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色依然旧
一到夜晚,城市里大大小小的精灵就出来了,涌动了。白天看上去乱糟糟的地方,堆着垃圾和肮脏空气的地方,一切都被夜色淹没了,代之的是满街的出租车闪着黄色的顶灯。关于出租车头顶的黄色顶灯我一直有着深厚的兴趣,它能让人想到许许多多的情绪和情结。这样的兴趣也是长期在广州的夜晚培养出来的。
某天夜晚,我和一个台湾同行坐在环市路边的餐厅里,餐厅有着擦得很干净的落地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环市路上的车水马龙,路边的广告牌和站牌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远处的背景是高低不一的楼群,昏暗的灯光在楼群上闪耀着。台湾同行感叹道:“真像台北之夜呀。”
如果把这句话作为广告词打在广告牌上,竖立在广州最高的建筑物中信广场的顶上,估计所有的广州市民都不会反对,在广州越来越有威望的市人大代表们也不会反对,或许还会有着那么一点点的窃喜。因为毕竟台北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起码在目前的世界上比广州有名。
其实广州之夜应该区分于台北之夜。因为广州毕竟是一座有从前的城市。讲到广州的夜晚,这有点令人想到电影《苏州河》,如果把周迅换成一个广州妹,像《三家巷》里面的区桃?因为想起电影《苏州河》,想到的就是电影里的那种晃动和夜的昏暗的灯光,这就有点像广州,广州之夜就是昏暗和晃动的。但令人奇怪的是,历届广州的领导人都想改变这种昏暗,他们曾想出很多招数企图使广州之夜亮起来,像东京那么亮,像香港那么亮,像悉尼那么亮,起码也要像台北那么亮。为了这种亮,他们企图让所有的写字楼里的公司通宵都亮着灯,以造成一种“灯火通明”的景致。
其实从审美角度来说,广州倒应该是暗的。因为它长年闷热、潮湿,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你总会感到昏昏欲睡。而一个令人感到昏昏欲睡的地方就应该是昏暗的地方,不明朗的地方,那种明朗和光亮应该留给像北京那样的城市,既是中心的,也是干燥的。
广州的夜晚是由许许多多的排档和许许多多在排档里喝着啤酒的人构成的。这些人有很多是外地人,这些人喝啤酒就喜欢在排档,而不喜欢去什么酒吧。有许多在八十年代来过广州的人回忆起广州,永远是排档的那盆牛肉炒河粉。这也令人想起八十年代的一部描写广州生活的电影《雅马哈鱼档》。广州的夜晚,是潮湿、迷乱,有点像那盆炒河粉,湿的,香的,但又是独特的。
旧广州的夜晚最著名的是长堤一带,那里的路名也令人喜欢和怀旧,像“八旗二马路”,我就曾以这个路名写过一篇小说。这条马路长长狭狭,弯弯曲曲,两旁是电影院,还有吃鱼蛋粉的店,还有卖衣服的店。要知道,弯曲是广州的又一个特点。这条路从前是青石板地,现在给那些没文化的现代人改成了水泥路。想想从前的光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摇摆摆地走着,狭狭长长的马路布满鱼蛋的香味。她站在电影院门口犹豫着,是先看一场电影呢,还是先吃一碗鱼蛋粉?
还有那一条条的河涌。从前的广州应该是河涌密布的。一到夜晚,河涌里就驶进了一条条从乡下来的小船。小船向坐在涌边乘凉的兜售香蕉、艇仔粥、阳桃之类的食物。
广州的夜就应该是这样的。弯弯曲曲,狭狭长长,一排排的骑楼下吊着一盏盏发黄的路灯,路灯下有小巧的广东女子在摇摇摆摆地走着,女子身边有人卖飞机榄,有人卖鱼蛋粉……而现在的广州是给现代化彻底改变的城市,到处都在修通衢大马路。真是悲哀呀。这种悲哀只有我这样的在广州土生土长,爱广州的,体会到她身体上的美的人才会感觉到。那些外地人是不会感觉到的。现在已经基本无人真正认识到广州之美了。前段看陈英雄的电影《偷妻》,很奇怪地有种从前广州的味道,西贡和广州,竟如此相似。还有一个体会旧广州之夜的渠道,那就是“文革”前的一部革命电影《羊城暗哨》,这部电影,虽然是写抓特务的,但里面却有着广州的韵味。夜色中的小巷,夜色中的榕树,夜色中的骑楼。真是很奇怪,现在的导演们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但却没有了从前的味道。
现在广州在珠江边上做起了许多西式的酒吧,我去过几次,就不愿意去了。好好的酒吧,却有穿着紧身衣的男人在跳舞。真是可怕。如果现在有客人来,许多本地人就带他们去坐一种叫“珠江夜游”的船。从天字码头上船,先向西开到白鹅潭。赶快补充一下,“鹅潭夜月”可是广州最美丽的一道风景,是旧“羊城八景”之首。珠江到了那个地方,突然有了个回首,静下来了一片鹅潭,有月亮的时候,月光很安静地洒在一样很安静的江水上,真是人间美景。然后,坐船的人再往回走。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和朋友去白天鹅宾馆的包厢唱歌,包厢的玻璃外面就经常看着那些“珠江夜游”的船在走来走去。甲板上还有人,或许在端着一杯酒,看着夜色?
我还是喜欢旧时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