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梁守中先生(代序)
广州市文史研究馆为已故馆员梁守中先生(1938—2012)出版诗文集,委托原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陈永正教授与我对其遗作进行搜集、整理和选编。我们与梁守中兄都有着半个世纪的交情,自然乐于接受了这项工作。陈永正兄在选编过程中尤费心力。
一
梁守中兄世居广州,号雪逸。我与他相识于一九五七年,初交时是少年画友,稍后便发现同为文友、诗友。彼此不仅爱好相同,而且在研习书画、诗文方面,观点与角度每多一致,意见有分歧的情况绝少,由此便有了数十年切磋砥砺、推心置腹的交往,相知甚深。
“文化大革命”期间,学习和工作都不正常,倒使我们一众诗书画友有了经常相聚在一起谈文论艺的机会。一九八五年,广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聘请著名学者、诗人刘逸生老师主编新创刊的综合性文艺杂志《文艺与你》,已执弟子礼多年的我被调任该刊常务副主编,主持日常工作。该刊组织了刘斯奋(当年他的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第一部《夕阳芳草》已杀青)、陈永正、周锡、区鉷、刘斯翰、梁守中等为特约撰稿人。如此一来,我们转而有了经常碰头研究工作、讨论稿件的机会。后来,国家对报纸杂志进行新的调整,广州市文联按照规定只能办一份期刊,《广州文艺》是机关刊保留下来,我亦被调任该刊编辑室主任。《文艺与你》虽然停刊了,但原来的特约撰稿班子改为择时而聚,轮流做东,并且这一形式一直延续至今。
守中兄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他由于客观原因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凭着刻苦钻研、锲而不舍的精神,虚心问道,广采博纳,打下了深厚扎实的基础,学识与时俱进,多才多艺,识力过人。在广州市第十中学任教语文课二十多年之后,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先后任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并被聘为广州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出版了《刘禹锡诗选》《刘禹锡诗文选译》《武侠小说话古今》《南园前五先生诗》(点校本)、《五百四峰堂诗钞》(校辑本)、《艺文絮语》等学术专著,并参与《岭南文学史》的编写,以及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重点项目《全粤诗》的编纂工作。
二
守中兄尝以自己的名字戏称其人生处世凡事“守其中也”。在日常生活中,他的确是无欲无求,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有一件人人都会关心的事:单位分配宿舍,谁个不希望面积大一点?早年中山大学分给他一个套间,他家庭人口不多,已深感满足。后来因与他同为副教授级别的教师住房面积尚未达到标准,学校决定在宿舍连体加建以作补偿,他竟无动于衷,曾对我说过:“不增加面积也无所谓。”只因是集体工程项目,也是份属应得,他最终还是接受了。但这加建的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直到他去世,几近空置,并未好好利用过。
蒲园区是中山大学教工宿舍之一,守中兄除了每天晚上例行在校园散步以外,平日很少外出。当今人人说电脑,天天上网,他无意于此,不学,不买(乃至手机),还写下了“尘世由他夸电脑,蒲园容我寄闲身”的诗句遣怀,颇为自得。我认为,这不该简单地看作是思想守旧、对新事物的抗拒,也许因他已是退休多年深居简出之人,专心学习和使用电脑的作用已然不大,而诗句正是他一以贯之淡泊自甘、超然物外的真情流露。在物欲横流、攀比成风、大言炎炎自高身价的当世,有着这份闲情雅意,不为尘虑的心境并不容易。
三
然而,守中兄在学问研究方面,却从来不恪守“中庸之道”,而是治学严谨,执著认真,观点分明,直抒胸臆,有棱有角,极具个性。他的批评文字,表现在实话实说,敢讲真话,而且是于治学之道有禆益的真话,入口虽苦,却是良药。
当今号称能写旧体诗词者汗牛充栋,但真正的行家里手寥若晨星。守中兄不仅对那些连格律都不懂、乱写一气的所谓诗词作品屡加批评,指斥其非,甚而撰文直指出版社出版这类诗集为“拙劣”。
我始终认为:武术有套路,下棋有着法,连玩游戏也要先讲规则,这都在常识范围之内。不学基本功打盲拳,连花拳绣腿也不如。须知没有坚实的基础,无以建华厦;基础薄弱,即使建成了房子,也不稳固,经不起考验。所以,我很欣赏守中兄撰文的直率与锋芒:他指出广州某教授点校梁廷枏《艺文汇编》,竟把四六句式为主的骈文误点为一首七言诗,贻笑大方。又对两位教授整理出版《屈大均全集·翁山诗外》,因为他们不懂平仄格律,以为“离支”即“荔枝”,一律将诗中的“离支”妄改为“荔枝”,如将“求仙不解种离支”窜改为“求仙不解种荔枝”等,弄得句子不合平仄,让古代名家跟着他们犯了低级的错误。
研究岭南地方文献是守中兄的专业,他钩深索隐,笔耕不辍,撰写了大量文史随笔、艺坛逸话,资料丰富翔实,论述挥洒自如,出色当行。
二〇〇〇年由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五百四峰堂诗钞》(清代广东著名诗书画家黎简的诗集),最能反映守中兄的学术造诣和成就。他参校多种古本,订正了大量的错字。其中形音相似而实误的字,他根据诗意、格律一一校改。一般人不容易发现的错误,如“转欲王荃染丹碧”一句中的“王荃”,他以作者求友人画花卉一幅,指出“疑乃黄筌之误”(杨按:黄筌与徐熙代表五代北宋花鸟画的两大画派,世称“黄家富贵,徐熙野逸”)。凡此种种,都得助于他工诗、能画、擅书,寝馈功深。
他还从大量的书籍文献中,分别辑录了黎简佚诗二百四十首,古今学者对黎简的评论一百八十六家共三百七十五条近七万字,搜罗宏富,洋洋大观。陈永正兄时任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岭南文献研究室主任、中文系博士生导师,对其下属守中兄这个校辑本倍加称赞,认为是“目前黎简诗最为详备的本子”,实为的评。
四
守中兄身体不算硬朗,小恙时有,但走得匆忙,倒是令人大感意外。当今科学昌明之世,人生七十不为稀,他享年仅七十四岁。
虽然他也豁达、理智,认知天意,但真的是心无挂碍绝尘而去吗?我无法想象。毕竟,他膝下无儿女,舍不得离开相濡以沫的妻子;他珍重友情,以每一次好友相聚为乐事,留恋友谊天长地久的精彩,舍不得离开相交半个世纪的一众挚友。
我超龄服役,至今仍琐务缠身;人在江湖,未敢偷闲。守中兄生前常对我说:“岁月不饶人,工作不要绷得太紧了。保重身体,多活几年。”言犹在耳,浓注深情。我想,这该也是他为之努力的愿景啊!
我为痛失挚友守中兄而唏嘘太息,愿以此文作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