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心灯: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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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冕之王诸葛亮

一切因权力而生的东西,所谓广袤的疆土、万千的子民,以及至高无上的地位,必将随着权力的丧失而逝去。那些并不依附于权力而存在的,却永远不可剥夺,也不会远去。

孔子无职无位,而被尊奉为“素王”,成为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圣人;释迦牟尼毅然舍弃王位和荣华富贵,视一切皆是空幻,终成西方净土的如来佛祖。

五千年来,中华大地上先后出现了数十个朝代、数百个帝王,并不曾有一个姓诸葛的朝代和一个叫诸葛亮的帝王。在这数十个朝代、数百个帝王早已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之后,武侯祠前依然门庭若市、香火繁盛,诸葛亮更是世世代代受到人们的无上崇敬,直至被奉为神明,成为真正的“无冕之王”;昭烈庙反倒成了武侯祠的陪衬。

历史总是充满着吊诡。

儒家与道法

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只有诸葛亮才受得起。[17]

生逢乱世,诸葛亮心中所推崇和向往的,是倡行“尊王攘夷”、一匡天下霸诸侯的宰相管仲,是扶持微弱之燕、连下齐国七十余城的名将乐毅;所鄙视和不屑的,是那些只会寻章摘句、舞文弄墨的世之腐儒,是那些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百无一用的小儒。

与东汉时期豪强大族与儒生士大夫的志向抱负截然不同,出身寒门庶族的诸葛亮更加关注天下大势、时局走向和百姓疾苦,他也绝不愿区区于笔砚之间,以虚誉欺人,而是渴望将自己所学之匡扶济世才能施展于社会,造福黎民百姓。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18]汉宣帝的这句话,虽然被司马光认定为不足以“训示子孙、垂法将来”,却是出自帝王之口的真心话,是君主制下治国理政的常态。

先主刘备对刘禅的遗言中,除了一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道德说教外,更有政治学习上的嘱托:“可读汉书、礼记,间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19]使我们对于刘备、诸葛亮平常所读之书,有所了解。

不论儒家,还是道家、法家,都只是治理国家的手段,治乱世用重典,类似的手段,曹操屡试不爽,诸葛亮紧随其后。刘备初到益州,诸葛亮就改定治蜀条例,概从严峻。法正以“高祖入关约法三章,愿缓刑弛禁、借慰民望”相劝。

诸葛亮则认为,刘焉、刘璋机械地遵循儒家教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官吏因而“专权自恣”。只有“威之以法”“限之以爵”,才能“荣恩并济,上下有节”,才是“为治之要”。[20]

诸葛亮着眼于蜀国历史背景和社会政治的实际需要,以法治蜀,刑政虽峻而无怨者,连年动众而人心不忧,其明于治国理政,可谓有术,颇有王道政治的风范。

曹魏,司马氏长期专权跋扈,朝局动荡不安,豪门世族风气污浊不堪;东吴,自孙权后期直至灭亡,宗室相残,党争不断,内乱不已。与魏、吴两国相比,蜀汉一代的政治,即便是在诸葛亮之后,也一直比较清明平稳,不能不说是诸葛亮奠定的基础。

诸葛亮绝非纯粹的儒生,而更像是一个杂家;他虽融通道、法,却深于儒学。这才是根本。“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是拿道家的精神、法家的手段,来达到儒家的目的。熊十力先生以为,汉以后号称法家者,如诸葛亮、张居正,皆古之大儒。“世第以道、法称之,岂为真知武侯者哉?”[21]

蒋百里先生谓:“出身于智识阶级,而肯负责任能切实事的人,只有诸葛亮、王安石、张江陵、曾国藩诸人,在三千年中占极少数。”[22]诸葛亮被视为我民族最杰出人物的代表,良有以也。

政治与道德

政治多是残酷的,政治中的人性大都不能以常人看待,权力场上多见的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毫无道德可言,实则再正常不过。从道德品质上美化刘备和诸葛亮,比之于曹操的被丑化抹黑,看似相反,实则同一命运。

让政治的归政治,让道德的归道德。千百年后,拨开层层迷雾,历史或许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诸葛亮断然拒绝了东吴重臣张昭将自己举荐给孙权的建议,理由是,孙将军“能贤亮而不能尽亮”。他自视甚高,要求人主不仅要做到“贤”之,还要做到“尽”之,也就是要给予自己足够广阔的空间和平台。

一言以蔽之,就是必须斩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但是,作为一名素有识人之明、成熟老练的政治家,年近半百的刘备对一个年仅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绝非从一开始就推心置腹,更没有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可以比较历史上两对与之类似的君臣关系。苻坚与赵顼即位时,都只有二十岁,而王猛与王安石分别比他们年长十三岁和二十五岁。两位年轻的君主都曾拿刘、诸葛关系和鱼水之喻,来形容他们与宰辅之臣的关系,苻坚始终把王猛当作兄长敬重,王安石在赵顼面前更像是一个长者,从感情方面看,都远比刘、诸葛深厚。

年龄虽不能消弭君臣隔膜,但是能够部分说明问题。王猛生前得以尽展才略,苻坚是他最有力的帮手;赵顼竭力支持王安石推行新法,仿佛一人!

但诸葛亮自进入刘备集团后,直到白帝城托孤前,长期并不在刘备身边,戎机大政,少有参赞其间的事实。决计入蜀夺取益州,是张松、法正之谋,庞统随行;攻打张鲁占据汉中,法正为主要谋士。在相当长时间内,诸葛亮并不是刘备手下的第一号人物,至多是核心成员之一。

因此,从政治人物的心理角度看,对于关羽、庞统、法正这些人的死,诸葛亮的心态是极为复杂的。这些人都是刘备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文臣如庞统、法正,皆可运筹帷幄;武将如关羽,亦可独当一面。有他们存在,刘备集团的前景就会更加光明一些。

但是,这些人的存在,也足以构成诸葛亮获取权力道路上的严重阻碍。关羽早已有汉寿亭侯的职衔,位次三公,与刘备更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凤雏”庞统,与己齐名,才干不输于自己,作为征蜀主谋,深得刘备信任。

法正是蜀地旧人,攻取成都后,即被刘备任命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一身兼内外要职,更为刘备所倚重。就连诸葛亮也要忌惮三分,对其“纵横”“威福”甚至“擅杀”等行为无可奈何,还要找理由为其辩护。[23]

与这些人相比,诸葛亮除在赤壁之战建立奇功外,并没有特别让人看重的地方。而他建此奇功的效应之一,却是引来了关羽的嫉妒。刘备败于长坂,关羽未能相救,诸葛亮东使,鲁肃西结,遂有孙、刘联盟。赤壁大战,曹操北还,这是诸葛亮促成孙、刘联盟的功劳,因此才有刘琦“朝廷养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一儒生”的慨叹!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写道:“羽于是以忌诸葛者忌肃,因之忌吴,而葛、鲁之成谋,遂为之灭裂而不可复收。”“欲合孙氏于昭烈以共图中原者,鲁肃也,欲合昭烈于孙氏以共拒曹操者,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终身而不易。盖吴则周瑜、吕蒙乱子敬之谋,蜀则关羽、张飞破诸葛之策。”[24]

庞统死于征蜀途中,法正亦于刘备进位汉中王后不久辞世。关羽自以为是、骄横狂妄,不听调度、极难驾驭,缺乏政治谋略,特别是在蜀汉争夺天下的政治与外交主张上,与诸葛亮截然有别。

对于三分天下、最终一统的抱负,诸葛亮实在过于执着,不容许他人偏离设计好的路线。而“联吴制魏”更是其外交战略的核心,一以贯之,至死不渝。

但关羽不能理解这一良苦用心,其所作所为完全破坏了诸葛亮《隆中对》的战略方针,某种程度上成为诸葛亮外交战略上的绊脚石。因此,章太炎先生提出的“葛氏假手于吴人,以陨关羽之命”[25]的判断,也就不全是无稽之谈!

真实的历史或许是,由于世事难料,客观局势瞬息万变,诸葛亮不可能导演了关羽的败亡,他内心深处甚至并不希望关羽死亡,但“作壁上观”的心态,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刘备称帝时,庞统、关羽、法正皆亡,环顾左右,唯诸葛亮可赋予重任。诸葛亮也在进入刘备集团十五年后,得到了丞相高位,但其真正执掌蜀汉大权,还要等到刘备死了之后。

我们在评价政治人物的历史功过时,对于他们在追求权力过程中采取的行为,当然应给予关注。但更重要的,还是要看他们掌权之后的所作所为。这虽有目的决定手段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倾向,却是评价政治人物的不二法门。

既不一味地歌功颂德、阿谀奉承,也不过多地谩骂攻击、道德指责,而是主要从政治上,对其在推动历史向前发展进程中的功过得失进行实事求是的评判。这是我们应当秉持的态度。

信任与权术

杜工部有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诸葛亮不能阻止刘备举国东征孙吴,再次证明其在刘备面前发挥的作用,远没有演义小说中所设想的那么大。

结果夷陵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刘备病笃,新生的蜀汉政权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当时,蜀汉真正的祸患,“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刘备入川,所带皆荆襄人,益州豪族众多,且大多并未真心归附。作为蜀中统治者主体的刘备部属,无时无刻不面临着益州豪族以及焉、璋旧部的反扑,稍有差池,不等魏、吴来灭,就已被益州本土人吃掉了。

这一点刘备比谁都清楚。刘禅孤弱,“且为之奈何?”

观察刘备早年屡屡投奔各方割据势力,他并不具有明确的战略思想,倒更像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但白帝城托孤,却是他根据蜀国具体情况深思熟虑的结果。刘备任命李严为尚书令、中都护,作为本地官吏的领袖,与诸葛亮一同辅政,并向诸葛亮留下刘禅“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千古诏语。

刘备在世时即被视为“枭雄”,且不论这“君可自取”的话究竟夹杂了几多信任、几多权术、几多无奈,从事后局势演变来看,这是刘备一生少有的富于谋略之举,对稳定蜀汉政权发挥了超乎寻常的作用。

这句话既是说给诸葛亮听的,也是说给李严听的,更是说给为数众多的益州本土官僚及焉、璋旧部听的。

刘备心中所想的,是尽可能使自己死后由值得信任之人稳住蜀国局面。权衡是什么?不过是在两种以上的危害中选择那个较轻的。诸葛亮此时即是最佳人选。方法就是抬高并巩固诸葛亮的地位,甚至赋予他特权。只要诸葛亮不倒,总比让益州豪族掌控局面要好些,“与其拱手以让敌,何如使能者制敌而有之之为快!”[26]

我们看到,是李严劝诸葛亮加九锡、晋王爵的,而诸葛亮“虽十命可受”的“大逆不道”之语,也是在私人信件中写给李严的,正说明二人实际上各有所指,心照不宣。

李严敢于劝诸葛亮加九锡称王,诸葛亮回答时机到时“虽十命可受”,都是将刘备托孤语作为共同依据的。只是李严的目的在于试探,为自己仕途晋升张本,而诸葛亮却不屑于这顶王冠。

诸葛亮高卧隆中时,好为《梁甫吟》,历来解读不一,但处此乱世,明哲保身的用意十分明显。陈寅恪先生尝谓,诸葛亮虽“负经济匡世之才,而其初隐居隆中,啸歌自适,决无用世之志。……及遇先主,为报知己,乃愿出山,鞠躬尽瘁”。[27]诸葛亮始终铭记在心的,只是刘备的知遇之恩,并由此产生的对于蜀汉的忠诚。

林安梧在解读刘备三顾茅庐故事时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乱世修道的做法。其中固然隐含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毅力,但最可贵的是,还有一份天长地久的宽恕精神,这是平平放下,一切坦然。在一开始,诸葛亮就把自己定位在“行道”而不是“立功”上。立功必待于人,行道则“责之在己”,所谓救天下援之以道,就是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现于世,这才是诸葛亮的风范。[28]

随着李严被废黜,诸葛亮及刘备部属彻底在益州站稳了脚跟,刘备所念念不忘的蜀汉政权也暂时存活下来。“事无巨细、咸决于亮”“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政治局面得以长期维系,君臣亦相安无事。[29]

而诸葛亮也正因为顶住了现实权力的诱惑,才成就了他“无冕之王”的桂冠。

成功与失败

面对东汉末年纷繁复杂、变化不定的时局,诸葛亮凭借见微知著的洞察力和科学的预见性,根据已知的基本条件,经过缜密的分析,推测未知条件,从而估计形势发展变化,判断历史走向和归宿。

正确的形势估计,可具操作性的近期目标,以及收复中原、兴复汉室的远期方略,《隆中对》无疑给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刘备提供了一个基本正确的政治选择。

以数言而定天下大计,影响一代历史,此之谓也。这也使其成为最具政治学研究价值的永恒课题。

韩信在汉中初见刘邦,向其申述与项羽逐鹿中原的策略;王朴向周世宗上呈《平边策》,陈用兵之略及诸国兴亡次第,此后北宋统一进程果如其所料。诸葛亮于草庐之中畅论天下大势,都与这些类似。

唯《隆中对》最为后世所称道。

在刘备取得汉中支配权、自立为汉中王之后,势力达到鼎盛,《隆中对》策略所能发挥的可能性已臻于极致。此后,关羽两面受敌,兵败被杀,荆州全失;刘备执意东征,“秭归蹉跌”,国之元气大伤。

一方面,这是刘备、关羽不能执行“联吴制魏”策略所造成的,或骄纵已甚,或急于求成。另一方面,也是客观形势使然,东吴不可能任由刘备势力坐大。在刘备尚未危及自身安全时,东吴还能与之联合,一旦感受到危险,必然会采取果断的应对措施。

早在诸葛亮作《隆中对》前数年,鲁肃就已经与孙权达成密议决策。“为将军计,唯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30]赤壁战后,周瑜也据此向孙权提出了“规定巴蜀、次取襄阳”的用兵计划。[31]

由此可知,鲁肃的密议、周瑜的计划和诸葛亮的《隆中对》,实质部分大体相同,都是有识之士分析时代条件及其发展趋势的产物。其中各有得失和成败,在蜀汉为成功者,在东吴即为失败,反之亦然。蜀汉不能长期保有荆襄之地,终致“跨有荆益”的战略设想成为泡影;东吴不能越过刘备而取巴蜀,使其完全占据长江天堑的计划终成镜花水月。这都是事理必然。

三国时期,魏的实力号称“至强”,三分天下有其二,却始终无法吞并吴、蜀,关键就在于吴、蜀都能够实行“联盟制魏”的策略,因此才维持了长期的“均衡”态势。

除“联吴制魏”这一外交战略核心外,钮先钟先生于《中国古代战略思想新论》中认为,“以攻为守”亦充分显示诸葛亮的超绝智慧和见识,成为具有高度政治意义的大战略。[32]诸葛亮深知,面对敌强我弱的艰难困境,必须发动攻势才能团结内部各方的力量,渡过难关,“攻也,特以为守焉耳”。若仅采取消极守势,无异自认失败。

历史上对于诸葛亮不辞辛劳,“六出祁山”北伐魏国,有许多不同的认识,有的甚至认为是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树。清宣统年间,梁启超等有感于国家内忧外患的现状,摘选管仲、商鞅、诸葛亮、李德裕、王安石、张居正等人的历史事迹,编撰《中国六大政治家》,以激励国人、鼓舞士气。在评论诸葛亮积极进取政策时认为,“国家之存亡盛衰,一视其国民独立之精神,其精神可用也,虽至弱小,必有兴者”。蜀汉在三国之中最为弱小,“倘徒知消极之政策,惟以退守为事,将见勇气沦亡,英华销沮;魏攻其北,吴觊其东,衔璧舆梓之惨剧,岂犹待五十年哉?”

诸葛亮明于治国,对此种情势熟稔于心。之所以矢志北伐、至死不渝,正是要奋发其独立之精神,鼓动其不羁之志气,使蜀汉民众知晓,“敌之于我,势无两存,非我亡彼,必彼亡我;利害既明,则懦者立而怯者奋矣!”

历史的发展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当诸葛亮连年北伐之际,曹魏朝野上下,虽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但也确实绞尽脑汁。“蜀汉立国垂五十年,以曹睿之雄,司马懿之谲,而终身畏蜀如虎,大小百余战,魏人只有应援之师,而绝不闻有进攻之举。”同样,东吴的孙权、陆逊,“亦始终蜷伏,不敢窥西陵以西一步”。[33]

蜀汉之所以能够在诸葛亮死后尚有三十年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这两大战略的遗惠。诚所谓“蜀汉之祚,武侯延之也”。一旦蜀国采取守势,便距离灭亡不远了。蜀汉灭亡虽原因有很多,但它亡国速度之快,未必与后期改变战略部署无关。

三国注定是一个大分裂大变乱的时代。魏、蜀、吴均未能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即便是结束三国混战局面的西晋王朝,统一不过十年,便发生了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致使中原大地饿殍遍野,千里无人烟。紧接着的“五胡乱华”,又使中国陷入了三百年的大分裂。

这些又岂是人力所能抗拒的?正如任继愈先生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即使是杰出的天才,也要受到社会的制约,只能在他所处的大环境中发挥他的作用。个人的努力可以影响历史前进的进度,但不能改变前进的方向,英雄人物的影响是有限度的”。[34]

“是非成败转头空”,[35]“莫将成败论三分”,[36]从来没有哪个历史事件,像诸葛亮北伐未能取得成功那样,如此地让后人纠结万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37]从来没有哪个人的离去,像诸葛亮病逝五丈原那样,如此地让后人感到痛心疾首!

“成王败寇”的历史定论仿佛绕过了诸葛亮,使其成为一个特例。

人性与神性

所谓的“料事如神”,就是根据已知的局势,进行合理的推测,做出正确判断,采取合于实际的措施。诸葛亮非但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而且作为常人,在他的身上还有不少人性的缺陷,特别体现在一个领导者选人用人的能力和水平上。

刘邦、刘秀、刘备,这三个汉朝的开创者,在知人善任方面都颇具领导艺术,都能设法搜罗一时俊杰为己所用。在这方面,诸葛亮远不及有知人之明的刘备,更未能做到人尽其用。

诸葛亮对马谡一向比较器重,但刘备在临死前却交代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诸葛亮犹谓不然,以谡为参军,终致有街亭惨败,致使北伐一开始就受到重大挫折。这主要是由于诸葛亮识人不足,使其承担了过多原本不应由其承担的职责。

再者,就是对于魏延,一直未予重用。诸葛亮一生谨慎,晚年出师北伐,“名为攻而实为守”,对于魏延提出的“子午谷奇谋”未予采纳,尚在情理之中。但魏延在刘备时期,即以作战英勇、屡立战功著称,深受信任,被刘备加封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总督汉中这一蜀汉军事要地,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何以到了诸葛亮手下,竟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尤其是在赵云死后,魏延实际上已成为蜀汉仅存的上将,有如此干练之才却不能有效利用起来,这不能不说是诸葛亮用人上的失策。

当然,这些都无损于诸葛亮的英名。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人看来,诸葛亮事必躬亲的处事方式,难免会产生不注重培养人才的弊病,造成了其死后“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局面。且不说这句成语的真实意思尚待考证,实际上,在三国后期,人才凋零是魏、蜀、吴面临的共同问题,而非蜀汉所仅有;加之蜀汉土地促狭,人口最少,人才方面不及魏、吴,恰是历史事实的反映,责任不在诸葛亮。从《出师表》中诸葛亮所举荐的人物及邓芝、蒋琬、费祎,尤其是姜维的成长看,诸葛亮在陶铸人才方面尚属尽心尽力。

千百年来,诸葛亮已被塑造成为智慧与忠贞气节的化身,这样的一种艺术形象和诸葛亮本人的历史贡献一样,都是民族的文化遗产,应当珍惜。既然是艺术形象,就不可能完全是历史的真实,但是,二者应是并行不悖、各自发挥作用的关系,而非水火不容、非此即彼。

一个已经走向神坛的诸葛亮没有必要再将他拉下来。在他的身上,寄托着无数百姓纯粹而执着的信念、理想。普通民众亦未必就希望自己信奉的神明被所谓的历史真实推倒!

散文名家梁衡这样写道:“一个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总要还原为人;不管他的寿命多长,总要变为鬼;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幸被百姓筛选,历史擢拔而为神,享四时之祀,得到永恒。”[38]这不是愚昧迷信,也不是无知盲从,而是植根于内心深处的坚定信仰,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对其最优秀分子的庄严祭奠!

生死,古今一也。然“死而不朽,反贵于生”![39]这就是诸葛亮身上所散发出的不可磨灭的神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