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历史人物的神化与人化

用怎样的历史观看待历史，与认识所有的历史问题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与评说历史人物的关系更为密切。一切历史活动都是人的活动，而人的活动又特别突出地表现为历史人物的活动。无论是社会存在还是社会意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还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或者是人民群众决定性作用还是个人的现实性归属，无不牵扯到人的活动，尤其是历史人物的活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历史人物的活动，构成了整个人类历史演变的一个焦点。因此，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的不同取向和观点，在历史人物如何描绘和评判这一具体问题上，也就显现得格外鲜明。

当历史人物在历史上出现、在历史中活动、对历史发生作用和影响的时候，他们的种种表现的确不同于普通人物，而历史人物中那些杰出的人物，不仅与普通人物的差别更大，就是与别的历史人物相比，也显得更加出类拔萃。那些对历史的发展起了特别重大的影响、建立了丰功伟绩的历史人物，更是会得到万众的景仰和爱戴，受到各种非同一般的称赞和歌颂。这种普通人物与历史人物、历史人物与历史人物之间的差别或重大差别，是每个历史时期都普遍存在的历史现象。对于这种历史现象，分别站在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的立场上来解读，得出的认识是很不一样的。

唯心史观既然将精神因素作为决定社会历史发展的最终原因，因此也就极力夸大历史人物主观精神力量的作用，将不同人物之间的差别，归结为不同主观精神力量之间的差别。在唯心史观看来，历史人物越是伟大，作为其根源的主观精神力量就越是奇异，而那些地位最重要、功劳最显赫、民众最尊崇的历史人物，其主观精神力量就更加神圣无比。为了解释这种充满神秘性的主观精神力量，以主观精神为根本取向的唯心史观就只能走向更为神秘的主观世界。这样一来，在历史人物的认知领域，就出现了种种从人走向神，最终将历史人物神化的倾向。虽然被神化的并非所有的历史人物，而是限于某些特定的历史人物，但这种倾向突出表现了唯心史观的历史人物观的特质，具有很大的代表性。

被唯心史观神化的历史人物，可分为不同的类别。对他们的神化，既有共同的手法，又有各自的特色。

其一是对那些人类文明或文化开创者的神化。这类人物一般出现在社会历史发展的早期，当整个社会文明或文化还处于形成和奠基阶段的时候，他们以极高的智慧和极大的成就，作出独特的创造，成为文明的源头，不仅超越于时人，而且超越于时代，在文明或文化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延绵不断的深远影响。中国创立儒学的孔子，印度创立佛教的释迦牟尼，阿拉伯半岛创立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就属于这类人物的代表。对这类人物的神化，主要表现为通过各种手段，强化其所具有的精神威慑力。他们的出现，被说成是神灵的派遣，代表了上天的意志；他们所创立的学说，被宣扬为天地间最神圣最完备的真理，其著述奉为至高无上的经典；他们有的被当作庄严的牌位供人祭祀，有的被列入各种节庆或典礼供朝野举行拜祭仪式，有的被用各种材料制成巨大的偶像供信徒们顶礼膜拜。由于这类人物好些就是人类宗教信仰的创立者，因此对他们的神化更显得远离人世，原本的人间历史人物结果变成了半神或全神，在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中建立了强有力的统治。

其二是对古代帝王的神化。在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之前，奴隶制和封建制国家是人类历史上普遍的国家形态，帝王是各个王国或帝国的统治者。在帝王中，有很多平庸甚至昏庸之人，但也有不少在国家或民族建立和发展的过程中，作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表现出雄才大略，立下了显赫的历史功绩，对推动当时历史的前进起了重大作用。他们的事迹彪炳史册，总是与一段灿烂辉煌、令人自豪的国家史、民族史或社会史联系在一起，在历史上广为传颂，成为历史记载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康熙大帝，东方文明古国巴比伦、埃及、印度鼎盛时期的帝王，西方古希腊、罗马时期的著名帝王，欧洲中世纪时期各国卓有建树的帝王，以及世界各国古代曾出现过的开拓历史新局面的帝王，都属于这类历史人物。这类人物众多，也是唯心史观重点神化的对象。神化的方式有各种版本的“君权神授”论，有关于帝王诞生之时各种天人感应的神迹仙兆，有帝王们天赋圣明神勇事迹的各种传说，有对帝王决定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各种论证，还有帝王去世后修建巨大的皇陵、巍峨的金字塔以延续其神明的影响。帝王的神化是各国古代史的历史遗产，它与古代人们的历史认知水准保持着一致性。

其三是对近现代领袖人物的神化。这里所说的近现代领袖人物主要指两方面的领袖人物，即领导社会政治运动方面的领袖人物和执掌政权的领袖人物。这两方面往往存在着前后转变的联系，即由于领导社会政治运动的成功，执掌政权变成了现实，两种领袖人物实际上合二为一。近现代史与古代史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新型社会政治运动的兴起。这种社会政治运动，既有反对封建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也有反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还有多种形式的民族解放运动和民主革命运动。这些运动代表新兴阶级和广大民众的利益，目标明确，组织严密，声势浩大，造就了一大批具有宏伟气魄和卓越才能的领袖人物。无论在运动成功之前还是在运动成功之后，他们都起着缔造者、奠基者、开创者、统帅者的作用，在历史上打下极为深刻的个人印记，得到普遍的尊崇和热爱。这些领袖人物，各个国家都有其标志性的代表。唯心史观对历史人物的神化，也体现在这些人物身上。他们被视为具有神性的救世主、“大救星”，像太阳一样普照大地众生；他们被当作绝对真理的代表，其思想学说甚至只言片语都成了最高指示，只能照办而绝不容许质疑；他们被认定成永远正确、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最高掌权者，要求人们永远保持对他们的忠心。近现代对历史人物的神化比起古代来，形式上会有这样那样的改变，但实质如一，其程度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唯心史观对历史人物的神化截然不同，唯物史观坚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根本立场，坚持按照客观的历史事实来记述历史人物的活动。针对种种神化的现象，唯物史观以人化作为拨乱反正的核心取向，将各位被神化的历史人物请下神坛，还原他们本来的历史面貌。唯物史观坚持人化取向的主要做法，是清除对历史人物事迹的种种编造，全面分析历史人物成长的客观历史条件，将历史人物个人的独特作用与人民群众的决定作用结合起来，并对制约历史人物的各种社会历史因素及其结果作出科学的说明。

历史人物的神化与人化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史观战。唯心史观并不因为唯物史观的产生就自动引退，宣告破产。在世界范围内，唯心史观对人们社会历史观的主导或影响、社会历史理论领域对历史人物神化的倾向，还将长期存在。这一方面是由于历史留下了太深的神化传统和太多的神化遗产，还会长时间地影响人们的历史认知；另一方面是在现实社会生活中，还存在着对神化的种种需求；还有一个也许是更为重要的方面，就是当一个社会现代化程度还不够高的时候，对唯物史观人化的取向的普及将起明显的制约作用。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神化终将越来越少，人化终将越来越多，会是一个必然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