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语言:祖先的秘匙
语言学是以人类语言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探索范围包括语言的性质、功能、结构、运用和历史发展,以及其他与语言有关的问题。语言学被普遍定义为对语言的一种科学化、系统化的理论研究,并且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思想的直接现实。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唐代贺知章《回乡偶书》)乡音、母语,几乎是绝大部分人(除个别听力、语言障碍人士)进入人类世界的第一个通行证。一个健康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能与他人简单交流,这个过程看似在与家人的日常生活中就能自然学会。也因这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许多时候,我们并不觉得语言是一种文化。其实语言是人类文化中举足轻重的一个部分,而它又与生活紧紧相连,难分彼此。
狭义的文化,在许多人头脑里首先映射出来的就是文字,但人类的文字只有几千年的历史,而语言的产生远早于文字。语言对人类文化、生活的影响至今仍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但估计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并没有从文化专业的角度去正视语言。
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在他颤抖的乡音中,我感受到了语言与文化的关系,正如母亲与孩子般密不可分。
1.三种文字也难以记述一处乡音
那日,我跟着出版社的编辑到镇上探望一位老读者。年轻的编辑捧着新出版的《隆都方言》,带我来到一间老旧的岭南小屋。一丝阳光透过大门,钻进满屋杂乱的书报堆里。80多岁的陈绍锦老先生眯起眼,捧起自己珍藏半个世纪,已经发黄的线装英文版《隆都方言》,翻一翻,放下;又捧起新的中文版《隆都方言》。他用古老的隆都话,读起了书中记录的童谣。
亚二二,偷钱买榄豉。亚爹[话]割耳,亚妈[话]唔是。(家中第二子,偷钱买榄豉。爸来割耳朵,妈说儿无过。)
隆都方言是这座城市里最年长的一种方言。我和年轻的编辑都听不懂,也从来没想过将其作为一种文化来研究。直至一年前,陈绍锦捧着那本英文版的《隆都方言》出现在出版社。他看不懂英文书,但认得书后少部分的中文,那是隆都方言用语。“我妈妈就是隆都人,因此我至今还会讲隆都话。”
1958年,他还是高中生,得到这本书后,就希望有一天能看懂书里的全部内容。一个甲子过去了,他已是耄耋之年,心中仍有牵挂。于是,老人捧着书想找人翻译。可没想到,这本书一般的译者根本无从入手。这是一本研究语言学的专业书,加上年代久远、专业术语众多,且由丹麦人用英语写作,还需对照隆都方言。能同时拥有这些技能的人,都能当语言学的教授了。
这本书的作者——丹麦大学生易家乐(So-ran Egerod,1923—1995)1948年来到中国南方,站在一个正在渐渐消失的方言岛上。此时的他不会知道自己将来会在汉学和东亚语言研究方面取得成就,更未预料一个甲子后,自己的博士论文会成为见证隆都方言演变、牵动中外学者的丰富史料。这名勤奋刻苦又充满天赋的小伙子用7个月学习了澳门地区的标准粤语、中山客家方言、石岐方言以及隆都方言。1951年,他完成自己的哲学副博士学位论文,后将论文修改扩充成书。此后,易家乐在学界崭露头角,成为欧洲汉学家联合成立的“欧洲中国研究协会”首任会长、丹麦科学院院士、瑞典隆德大学的荣誉博士。
对易家乐的故事,1956年的陈绍锦一无所知,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爱读书的初中生。一天他在老师书柜里发现了易家乐的《隆都方言》。见他对此书感兴趣,老师将书相赠。高中毕业后,陈绍锦依然爱读书,还喜欢研究对联、方言,为侨刊、报纸写写通讯稿。他还曾在《中山日报》副刊开辟《方言杂锦》栏目,介绍中山地区的方言。几十年过去了,陈绍锦一直珍藏着这本书,很想知道前半部分的英文写的是什么内容。
2.几代文化人的接力赛
当老人将这本线装英文书送到中山市政协文史委员会时,负责接待的人员心头一震。这时距离原书出版已经近60年,作者易家乐也已经去世。“这是我们的地方方言,隆都话是我们这里一个特有的文化符号,必须要保护,这样我们的文化才能保存下来。”文史委的定位是收集文化和史料,所经手的图书多属于小众型。找教授翻译,找出版社合作,找原作者在丹麦的后人,经过两三年的多方沟通,这本60年前由丹麦人用英语写作、研究中国南方一处乡村方言的学术书籍,终于在2016年年底出版中文版。
这本书的译者是一所大学翻译学院的副教授。他平时翻译的多是名词术语多、难度高的书籍。抱着对语言学的兴趣,也为了挑战自己,他接下了这个翻译工作。花这么大的力气去翻译一本60年前研究方言的书,值得吗?副教授说,正因年代久远,且现代隆都话又发生了变化,所以这本书记录下来的发音、民间习俗、童谣等,才成了丰富的史料价值,让后人得知其演变路径,具有对比研究的价值。
在语言学研究者的眼里,乡音、方言就是生活记录下来的最真实的史料。在翻译过程中,副教授就发现书中引用的民谣和民间传说汉字版本在描写和准确性方面有误差。为此,他几次专程从广州到中山拜访陈绍锦。就在那间堆满书报的老屋中,他拿着书,一页页向这位八旬老人请教。“当场跟他核对。有些词语,他用隆都话一读,再一解释,我就恍然大悟了。”而陈绍锦老人也由此书的收藏者,转换为此书的校对员。
3.祖先的秘匙在消失
据德国出版的《语言学及语言交际工具问题手册》统计,人类的语言有5500多种。但这只是现有的语言,在这之外,已经有很多种语言、文字从世界上消失了。比如哥特人和玛雅人的语言文字,赫梯语、卢维亚语、达尔马提亚语、苏默语,等等。中国各民族的80种语言中,至少12种已经消亡,它们是和阗语、粟特语、吐火罗语、哥巴语、西夏语、东巴语、契丹语、女真语、于阗语、巴思巴语、察合台语、鄂尔浑-叶尼塞语。而未补列为“语言”,只能属于“方言”的乡音,更难以统计。
翻开《隆都方言》这本历经一个甲子,横跨亚欧,由两代学者和民间文史工作者共同携手完成的语言类学术书,即使已是中文版,我仍看得很艰难。书里对方言的分析细划到音位符号、音位标注、元音、声调、音韵、词序等,各种专业术语一个接一个,看得我只能用四川方言“脑壳疼”来形容。唯一能吸引普通读者的,也是陈绍锦老先生一直以来能看懂的第五章。这章先记载一段隆都地区的童谣、习俗或传说;然后逐一用音标标注记录下来;最后用普通话的文字写法翻译出来。在这里,我给大家摘抄其中一段关于“过年”的译文。
如隆都地区旧历十二月十六日叫“尾祃”,每月的初二和十六日称为“祃”。店铺要“做祃”。在初二和十六,人们杀鸡宰鸭,用鱼和肉拜关帝、地主神和土(地)神。这一天伙计都享用一次大餐。
语言研究,就是记录、研究本地居民讲这些日常生活中童谣、习俗或传说的发音、用词、语序等,进而从中了解这些居民的历史文化。为什么语言学者要坚持研究各种语言、方言,抢救、保存那些即将消失的语言或方言?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文化,当中隐藏着众多我们至今还未知的密码。或许在童谣里,或许在传说中,人类的祖先曾留下破解这个世界秘密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