蕃商也只认广州。

广州与罗马之间,终于打通了两条直航路线,一条从罗马出发,穿过尼罗河,通红海的古运河,循红海向南,跨过印度洋,从太平洋西南部,经交趾七郡而达广州;另一条从罗马到缅甸南部海口,经伊洛瓦底江,北上至云南保山。5世纪时,广州至少已和东南亚、西亚15个国家与地区有贸迁往来。阿拉伯人记下了广州人西行的足迹:“中国的商舶,从公元3世纪中叶,开始向西,从广州到达槟榔屿,4世纪到锡兰,5世纪到亚丁,终于在波斯及美索不达米亚独占商权。”

晋代广州的珠江岸线,已移到今惠福西路。坡山(位于惠福西路五仙观附近)有一个重要码头,史称“坡山古渡头”。码头周围形成了繁华的商业区,客栈连门接户。广州商人和印度、南亚的蕃客做生意,也和北方的商人做生意。1994年,在德政中路以西、担杆巷以北的地方,也发现了一个唐代的码头遗址。但它不是外贸码头,而是一些内河船停泊的,后来这里发展为广州最大的盐运中心。

每年一吹东南季风,坡山便热闹了,一班财大气粗的买家,天天跑来打探消息,翻译们也成群结队在码头“打趸”,生怕错过了什么机会。每当海舶的风帆,隐隐约约出现在遥远的江面上时,码头上便欢声四起,凫趋雀跃。海舶靠岸,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商人们争着上船验看新货,好像敲开了宝藏的大门。

各种商品摆在大街上,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买卖双方围成一圈,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村声泼嗓,百口喧呼。南朝宋、齐、梁、陈,不断变幻大王旗,没有哪种通货是大家都信得过的,汉代的五铢、货泉、大泉当千、大泉二千等,虽然还在流通,但商家都不太愿意使用,要么用金银交易,要么用盐米布帛交易。到傍晚收市,各自散去,热闹一天的街衢,终于安静下来。但这种安静,仿佛只是为明天更大的喧嚣,积蓄能量。

这时到广州做官,已不再是“一闻双泪流”的苦差,而是个肥缺。东晋南朝时,坊间流行一个说法:“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也。”《晋书》夸张地形容,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南朝时,广州的海贸,已成为南梁的重要财政支柱。据《南史》所说,由于地方官的贪苛,外国海舶不胜其扰,初时每年只有三几艘,后来萧劢出任刺史,纤毫不犯,海舶增至每年十几艘,“岁中数献,军国所须,相继不绝”。梁武帝感叹:“朝廷便是更有广州。”

一篇为广州刺史欧阳頠歌功颂德的碑文,以华丽辞藻形容南陈时的广州:“工贾竞臻,鬻米商盐,盈衢满肆。新垣既筑,外户无扃。脂脯豪家,锺鼎为乐。扬袪洒汗,振雨流风。市有千金之租,田多万箱之咏”,勾画了一幅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画卷,以致陈朝亡后,隋朝派韦洸于接管广州,引起当地人强烈不满,担心换一群新的饿狼来,又要重新喂肥。于是番禺人王仲宣率众造反,主张恢复陈朝,竟然得到不少当地豪族的响应。最后隋朝不得不派大军平乱,又请出土著首领冼夫人,安抚本地人,软硬兼施,才平息了风波。

隋朝是一个说不清的朝代,隋炀帝杨广的“炀”字,有荒淫怠政的意思。帝王家的奢靡淫逸、穷兵黩武,受到历史学家责备,但隋朝的南海贸易却十分畅旺。开皇九年(589)岭南初定,文帝杨坚即下《安边诏》,敕戒广州,不得侵渔前来通商朝贡的海外客商,“外国使人欲来京邑,所有船舶沿泝江河,任其载运,有司不得搜检”,确保贸易畅通。《元和郡县图志》记述,自从杨广开通济渠之后,“自扬、益、湘南至交、广、闽中等州,公家运漕,私行商旅,舳舻相继。”由于海上商旅频繁,官府在广州扶胥镇修建南海神庙,以保佑海不扬波,风调雨顺。

大业三年(607),杨广派遣使臣常骏出访赤土国。赤土国到底在哪里,也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是苏门答腊岛,有人说是马来半岛,《明史》则认为,赤土国就是暹罗(泰国),“暹罗,在占城西南,顺风十昼夜可至,即隋、唐赤土国。”

常骏从广州出发,漂洋过海。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赤土国怎么会知道他的到访,是一件神秘之事。常骏到达时,赤土国派了三十艘船组成欢迎船队,以金锁缆船,奏乐击鼓,迎接贵宾。常骏登陆后,走了一个月,才到达国都。国王派王子那邪迦隆重出迎,以两头大象开路,持七彩孔雀盖,男女百人奏蠡鼓,婆罗门二人引路,将其请入王宫,盛宴款待。常骏送上大捆丝绸和各种礼品,宾主尽欢,熙熙融融。后来王子还跟常骏回访,送金芙蓉冠、龙脑香给杨广作为礼物。在常骏访问赤土国11年后,隋亡唐兴。常骏有没有活到唐朝,不得而知,但他风光了这一回,也死而无憾了。

唐朝是一个让人引以为豪的朝代,海外贸易达到空前的规模。唐诗中,留下了“梯航万国来,争先贡金帛”“岸香蕃舶月,洲色海烟春”“秋来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国人”等诗句;史书中,“天下大治,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奇珠玳瑁,异香文犀,皆浮海舶以来”“雄蕃夷之宝货,冠吴越之繁华”一类文字记载,更是汗牛充栋,再现了中外通过海路交往的盛况。

唐代的艺术,尤其是在中唐时期,以鲜活的生命力、繁复的形式、超凡的创意,获得朝野的热情支持,达到了历史的空前高度。丝绸与中国的书画艺术,精神上有相通之处。士人山水画兴起于唐代,技法讲究浓淡相生,虚实相济,浓处精彩而不滞,淡处灵秀而不晦,虚实并起,意态万千。一种缥缈空灵、烟云绵邈的韵味,于浓浓淡淡、虚虚实实的墨迹之间,晕化出来,正如一位妙曼女子,穿起丝绸衣服时的感觉,身体在丝绸中游动,丝绸随之飘飘起舞,好像鱼儿在水中吹起细浪,丝丝入扣,妙不可言。有人说士人画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若论丝绸与绘画的关系,则“丝中有画,画中有丝”,亦无不可。

丝绸是最受外商欢迎的商品之一。唐代的丝绸,通过陆路与水路,输往欧洲。贞观十七年(643),朝廷在广州、泉州、扬州设市舶使,专门管理以丝绸出口为主的海外贸易。每年当寒冷的冬季季候风越过南岭之际,满载绫绮罗绢的中外商船,便鼓起风帆,从广州出发,穿越马六甲海峡,跨过印度洋、波斯湾,再到阿曼湾、亚丁湾、东非海岸,经过九十余个国家和地区,航期(不包括沿途停留时间)近九十天,来年再随东南季风“回唐山”。由于海路迢迢,西太平洋的许多古国,便成了中西方贸易的中泊港、集散地。

朝廷在广州设市舶使,专管海外贸易事宜。凡海外商舶埋岸,须缴付下碇税(被称为“舶脚”),才能进行交易。又规定部分货品为专卖货品,民间不准私下交易,统由官府定价收购,通过贱买贵卖,为官府创造高额利润。这类专卖货品,约占到全部货品的十分之三。还有部分“贡品”是要进奉朝廷的,商人也不能染指。除此三项,其他货品,则由商人自由买卖。这套规定,称为“征榷制度”。

除市舶使外,负责交聘会盟、管理外贸的官员,还有过岭南市阉珠玉使、押蕃舶使、结好使等不同称谓。尤其是押蕃舶使,权力甚大。柳宗元《岭南节度使飨军堂记》说:“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夏、康居,环水而国以百数,则统于押蕃舶使焉。”日本学人桑原骘藏猜测,押蕃舶使就是市舶使。他在《蒲寿庚考》中提出:“市舶使之称,唐人记录已有之,当时又称押蕃舶使(《柳河东集》卷十)或监[市]舶使。”明人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写道:“自唐设结好使于广州,自是商人立户,迄宋不绝,诡服殊音,多流寓海滨湾泊之地,筑石联城,以长子孙。”

市舶使院还在珠江边建海阳馆,专门用来招待蕃使、蕃商。王虔休《进岭南王馆市舶使院图表》描写:“近得海阳旧馆,前临广江,大槛飞轩,高明式叙;崇其栋宇,辨其名物;陆海珍藏,徇公忘私。”可想其规模十分宏敞。

岭南节度使署附设飨军堂,这是一个联络蕃客与民间感情的机构。受到盛宴款待的,不仅有蕃商,还有本地土著,甚至疍家也是座上客,多达千人以上。柳宗元曾经很生动地描写过飨军堂里举办的活动:

幢牙茸纛,金节析羽,旆旗旐旞,咸饰于下。鼓以鼖晋,金以铎铙。公与监军使,肃上宾,延群僚,将校士吏,咸次于位。卉裳罽衣,胡夷蜑蛮,睢盱就列者,千人以上。铏鼎体节,燔炮胾炙,羽鳞狸互之物,沉泛醍盎之齐,均饫于卒士。兴王之舞,服夷之伎,揳击吹鼓之音,飞腾幻怪之容,寰观于远迩。

由于对外商实行“招诱奖进”政策,刺激海贸大兴。朝廷对保护水陆运输都很重视,杜佑任岭南节度使时,建造楼船、艨艟、斗舰、走舸、游艇、海鹘等各种战船,拽起风帆,冲波激浪,在江河大海上耀武扬威,往来巡梭,以威慑盗贼。

广州是全国的造船中心之一。各国商舶汇聚于广州,都要等到冬季才能回航,大家趁此机会,进行船只的维修保养,清理船身上的海蛎子,修补一下裂缝,有些船要重新上桐油。这是广州修船工匠最忙碌的季节了。他们上船干几天活,就把人家的造船技术也学到手了,比如看到大食国人用桄榔纤维缝合木船,比钉子更好,不会生锈,马上在自己的新船也用上桄榔纤维了。刘恂的《岭表录异》总结说,把桄榔纤维用咸水浸泡,使它膨胀,变得坚韧,用来缚船,不用钉线,也非常结实。广州人还发明了用橄榄糖填塞船缝的方法,“(橄榄)树枝节上生脂膏如桃胶,南人采之,和其皮叶煎之,调如黑饧,谓之橄榄糖。用泥船损,干后坚于胶漆,着水益坚耳”。

天宝二年(743),海贼犯永嘉郡(今浙江温州),朝廷命岭南采访使、南海太守刘巨麟率水师北上征讨。当时扬州大云寺高僧鉴真正准备第二次东渡日本,他从刘巨麟那里买下了一艘船,可载中日僧人十七人,舟人十八人,玉作人、画师、雕佛、刻镂、铸写、绣师、修文、镌碑等工手八十五人,共一百二十人,备办粮食、佛像、佛典、香料、药品等一大批,可以出海远航,技术堪称首屈一指。

广东还有一种巨船叫“木兰舟”,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描述:“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船上可载几百人,贮藏一年的粮食,甚至还养猪、酿酒,有纺织机杼和商店,以防遇上大风浪,船在某个荒凉地方搁浅,人们要在孤立隔绝的环境中,挺过几年时间。船一入海,恍如与世隔绝。人类作为一种陆上的生物,无论意志如何坚强,体魄如何强壮,航海技术如何先进,要在茫茫大海上熬过漫长的日子,都是一件极其折磨人的苦差事。人们终日与大风大浪为伴,在船上唯有大块吃肉,大碗饮酒,借此忘记危险。木兰舟体型够大,抵御风浪的能力较强,很多大食人也看中木兰舟的稳当,都想委托它运货,以致一舱难求,商人们宁愿把货暂时存入仓库,等木兰舟的舱位,也不想给其他船运。

在通往岭北的陆路方面,开元四年(716),张九龄在粤北梅岭开凿了一条驿道,连接章水与浈江。这条路线,“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较以前的灵渠,或潇水—封水线、耒水—湟水线,都更为方便,成了北方入粤的主要路线,到北宋时,已占了入粤交通流量的七八成。水陆畅通,货如轮转,南北商人、四海商舶联翩而至,坡山渡头的规模,大到令人吃惊,繁忙程度,全国之最。

今大德路与海珠中路交界之处,古称为西澳,是广州最大的内港,民廛稠聚,海舶鳞凑,远远眺望,江上的樯桅好像森林一样,密密麻麻。码头上的街道,蕃商云集,宝货盈衢,街道两边开满了大大小小的商铺、邸店和柜坊,各种幌子、招旗,满街满巷,随风招展。对这些以商人为服务对象的行业,法律也有相应的规定,《唐律疏议》规定:“邸店者,居物之处为邸,沽卖之所为店”,而柜坊则是代客保管金银财物的商铺。来自各国的蕃商,进出邸店、柜坊,川流不息,门槛为穿。以前人数最多的南亚蕃客,逐渐被大食和波斯蕃客所取代。

港口风帆如织,各国商舶在这里把犀角、象牙、翠羽、玳瑁、龙脑、沉香、丁香、乳香、白豆蔻、胡椒、蓝靛、檀木等货物卸下,把各种精美瓷器、丝绸、呢绒、布帛、丝线、绣品、漆器、糖、酒、茶、米、梳子、伞、扇子装上船。唐人王建在一首诗中描述这样的场景:“戍头龙脑铺,关口象牙堆”,殷尧藩的诗则有“尝闻岛夷俗,犀象满城邑”的句子。西澳码头每天装船、卸货、泊岸、离岸,热闹非凡。

据统计,唐代每天到广州的外舶约11艘,全年到港舶数达4000艘。假设每舶载客200人,则平均每天在广州港登陆者达2200人,一年多达80万人次。唐人权德舆记述,唐兴元元年(784)至贞元三年(787)间,“万船继至,百货错处”。另一位唐人李翱亦有类似的描述:唐贞元十八年(802)至元和元年(806),“蕃国岁来互市,奇珠玳瑁,异香文犀,皆浮海舶以来。常贡是供,不敢有加,舶人安焉,商贾以饶”,呈现一派繁盛景象。

每天中午时分,码头鼓声一响,交易开始。街道上挤满了住在附近的蕃商和从内地来的客商,他们或蹲在路边交头接耳,或围在客栈门前比比画画,窃窃商议,进哪些货,出哪些货,什么价钱。有些人直接跑上商舶,和舶主洽谈。市场上充斥着表情各异的面孔,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惴惴不安,有人紧张得满脸通红,有人垂头丧气,面若死灰。南腔北调甚至异国口音的讲价声,此起彼伏。有些北方人觉得奇怪,语言不通,怎么做生意?了解情况的官员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虽言语不通,而贽币交致”,认得钱就行。

唐朝的法币是开元通宝、乾封泉宝等铜钱,但广州人更喜欢用真金白银做交易,铜钱只作辅助,这是从两晋时期就形成的习惯。与海外商人做生意,什么通宝、泉宝,都不及金银信用可靠。阿拉伯人也用波斯金币、阿拉伯金币做交易。岭南出产金银最多,唐人许浑到广东一看,发现“洞丁多斫石,蛮女半淘金”,很多人以淘金为业。由于贸易额连年增长,金银流通量过大,竟然出现“通货膨胀”,金价跌了。唐人王建的诗句“市喧山贼破,金贱海船来”,证实了这种情况。

傍晚收市的鼓声一响,码头上聚集的人群,就像退潮一般,迅速向各条街道的深处退去,瞬间码头便平静下来了。朝廷规定,城门、坊门、市门黄昏后必须关闭,天明再开启。城里实行宵禁,一更三点敲响暮鼓,便禁止出行。但黄昏才罢,谯鼓方声,广州城外码头的夜市,在一片半暗半明、摇曳不定的烛光下,又见到人头攒动了。喧嘈声混着潮水声,漫天漫地涌起,再度充盈街巷,直到鬼宿渡河时分,才逐渐散去。

唐代诗人张籍曾有诗咏广州的夜市:“蛮声喧夜市,海色浸朝台。”这里的人好像恨不得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拿来做生意。美国人谢爱华(E.H.Schafer)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写道:“南方所有的城市以及外国人聚居的所有乡镇,没有一处比广州巨大的海港更加繁荣的地方,阿拉伯人将州称作‘Khanfu' (广府),印度人则将广州称作‘China'(中国)。”

住蕃坊的人

依据大唐律法,“化外人法不当城居”,即外国人不能居于州城内,大约在贞观年间(627—649)至开元年间(713—741),官府在广州西城外划出一块地方,让蕃商集中居住,称为“蕃坊”。

“蕃坊”一词,最早见于大和元年(827)人房千里所撰《投荒录》一书,他写道:“顷年在广州蕃坊,献食多用糖蜜脑麝。有鱼俎,虽甘香而腥臭自若也。”蕃坊大致以今光塔路为中心,东至朝天路、米市路,西至人民中路,南至惠福西路以南,北至中山六路。光塔路东段(海珠中路以东)旧称蕃巷、大食巷,多为大食人居住。那时大食并非单指某个国家,而是泛指阿拉伯帝国诸国。

蕃客以大食与波斯人为主,大食人信奉伊斯兰教,而波斯人则很多是信奉祅教。祅教也叫拜火教,是波斯的国教。651年,波斯萨珊王朝亡于阿拉伯帝国,但唐朝却接纳了不少流寓长安的萨珊王室成员,并支持波斯复国。因此,来广州做生意的波斯人非常多。

蕃坊设蕃长(亦常写作蕃客大首领、蕃酋等)一人,管理蕃坊事务,对内负责裁决蕃客之间的纠纷,对外负责招邀蕃商前来贸易。蕃长由蕃坊内的穆斯林公推德高望重者,上报地方官府,获朝廷或官府批准后,正式出任。

阿拉伯人苏莱曼(Sulayman)的《中国印度见闻录》,对蕃长职责,有如下记述:“在商人云集之地广州,中国官长委任一个穆斯林,授权他解决这个地区各穆斯林之间的纠纷。这是照中国君主的特殊旨意办的。每逢节日,总是他带领全体穆斯林做祷告,宣讲教义,并为穆斯林的苏丹祈祷。此人行使职权,做出的一切判决,并未引起伊拉克商人的任何异议。”海外商舶至,由蕃长负责引领入关,市舶使负责稽查舶货,征榷抽分。

唐代专门制定了有关蕃商遗产继承的法律,宋代也有“蕃商五世遗产法”;蕃客犯事,一般由蕃坊根据《古兰经》和伊斯兰教习俗,自行处理,“徒”以上重罪,由广州地方官府审理。当时的朝廷律法中,有不少条文是针对蕃坊居民的,如《宋刑统》规定,暂时居住蕃坊的蕃商,不得与中国女子结婚,长期定居的则可以与中国女子(赵姓除外,避皇帝讳)结婚,但不得带出国;又规定长期定居的蕃客,必须改穿唐式服装,而短暂往来的则不必。

朝廷对蕃商在广州购买田宅,初时并无限制,但后来蕃客与华人谈婚论嫁,买田买地,兴建房屋,开枝散叶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乃至有“五世蕃客”“土生蕃客”的出现,广州人称他们为“住唐”,意为长住唐山。朝廷曾颁令,“广州海南蕃商毋得多市田宅,与华人杂处”,但实际上禁而不止。

有些蕃客在中国生活日久,高度汉化,甚至参加科考。来自大食的蕃客李彦升,被时任岭南节度使、广州刺史卢钧视为一品布衣,唐大中元年(847),卢钧向刚刚登基的宣宗李忱推荐李彦升,朝廷派人考察后,准其参加科举,竟一举蟾宫折桂,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穆斯林进士,并由皇帝钦点为翰林学士。

蕃商在中国获封赐荣誉性质的官职,或授予实职的情形,也不罕见。北宋时做过蕃长的辛押陀罗,朝廷封他为归德将军。大食蕃商蒲寿庚兄弟,在广州经营商舶,浸成巨富。南宋咸淳十年(1274),蒲寿庚与其兄蒲寿晟平海寇有功,累官福建安抚沿海都制置使,执掌福建兵事民政要职。南宋景炎元年(1276),南宋朝廷授予蒲寿庚为福建、广东招抚使、总海舶。

蕃坊内不仅有专供蕃坊居民买卖的市场(蕃市)、专收蕃商子弟的学校(蕃学)及养育院等机构,还有清真寺,繁盛时期,号称“蕃汉万家”。最初到广州的穆斯林,多数是商贾,平时居住在蕃坊,很少在非穆斯林的中国人中传教。因此,在光塔路上的街巷地名,亦多与贸易有关,而不是与伊斯兰教有关。

光塔路有条玛瑙巷,北接中山六路,南接光塔路,相传为昔日中外商人交易玛瑙的集市。《南海甘蕉蒲氏家谱》记有“穗城玳瑁巷”。有人猜那就是玛瑙巷。玳瑁是一种龟状动物,其甲五彩斑斓,有“海金”之誉,从汉代至元代,一直是海舶贸易的宝货之一;而玛瑙则为名贵宝石,古时多由波斯等地传入中国。但也有另外两种说法,一说玳瑁巷即光塔路西段的大食巷,一说玳瑁巷是今天的普宁里。除此之外,白薇街、绒线街、象牙巷、梳篦巷一带,都是宝石、象牙、香料等商品的交易市场。

一千多年前,伊斯兰传入中国,主要是通过两条路线,一条是陆上丝绸之路,即从中亚至天山南麓、天山北麓,再东进至长安;另一条是海上丝绸之路(旧称“香料之路”),即从波斯湾经马六甲海峡,到广州、泉州等沿海地区。唐代初年,阿拉伯、波斯穆斯林来华经商或旅游者,络绎不绝,促进了中国和阿拉伯、波斯地区间业已存在的传统关系的发展,也为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提供了条件。

伊斯兰教“封印先知”穆罕默德的母舅萨阿德·宾·阿布·宛葛素(Saheb Saad Wakkas),曾经到广州传教,并兴建怀圣寺。关于他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绘形绘色,但并非所有人都当真。一些人宁愿相信,宛葛素在中国的传说,是在一些真实的事情里,加入大量想象与渲染,铺陈出一段近乎神话的故事。

宛葛素是穆罕默德的重要圣伴,是伊斯兰教创立后第17位皈依的信徒。虽然伊斯兰教史实表明,穆罕默德的母舅从未离开过阿拉伯,但中国民间却盛传,宛葛素在隋大业十二年(616)曾乘船到达福建,成为第一位从伊斯兰教圣城麦地那到达中国的阿拉伯穆斯林。他此行是为了告诉炀帝杨广,西方已出现了一位新的先知。

其后,宛葛素返回阿拉伯。在巴德尔战役中,他担任穆斯林主将,并大获全胜。穆罕默德在战后派遣四名信徒,分头到中国传教,宛葛素是其中之一。他和儿子乘船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于唐贞观元年(627)前后抵达广州,把一封穆罕默德的信呈交给太宗李世民,劝李世民信奉伊斯兰教。这是他第二次到达中国。

据伊斯兰教的传说,宛葛素在出发前,曾向穆罕默德请求,允许他将来返回麦加故土三次。穆罕默德同意了。宛葛素又向穆罕默德请示自己将来的死处。穆罕默德手指东方,令人射出一箭说:“今以我之法力,矢所著之地点,即汝之死所也。快回中国,至则自知。”宛葛素到广州后,四处寻找,终于发现箭落在北门外,流花桥的南侧。而且箭落之处,已被穆斯林筑起一堵围墙,加以保护。

宛葛素请求在广州西城外建筑清真寺,得到朝廷允准后,他与侨居广州蕃坊的穆斯林合力,修建了中国第一座清真寺——怀圣寺。“怀圣”之名,寓怀念伊斯兰教创始人至圣穆罕默德之意。怀圣寺亦称为龙凤寺、狮子寺、礼拜寺。宛葛素是怀圣寺的第一任“伊玛目”(阿拉伯语原意为领袖、师表、祈祷主持者)是在广州乃至中国伊斯兰教事业的传播者和奠基人。

穆罕默德曾答应让宛葛素回麦加三次,他把三次机会都用上了。第一次回麦加,是取各种经典到中国传授;第二次回麦加,取回一本《可兰经》,要弟子习诵。唐贞观六年(632)宛葛素北上长安,拜见唐太宗,并进行过交谈。唐太宗认为他为人耿介,讲经论道,有真才实学。

这时,宛葛素自称梦见一巨人告诉他:至圣(穆罕默德)不久将去世,你若回去早还能见到,迟则晚矣。于是,宛葛素第三次赶回麦加,但还是迟了一步,穆罕默德已归真了。临终遗命,让宛葛素继续回中国传教,并把全部《可兰经》凡6666段,分为114章,共30本,交宛葛素带回广州,传与后人。

据说宛葛素在重返广州前,还参加了著名的卡迪西亚战役,担任穆斯林军队的司令,大败苏珊王朝的波斯大军,将伊斯兰化推及整个波斯王朝的版图。唐代永徽二年(651),56岁的宛葛素作为哈里发的穆斯林使者,带着儿子,再次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并拜见了唐太宗的继位者唐高宗。

不久,宛葛素便在广州归真了。信徒们在北门外箭落之地的围墙内,为他建造坟墓,称为清真先贤古墓。墓园的拱门嵌额,显示其建于贞观三年(629),这不是宛葛素归真的时间,在此之后,他在中国还活动了很长时间,也许他提早建造了自己的陵墓,亦未可知。相传此墓间响声可闻十里,墓中诵经之声,亦可传到十里之远。

最初流花桥四周近二十个山岗,共五百多亩山地,都属于穆斯林坟场。宋人方信孺把它称之“蕃人冢”。里面有数千个坟头,“皆南首西向”。以这样的规模来看,坟场应该存在相当长时间了。他感叹道:“鲸波仅免葬吞舟,狐死犹能效首邱。目断苍茫三万里,千金虽在此生休。”

穆斯林的葬礼,自有一套独特礼仪。周密的《癸辛杂识》一书曾作详细记载。归真后,有专人为之洗涤,用大铜瓿从口往肚里灌水,洗净肠胃秽气,再从头顶到脚底清洗干净,用帛擦干身体,以纻丝(或绢、布亦可)包裹起来,放入薄薄的松木板棺材中。与中国人不同的是,棺材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陪葬物品。“棺出之时,富者则丐人持烛撒果于道,贫者无之。既而各随少长,跪拜如俗礼,成服者,然后咶靴尖以乐,相慰劳之,意止令群回诵经。后三日,再至瘗所,富者多杀牛马以飨其类,并及邻里与贫丐者。”他还听说,有的人到坟地后,会把遗体从棺材里搬出来,赤身葬于穴中。下葬时死者的脸要朝着西方。

在光塔路的西端,有一条朝天路,当年是蕃坊之地,“朝天”有两个寓意,一是指“朝天房”,“天房”位于沙特阿拉伯麦加城禁寺中央,是世界穆斯林做礼拜时的正向;二是有“归天”之意。穆斯林出殡,从蕃坊前往流花桥墓地,必定要经过朝天路,城门亦因此命名为朝天门。

后来穆斯林又在怀圣寺内修建了一座光塔,从此,怀圣寺又有光塔寺、怀圣光塔寺之称,其址亦因此而被命名为光塔路。宋代,广州怀圣寺与扬州仙鹤寺、杭州凤凰寺、泉州麒麟寺并称中国四大清真寺,但以怀圣寺历史最长,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清真寺,亦为世界现存最早的清真寺之一。

光塔的建筑年份,有唐建与宋建两种说法。唐建之说,主要依据南宋后期成书的方信孺《南海百咏》所说:“(蕃塔)始于唐时,曰怀圣塔。”但迄未见唐代实物或其他文献为证。元代至正三年(1343)怀圣寺被焚毁,至正十年(1350)重建。现存的建筑,是清代康熙三十四年(1695)重建后。1949年后,怀圣寺进行过三次较大规模的修葺,基本保持了清代的建筑风格。

怀圣寺坐北向南,占地面积约3800平方米,沿中轴线建有三道门、看月楼、礼拜殿和藏经阁,总建筑面积约1430平方米,建筑的比例、色彩、装饰均具西亚风格。头门门额为阿拉伯文“清真寺”匾;二门门额为汉文“怀圣寺”匾,上款“同治辛未仲秋重修”,落款“邓廷书”;三门门额为“教崇西域”匾,上款“光绪二十八年八月二十日”,下款“怀圣寺恭承”。

看月楼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重建,面阔5.98米,进深4.88米,红砂岩砌墙,重檐歇山顶,插栱翘角,四面均有拱券门,东西两门与廊庑相连。上檐施三跳斗栱,平棊天花,下檐施四跳斗栱,为明代建筑规制。楼后有一月台,以咸水石打造,总阔18.66米,深12.56米。月台前方及左右有石望柱、石栏板,均为明代遗构。

礼拜殿在1935年重建,长宽均为21.1米,重檐歇山顶,绿琉璃瓦,红砖墙石脚,梁上题字“唐贞观元年岁次丁亥季秋鼎建”“大明成化三年岁次丁亥秋九月二十日戊午重建”“大清康熙三十四年岁次乙亥腊月十七日己巳再重建”“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元月二十一日辛未第三次重建”。殿内装饰具有浓郁的阿拉伯特色,极显富丽堂皇。全寺可容纳一千多穆斯林进行礼拜。礼拜殿后为藏经阁,收藏各种版本的《古兰经》。

怀圣寺最显著的建筑,是寺西南角的怀圣塔(俗称“光塔”)。塔身呈圆筒状,以青砖砌筑,蚬壳灰批荡,全塔银白色。塔高36.3米,塔底周长30.5米,分上下两截,逐渐收窄,中间为平台,顶部用砖牙叠涩出线脚。塔身上有五个长方形小孔,含伊斯兰教的五门功课和每天五次礼拜之意。塔内有两道螺旋状楼梯,南梯共159级,北梯共153级,互不相交,各通塔顶。

光塔原称邦克塔,即宣礼塔,每次礼拜前,有专人登高呼唤信众来做礼拜。中国人听不懂他们喊什么,就把这座塔叫作“叫佛楼”。塔顶原有金鸡风向标,为进出坡山码头的船舶指示风信;入夜则悬灯,用以导航。《南海百咏》记,光塔“轮囷直上凡六百十五丈,绝无等级。其颖标一金鸡,随风南北。每岁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绝顶呼佛号,以祈风信。下有礼拜堂”,并有一首诗:

半天缥缈认飞翚,一柱轮囷几十围。

绝顶五更铃共语,金鸡风转片帆归。

明初金鸡为飓风所毁,改为铜葫芦。康熙八年(1669)铜葫芦又毁于飓风。1934年重修时改为现在的火焰尖顶样式。

怀圣寺保存着四十多方元代至民国的中文、阿文碑匾,其中有“重建怀圣塔寺之记”碑,碑高1.65米,宽0.92米,额宽1.15米,高0.48米,元至正十年(1350)刻。碑文由奉议大夫、广东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经历郭嘉撰写,略述伊斯兰教在中国传播的历史,并对光塔的外形及内部结构均有所描述,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汉字伊斯兰教碑记之一。原碑于“文革”时期被砸毁,仅余碑额。1984年6月据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所藏原碑拓片重刻,环以原碑的龙云浮雕篆额。寺内有三座碑亭,均为歇山顶,清初重修。

2000年,人们对光塔进行了严谨的测量,发现主塔顶部与底部的中心总偏心量是947.97毫米,倾斜度为4.49%;主塔与小塔倾斜方向略有差异,主塔斜向北偏西45°22'02",小塔斜向北偏西63°0'5"。据专家推测,小塔倾斜是建筑时有意为之,寓朝向圣地麦加之意,主塔倾斜则是由地貌变化引起的。

光塔路周边,有不少地名,都留有蕃坊的痕迹,如玛瑙巷之类。有人甚至宣称,这里的街巷名,很多本身就是阿拉伯语的音译。光塔路东段南侧有一条甜水巷,“甜水”是阿拉伯语“中国山岗”的音译;东段南侧有杏花巷,“杏花”是阿拉伯语“造船”的音译;诗书街的“诗书”是“狮子”;仙邻巷的“仙邻”是“支那”;大市街(惠福西路旧名)的“大市”是“大食”;仙羊街(海珠中路旧名)的“仙羊”是“送别”;蓬莱北街的“蓬莱”是“真主至大”。这类考证,颇有穿凿附会之嫌,盖因这些地名,不乏中文来源,如仙羊街、仙邻巷得名于与五仙观相邻;甜水巷是巷内有一口井的水特别清甜,不一定与蕃坊有关,但反映出光塔路一带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港口的历史,源远流长。

“蓬莱”虽然未必是“真主至大”的意思,但有一条街名,确实与阿拉伯人有关,那就是普宁里,旧名蒲宜人巷或蒲宜巷。广州人有一种奇怪的观念,认为外国人(主要是穆斯林)都是姓“蒲”的,所以对来自大食、波斯的蕃商,统统给他们起个“蒲”姓。北宋时有蒲姓阿拉伯巨商,往来于中国与波斯之间,一次贩运的货值可达五万余贯。他在蕃坊兴建豪华巨宅,人们就把他住的地方,叫作蒲宜人(姓蒲的夷人)巷。

这位蒲姓巨商,即大食国舶主蒲希密。开宝九年(976),他第一次到中国,向朝廷进贡方物。淳化四年(993),蒲希密载运大批香料及药物、珍宝,再赴广州,因为年老多病,不能至长安,托副酋长李亚勿把大量礼物送达开封,并上表赞颂太宗赵光义“德合二仪,明齐七政,仁宥万国,光被四夷”,谦卑地声称:“臣顾惟殊俗,景慕中区,早倾向日之心,颇郁朝天之愿。”他献给皇帝“象牙五十株,乳香千八百斤,宾铁七百斤,红丝吉贝一段,五色杂花蕃锦四段,白越诺二段,都爹一琉璃瓶,无名异一块,蔷薇水百瓶”。

赵光义诏赐蒲希密敕书、锦袍、银器、束帛等以答之。蒲希密在广州蕃坊一住数年不归,他的妻子让儿子蒲押陁黎来广州寻父。父子在蕃坊相见。至道元年(995),蒲希密托儿子再次赴京,贡献白龙脑一百两,腽肭脐五十对,龙盐一银盒,眼药二十小琉璃瓶,白砂糖三琉璃瓮,千年枣、舶上五味子各六琉璃瓶,舶上褊桃一琉璃瓶,蔷薇水二十琉璃瓶,乳香山子一坐,蕃锦二段,驼毛褥面三段,白越诺三段。

蒲押陁黎被带到崇政殿拜见初即皇位的真宗赵恒皇帝,译者代他上奏:“父蒲希密因缘射利,泛舶至广州,迨今五稔未归。母令臣远来寻访,昉至广州见之。具言前岁蒙皇帝圣恩降敕书,赐以法锦袍、紫绫缠头、间涂金银凤瓶一对、绫绢二十疋。今令臣奉章来谢,以方物致贡。”赵恒赐以袭衣、冠带、被褥等物,还设宴招待。蒲押陁黎在开封盘桓数月才返回广州。赵恒赐蒲希密与贡物等值的黄金。

蒲希密是定居广州的第一代穆斯林蕃客,以经营有道,富甲一方,父子先后与北宋三位皇帝打过交道,都取得圆满结果,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因此蒲希密在蕃客中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宋时聚居在蒲宜人巷的蒲姓大食蕃商,俨然奉蒲希密为居穗始祖。

关于蒲宜人巷地名的来由,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南宋时广州的蒲氏一世祖玛呿阿,由他的儿子海达迎养,定居玳瑁巷。海达仕宋,为广东茶盐司提举,管军千户侯,也居住在玳瑁巷。海达的儿子阿呪咾叮及海达的兄弟栢的后人,都在玳瑁巷一带居住。而蒲氏五世祖寿宬以蒲州府丞升梅州刺史,祖妣晋封宜人,里人遂将玳瑁巷更名为蒲宜人巷。

另一位赫赫有名的阿拉伯人叫辛押陀罗,也有译作谢赫阿布杜拉。谢赫(Sheikh)在阿拉伯语中有“长老”和“大首领”之意。辛押陀罗来自阿曼苏丹国,这是一个属于大食帝国的小国,位于阿拉伯半岛东南部,濒临阿曼湾和阿拉伯海,古译作勿巡、瓮蛮。阿曼从唐代开始与广州建立了贸易关系,蕃坊中的不少蕃客,就是来自这里,而辛押陀罗是其中之一。

辛押陀罗在北宋时期到广州,定居蕃坊几十年,靠海上贸易致富,积累了数百万缗家财。官府委其为蕃长,负责招徕外商、协助贸易、征收关税、管理外侨等事务。辛押陀罗热心公益事业,熙宁元年(1068)广州知府张田徙郡学于国庆寺(在今中山六路惠吉东街、惠吉西街)之东,但学校还没建好,却一病不起。有官员认为地方过于卑狭,准备停止工程。辛押陀觉得建学校是大事,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捐出巨资,把未完成的斋宇建筑,全部建好,并购学田以资膏火,在学校内置别舍,接收蕃客和当地人的子弟入读。

熙宁五年(1072)四月,辛押陀罗以勿巡国进奉使的名义,再次向朝廷进贡珍珠、通犀、龙脑、乳香、珊瑚、笔格、琉璃水精器、龙涎香、蔷薇水、五味子、千年枣、猛火油、白鹦鹉、越诺布、花蕊布、兜罗绵毯、锦襈和蕃花簟等物。他向神宗赵顼提出,准备辞去广州蕃长一职回国,并推荐了继任人选。

赵顼批准辛押陀罗辞去蕃长之职,对于继任人选,可交由广州地方官府决定。临别时,赵顼特赐白马一匹、鞍辔一副给辛押陀罗,封他为归德将军,制敕由苏轼起草:“天日之光,下被草木。虽在幽远,靡不照临。以尔尝诣阙庭,躬陈珍幣,开导种落,岁致梯航,愿自比于内臣,得均被于霖泽,祗服新宠,益思尽忠,可。”

辛押陀罗回国后,竟被阿曼国王所杀,他在广州的家产,由他的养子继承。后来,养子派了两个人到京师做生意,被广州商人向户部告发,指辛押陀罗者居广州数十年,家赀数百万缗,近年返国,被国主所杀。辛押陁罗并无亲生子女在世,虽有一养子,其实是童奴,因此属户绝财产,不能由这个养子继承。

其时苏轼的弟弟苏辙任签书应天府判官,他把广州商人传来讯问:“辛押陀罗在蕃国死,有没有正式报告广州?”商人答称:“只是传闻,没有确报。”苏辙又问:“辛押陀罗的养子生父母、养父母有在世者吗?”商人答称没有。苏辙再问:“法告户绝,必须在本州县,你何故告于户部?”商人答称:“因天下财富皆由户部掌管。”苏辙指出:“你告的三条都违法了。你若承认这三条违法,还可免你受罚。”但户部官员仍有疑问,苏辙解释:“那人来告的,都是法律不允许的。他之所以要到户部来告而不去广州告,是因为他知道这事行不通,无非想假户部来压广州。”苏辙运用户绝继承法,保护了辛押陀罗养子合法继承遗产的权利。后来,苏辙把这段故事,写进了《龙川略志》一书内。

来了几个大和尚

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佛教在隋、唐时代,风靡全国,成为主流的宗教之一,乃匪夷所思的事情。伊斯兰教、景教(基督教)、摩尼教、犹太教等宗教,都在隋、唐时期传入中国,但都没有能够大规模传播,只有佛教,简直像刮台风一样,席卷全国。虽然与主政者的倡导有关,但细想一下,也绝非易事。

佛教与中国的道教不同,道教主要是源于老庄道家,没什么分支旁系,而佛教门派繁多,经书浩瀚,光是搞清那些名词概念,就很不容易。佛教要得到中国人的信奉,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是要道路通,印度僧人必须大批进来,而不是三三两两进来,中国幅员辽阔,人少不起作用;其次是要语言通,老百姓很多不识字,要有大批把梵文翻译成中国所有方言区都能听懂的语言的人才;然后要说服很多中国人相信这个宗教,愿意削发出家,遵守戒律;还要在全国各地兴建很多的寺院,才能慢慢影响到天南地北十三州的普通民众。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浩大的过程,没有天意相助,简直无法想象如何完成。史书常说菩提达摩到广州传教,结草为庐,设坛传教,开中国佛教禅宗之始。听起来很简单,但那时西来初地一带,人迹尚稀,即使有居民,也以目不识丁的村夫农妇居多。达摩不会粤语,孤身来到,在水岸边搭个草寮,整天用没人听得懂的话说:“嗡阿弥德瓦阿依思德吽舍”,就会有人听他传教?不把他当傻子,已经是奇迹了,但人们竟然接受了,后来还在他结庐的地方,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华林寺。

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最早开始于西汉时期,佛家的“空”与道家的“无”,有某些相通之处,很多人最初是通过理解道家,去理解佛家的。道家理论对佛教传播,起到了很大的推助作用。

东汉建和元年(147),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个佛经翻译家安世高漂洋过海来到广州。从此,印度僧人经海路由徐闻、合浦等地来中国,络绎不绝,他们先在西江流域立足,然后东至广州,再北上韶关,越过五岭,扩散至江淮和北方地区。三国时代的广信人牟子,中国第一位著书弘扬佛法的学者,也是一位深稽博考的《老子》研究者,他在论述佛教时,便大量引用儒家、道家的经典。

佛教一度被原教旨的儒家视为异端邪说,受到激烈抨击。它之所以能够在岭南立足,显然与岭南“去古帝王都会最远,固声教不能先及”的人文环境有关。正统学术不看好岭南,各种“异端邪说”便易于“乘虚而入”,在这里生根发芽了。牟子放言:“四师(尧、舜、周公、孔子)虽圣,比之于佛,尤白鹿之与麒麟,燕鸟之与凤凰也。”他在苍梧舌战群儒,释疑辩难,并写下《理惑论》三十七章,此书至今仍是研究中国佛教的必读之书。

西晋太康二年(281),印度僧人迦摩罗从西天竺抵达今广州传教,修筑三归寺(也有写作三皈)、仁王寺。这是广州最早的两座佛寺。三归寺湮灭已久,无从稽考,而仁王寺的位置,在诗书路南端。仁王者,佛之尊称。佛号能仁,又称法王,故称仁王。仁王寺再往南,就是浩浩的珠江。唐代仁王寺前有日泉井,故又名“日泉寺”。南汉时进行重修,又称“千佛寺”。与迦摩罗同一时期抵达的,还有一位天竺僧侣彊梁娄至,在广州从事佛典的翻译,译成《十二游经》一卷。

广州城西有一座光孝寺,在中国佛教传播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光孝寺原是南越国末代国主赵建德的故宅。三国时,东吴才子虞翻被孙权贬到广州,栖身于赵建德的故园讲学,绛帐侍坐者,常数百人。讲学之余,他在园中栽种了不少诃子树,于是人们把这个园子称为“虞苑”。虞翻死后,他的家人把虞苑捐出,兴建制止寺(亦称制旨寺)。这时诃子树已长大,僧人便把称寺院为“诃林”,取佛家“降三世种子”之意。

东晋时期,西域高僧昙摩耶舍来广州传教,在制止寺修了一座大雄宝殿,改名为王苑朝延寺,俗称王园寺。魏晋南北朝时,广州是全国佛教重镇,留有许多高僧大德的足迹。天竺高僧求那跋陀罗,也在刘宋年间(420-479),乘商船从诸薄港(爪哇岛)抵达广州。这位大和尚登岸以后,披着袈裟,拄着锡杖,信步而行,来到王园寺。这时寺院里的诃子树林,已是浓郁葱茏。他指着树林,大发感慨说:“此西方诃梨勒果之林也。宜曰‘诃林制止’。”他这句话被中国僧人听懂了,说明他懂中文,或者至少带了翻译。

求那跋陀罗在寺中始创戒坛,修建了毗卢殿,开设了“制止”道场。而他最神秘的举动,是在寺中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凿刻一行字:“后当有肉身菩萨于此受戒。”清人钱以垲说,梁天监元年(502)从天竺来的智药三藏,在寺中也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的是“后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来此树下开演上乘”。这是同一块碑,还是两块碑?或者根本就没有碑?碑文又是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

梁普通八年(527),南天竺高僧菩提达摩一苇渡海,到广州传播禅学。达摩离开广州北上后约二十年,西印度高僧真谛(梵名波罗末陀)也到了中国,并在十数载飘泊后,欲返乡未果,来到广州。广州刺史欧阳頠竭力挽留他,真谛便挂锡制旨寺,从事译经。唐代的《续高僧传》说他“笔受文义,垂二十年,前后所出五十余部,并述义记,皆此土所无者”。如果真谛不是在来中国前,已经学会了中文,怎么可能在南陈永定二年(558),至南陈太建元年(569)间,便翻译了《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等三十八部经书。在真谛之后,还有慧恺等僧人,也在制止寺传教、译经。

其后再到唐乾封二年(667),岭南出了一个惠能。惠能是广东新兴人,少时父亲早亡,靠卖柴养活母亲。一日,他在街市听人诵读“金刚经”,心有所感,于是远赴湖北黄梅,拜五祖弘忍为师。这也是一个奇迹: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为什么会对金刚经“心有所感”?他怎么听得明白?他拜弘忍为师,怎么听得懂弘忍讲的湖北话?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

惠能与五祖之间有一段对话。五祖问:“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答:“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五祖问:“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回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看出惠能很有根器,便把衣钵传授给他,成为六祖。惠能携带着被无数人觊觎的衣钵,历尽险阻,返回广州。

王园寺在唐贞观十九年(645)已改名为乾明法性寺。惠能到了法性寺,没有马上表露身份,而是默默听印宗法师说法。哲学史上著名的“风幡之论”,就发生在法性寺内。印宗法师讲《大涅槃经》,讲了一半,忽然指着飘动的法幡,问大家幡动的意趣。有人说是幡动;有人说幡是无情,因风而动;又有人说,风亦无情,如何能动,是风和幡因缘和合而动。这时,惠能忽然插话:“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于是惠能取出六祖衣钵,表明身份。印宗法师恭请惠能至上席,向他请教奥义。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块碑上说的肉身菩萨,就是指惠能。

智光律师为惠能受满分戒,惠能正式躬受衣钵,成为南宗的创始人。他的头发被埋在地下,上面盖了一座塔,名为瘗发塔。这座塔在大雄宝殿后面,以石基灰沙砖筑成,高7.8米,共七层,八角形,每一立面设佛龛佛像,上作八角攒尖顶,至今仍在。

神龙二年(706)前后,和尚们在法性寺内建了一座睡佛阁,亦称风幡堂,纪念惠能的风幡之论。宋代法性寺改名为报恩广孝禅寺,后来又易“广”为“光”,就称为光孝寺了。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至大中祥符九年(1016)间,光孝寺内再建了一座六祖殿(原名“祖堂”),供奉六祖。

佛教史上有“南顿北渐”之争。以惠能为代表的南宗,重在顿悟,而北宗则认为人的佛性为客尘所覆,必须时时修习,拂尘除垢,才能成佛。北方讲求繁礼多仪,循序渐进,有时仪式比结果更重要;而南方则喜欢避繁就简,舍名求实,只重效果而不在乎虚文缛节。

惠能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主张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当下一念,见性成佛,即“运水搬柴皆是道”。佛门里有一首偈语:“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这和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陆象山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王阳明说“个个人心有仲尼”,文异而义同。所谓圣人满街走,是东方文化的精义所在。南宗的修持方法通俗易行,阿猫阿狗皆可成佛,无须理会那些烦琐的义学。

光孝寺的面积非常大,全盛时方圆三里都属寺院的地皮,有十二殿六堂,以致有人夸张地形容:“光孝和尚,骑马上香。”光孝寺也是广州最古老的寺庙,坊间流传着一句话:“未有羊城,先有光孝”。

南朝萧梁(502—557),佛教极盛,朝廷派昙裕大智法师前往真腊寻求佛舍利。昙裕不负所托,果然从真腊带回了佛舍利。昙裕俗姓诸葛,是诸葛亮的后裔。萧梁立国初年,诸葛氏与萧氏结为姻亲。昙裕法师作为内道场沙门,出入宫禁,与闻朝政。南梁天监十六年(517),梁国与扶南互遣使节通好,后梁国改元大同,扶南派人来致贺,朝廷派昙裕法师到扶南答谢,途中他因舟车劳顿而身患重病,回到广州后,表奏朝廷,表示愿意居于宝庄严寺,梁武帝诏允。

宝庄严寺在光孝寺的东面,建于南朝刘宋时。其范围,北至今百灵路,西邻光孝寺、开元寺,南至今中山六路,东至解放北路,十分敞静。昙裕法师遂强支病体,在寺中兴建舍利塔,以收藏佛骨。广州刺史萧誉派掌天文历数的官员,勘测地质,又请堪舆家择定吉日,于南梁大同三年(537)动工兴建,先掘了九口水井,再筑一个蓄水池,这是为寺僧和工人的生活和施工,提供用水。

工程花了十年时间,才告完成,一座六层高的木塔,耸立在蓝天之下、绿榕环抱之中,塔下埋藏着佛舍利,梁武帝赐名“宝庄严寺舍利塔”。塔内各层雕刻了许多图画,人物众多,山川、花草、鸟兽、鱼虫俱全,是昙裕法师参考佛经故事和自己所见所闻而设计,俗称“千佛塔”。后来昙裕法师圆寂,葬于广州城北柯子岭和顺岗。在这个墓地里,还埋葬着宝庄严寺的二十几位祖师。

唐代时宝庄严寺香客如云,香火极盛。高僧在殿堂说法,座下巍冠博带、轩裳缨珮之辈,济济一堂。藏经阁经、律、论俱备,香积厨旁斋堂,饭桌一字排开,延接四众弟子,香烛纸札山积,斋衬钱不可胜计。直到民国年间,寺内还收藏着不少南北朝时期的文物,其中有一尊北齐的铜观音像,上面刻有:“武平元年八月有疫,圣上忧民之疾,上坛焚香三七日,功德被四海。复有年,祥祯来聚,制度维布,(月)二,波罗寺僧昙瑞(裕)及侍僧一百八员,奉敕造金铜像十躯,愿皇基弗疠,圣寿无疆。”可惜后来不知下落。另有一块南梁的响石,亦于20世纪60年代“文革”时期失落。

隋、唐以降,越来越多的天竺僧人,杖履相随,到中国传法;而中国僧人,也纷纷取海路前往西域,尤其是7世纪后期至8世纪,室利佛逝(苏门答腊岛东部)佛教大兴,航海技术也日益提升,远渡重洋的中国僧人,更是与日俱增。据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前往西域取经的僧人有60人,其中取海路的就有19人,其中包括常愍、明远、会宁、运期、彼岸、智弘、义净、善行等。

义净法师是河北范阳人,唐代咸亨二年(671)他带着弟子善行,从广州登上波斯的海舶,前往西方求佛。他到了室利佛逝,在那里居留了半年,学习梵文,然后经末罗瑜、羯荼、裸人等国,前去印度取经。在咸亨四年(673),义净抵达印度,在印度东部的耽摩立底待了13年,潜心研究佛法。垂拱二年(686)他携梵本三藏五十余万颂,返回室利佛逝,从事翻译与著述。

因为翻译佛经需要大量笔墨纸张,但室利佛逝的笔纸墨质量,不合理想,而且市场上很难买到,所以永昌元年(689),义净返回广州,驻锡法性寺。他不辞劳累,千里迢迢回到广州,只为了购买一批的文房四宝,并寻找志同道合者,一起到室利佛逝从事翻译工作。在他的感召下,贞固、道弘、法朗、孟怀业等人,毅然舍弃国内的一切,与他同赴海外。

在室利佛逝,义净忘寝废食,完成了《南海寄归内法传》(四卷)、《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两卷)。到武则天证圣元年(695),义净才和贞固、道弘一起返回广州。而这时,法朗已客死诃陵,孟怀业则因习惯了在室利佛逝的生活,不愿回国,宁愿长居印尼。他们都是有姓名可考的、从广州出发的第一代印尼华侨。

法性寺规模太大了,因此从南朝到唐朝的漫长岁月里,关于它的记述,汗牛充栋,也有不少混乱矛盾之处。有时它被说成是一寺,有时说成是两寺,有时被称为制止寺、王园寺,有时又被称为法性寺、乾明寺。各种史书的记载,都有不同,可以推想,有些写书的人,并没有真的到过法性寺,只是互相转抄而已,以致讹传纷纭。但法性寺在中外佛教交流上,却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

开元七年(719),高僧不空来到广州,也在法性寺驻锡。不空名智藏,狮子国人,他追随金刚智三藏,从阇婆国来到广州。相传他乘船来广州时,途中遇到大风浪,前方又有巨鲸阻路,人们都以为必死无疑。不空站立船头,右手握五股菩提心杵,左手持《般若佛母经》,口诵《大随求》,海面即时风平浪静,巨鲸也不见了。

金刚智入灭后,不空准备返回师子国,开元二十年(732),大唐朝廷托他赍送国书到狮子国,他率领弟子再次来到广州。广州的佛教信众很多,一听说有高僧抵埗,立即全城轰动,人们扶老挈幼,潮水般涌到法性寺,希望得到高僧加持。宋代释赞宁等撰《宋高僧传》说,采访使刘巨麟请求不空为他灌顶,不空乃在法性寺中龙华三会,说法度人,“相次度人百千万众”。直到入冬后,刮起北风,他才乘昆仑船离开广州。

当时广州人家,不分富贵贫贱,人人虔诚礼佛,排设佛像,供养塔寺,敬献供品,布施僧贫,诵经礼忏,成为一时风气。法性寺有一口巨甑,直径一丈,深五六尺,六祖时就放在那里了,供信众施饭给寺僧的。屈大均说:“当饭僧时,城中人争持香粳投之。或有诗云:‘万户饭香诸佛下。'”信佛者之人数众多和狂热程度,从不空“度人百千万众”和法性寺巨甑的“万户饭香”,可想而知。

天宝七载(748),律宗高僧鉴真第五次东渡日本失败后,皇帝下诏留鉴真在广州开元寺供养。广州城再次沸腾起来了,寺庙一齐鸣铙击鼓,人们奔走相告,激动万分,简直像遇上神仙下凡一样。日本人真人元开撰写《唐大和上东征传》一书,记述了鉴真莅临广州时的盛况:全城民众扶老携幼,缁素云集,夹道相迎,从码头到开元寺的沿途,“州县官人、百姓填满街衢,礼拜赞叹,日夜不绝”。当鉴真离开广时,州人又再“倾城远送”。这种热闹,持续了多日,甚至变 一个节日。

喧闹的街道

鉴真在开元寺驻锡期间,看到广州城外的景象是:“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其舶深六七丈。狮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往来居,种类极多。”而广州城内的景象则是:“州城三重,都督执六纛,一纛一军,威严不异天子。紫绯满城,邑居逼侧。”

一道不算很巍峨的城墙,便隔开了两个世界,内外形成鲜明对比。朝廷在贞观元年(627)设岭南道,辖境包括今广东、广西大部、海南及越南北部地区。岭南道署设在今越秀区省财政厅位置,即隋朝时广州刺史署所在,署衙内设有绥南府和番禺府。一万五千多经略军驻扎广州城内,军中的副使、司马、判官、功曹、书记、参谋诸署,均列于岭南道署内,另巡察、按察、巡抚诸署则在道署外。韩愈有一首诗《送郑尚书赴南海》,描写城中官衙盛炽的威仪:“番禺军府盛,欲说暂停杯。盖海旂幢出,连天观阁开。”

城内门枪森严,官威熏天,民居集中在城墙脚一带,仄狭浅陋,生活很不自在;而城外花天锦地,满眼繁华,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商人都不想住在城里,他们有的是钱,要盖渠渠大屋,最好是在城外。除非遇到什么商业纠纷要闹上公堂,否则平日与官府没什么来往,见得最多的是收税的官员,对他们花些财货打点就可以了。在城外多少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感觉,自由自在,饮酒,品茶,逛街,和朋友玩玩樗蒲,日子过得很惬意。

樗蒲是一种流行百年的赌博游戏,有点像后世的掷骰子,人们对它的喜爱,几近病态,甚至有人专门写了一本书《五木经》,介绍它的玩法。另一种热门赌博游戏是打双陆,在棋盘上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棋子移动,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唐人张鷟的《朝野佥载》里,记载有个人带着双陆渡海,途中翻了船,他手持双陆盘,口含双陆子,在海上漂了两昼夜,宁死也不丢双陆。

虽然朝廷禁止赌博,但官府没有严格执行,因为官场中也有不少人沉溺赌博,连宫禁大内也不例外,没听说过哪个官员因为放任赌博,而受到惩处。广东人似乎特别好赌,各种流行的赌博游戏还有掷骰、围棋、象棋、斗鸡、斗鸭、斗蟋蟀等,五花八门,不可胜举,甚至扯根小草,都能用来赌输赢。有钱就赌钱,没钱就赌衣服、赌家什。有一句讽刺赌风盛行的话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咸通年间(860-874)的作家裴铏,在传奇《崔炜》里描写,七月中元日,“番禺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中元节即七月半祭祖节,又称施孤、鬼节、斋孤,道教称七月半是地官诞辰,祈求地官赦罪之日,冥府大开,放出全部鬼魂,已故祖先可回家团圆;佛教称之为“盂兰盆节”。中元节前一天是“烧衣节”,家家户户具酒馔、剪楮衣,祭祀祖先。中元节当天,几乎倾城而出,到寺庙上香,追荐故亲。

开元寺在西城外,紧挨着光孝寺和蕃坊,成了一个盛大的圩场,各种摊档、店铺,密密麻麻,从寺内一直排到寺外,摆卖各种名花珍果、元宝蜡烛、珠玉古玩、沙煲罂罉、糖果小食,无所不有。山门内外,人如潮涌,语笑喧呼,盈街塞巷。人们围成一堆一堆,有的斗鸡赌博,有的舞刀弄棍,有的搭台演百戏,表演吞刀、吐火、顶水缸,或是戴角披毛,模仿动物舞蹈,敲锣打鼓的喧豗,伴随着寺庙的钟鼓声,回荡大地。

在广州人看来,什么都可以赌,什么都可以卖。到街市上逛一圈,可以见识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商品。一段形状奇特的木头可以卖钱,一块颜色斑斓的石头也可以卖钱,连鸡爪子、猪骨头、死鱼烂虾、死蛇烂鳝、枯蓬断草,也都摊在路边,招徕买家。从海里捞到的死蜈蚣,更是奇货可居,卖家唾沫横飞地吹嘘,这条蜈蚣大到仅一只爪,就有百二十斤肉。广州人喜欢用蜈蚣泡酒,认为可以解毒消疮,蜈蚣越大药效越好。乡下佬从山里抓到一条罕见的两头蛇,用笼子装着在路边展览,交钱才准看,又有大批人围拢过来,扶肩搭背,交颈并头围观。有个老太婆,声称自己采得异草,用秘方制成“媚男药”,专卖给富家妇女,竟然不少人掏钱争购,甚至用金簪、耳珰等首饰交换,惹得周围的闲人哄然大笑。

对生意人来说,广州的日子,就像一大串铜钱,一年到头叮当作响,好听得像音乐。逢年过节很热闹,商舶埋岸很热闹,新官上任很热闹,商铺开张很热闹,红白喜事很热闹,佛菩萨出生日、出家日、成道日、涅槃日,更是要大大热闹一番。

从武德四年(621)开始,人们不再使用流通了一千多年的五铢钱,而改用开元通宝钱了;到乾元年间(758—760),又出了乾元重宝钱,这两种钱成为主要的流通货币,在市场上都可以用。官府在番山西麓设一处钱模翻砂工坊,2000年兴建广州百货大厦新翼时,连同一座六朝时的钱窖,一起被挖掘了出来。到底有多少开元通宝和乾元重宝在广州市面流通,从来没有人统计过,也无法统计。

广州人太多了,城市太繁嚣了。凡亲历其境的人,都不禁猜度,这座通都大邑里外,到底住了多少人?蕃坊有多少人?其中多少是蕃客?多少是本地人?多少是内地商贾?城里有多少人?城外有多少人?这些问题,就像问广州有多少开元通宝一样,难以数清。按官方的统计,贞观十三年(639),广州领十县,共有12463户,59114口,每户平均口数为4.74人;其中番禺县有958户,也即只有4547口。实在难以置信,偌大一个番禺县,怎么可能只有四千多人?广州城一次中元节,到开元寺上香的都不止四千人。

历朝历代,广州的人口数目,都是笔糊涂账。据《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开元年间(713—741)广州有64250户。但《太平寰宇记》《永乐大典》却说,开元年间广州人口为43230户。《旧唐书》则说,乾元元年(758),广州户数为12463,十几年间三级跳,相差甚远,这不太可能。虽然广州领县数目时有变化,如贞观初年领十县,天宝初年增加了三县,但也不至于差得那么远。这些数据有多少瞎编的成分呢?

唐代人口问题,十分复杂。从统计数字看,唐初确实人口大减。原因之一,是隋末战乱,人民流离失所,迁徙避难,造成户籍统计的困难与混乱。另一个原因,是建中元年(780)推行“两税法”之前,实行租庸调制,这种赋税制度,规定一户逃亡,邻保就要代纳租庸调,结果逼得邻保也要逃亡,形成恶性循环,逃亡的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户籍人口自然越来越少。

官府的统计,只反映州县编入户籍的平民,而和尚、尼姑、道士、女冠、官府工匠、乐户、贡织户、官奴婢、杂户、官户(番户)等众多特殊人群,都不计算在内;因为逃避战乱、灾荒而产生的巨量流动人口,原籍已经注销,新居地又迟迟没有登录上籍,也无法统计;更有许多赤贫人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官府根本懒得去登记了;自隋、唐佛教盛行以后,出现了庞大的假和尚、假道士群体,剪发披缁,寄食江湖,以此逃避徭役,这些人也是没有统计的。因人口流动太大,或人手不足、官吏懒政等各种原因,有些州县索性不申报人口,任由付之阙遗。因此官府的人口统计,错漏百出。

可以肯定,蕃坊的人口,从来没有准确统计过,说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人的都有;附郭地区的人口,也没有准确统计过,连最容易统计的城里人口,都没有统计过。住城里的人,其实不会很多,唐代的广州城,以城墙为界,面积比南越国王城大不了多少,同样是挤满了衙门官署,连墙接栋,几乎不余间隙。留给老百姓居住的,只有城墙根的一些湫隘之地。

唐代的坊市制,把住宅区(坊)和交易区(市)分开管理。“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坊与坊之间,以墙相隔,定时启闭坊门,实行坊里邻保制。但广州因为城里面积不大,大量人口在城外,他们也不从事农耕,而是经商,所以“坊”也不限于城里。《隋故太原王夫人墓志铭》里记载,王夫人“以大业三年五月二□□于南海扬仁坊之私第”。如果扬仁坊就是后来西关扬仁里的话,那么证明早在隋朝,西关一带,亦被视为“在邑”。

唐代广州人的生活,出现了许多变化。

衣着的变化最明显。当时丝织业的兴旺,作坊遍布全国城乡,诗人李白用“缲丝鸣机杼,百里声相闻”来形容。河北绫罗江南纱,品种数不胜数,纹样也五花八门,有雁衔绶带、鹊衔瑞草、盘龙、对凤、麒麟、仙鹤、芝草、葡萄等。丝绸是最流行的高级衣服面料之一。广州五方杂处,汇集了世界各地与内地各省的商人,他们的服饰,对广州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出现了许多新奇美妙的冠服。

男子穿幞头袍衫,有时在幞头里面加一个巾子作为装饰。官员穿圆领窄袖袍衫,还时兴把袍子外面一层襟松开,让它自然垂下,这样才够潇洒。有一种时髦的穿衣法,是在长袖衫襦外面,再套一件袖仅及肘的半臂衫,内长外短,使衣服的层次感,更加鲜明。但招来某些古板的人嗤之以鼻,认为半臂衫过于“轻佻”。

有一位大食商人,在广州拜会官员,透过官员的丝绸衣服,看见他胸口上的黑痣。商人十分诧异,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目不转睛看了半天。官员问他干吗老盯着自己的胸口。商人疑惑地说:“我奇怪你胸口的痣,为什么可以透过两重衣服显露出来呢?”官员大笑,拉起衣袖给商人看,他不是穿了两层丝绸衣服,而是五层!中国丝绸举之若无,轻若烟雾,令外商惊为神物。

女子的服饰更是万紫千红。官宦人家的妇女,生活在香闺绣阁之内,身穿锦绣长裙,胸前束锦带,宽大的下摆拖在地上,上身不穿内衣,而代之以薄薄的纱衣,显得风情万种,让诗人们留下了许多香艳的诗句,如“惯束罗衫半露胸”“粉胸半掩疑暗雪”“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1957年,广州皇帝岗的一座唐代木椁墓里,出土了十几件精美的鎏金银质头饰,制作十分精巧,其中有一支花鸟钗,头部分成两叶,饰以花草图案,一侧有两只鸽子相对嬉戏,形态栩栩如生。此外,还有以花穗、缠枝卷叶花纹和玉蜀黍状花纹为饰的花钗。1987年在黄埔区夏园乡出土的鎏金鱼形银簪,鱼嘴咬着一圆环,腹部有清晰的鱼鳞纹,背鳍呈锯齿形,尾鳍散开为扇形,线条流畅,造型别致。当时妇女头上的金钗花钿、翠绕珠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不过,住在城墙脚一椽板屋里的贫民,则依旧是黄冠草履、布裙荆钗。晚唐岭南诗人邵谒的诗作,为寒家女鸣不平:“养蚕多苦心,茧熟他人丝。织素徒苦力,素成他人衣。”平头百姓的衣服多用土布缝制,称为“卉服”。唐末任广州司马的刘恂,在《岭南录异》一书中,把“卉服”作为一异,记录下来。据他观察,卉服的布料是用南方的草木纤维织成的,常见的有勾芒布、红蕉布、桐花布、琼枝布、婆罗布等,还有一种古贝木纤维布,颜色以紫白二色为主,也有杂色相间,“蛮女喜织之,文最繁缛”。她们拿到市场上摆卖,价钱也不便宜。诗人刘禹锡诗曰:“蛮语钩輈音,蛮衣斑烂布”,说的就是这种土布。

有钱的广州人家,出门时带个皮肤黝黑、短小精悍的“昆仑奴”,是件很炫耀的事情。昆仑奴大都是从阿拉伯或东南亚买回来的。宋人朱彧在《萍洲可谈》中写道,唐、宋时“广州富人多蓄鬼奴”。昆仑奴对主人忠心耿耿,为了主人哪怕流血五步,也不会眨一下眼。他们的装束打扮,也别具一格,走到哪里都特别抢眼。张籍用一首诗来描述:“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

木棉是广州人最常用的衣服辅料之一。广州城厢,处处有高大挺拔的木棉树,番山上的木棉,更是连成一片,枝叶繁茂,春季开出满树红花,色若喷血,天地为之染红,非常壮观,故又有人把它称为“英雄花”;落花后满城飘絮,如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又是另外一番美景。广州人喜欢拿木棉花煲鲫鱼汤,有健脾养胃、清热利湿的功效,而木棉则是最好的保暖纤维。每到飘絮季节,人们便背着麻袋,到处收集木棉,做冬衣和被褥的填充料。有人说,古书里常提到的“古贝木”就是木棉。广州最早的一首竹枝词,写的就是木棉树下的女子:“木棉花尽荔枝垂,千花万花待郎归。”

广州人的饮食也有了新变化。谁都知道,吃是广州人的头等大事,“食得系福”“辛苦揾嚟自在食”,辛辛苦苦挣钱,就是为了吃得快活,哪怕是布衣蔬食,一箪一瓢,也绝不马虎。孔子提出十不食,追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境界,对中国的饮食文化,影响很大,而广州人则把孔子的美食观,发挥到了极致。

粤菜最大的特点,就是用料五花八门,无所不包,飞潜动植皆可口,蛇虫鼠鳖任烹调。南宋人周去非说,广州人“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明代的《五杂俎》说得更具体:“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水鸭、虾蟆,其实一类……又有泥笋者,全类蚯蚓。扩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

四海升平,广州人追求饮食的热忱,便越发显露出来了。对广州女子来说,学厨艺比学女红更重要,会做菜就是“大好女”。唐人房千里说:“岭南无问贫富之家,教女不以针缕纺织为功,但躬庖厨,勤刀机而已。善醯醢菹者,得为大好女矣。”能否烹得一手好菜,甚至成为嫁女的条件之一。媒人上门时,女方家长可以坦承自家女儿不会针黹,但厨艺却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理直气壮地说:“我女裁袍补袄,即灼然不会;若修治水蛇、黄鳝,则一条必胜一条矣。”这种自我介绍,北方人听了哭笑不得。

广州人爱吃蛇,被视为惊世骇俗的事情。相传苏轼被贬广东时,他的爱妾吃了一道美味佳肴,赞不绝口,问厨师是什么做的,厨师告诉她,那是一道蛇羹。美人大惊失色,竟至恶心过度而死。其实早在西汉《淮南子》就有“越人得蚺蛇,以为上肴”的记述了。

广州的人菜谱中,还有一味让北方人大惊失色的东西,就是青蛙!唐代《南楚新闻》,绘形绘色地描写南方人烹煮青蛙的几种方法:第一种,“先于釜中置水,次下小芋烹之。候汤沸如鱼眼,即下其蛙,乃一一捧芋而熟,如此呼为‘抱芋羹’”。另一种,“又或先于汤内安笋笴,后投蛙,乃进于筵上,皆执笋笴,瞪目张眼,而座客戏之曰:‘卖灯心者。'”还有一种,“又云疥皮者最佳,掷于沸汤,即跃出,其皮自脱矣。皮既脱,乃可修馔”。作者啧啧称道:“其味绝珍。”但北方人恐怕连胆汁也呕出来了。

广州人也迷上了饮茶。以茶待客,成为一种风尚,广州有句老话:“茶骨戙戙企,今日有客来”。茶叶要好,以蒙山、顾渚、蕲门出产的为上品,但有“茶仙”“茶圣”之称的陆羽,在《茶经》中,对岭南茶也有不错的评价:“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产自广东韶州、广西象州的茶叶,“往往得之,其味极佳”。水要好,山水为上,江水次,井水下。煮茶的器皿也要好,切忌用新铁,铁腥一入,香味顿失。懂茶之人,要经过非常繁复、细致的工序,才煮出一壶好茶;还要有好的茶具,才能真正品出茶的意境。唐人煮茶,有时会放点姜,甚至放点盐,这种奇怪的口味,在后人看来,不可思议。

贞元五年(789),陆羽曾应宗室出身的广州刺史兼南岭节度使李复之邀,入幕为宾,在广州居住了一段时间。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陆鸿渐(陆羽)佐南海陇西公幕府,自号东园先生。东园即广州东郊园也。”东园在广州哪里,已漫不可考。

陆羽晚年自称“桑苎翁”,很多人对此困惑不解,不知是何含意。《唐国史补》说:“羽于江湖称竟陵子,于南越称桑苎翁。”陆羽居吴兴时号竟陵子,居上饶时号东岗子,居南越时称桑苎翁。这里的南越,指的是广州而不是江南。

陆羽对广州人饮茶的风气,影响甚大。后来广州很多茶居、茶庄、茶室,都取名陆羽。民国时期有一家陆羽居,门前悬挂一副楹联:“人喜陆羽之风常临此地;客具卢仝之癖独嗜乎茶”。卢仝也是唐代负有盛名的“茶仙”。足见陆羽带来的茶道,千年不衰。

广州人也特别喜欢饮酒,且饮酒的历史很长。南越王赵眜的墓中,便出土了一件釉陶提筒,里面装着高粱,器盖上写着“藏酒十石,令兴寿至三百岁”。高粱是北方作物,广东本地不产,南越王居然有高粱酿酒,说明是专门从北方购进,用于酿酒。国主有这么大的酒瘾,下必甚焉。

唐代诸项专卖收入中,盐居首位,酒类次之,但广州似乎没有实行。路边的酒铺,密密地排列,每天从开门到打烊,酒客满座,没人见过酒铺门庭冷清的时候,因为它从不冷清。刘恂在《岭南录异》一书中慨叹:“大抵广州人多好酒。”

酒铺有个怪现象,就是允许顾客蹭酒饮。每次开一坛新酒前,都会在封泥上钻一个孔,插入芦管,让顾客免费啜两口试味,称为“滴淋”。很多兜里没钱的酒鬼,眼巴巴就等这个机会,使尽丹田之气,长啜两口免费酒,试完这家试那家,直喝得晕晕乎乎,当街当巷“㓥白鹤”(醉酒呕吐)。每天夜市散后,总有二三十个男女,烂醉如泥,瘫在街上。酒铺全是女人当家,也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反正酒是便宜货。刘恂说:“不持一钱,来去尝酒致醉者,当垆妪但笑弄而已。”

人们的房子也开始改变了。富商们在城外建起一幢幢高门大宅。蕃坊里的建筑,更是极尽富丽堂皇。

有的商人因为住宅过大,引起贼人觊觎,甚至丢掉了性命。宋代有一本法医专著《棠阴比事》便记载了一件案件:唐大顺年间,刘崇龟任广州刺史,有富商子泊船珠江边,见岸上有一座大宅,门前站立一少女,见人亦不回避。少年故意去挑逗她,说晚上到她家幽会,少女也不拒绝。当晚,少女把大门打开等候。不料,少年未到,先有贼人入屋行窃。黑暗中,少女以为是少年来了,迎上前去拥抱,贼人大骇,一刀把少女刺死了,仓皇逃去。等到少年来时,黑暗中踩到血泊,弄得满身是血,差点被当成杀人凶手。后来刘崇龟略施小计,巧妙地找出真凶,洗掉了少年的嫌疑。两宋时蕃坊更是甲第连云,大食国舶主蒲希密在蒲宜人巷兴建的大宅,岳飞的孙子岳珂参观后,惊叹房子太大了,超乎常规。但官府觉得,这些外国人是摇钱树,由他去吧,为了招徕更多的摇钱树,对他们的铺张扬厉,也不加干涉,“故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富贵人家的豪宅,一般人难以窥究。穷其想象,大约就如唐传奇《崔炜》描绘赵佗的琼府金穴那样:

当中有锦绣帏帐数间,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炫晃如明垦之连缀。帐前有金炉,炉上有蛟龙、鸾凤、龟蛇、鸾雀,皆张口喷出香烟,芬芳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贮以水银,凫鹥之类,皆琢以琼瑶而泛之。四壁有床,咸饰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篁、鼗鼓柷敔,不可胜记。

但在城市的另一角落,贫民的房屋,大部分还是非常简陋的,以茅茨、竹子、蒲葵叶搭起来,用绳子扎牢两边,一家人便靠它遮风挡雨了。据说唐代以前,广州人不懂用砖瓦盖房,他们的茅寮,一遇火厄,瞬间便成燎原,所以汉武帝、卢循烧城,破坏力才如此巨大。开元二年(714),以耿直著称的宋璟,被贬到岭南任广州都督,在广州住了三年,居官廉洁,对市舶贸易之物,分毫不取。而他最为人称颂的功德,是教会了广州老百姓烧瓦代竹茅盖房,以避免火灾。

唐人张说撰写碑文赞美他:“其(宋璟)率人版筑,教人陶瓦。室皆斁塈,昼游则华风可观;家撤茅茨,夜作而炎火不发,栋宇之利也。”类似的说法,充斥了几乎所有史书。《旧唐书》说:“广州旧俗,皆以竹茅为屋,屡有火灾。璟教民烧瓦,改造店肆,自是无复延烧之患,人皆怀惠,兴颂以纪其政。”《新唐书》则说:“广人以竹茅为茨屋,多火。璟教之陶瓦筑堵,列邸肆。越俗始知栋梁利而无患灾。”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也说:“彼之风俗,竞趋苟简,茅茨竹檐,比屋鳞次。(宋璟)教之度材,变以陶瓦,千甍齐翼,万堵皆兴。”南宋《南海百咏》里说:“宋广平都督广州,越俗始知栋宇。”仿佛宋璟来广州之前,广州人还不知“栋宇”为何物。

以讹传讹,莫此为甚。广州早在汉代就懂得如何烧砖瓦,也懂得用砖瓦盖房子了,烧瓦技术并不逊于中原。砖瓦不是宋璟带来的,他只是致力于在广州推广砖瓦的应用,希望所有人都能住上砖瓦房。这种良好的用心,把广州人感动了,宋璟离任后,大家兴建了一座“遗爱堂”纪念他;南宋时又建“广平堂”(宋璟字广平),以崇其德纪其功。

然而,贞元四年(788),李复任广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岭南节度观察使,他到广州后,发现宋璟离开已经七十多年了,人也过了两三代了,老百姓住的还是茅草屋。可见人们对宋璟虽然颂德咏功,但现实却没有多少改观。李复唯有继续“劝导百姓,令变茅屋为瓦舍”,以免飓风、祝融之患。《越秀史稿》作者冯沛祖感叹:要移风易俗是多么艰难。其实,对于大多数穷人来说,问他们为什么不建瓦房,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之意。这不是移风易俗的问题,而是财力的问题。谁不知道砖瓦可以防火防风?奈何囊中羞涩。

商贾骚动

广州人喜欢简单、实际,讨厌繁复的条条框框,与人相处平和、平等,不喜仗势凌人,尤恶居富傲人,有句广州俗语:“泥水佬开门口,过得自己过得人。”这代表了广州人的性格,低调、务实、包容、灵活、开放、平和、冷漠、重利、常被用来描述他们。唐朝常年侨居广州的穆斯林蕃商,虽数以万计,人伦并处,却很少与广州人发生冲突。大家都是做生意,和气生财,没人在意什么“华夷大防”,赚钱最重要。北方人对此看不惯,唐朝丞相萧邺曾不屑地批评:“百粤之地,其俗剽轻,猎浮淫之利,民罕著本。”

朝廷轻视商人,认为他们都是逐利之徒,商人则认为官府只盯着他们的钱袋,历任主管官员,廉洁者十无一二。商人则与官府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遇见官员,虽然作揖打躬,毕恭毕敬,但其实内心恨不得把官员撕成碎片。

光宅元年(684)发生了一件事,官员们震惊地发现,原来商人对他们的仇恨,如此之深,深到真要取他们的性命。事情的起因,是有些蕃商不堪官吏任意侵渔,向广州都督路元睿告状。不料官官相护,路元睿判定蕃商理亏,要治蕃商的罪,激起蕃商愤怒。有一个受雇于蕃商的昆仑奴,袖中藏刃,直入衙署,把路元睿及十多个亲随全部杀掉,然后扬长而去,与一些蕃商登舟入海,逃之夭夭。坊间传说,事后找不到路元睿的尸首,估计被逃走的蕃商带到海外去了。又有一些街谈巷议,说路元睿死后,从他家找到无数金银珠宝,拉了几大车才拉完。

这次流血事件,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杀路元睿泄愤,并不是蕃商与民众的冲突。所以对官府造成极大震撼,开始担心,蕃客人多势众,最终会变得尾大不掉。蕃坊的设立,多少带有防范的动机。

蕃坊设立后不久,官府与蕃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真的交恶了,结果发生唐乾元元年(758)九月大食、波斯蕃客暴动事件。这次暴动规模很大,影响远远超过刺杀路元睿。大批武装起来的穆斯林蕃客,对广州发起突袭。由于变生肘腋,广州刺史韦利见猝不及防,惶骇翻墙而逃。蕃客们挥动刀剑,蜂舞并起,攻入城中,抢掠府库,焚毁庐舍,最后带上战利品,乘船从海上逃去。

对这一事件,中国的史籍,几乎无一例外地说,广州是遭到大食、波斯军队的攻击。《旧唐书》有两则记载,一则写道:“……大食国、波斯国兵众攻城,刺史韦利见弃城而遁。”另一则写道:“乾元元年,波斯与大食同寇广州,劫仓库,焚庐舍,浮海而去。”《新唐书》则说:“乾元初,从大食袭广州,焚仓库庐舍,浮海走。”《资治通鉴》的记载也大致相同,都说是大食、波斯等国,直接出兵攻打广州,但原因却语焉不详。

尽管七年前大唐军队与大食人在怛罗斯爆发一场战争,以大唐战败告终,但阿拉伯和伊朗的史籍,都没有记载阿拉伯军队曾经南攻广州。对于8世纪成书的《中国印度见闻录》写得比较清楚:“公元758年以来,居住在广州的大食人与波斯人众多,甚至到了足以反抗中国当局,并劫掠城市的程度。”不少人也认为,攻城者其实是侨居广州的蕃商。地方官上报朝廷时,不敢明言,可能是想夸大事态,掩饰自己管理无方。后来的史书,互相援引,也没有加以考证。于是,究竟是阿拉伯军队攻打广州,还是居住广州的蕃客暴乱,便成了一个罗生门。

蕃客暴动,石破天惊,把官府吓坏了,愈发感到高壁深垒的必要。唐朝在晋代城墙的基础上,对广州城墙进行了一次大规模修葺。

1998年2月,越华路与仓边路交会处的建筑工地上,发掘出了一段南北向的唐代城墙,现存长14米,残高3米,两边包砖,中间夯土,墙体下宽上窄。砖壁底下以黄白色砂质块石砌基,基下铺垫碎砖瓦层。包砖南壁厚约2米,残高0.65米;北壁瓮砖底部最宽2.05米,残高2.3米。修城砖块大而厚实。砖壁发现有“番禺修城大条砖”等砖铭。这是广州市首次发现唐代的城墙,从方位推测,应为唐代东城墙遗迹。唐城的北墙,在越华路南侧的高坡上,西墙在吉祥路东侧,南墙在西湖路北侧一线。

但城墙并没有能保境安民,蕃客暴动才过去五年,广德元年(763)十一月,广州城又发生一场严重动乱。广州市舶使吕太一乘岭南军队北上勤王之机,矫诏募兵作乱,驱逐广南节度使张休。吕太一是太监,自开元二十年(732)实行宦官监军制以后,市舶使也多由太监兼任。吕太一与张休的冲突,显然是为了争夺海外贸易的财富,吕太一不愿让别人分肥。张休逃往端州后,吕太一在广州大肆焚掠。《旧唐书》说他“纵下大掠广州”;《资治通鉴》也说:“太一纵兵焚掠”。直到永泰元年(765),朝廷军队才平定了吕太一之乱。吕太一盘踞广州两年,虽然史书没详载造成了多大的破坏,但来广州的海舶数量大减,商人纷纷觅路而逃,却是事实。

更可怕的是,动乱就像一个魔盒,一旦开启,纷至沓来。大历八年(773)九月,循州刺史哥舒晃发动兵变,攻占广州城,杀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吕崇贲,连陷潮、韶、端等州。哥舒晃是西突厥哥舒部人,唐代有一首著名民谣:“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唱的就是哥舒部族。哥舒晃这次攻打广州,有一个奇怪现象,就是得到大批商人的拥戴。史书并没有披露,一向秉持和气生财原则的商人,为什么会悍然支持造反?他们到底有什么诉求?

朝廷不敢怠慢,即诏令江西观察使路嗣恭为广州刺史,充岭南节度使,统兵南讨。又命江西、容管、福建三镇出兵配合。路嗣恭自领精兵猛将,鼓噪而进,一路斩将搴旗,旬日间攻陷广州城,诛杀哥舒晃及部众万余人。杀红了眼的路嗣恭,把刀锋一转,开始大肆屠杀支持哥舒晃造反的“商舶之徒”。《旧唐书》记载:“及平广州,商舶之徒,多因晃事诛之;嗣恭前后没其家财宝数百万贯,尽入私室,不以贡献。”幸运捡回一条命的商人,早已东躲西藏,远离广州这块凶险之地了。

官府视商贾如盗寇,商贾视官府如虎狼。刀刃在颈,兵威相压,繁荣的海上贸易,至此乃顿呈衰败之象。

唐朝佛教大兴,“生关死劫,六道轮回”,是佛教徒经常思考的问题。在宿命论者看来,历史也在不断轮回。当年汉武帝兵发长安,平定南越,造成广州近三百年的衰退。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浙江“五斗米道”卢循又来一回风火夜发,把广州烧成废墟,“平且康”的好日子,戛然而止。在其后百年间,长江流域的刘宋、萧梁、南陈,你方唱罢我登场,若干年就来侵扰一下。南朝之后,又过了若干年太平日子,虽然时有天灾发生,骚乱也出现过几次,所幸都没有酿成大祸。广州在这段日子里,凭着打开门做生意,与世界建立贸易关系,成了一个殷民阜财、高度繁华的城市。

但灾难再次降临。上天似乎给了某种预兆和暗示,许多地方都发生旱蝗之灾,有的地方则雷雨交加,雹大如鸡卵,狂风把树连根拔起。乾符元年(874),卖私盐起家的山东濮州人王仙芝在北方起事,聚众数千,揭竿长垣。乾符二年(875),另一位私盐贩子、山东曹州人黄巢,率众响应。长达十年的王仙芝、黄巢之乱,由此开锣。乾符五年(878)王仙芝死,黄巢代为首领。乾符六年(879)九月,这些山东大汉,挥军入粤。

黄巢看中广州遍地黄金,所以一边造反,一边向朝廷要求当安南都护、广州节度使。这种“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伎俩,历来为人不齿。朝廷认为广州是金山银库,“市舶宝货所聚”,绝不可落入黄巢之手,但又怕黄巢求官不成,来个玉石俱焚,于是授予黄巢“率府率”的官衔(太子属官,正四品上)安抚他。这是个虚职,掌管东宫兵仗﹑仪卫和门禁﹑徼巡﹑斥候等事。黄巢大怒,二度上表,非要当安南都护、广州节度使不可。皇上垂询大臣意见,有大臣忧心忡忡地进言:“南海以宝产富天下,如与贼,国藏竭矣。”于是朝廷再次拒绝了黄巢的要求。黄巢恼羞成怒,下令攻广州,竟势如破竹,仅一天时间,便攻陷城池,随后扫荡周围县城。

自汉武帝以降,历次入侵者,都用烧城这一招。黄巢攻陷广州后,又是四面纵火,焚戮极其惨烈。广州城没有毁于蕃客暴动,没有毁于吕太一之乱,也没有毁于哥舒晃造反,这次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全城烟火迷天,连甍接栋的官衙与民房,顷刻柱折墙崩,尽成灰烬。避乱城中的民众,哭爹喊娘,满城逃窜,被烧得神焦鬼烂,不计其数。晚唐的《续南越志》记载,广州城“初尉佗筑之,后为步骘修之,晚为黄巢所焚。”《旧唐书》说,“广州、荆南、湖南,资贼留驻,人户逃亡,伤夷最甚”。

被黄巢所杀的,不只城中官吏和百姓,还有大批居住在城外的蕃客。据《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述:“仅寄居城中经商的伊斯兰教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就总共有十二万人被他杀害了。此四种教徒的数目之所以能予确定,是因为中国政府对于外国人要按口征税的原故。”阿拉伯历史学家马苏第(Abu Hasan AIiaI-Masudi)在《黄金草原》中写道,广州城陷后,黄巢军“杀戮大量居民。伊斯兰教徒、基督教徒、犹太人以及波斯拜火教徒,在逃避刀兵中死于水火般的劫难者,计有二十万之众。我们所以能够进行这种估计,是由于中国的国王们都有户口簿,其中统计了其帝国中的臣民以及附近附属他们的民族的人”。

马苏第的统计数据,死者比《中国印度见闻录》还多出八万。对这些数字,大部分史家都持怀疑态度,认为在广州的蕃客不可能有那么多。但有一个事实却没争议,那就是,曾经繁花似锦的蕃坊,瞬间废为榛莽。

黄巢占据广州后,人们以为他会割据岭南,称孤道寡。但北方军人却水土不服,疫病大爆发,不少人染上疫病,死者十之三四,士气低落,一夜军心尽望北。黄巢只好拔营西向,打着北伐的旗号,由广西挥军北上,离开了岭南。

黄巢不仅大规模屠杀商人,还把广州城周边的桑树砍伐一空,从而使广州的养蚕业陷入绝境,无法再生产丝绸。从这个举动可以看出,黄巢根本没有对广州作长期占领和经营的打算,只是把它摧毁而已。《中国印度见闻录》说:“这一事件,就是阿拉伯各国失去货源,特别是失去丝绸的原因。”

黄巢在广州只停留了短短一个月,烧杀抢掠一番,然后扬长而去,丢下无量的尸骸和一个几十年都难以恢复的烂摊子。19世纪的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在《蒲寿庚考》中说:“事件发生以后,阿拉伯至广州的通航中断了。”外国海舶直到唐朝灭亡(907)都不敢来广州了,改在马来半岛的箇罗与中国商人贸易。《中国印度见闻录》也记载:“中国的情势,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变。由于事变频仍,开往中国的航船已经绝迹;在中国的国土上,田园荒芜,秩序荡然,国势也逐渐衰落了。”

清代的《南海续志》记载了一个小故事:在小市街(今大南路以南解放南路段)的邓大林药店,从地下掘出一条铁索,往外拉扯,源源不断,竟连着一艘深埋地下的巨舶。这时的小市街,已“濒海数里许”,不再是江岸了,地下竟有巨舶,令人有“小阅沧桑”的感叹。有人猜测,这艘巨舶,可能是唐代来广州的外国商舶,遇风浪沉没。但以常理推测,承平时期,江上舳舻相接,进出码头十分繁忙,怎么会任由一艘巨舶沉没在码头区,阻塞航道,而无人理会?因此,更可能是动乱时期的沉船。

及至后世,竟然有人声称,黄巢杀蕃商,是替一百多年前被大食、波斯蕃商杀害的同胞报仇,大快人心。其实在唐代时,穆斯林与广州人相处,颇为融洽。乾元元年(758)的蕃商暴动,是攻入广州城里,“劫仓库,焚庐舍”,目标主要是官衙与官仓。那时城里,如鉴真和尚所见,“紫绯满城,邑居逼侧”,并没有多少平民百姓居住。即使中国的史书,也没有记载蕃商曾大肆屠杀百姓。而黄巢的屠杀是无区别的滥杀,故有“人屠”之称。黄巢就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凶暴的手段,制造最大的恐怖,迅速摧毁广州人的抵抗意志,以便采用竭泽而渔的方式,夺尽广州的财富。所以他才不会在乎杀的是大食人、波斯人,还是广州人,也不会理会杀的是穆斯林、基督徒,还是佛教徒。

每次广州渐入佳境的时候,总有一股横发逆起的力量,半路杀出,将蒸蒸日盛的上升势头,猝然拦腰斫断。这种悲剧,在黄巢之前,上演过多次;在黄巢之后,也有多次上演,好像成了这座城市逃不脱的宿命。黄巢走后第二年,朝廷下令广州的各种赋税,十分减四,以利人民休养生息,可见被祸之重。

大顺元年(890)冬十月,刘崇龟出任广州刺史,来到广州城。这时距黄巢之祸,已经11年,广州仍然满目凄凉,城池毁坍,井废垣颓,人气涣散。昔日繁忙的码头,冷冷清清,再无鲜车健马,比肩击毂的嚣纷景象,但见袒肉膝行,吹箫吴市的乞丐;以前摆满异域珍玩的店铺,如今售卖胝足之药。那些为黄巢杀蕃商叫好的人,如果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不知是否还觉得“大快人心”?

刘崇龟是快乐不起来,他花了很大气力,重新修补城墙,安顿流离失所的民众,尽力消除兵燹造成的伤痕。明人黄佐的《广东通志》称赞他“始修理城隍,抚恤疮痍,岭海靖安,民夷赖之”。在官府的支持与蕃客共同努力下,逐步重建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