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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盘福新街

在新近的广州市的地图上已经看不见“盘福新街”这个地名了。盘福新街就像任何一座现代化城市里许许多多忽然消失的某幢楼房、某所学校、某间馄饨店或者某棵树木一样,消失了,就不会再让人想起。因为现代的生活节奏,甚至不会令人去感叹和回忆。

听到盘福新街将要被拆掉的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在盘福新街的那间老宅的后院里,在母亲亲手种下的鸡蛋花树的树下,挖出了一艘玉船。玉船被挖出来的时候,泛着老玉的光泽。老人说,梦里的玉都是福气。

梦做到一半就醒了。漆黑的夜里,恍然就睡在旧时的房间里,窗格子是木头的,窗的玻璃晃着米兰树的影子,窗前是一张很旧的书桌。

这一生搬了很多次家,不知住过多少地方。但除了盘福新街,其他都不会梦到。那间老宅,一次次地在梦中出现,是那么清晰,带着某种温暖,使你在黑暗中潸然泪下。

盘福新街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大院。建在广州市越秀山南门正对着的盘福路上,原来叫“高级知识分子宿舍”,后简称为“高知宿舍”。后来觉得此名太张扬,就改名为“盘福新街”。

盘福新街是陶铸在广州当市长时给知识分子盖的示范单位。广州还有一处著名的“湖边新村”,多为画家音乐家居住,我的许多小学同学也住在那里,现在也拆了,建起了省画院。

盘福新街是一九五八年建起来的,我也生在那个地方。开始是两幢三层的建筑,每幢有六个门牌,长长的一溜。楼下一层的后院都是通的,我们一群小孩子常常在后院里捉迷藏玩各种游戏。当时我家住19号一楼。听我母亲说,我家搬来得比较早,所以就先挑的一楼。那时人的观念不同于现在,喜欢住楼下,因为有前后花园,还阴凉,出入也方便。现在想起来,主要是那时治安好。

这两幢楼,前面的一幢住的多是教授一级的医生,其中有著名的胸外科医生杨爱莲,她的女儿很小就开始练习小提琴,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从事音乐工作。另外一个消化道专业的潘医生,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后来是省歌舞团的当红舞蹈演员。我们这一幢多是建筑设计方面的工程师。因为我父亲当时在建委工作,所以也和工程师们住在一起。慢慢地院子里又多盖了三幢房子。一幢依然是三层,住的多是高级干部,另外两幢是四层的,住得就比较杂,有艺术家,也有高级干部。当时著名画家陈洞庭也住在那儿。记得他背有点驼,黄昏时候常下楼喊他的儿子回家吃饭。他的楼上住着岭南画派的蔡迪之,楼下是名气很大的画院院长胡根天先生。在盘福新街旁边的一幢旧房子,是汪精卫在广州时的别墅。

因为那时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而是向苏联学习,生得越多越好。五个以上的就是英雄母亲。因为我是家中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我有时怀疑母亲是否是为了当英雄母亲才把我生下来的。

这样,几乎每家都有四五个孩子。整个大院就成了孩子的天地。

盘福新街建起来的时候,正是广州城最美丽的时候。所有在六十年代初去过广州的人都会对她的美丽赞不绝口。这首先在于她的绿化和安静。而在这两点上,盘福新街和她所在的盘福路堪称代表。

当时的盘福路两旁没有超过四层的建筑。路边的建筑除了盘福新街,有市一人民医院、陆军医院宿舍、市人委宿舍、盘福路小学、第27中学,路尽头是现在挖出了南粤王墓的象岗山,正对着越秀山的镇海楼和五羊雕像。整条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不知那时的速写王陈洞庭先生,有没有把当时的盘福路画下来。

而我们住的盘福新街,更是鸟语花香,安静怡人。所有的空地都种满了台湾草,草地的边上有红砖砌着三角形的狗牙,那时我们常常摇摇摆摆地走在这些狗牙形的红砖上。院子里种满了米兰树、鸡蛋花树、榕树、紫荆树、香蕉树、木瓜树和各种各样的花卉。现在想起那时的安静,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中午时分,放学回家,院子里静得可怕。想来那时的人比现在的人有教养,没事就躲回家里,自己干自己的。不像现在的人,没事也要在门口聚着,说三道四。想想我后来不愿和别人多说话的性格,也许就是那时的安静培养出来的。

院子里,在花草之间,还砌了石桌石凳,长长的一条麻石砌一张长凳子,我们一群小孩黄昏时都坐到上面乘凉。满眼都是树木和花朵,从没有想到在今后的岁月里见到一棵树都要惊喜的。

那时的邻居关系非常好。家里煮了绿豆糖水,母亲也要叫我送到楼上和隔壁的。隔壁家的炸了油角或者蒸了萝卜糕,家里肯定马上会有一份。隔壁家有三个孩子,大女孩和我一样大,叫亚娜,小女儿叫妹妹,还有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大家都叫他弟弟。两个女孩子都长得十分漂亮,大的浓眉大眼,小的秀气甜美。说到女孩子的漂亮,盘福新街可算是美人窝。后来再也没有看到哪个地方像这样集中地有如此多美丽的女孩子。而且这些女孩子因为家里的条件好,一个个气质都非常好。我的对门有一家姓沈的,两姐妹都长得漂亮。还有那些和我亲密或不亲密的女孩子,一个个如花美貌。至于似水年华,那真是以后的事情了。后来的广州城市规划设计院吴院长的三个千金,大女儿小桦聪明漂亮,少年时代也喜好文学。我现在保存的一本《白香词》就是我在下乡之前她送给我的,陪着我度过了在乡下的多少个不眠之夜。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子,这个大院十足一个大观园。但很可惜出不了贾宝玉,因为那时男女界限分明,男孩子和女孩子彼此都不说话。

“文革”开始,盘福新街的许多户人家都受到了冲击。每天,都会有红卫兵小将到大院里抄家。那时我还小,不太懂得这类事情,只看见红卫兵一会儿把木头窗格拆下来,说里面藏有反革命文件;一会儿看见红卫兵把一个小朋友的爷爷从屋子里拉出来,说他是见不得阳光的地主,要他出来晒太阳,小朋友的爷爷就死在阳光下;一会儿看到小朋友的母亲上吊自杀;一会儿又听说谁的父亲喝毒药自杀;住在我们三楼的一位中山医的教授割脉自杀后,他的房子就不断地有一些人住进去,孤儿寡母就挤在一间房间里。

然而,即使在这种背景下,我们这群小孩子还是疯玩。因为闹“文革”,基本是不用上课的。于是我们一群孩子每天都在想尽办法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跳橡皮筋、捉迷藏、到越秀山爬山,甚至还自发组织起来,到马路上截住行人让他们背毛主席语录,背得出就放走,背不出就不放。记得那些可怜的行人背得最多的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一条。我姨妈那段时间曾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前两年去上海看她,她记起那时的事情,说我小时候“皮”得不得了,她从没有看见过我是从门口进家门的,都是从阳台翻进去的。

即使在这种背景下,院子里还是充满了音乐。住在隔壁二楼的一位我现在都想不起样子的人,总在靠着我们后院的房间里拉各种各样的小提琴乐曲,还有16号一楼拉提琴的男孩,还有拉手风琴的珠珠。后来看电影《城南旧事》,总会想到在盘福新街的那段生活。背景不同,却如此相像。

只是院子里一天比一天萧条了。花木零落,石桌石板也给外面的人搬走了。渐渐地,随着年代的发展,盘福路也愈来愈吵闹。总之是经历“文革”后,院子就元气大伤。我们家也是,经历“文革”后,元气大伤,家道中落,母亲亲手在门前种的米兰树也给砍掉了。一九七九年,我们就搬出了盘福新街。

之后就很少回去。但总会听到旧日的邻居搬走的消息。有时走过,会有意绕到19号的门牌前停一下,看看被砍掉的米兰树的残根;恍惚间,会想起那时意气风发的二哥带着他的红卫兵朋友在临街的这间房间唱俄罗斯民歌或讨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恍惚间,会听到小朋友珠珠在边拉手风琴边用她美丽的声音歌唱:真是往事如烟。

这么多年来,虽然盘福新街一直在梦中出现,但从来没有写过它。有一次盘福新街从前的小朋友聚会,她们对我说:“你怎么不写一写盘福新街。”直到盘福新街被现代化铲平了,不留一点点的痕迹。美丽的盘福路也成了乱糟糟的地方,榕树也给砍掉,昔日的风景不再。这时候,盘福新街已经愈来愈少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这时候,我突然那么深刻地怀念起这块地方。

旧日永远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