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事变(晚清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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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使同盟

一、宫廷盛设迎宾宴

在一场不流血的对抗中,清朝的花架子,吓退了意大利的假把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三门湾大捷”。满朝上下一片欢腾,封赏庆功。这种景象,令洋公使们看了纳闷。

美国公使康格少校,特意去向赫德求教,莫非中国人真以为打胜了?赫德教导这个不开化的美国人:“不是以为,而是认定,我的少校。早在两千年前,中国便将战争提升为文化,伟大的孙子,最推崇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更早的古人造字,提出止戈为武,只有制止战争,才是最高的武力。唯其如此,东西两大文明古国的战争,才打得这般文明。”

康格越发糊涂了:“打仗怎么扯上文明?罗马无胆量,北京无气力,这是顶没趣的对手,倒被你吹上了天。”赫德宽容地笑着:“年轻人,你的好战精神还没在美国南北战争中消磨净尽。可是你们的政府,已经超越了武力——国务院宣布的门户开放政策,便深得以不战为战的真谛。对他国费尽心力打下的口岸租界,你们都要插上一腿,获取同等的权利。不管能不能做到,我欣赏这样的智慧。”

中国顺利度过一次危机,赫德却敏锐地察觉到,更大的危机在酝酿之中。这是从戊戌政变开始的,尽管赫德欣赏太后的睿智,但他也不能不承认,她的政变是倒行逆施。赫德回过头来,仔细研究戊戌新政的种种举措,发现他们确在对症下药,例如废除八股,兴办新学,还有停留在呼吁中的制度局,都是势在必行的治国方略。

看得出,康有为是在照抄明治维新,但他也许忽略了,中国的环境与日本完全不同。在日本大显身手的草根政治家,如果用于中国,恐怕会一事无成。所以,康有为的失败不可避免,但也不能因此得出结论,太后的行为可以原谅。作为统治者,她有责任引导国家走出困境,而不是相反,使她的臣民断绝了希望。现在要万劫不复了!正如他在致金登干的信中所写:“北京很长时间以来天气干旱,老天听不进下界求雨的声音。天津流行痢疾,牛庄在闹鼠疫,其他地方疟疾肆虐。中国人中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情绪,他们预感到将要发生重大事件,我弄不清是要更换皇帝,还是举行一次全国性的反对洋人大示威。我开始认识到,崩溃即将来临,好转的希望已趋幻灭的时候,人们会变得何等狂暴和邪恶。”

出于对中国学问的敬畏,赫德相信六十甲子的学说。1840年英国入侵中国,过去一甲子,明年是庚子年,有一个闰八月。闰八月是不祥的月份,根据皇历推定,大祸将如期发生。内因是干旱带来的饥荒,外因是列强对中国的掠夺。内外交困,不反待何!

赫德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时值岁尾,他不好往北戴河去度假。在北京就得充当中外和事佬,赫德想出一个主意,便去总署见庆王,用闲谈的方式提出,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常在宫中宴请各国公使夫人。奕劻把这当作珍闻,报告给慈禧太后。其实,早在去年八月,慈禧训政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她就在仪鸾殿宴请公使夫人,试图缓和与各国使馆的僵局。但有点出力不讨好,多位夫人借故不到,到场的也像纸扎人一般,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些人不识抬举,她值得再做尝试么?看出慈禧犹豫,奕劻添油加醋说,洋人眼窝子浅,起初听信新党造谣,以为我朝必将大乱。今见我江山稳固,臣民同心,连西方强敌都知难而退,他们何尝不称颂太后英明。太后在此时赐以恩惠,彼等定然心悦诚服,中外势将铸剑为犁。

宴客是小菜一碟,慈禧乐于赏这个面子。总理衙门发出请柬,公使夫人们二次进宫。总共十六位公使夫人,在西苑门外下了轿子,改乘御船,航渡北海,至德昌门外下船登岸。德昌门在勤政殿前,勤政殿是西苑的正殿,是光绪驻苑时的理政之所,慈禧的训政大典便在此举行。为示隆重,慈禧命令此次宴会设于勤政殿,在御前大臣坐落处用饭。坐落处是一所偏殿,奉宸苑丞带领苑户、苏拉、官役等人,整整忙活一天,才将席面铺排停当。

主位一桌现时空着,敬候太后驾临;客席两桌已经坐满,分别由英、俄两国公使夫人为首,大公主、四格格作陪。大公主一脸冷肃,与来自寒带的格尔思夫人旗鼓相当。四格格可是个热闹人儿,看到十六国公使夫人肤色各异,插烛一般坐着,凉僵一般待着,她吩咐宫女上了一遍茶,笑盈盈地开了口:“各位夫人主理内务,相夫教子,难得一聚。大公主和我奉命出陪,大公主下了严令,我若陪不到家,下去可得挨板子。”

大公主尽力做出笑模样:“我可没说啊四妞,那是你自个儿编的。”四格格伶牙俐齿:“说我编我就编吧,我是热炸黏儿。热炸黏儿是北京老俗语儿,它也是一种吃食,我亲手做过。”窦纳乐夫人哦了一声:“您这位公主,还亲自下厨?”

四格格露出几分得意:“我阿玛爱吃,我就用心学了一手。我可以说说详细做法:将土豆、胡萝卜去皮蒸烂,用刀分别剁成细泥,掺入淀粉、面粉若干,揉和均匀。将土豆泥放在干淀粉上,擀成半寸厚的方片,抹上一层胡萝卜泥,照此方法再添两层。最后用半寸宽的竹板,在胡萝卜泥上压成一道道沟,做成剔下肋骨的猪五花肉形状。各位明白了吧,这道菜是素食荤吃。”

夫人们听得出神,见她停下卖关子,毕盛夫人拍手笑言:“讲得太好了!我相信公主真的会做,不然不会讲得这样真切。”坐在另一面桌上的萨瓦戈夫人,怀着恶意插了一句:“毕盛夫人是行家里手,我们都相信她的评判。”这是在讽刺她的出身!毕盛夫人还敬回去:“萨瓦戈夫人在军舰上待久了,恐怕忘记北京的风味了。”看见萨瓦戈夫人怒目圆睁,克林德夫人赶紧出来解和:“公主正在传授绝技,我们应该洗耳恭听,才不辜负她的美意。”

克林德夫人芳龄三十,容貌秀丽,风度优雅,在外交圈中广受赞誉。她是美国底特律铁路大王莱德亚的独生女,克林德任驻美参赞时,二人相识结婚。克林德大她十七岁,且以粗鲁无礼而著称,夫人正好补丈夫之缺。而毕盛夫人的情况又不同。毕盛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年轻时当选议员,曾为巴黎公社做过辩护演说。在一大群贵族公使中间,他显得格格不入,因此愤世嫉俗。其夫人是里昂“金房子”餐馆老板的千金,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可惜这没为她赢得友谊,反而常受嘲讽。夫人们的鸡争鹅斗,反映的是列强的争夺。

四格格是庆王的女儿,对此心知肚明。她今天的使命,是代替无精打采的大公主,把场面烘托得红火些。她顺溜地接上话茬:“克林德夫人过奖了。我的薄技,不好絮叨得过于琐碎,长话短说:将做好的肉块贴上油皮,上笼旺火蒸二十分钟,晾凉切块,入花生油中炸三分钟,置于漏勺中。将白糖加水用旺火烧开后,挪到微火上熬成深黄色,即下入炸好的小肉块,把炒锅轻颠一下,随放瓜条、葡萄干、瓜子仁等果料,倒入桂花,装盘即成。各位,此菜形如猪肉,汁味清甜,光泽油亮,其正名为——”

一个声音接上来道:“蜜汁素樱桃肉!”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东殿门外,一乘暖舆停在那里,皇太后款款地下了舆,由宫女簇拥着进了殿。唬得公主和格格们跪地叩迎,夫人们离座躬身,不知该行何种礼节。慈禧太后居中升座,举目巡视一周,温声宣谕:“夫人们可归座。我出来晚一些,是想让你们随便些。怎么样,四格格没对你们出格吧?”

夫人们应和地笑着,看着窦纳乐夫人的眼色,迅速排成一列,向太后行鞠躬礼,然后依次入座,由窦纳乐夫人答词:“皇太后赐予优礼,外臣等深感荣幸。”

“外臣”二字入耳,使慈禧“龙心”大悦。在上一次宴筵中,答词者自称“敝国夫人”,那是不认她为君,用西方的话来说,是不承认她的合法性。那次宴会便吃得很冷淡,堪称不欢而散。经过一年的磋磨,她们懂得了锅是铁打的,看来今日吉星高照了。慈禧笑吟吟地说:“刚才听见四妞显摆,我就接了一句,没拆穿她的西洋镜么?”太后特意引用与西洋有关的俚语,夫人们会意地笑起来。四格格抢上来接话:“哎呀呀,老佛爷的佛光,恰恰把我照穿了!我讲的本来是热炸黏儿,竟错到蜜汁素樱桃肉上。”慈禧诧异道:“热炸黏儿?那应该是夹沙肉。”四格格道:“是是是,料用带皮猪肥膘肉,辅以豆沙、糯米、白糖做成,又称甜烧白,质地软烂,味道香浓,热吃谨防粘倒了牙。”慈禧用手指点着她:“你听听你听听,四格格这张嘴儿,真是热炸黏儿。”

夫人们愉快地笑和着。慈禧下谕开宴,略举一举面前的杯,示赏酒之意。窦纳乐夫人肃然起立,举杯祝酒:“尊敬的大清皇太后陛下,英明的名声远播海外,仁慈的统治普惠中国。在国事繁忙、日理万机之余,还不忘巩固邦交,令人无限感激敬佩。请让我代表十六国夫人,敬祝皇太后万寿无疆!”这篇颂词毕恭毕敬,热情洋溢,为老佛爷始料不及。很少失态的慈禧,被意外的冲击激荡了心扉,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喃喃自语:“无论远和近,都是自家人。大妞、四妞,你们给夫人们敬酒。”

大公主应一声是,四格格高高举杯,向各位夫人致意。酒过三巡以后,慈禧就离席起驾了。这是为了让客人放松,夫人们对此确实感恩。不久便发现,主人放得太松了。大公主托故离开,四格格成了总拿,她倒收放自如,而其他作陪的公主和嫔妃,却令夫人们头疼。除了自己大吃大嚼,她们还要替客人搛菜,就用自用的筷子,刚刚从油嘴中掣出的!有的夫人碍于面子,将菜偷偷隐藏在碗碟中。有人可不客气,干脆拒绝对方的热情:“请!请让我自己来。”主人转而指点让菜:这是烩鸭腰,这是熘海参,这是鱼翅汤,这是燕窝什锦鸡丝。这皮蛋是鸭蛋做成的,你别怕它颜色青黑,你尝一下,香也不香?被让的夫人大着胆,叉着那物塞入口中,囫囵吞枣,昧着心称香。

却有一位夫人吃得真香,就是日本公使西德二郎的夫人。给她陪坐的中方主人,是一位个头不高的公主,这首先让她感到亲切。这公主胖乎乎的,她的穿戴有点特别,上穿织锦镶边的花袄,下穿藕荷色的裤子,系一条淡青色的百褶裙,裙沿是元宝边,覆盖着若隐若现的尖尖小脚。夫人在赴华前做过功课,辨认出这是一身汉装,心中纳闷,在寒暄时便想发问:“请问公主——”那女子忙道:“我不是公主,请夫人称我大姑娘。”大姑娘?明知中国人等级太多,夫人便含糊地跟她搭讪。大姑娘显得善解人意,让菜也只口出请字,不像别的主人那样恃强。正好西德夫人也用筷子,二人便像一对同谋,说着与别人不一样的话头。从细腻绵软的燕窝,说到在海岸筑巢的白燕;从晶莹剔透的白米,说到小站种田的稻农。

西德夫人心想,这姑娘不是宫中人。她猜对了,这是李莲英的小妹妹。李莲英已经混到这份儿上,大姑娘先是蒙召入园,在颐和园中跟着太后的侍女,颠颠儿地“从龙”了好几回。这次来京探望哥哥,恰值这桩差事出来,慈禧便叫她充了个数。反正公使夫人什么也不懂,这姑娘小意儿甚好,闹不出大差。

慈禧知人善任,她至少招待好了一位客人,她使西德夫人感觉到,中国的宫廷还有一丝人情味。而对于窦纳乐夫人,这场宴会是长时间的煎熬。为了不碰那些可怕的食物,她尽量想出一些问题,通过译员问女主人:“公主的头发造型很美,做一次要多大工夫?”“三四个小时。”“每个月做几次?”“三天做一次。”“听说中国多子多福,请问你有几个孩子?”被问的那个发出痴笑,经过介绍夫人得知,这位还没嫁人呢。

两个半小时后,这场宴请终告结束,然而考验才刚刚开始。夫人们被轿子抬到纯一斋,看那大吵大闹的戏剧表演。在外国人的观感中,中国戏剧确是在吵架,甚至在打杀,所用的刀枪比真的更吓人,那受伤或被杀的角色,发出的声音尤其惨烈。

夫人们如坐针毡,瞄瞄前排正中,用玻璃围装的御用厢座中,太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两旁是陪侍的嫔妃,还有个标致少年,那就是大阿哥了。这少年眼光贼亮,向宾客席睃来睃去,大概不常见到外国女人。窦纳乐夫人庄重起来,尽量不朝那边看,以免被误解为眉来眼去。

想不到的是,在一剧终了的间隙,太后竟然出了包厢,过来与夫人们攀谈。太后十分精明,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人与人最容易融洽。太后欣赏夫人们的服饰,赞其实用而又简洁。旗人的衣服也有这种长处,汉人服装就太繁复,尤其是女装,简直是层层包裹。为了验证她的说法,太后撸起袖子,让夫人们欣赏她的珍珠手链。太后的胳膊圆润丰满,皮肤细腻,使年轻的外国女人相形见绌。太后还展示了她的脚,尽管满人不缠足,她的双足仍然小巧玲珑。夫人们对比自己的大脚片子,不能不自惭形秽。这场小小的联谊,加上临出宫时,太后赠送给每人一只名贵戒指,令夫人们心满意足。

窦纳乐夫人回到英国使馆,窦纳乐担心地问:“亲爱的,你喝多了么?”夫人“呀”了一声:“中国酒加热后饮用,十足是浓缩的甲醇,我哪有你的胆子。”窦纳乐扮个鬼脸:“我喝中国酒,也得兑三倍的水。葛络干本是使团团长,可是庆亲王告诉我,太后不拘虚礼,只认国家实力。她要你坐于首席,你的使命完成得如何?”丈夫谈起公事,夫人便汇报那几句祝酒词。窦纳乐挑剔地咀嚼着:“英明嘛,她这个人还当得起;仁慈就太离谱了。她的统治以严酷著称,榨取了小民的每一个铜板……”

夫人有些厌倦了:“公使先生想表达什么?”窦纳乐做着解释:“我在判断最新形势。意大利的拙劣表演,让她赢得意外的胜利,将会影响她的政治走向。说到胜利,我们眼下缺的就是这个。哎,谁来了?”

伴随脚步声走进屋的,是精力充沛的赫德爵士。窦纳乐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内人带回了宫中讯息,太后对赫德夫人的缺席深表惋惜,再三叮嘱代为致意。”赫德笑了笑说:“窦纳乐,你想挑起鳏夫的哀怨么?有美丽的夫人陪伴,这是许多人的梦想,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哟。”夫人婉言感谢他的奉承:“对勤奋的爵士来说,工作是最好的陪伴。对于女人就不行了,她们要丰富多彩。据我所知,夫人们无一例外,都想逃出枯燥的北京,哪怕几天也好。”

这话说得多好!可赫德夫人的逃出长达十数年,再好的语言也无法掩饰。目送着窦纳乐夫人离去,赫德言归正传,谈起布尔战争。这是在南非进行的战争。从十七世纪中叶开始,荷兰向南非移民,这些人的后裔称作布尔人,“布尔”是荷语农民的意思。英国的殖民势力侵入后,将南非纳入大英帝国。布尔人进行武装反抗,推举布鲁格为总统,与英国展开布尔战争。英国人打得并不顺利,有节节败退之势,快赶上意大利的阿瓦多溃败了。这影响了所有英国人的情绪,赫德也不例外。他带来了基普林新近发表的一首诗,基普林是诗人兼帝国主义分子。赫德念诵这一段诗:“当你们高呼大英帝国一统天下之时,当你们高唱上帝保佑女王之后,当你们用痛骂声扼杀布鲁格的性命,请不要忘记在我的铃鼓里丢下一个先令!因为我们的士兵将要奉命南征。”

窦纳乐做一个丢钱的手势:“为了给士兵壮行,我捐一个月的薪资!”赫德放下这张英文报纸:“这诗在上海转登后,英租界举办募捐,莫理逊当真捐出了月薪。你是官员,多捐才是。”窦纳乐问:“那么你呢?”赫德两眼不眨:“我是中国官员,与你立场有异。”窦纳乐问:“那么爵士此来,又要为中国乞讨什么呢?”赫德道:“这个词不准确。在这片土地上,中国人是主人。”窦纳乐问:“那么在南非呢,布尔人不也是主人?”赫德厌烦道:“老朋友,你总是固执于非洲观念,这是产生问题的根源。”窦纳乐笑着回击:“这你早就指出了,你说我对东方一无所知,其工作方法是基于对付尼格罗人的经验。”赫德显出痛心:“难道不是么?你推行的这套逐利政策,动摇了中英关系的基石,这就是中国对英国的信任!”

赫德在此发泄的,是蓄积了很久的不满。英国借口对抗俄国,强租威海卫,与租占旅大的俄军隔海相望,共同控制了渤海湾。法国刚刚宣布它无意仿效德国,在中国攫取海军基地;一见俄、英得手,它便自食其言,向中国张牙舞爪。

在绝望地抵拒了两个月后,总署在法方来文“不准动一字,限明日复”的要挟下,答应了法国的四项要求:一、法国得自越南边界至云南省城修筑铁路一条;二、同意将广州湾租借给法国九十九年;三、中国将来设立总理邮政局专派大臣时,所请外国官员,愿照法国请嘱之意酌办;四、中国声明对于越南邻近各省,绝无让与或租借他国之理。根据此项换文,法国巩固了西南三省的势力范围,加强了它在华南与英国争夺的态势。在租借条约尚未订立时,法国便在广州湾升起法国旗,这对近在咫尺的港英当局,是无法忍受的刺激。英国早想扩展香港边界,现在机不可失,窦纳乐立即向总署提出,租借九龙半岛,同时给予英国一条铁路让与权,开放南宁为通商口岸,订立不出让广东和云南两省的协定。交涉结果仍是清廷屈服,总理衙门与英国公使窦纳乐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与英国公司签订《沪宁铁路草合同》。它造成的直接影响是,日本逼迫清廷,签立不将福建让与他国的协定,将闽省纳入日本囊中。这种虎狼环伺的局面,使满怀忧愤的上海士人,绘出了《列强瓜分中国图》,在东南沿海一带流传。

在赫德看来,英国得到一些蝇头小利,失去的则是在中国的领导地位,把自身降到俄、德之流的水准,这是真正可悲的。对于赫德的说教,窦纳乐早就听够了。他想起萨瓦戈告诉他的话,新到北京的外交官,都觉得赫德与他在国外的名声大不相符,他像个既固执又脆弱的老糊涂。赫德给英国政府分析中国形势的电报,也常晦涩难懂,外交部对他的信誉已有疑问。窦纳乐打断赫德的独白:“爵士,你想要我干什么?”

赫德直截了当地要求:“你不要逼迫总署向法、俄明确宣布,中国海关永不打破雇用英国人的规章。”窦纳乐惊异道:“为什么?这不是对你有利么?”赫德道:“对我有利,对英国不利。中国不会打破这一规章,可他们是要心照不宣,而非白纸黑字的什么保证。”

窦纳乐激烈争辩:“恰恰相反,我们只相信摸得着的保证。根据现在的列强态势,君子协定是靠不住的,我的爵士!这不是为你个人争利益,你不必摆出谦逊的样子。”

赫德伤心地抽抽鼻子:“这就是我与你们的根本分歧。连表面的谦逊都没有,这世界变成什么了?好吧,我用你听得懂的语言讲话:英国索取的每一块骨头,都会引发饿狗的争夺,从而危及海关的完整。法国在强讨租借权之初,便觊觎未成立的邮政机构。总署顶住压力,把这个职务给了我,它会甘心么?法国的租界条约,至今未正式批准,毕盛恨不得对总署动刀子。你让总署以为英在助法,岂非弄巧成拙?”分析得很有道理,然而使馆的外交权力,岂能让外人支配?窦纳乐转变话题,谈起基普林的诗作,以此祈祷英军的胜利。

应付走总税务司,次日窦纳乐便往见庆王,重申上次的提议。奕劻面现难色:“人人都知道,赫德与威妥玛一起,帮助上海道创建海关,他的地位不可替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窦纳乐不为所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事情摆到明处?王爷想必记得,每过一些时日,总有野心膨胀的国家,质疑英国的这项权利。我要防患于未然。”

“英国的权利”岂可明言,这个人太蠢了!奕劻懒得再饶舌:“好吧,总理衙门可以声明,只要赫德不主动辞职,总税务司永不易人。我朝也需要英国的支持,今天就有一项外交难题,希望得到公使的助力。法国要租借广州湾,对港英当局有妨碍。中国因此迟迟不批,贵公使应能理解我方好意。”中国想推英国替它挡枪,窦纳乐哪肯上奕劻的当:“香港的安全,港英当局有能力维护。同样的道理,中国的权利,只能由中国当局自力保全。中国拒绝过度搜刮,我们对此表示赞赏。”奕劻极度失望,不禁语含悲愤:“列强搜刮中国,是从法占越南开始的。随后英占缅甸,将势力伸入西藏。法国袭英故智,攫我滇桂权利,与英人范围犬牙交错。哪一日你们分赃不均,打将起来,那就狗咬狗两嘴毛了!”

英国人不给面子,总署决定伤伤它的里子。总署发出声明,应英国公使的请求,朝廷宣布永不撤换赫德的总税务司职务。这激起列强的嫉恨。日本首先发难,要求由日本人担任厦门海关税务司;俄国人垂涎牛庄,德国人图谋烟台,法国人窥伺广州,美国再次高呼“门户开放”,意欲染指每一座设海关的城市。从体制上说,海关统由总税务司管辖,所以矛头都是对准赫德的。

在此期间,窦纳乐的日子也不好过。与他接触的中国官员,仿佛一下子成了“非洲通”,“麦夫金”“金巴利”“莱第斯密”这些拗口的字眼,竟然挂在他们的口边。这都是南非地名,中国人在嘲笑布尔战争!糟心的事情不止这些。罗莎第前来报警,据传慈禧太后命令山西,严格限制福公司的活动。第二天就得到确讯,在刚毅、徐桐的授意下,有御史弹劾吴式钊等五名官员,与福公司勾结串通,堪称官箴败坏。朝廷随即将吴式钊等革职,来了个杀鸡儆猴。窦纳乐赶往总署,却见不着领班王爷了。出面接待的许景澄称,五名官员有贪赃的证据,朝廷依法惩戒,不劳贵公使过虑。

窦纳乐气呼呼地道:“福公司依合同经营,山西当局却横加干涉,这是最近才发生的!我们注意到,最近是毓贤在主政。他在山东以仇洋著名,此中的内在联系,我不能不强调指出。”许景澄语气平和:“中国有句俗话,打烂盆儿说盆儿,打烂罐儿说罐儿。不管到哪里讲理,中国惩治自己的官员,都不会被派不是。公使的这番交涉,是不是该结束了?”自己确没占到理,这令窦纳乐更愤怒。他在谈话中提到的毓贤,倒是个值得利用的题目。窦纳乐转向使团内部,展开一轮公使外交。

毓贤是公使们的公敌,然而就事论事,列强并未找到共同利益,窦纳乐的喊叫没有得到呼应。只有康格向美国政府报告:“此事件表明太后和她的亲信确有强烈的反洋情绪,这对中国将是非常不幸的。”反过来,俄国利用了这股情绪,在关外铁路一事上向英国发难。津卢铁路与关东铁路绥中段相继通车后,清廷合并成立了关内外铁路总局,由胡燏棻任总办,原在津卢铁路总管技术的金达为总局工程师。从唐胥铁路开始,这位英国人对华北铁路建设贡献良多,创立了信誉。

俄国可不吃这一套。这一天,俄国驻华公使巴布罗福约见总署大臣,声称接到政府训令,抗议中国修建关外铁路的决定,没有预先与俄协商,违反了中俄达成的谅解。如要修建关外铁路,中国必须用一个俄国人替换英国工程师。

这就表明,俄国反对的不是铁路本身,而是英国势力侵入俄国领地。窦纳乐接踵来到总署,对此事表示严重关切。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通过满洲时,英国未提异议。它为何不对英国抱有同样的善意,反而刁难一位技术人员?许景澄叫他放心,中国不打算撤换金达,不是因为他是英国人,主要是看重他的技术和人品。这叫窦纳乐想起了赫德,对于真心为之服务的人,中国人是懂得感恩的。

窦纳乐的思路,扭转到强国争斗上,痛感英国已非独霸,沦落为群雄争霸中的一雄。所以还得着眼于竞争,不可轻易置身事外,显摆英国的“光荣孤立”。窦纳乐报请伦敦同意,由汇丰银行出面,向胡燏棻打招呼,表达了汇丰的贷款意向。总署明知这是英俄在斗法,两大恶霸打起来,总比联手谋我强,大臣们乐于推波助澜。经过紧锣密鼓的谈判,胡燏棻与汇丰银行及英国公司的代表,在北京签订《关内外铁路借款草合同》,约定中方向汇丰借款,建造山海关外中后所至新民厅、营口的铁路,并继续委任金达做关外铁路总工程师。

二、大国操弄护教权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巴布罗福跑到总署抗议,称修建此路违背了中俄《续订旅大租地条约》。这回是胡燏棻出来对阵,他搬出有关条款,证明条约不包括这条铁路。胡燏棻还摊开一份谈话记录,那是在条约订立的喜悦中,巴布罗福当面向胡燏棻保证,扩展至牛庄的铁路线,无论中国雇何国人、借何国款,俄国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巴布罗福瞪了一会儿眼,叹口气说,贵大臣应当知道,俄国反对英国插手关外,也是为中国的权益着想。基于这种立场,俄方有三条新的要求:一、中国如确要修建此路,不得以该铁路抵押借款;二、该铁路将永为中国政府的财产;三、该铁路不得为外国人控制。总署审视这三条,发现它虽然是要抵制英国,但对中国维权不无裨益。前后两位督办许景澄、胡燏棻,亲赴英使馆通报情况,并称由于有租借条约,中国顶不住俄方压力。

窦纳乐暗骂俄国混账,急忙从伦敦讨来办法,便又跑到总署宣布:英国政府令他正告中国政府,只要中国履行草签的合同,那么无论何国与中国有征战之事,英国必愿相助。这是极大的诱惑,自从与英、法签订《北京条约》后,每当遇到危难,中国想从英国得到的,就是这句话。

可是,经历了无数次失望,大臣们终于明白,英国是靠不住的。在甲午战争中,英国暗助日本;中国割让领土后,英国也没与俄、法、德一起,逼迫日本交还辽东。现在强调这项保证,正好形成自我讽刺。庆王奕劻亲自作答:俄国并未准备对华作战,它不过想要中国保有路权,我们当然赞同这一要求。窦纳乐岂肯甘心,又发来一份正式照会。总署随即用照会答复:关于关外铁路借款一事,本衙门与俄国政府议定,中国国家永为此路之主,不得以此路抵押借款,不得借故改为外国人产业,亦不准外国人干预铁路相关之事。鉴于俄国的坚决反对,中方不能履行中英草签的借款合同。

不经意间遭此惨败,窦纳乐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中国如此傲慢,也许要怪布尔战争,霸主的神话已经破产。他只有承认现实,守住划定的地盘,再跟对方讨价还价。窦纳乐主动去见巴布罗福,声明英国严格遵守双方划定的势力范围,不向俄方利益区域伸展渗透。为了展现诚意,英国拟向中国建议,以山海关—天津—北京铁路作为山海关—牛庄铁路的贷款担保;俄国也应有所表示,不对金达的任命说三道四。他端出一个明确的草案,其要点是,关外铁路可以使用汇丰的贷款,但该路应永为中国铁路线;俄国政府不在长江地区谋求铁路租让权,英国政府不在满洲谋求铁路租让权。英国的建议,在俄国政府内部引发了争论。吵嚷不休中,俄国的经济危机却日益加深,它并无资金喂饱它的胃口。

于是中国又转向了,胡燏棻与英国中英公司签订《关内外铁路借款合同》,约定以原有关内外铁路产业和新造关外铁路进款作保,在借款期间,总工程师应任用英国人,办事处负责人及司账,均由欧洲人充当;最根本的一条是,对此中国产业,无论何国不得借端侵占。一番纵横捭阖,竟然化险为夷,这就是以夷制夷的妙处了!

总署大臣们扬扬得意,而英国的窦纳乐也很满意。他的外交胜利,归功于放低调门,这得益于赫德的启示。但他不可能是另一个赫德,他的责任要宽泛得多,尤其在面对反洋的运动时。那个问题更复杂,更深刻,涉及东西方的文化冲突,也许永远不能调和。即使在西方内部,信仰的不同,教派的分歧,也是矛盾和斗争的根源。法、英两国的分分合合,也与这种歧异有关。

法国是天主教国家中第一强,被梵蒂冈授予全球护教权,在进入中国时,它便以护教权威,对抗英国的经济优势。天主教在华的宗教势力,远远大于英、德、美等国奉行的新教。例如在北京,位于蚕池口的天主教堂,修建于康熙年间,曾是北京最高的建筑。教堂投射的阴影,遮蔽了西苑的宫殿,慈禧便于光绪十二年春,下令总署与法国公使交涉,叫天主教堂迁址重建。

这一根硬骨头,总署啃不下来,慈禧又令北洋大臣李鸿章想办法。李鸿章采纳洋幕僚的建议,绕开法国,直取罗马。李鸿章派员赴梵蒂冈游说,称中国朝廷愿意选拨合适土地,担负迁建费用,予以各种方便。在获得教廷的同意后,教堂由蚕池口迁至西什库,这就是今日的北堂。这也是李鸿章获得太后欢心的事功之一。分布于各地的天主教士,大都秉持强硬作风,所以教案多由天主教引发。就连惹起巨野教案的圣言会,也是天主教的海外分支。德国利用教案作借口,满足它的帝国野心,但它对圣言会仍是排斥多于容纳。随着中国反教情绪的高涨,天主教会陷入拳会攻击、官府敌视、新教指责的不利境地。

为了摆脱困境,主持西什库教堂的樊国梁主教,开始考虑对策。他想起两年前的事情,那天是重阳节,李鸿章特意来到西什库,慰藉他这个“独在他乡为异客”的漂泊者。李鸿章算是新北堂的“开山鼻祖”,樊国梁是北京天主教的最高领袖,两人在一起,能说一些不打官腔的心里话。他们都为民教冲突犯愁,但愁的内容不一样,李鸿章担心教会借案生事,以求扩张。他引用山东巡抚张汝梅的奏言:“不知教士之势愈张,则平民之愤愈甚。民气遏抑太久,川壅则溃,伤人必多,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樊国梁评论说,这是典型的官家腔调。教士最头疼的,便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为此他们要么用钱,要么使势,蛮横也是逼出来的。中国的正规渠道打不通,是一切民教纠纷的源头,中堂对此是否同意?

李鸿章似欲反驳,忽然停住想了一下,脸上绽出微笑:“我同意一半,另一半是你们的,不能把屎罐子扣到一家头上。我想起曾纪泽的建议,你知道,他的父亲,我的老师,就栽在天津教案上。曾纪泽说,本来宗教是宗教,世俗是世俗,可在我们这里乱成一团麻,各国公使纷纷插手,把简单的事情搅浑了。何不请罗马教廷派一特命全权使节驻京,专门处理传教问题,把教会与使馆分开?”樊国梁听了一激灵:“这怎么行,教廷从来不管护教!”李鸿章反问:“怎么不行?你没细想就反对,恰好证明,这刨到事情的根子上。各国利用护教渔利,不惜为教案推波助澜。你是法国人嘛,当然要对罗马说不。”

李鸿章触及樊国梁的痛处,他当时无言以对。生于世间,再伟大的教士也难脱俗,正是人的无奈处。好在中国人也没弄清楚,张荫桓指出,西教分天主、耶稣(新教)二门,罗马教皇对新教并无约束力。只有劝西方各国同意,在华设立统管各教派的总教士,才能把教案和外交分开办理。这比平步登天还难,总理衙门只好作罢。现在樊国梁的心思变了,既然不能求助于罗马,何不像中国人说的那样“反求诸己”?他在这里广结权贵,但要与当局沟通也很困难。深入州县乡村的众多教士,有事连县官都见不到,何谈平息争端,保护教民!在教会内部,也有人像曾纪泽那样思考问题,曾提议取得中国的官职,以弥合官教之间的鸿沟。当时觉得荒唐可笑,其实它提供了一个思路。此事还要取得政府支持,樊国梁跟毕盛公使交换意见。毕盛并不具有宗教洁癖,只要不与国家利益相冲突,使馆方面乐见其成。

通过相互试探,教堂与总署开始秘密谈判,到了后来,法国公使馆也参加进来。最终,双方谈妥处理民教冲突的五条规定,并予以公布:“兹因欲使民教相安,并便于保护起见,议定地方官接待教士事宜数条如下:判定教士品秩。如教士品级与督抚相同,应准其请见总督、巡抚。护理主教印务之司铎亦准其见督抚。摄位司铎、大司铎,准其见司、道。其余司铎,准其见府、厅。州、县各官亦按品秩以礼相答。”

总署公文比较含混,而在樊国梁那里,有一张更加详尽的表格,名为《教会系统政治体制与清朝国内政治体制关系图》:以列强政府、外交部对应清廷,以驻华公使馆对应总理衙门,以相当于二三品的教区主教对应行省,以相当于四五品的外国神父对应道、府、州,县以下的会所、公堂、堂口也有相应品级。

樊国梁的这场“改革”,在传教士中间引起不同反响。比如圣言会的安治泰主教获得二品官阶,他高兴地告诉薛田资,以后可以堂而皇之地约见山东巡抚了。同样在山东,美国长老会芝罘堂口的郭显德神父,就在致美国领事函中称,不论靠官阶要挟,还是请德军保护,丝毫无助于矛盾的缓和。即使是德国的山东殖民当局,也对安治泰的所谓二品嗤之以鼻。新教国家的政府,都不支持新教教士获得同样的官阶。英国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就此事致函首相:“我发现很多中国人都知道罗马天主教士长期不断地干预中国的各级行政管理,特别是诉讼制度。这种干预的后果十分糟糕,在中国的大多数人民中间降低了基督教的威望。”

在这场谋取品级的滑稽剧中,法国公使是主角,英、德、美等国公使是不怀好意的观众。他们希望戏剧演砸,但又生怕乱子闹大。中国的拳民攻击洋教,可不管你是新教老教,明晃晃大刀照头砍来,不少新教徒也死于非命。与此真正不相关的,是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东正教在华有正式代表,可是从来没在中国传教,截至1899年底,在华俄国人仅有二百五十名,与西欧人差得太远。所以,连沙皇都对教士的肆无忌惮深恶痛绝,称之为“邪恶的根源”。这一条倒可利用,窦纳乐正与俄国暗斗,而法、俄在华结为经济伙伴,需要设法从中离间。樊国梁习惯在弥撒后举办茶会,窦纳乐这天特去参加,在闲谈时引述了沙皇的恶评。毕盛似乎不领情:“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评论,好像也不怎么悦耳。”窦纳乐力争说服他:“请相信我,大主教担忧的,正是梵蒂冈关注的。天主教与新教的差别,总比不上与东正教的隔阂。无论如何,那些在山东乡间奔波的传教人,正面临共同的威胁。”

这话打动了毕盛。由于使团团长葛络干年老眼花,不大管事,大家都把窦纳乐视为头头,毕盛不能对他漠然处之。毕盛瞟一眼稍远处的樊国梁,放低了声音:“告诉你,我对这个举动有点后悔了。”窦纳乐一时不明白:“唔?”毕盛道:“谋求品级。中国人一直想把教士纳入官僚圈子内,以软化宗教人士的立场。我们是不是中了圈套?”窦纳乐想了想:“不,并非一直想,中国人很久都在拒绝平等,即使被打趴下时,仍自以为高人一等。求得对等是一项进步,迷信官阶则是个错误。请注意,这‘错误’可不是一位姑娘哦。”

窦纳乐难得地说了句笑话,毕盛被他逗乐了。这是流传在使馆区的逸事:俄国公使格尔思的女儿,是一位性格乖张的小姐。春日的一天,在公使团的网球场上,英国使馆秘书夫人抱着婴儿在观看比赛。由于牛奶不够喝了,婴儿哭闹不止,萨瓦戈公使主动帮忙,带领母子到附近的俄馆求助。出来接待的格尔思小姐,跟客人展开一场谈判。客人想要一个熟鸡蛋,小姐先要一罐沙丁鱼做交换,后又改要法国的鹅肝酱。萨瓦戈大怒,立即带那母子离开俄馆,转赴法馆求助。这位小姐曾因貌丑,被许多外交官夫妇私下称作“父母的错误”。

想起这段往事,毕盛话中有话地答言:“俄国的地理与人种撕裂,也许才是真正的错误。它的大部分地域在亚洲,而居民重心在欧洲,蒙古远征的重点区域就在俄罗斯。这给他们输入了征服的血液,我们欧洲人需要警惕,不让‘黄祸’越过乌拉尔山脉西侵。”

让毕盛的心思回到欧洲人的框框里,窦纳乐的笼络外交就没白费劲。窦纳乐很快得到了回报,在山东突发的一桩教案,使他在愤怒中暗自庆幸,他可以指望各传教国的支持。教案的主角名叫卜克斯,他是英国国教宣教士。卜克斯旅行到泰安府时,接到平阴县城南关总会马休斯的来信,内称平阴发生了暴动,教会人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卜克斯的宗教狂热当即被引燃,转变行程赶往平阴。

在肥城过了一夜,早上起来风雪交加,肥城的教士劝他不要前行,县丞也亲自过来劝阻。卜克斯拒绝了派人保卫的安排,毅然只身前行。在路上听见传言纷纷,白云峪教堂受到攻击。卜克斯的心情越发急切,用手拍打着胯下的骡子,叫它加快速度。前边出现一个大村庄,卜克斯询问路人,得知那叫张家店,是远近闻名的“大刀村”。看来这是拳众的老窝,卜克斯本想绕开,在岔道上被一伙人截住了。这是来自恩县、肥城的拳民,为首的是孟光文和吴方城。无意间捉到一头洋肥猪,他们很高兴。听到洋人对他们宣教,满口都是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这些人嬉笑喧哗,把卜克斯戏弄了一番。

见迷路羔羊们不可理喻,卜克斯只好与现实妥协,报出一个教民的名字,称那人可以支付赎金。拳民们押着俘虏来到毛家铺,一问才知那个教民早已逃走,便又原路折返,打算向袁儿庄教堂勒交赎金。路过下井子村,遇上一位拳会头领李潼关,两路人马拥进村子,找到一家饭馆,把卜克斯绑在门口的木桩上,大伙进店吃喝。听着里边的吆五喝六声,卜克斯在扭动中突然发现,绳子有一段糟朽了。卜克斯暗地用力,从扯断的绳套中脱身,悄悄溜到墙根,马上飞奔而逃。不幸的是,他撞倒了一个老头,老头的叫喊惊动了喝酒的人。拳众骑马追赶,在村外抓住了卜克斯。一顿拳脚如雨点落下,卜克斯大声抗议,还要动手抢对方的刀子。这招来了杀身之祸,在混乱的拳打脚踢中,卜克斯死于非命。他的尸体被抛进一条水沟,第二天被发现,当地地保慌忙报县。

知县金猷大闻讯大惊。根据总署颁布的规定,外国宣教士相当于三品官;他不知道的是,新教教士不认这个品级。金知县赶赴现场,并请武卫右军派出骑兵,在肥城、平阴、东阿等县展开搜捕,抓获要犯五名。窦纳乐已先得到当地教会报告,当时只知卜克斯被义和团抓走。窦纳乐急派中文秘书赴总署,要求紧急电令山东方面,采取一切措施救回卜克斯。度过焦虑不安的一晚后,窦纳乐亲往总理衙门,希望能听到卜克斯获释的消息。不料得到的却是噩耗。为了平息公使的愤怒,朝廷派军机大臣王文韶,赴英使馆表示惋惜之意。并且颁发上谕,下令山东巡抚速将疏于防范的官员先行参处,同时缉凶严惩。按照光绪二年处理马嘉理案的先例,邀请英国驻上海副领事赴鲁观审。审判结果是,首犯孟光文处斩,吴方城绞监候,李潼关等三犯分别处以监禁或徒刑。

就窦纳乐的本意而言,他对卜克斯之死并不惋惜。甘冒生命危险,是传教士的本分,但他的死不能白死,这是英国在华教士第一死,国家应当善加利用。在向伦敦报告时,窦纳乐渲染山东、直隶的反洋运动,使外国传教机构面临空前威胁。中国方面不肯或者无力镇压骚乱,这使公使团达成共识,必须由各国政府强力干预,以制止局势进一步恶化。他把形势描绘得如此严重,引起了英国政府的重视,考虑采取严厉措施。

清廷内部也不消停,卜克斯案使山东再次成为争论焦点,先前参劾袁世凯的御史们,又接连递上几道参折。御史高熙喆指明,袁世凯的残酷镇压,直接造成卜克斯被杀,因为村民畏惧官府追究,不得不杀人以图灭迹。不分皂白地一味屠杀,无异于扬汤止沸,引火烧身。朝廷的上一道上谕,是为了安抚英国;这回要安抚民心,便又发布上谕,令各省督抚在镇压拳众时,应当分清良莠,不可徒恃兵力,总以弹压解散为第一要义。若安分良民,或习技艺以自卫身家,或联村众以互保闾里,焉能视之为匪。各官遇有民教纠纷,皆应持平办理。

这道上谕在各使馆间炸开了锅。在公使们看来,这是把发出的糖果又收回去,暴露出笑脸背后的险恶用心。德国公使克林德命令秘书葛尔士:“你去总理衙门见那些庸人,询问慈禧太后的第二道谕旨究竟是什么意思。”葛尔士回来报告上司:“他们肯定,第二道谕旨只意味着鼓舞各社会团体,施行互助保护和做些体操锻炼,绝无伤害外国人的意图。”

窦纳乐去总署见王文韶,让他看泰安主教伯夏里的电报:“前景极为黯淡,每日发生抢劫,军队已到,但无用处,地方官员无所作为,朝廷密令支持拳会。在中国政府下定决心处理担责高官之前,此类暴行不会停止。”王文韶显然很痛心:“鉴于贵国人被害,你们此时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你也该懂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教徒与老百姓的恶感,已是解不开的死结。为今之计,各国公使应嘱咐本国教士,约束会中信众,不要四处树敌。若是站在高岸上,专说风凉话,各方都不会得到好结果。”窦纳乐承认此言诚恳,但在外交事务中,实话是最没有力量的。窦纳乐电告首相,他打算给对方一星期时间,看他们如何兑现承诺。“如果再发生伤害,我们真要发狂,中国便会发抖!”

在这一星期中,各方目中所见,全是不祥之兆。教士们向公使馆惊呼:“拳团初起时专掠教民,尚有良民附和。近则掠及良善,绑票勒赎,专以抢劫为生计。平民有业者大多逃避,习拳者更加凶暴,成群结伙,省城三十里外即无净土!”更惊人的消息是贝克神父提供的。他给法使毕盛写了一封长信,称中国政府正在实施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的主谋是山东前巡抚李秉衡,甘军首领董福祥。计划分成三步走:第一步是清除四川的基督教徒,第二步是山东,第三步是直隶。之后仇洋组织成倍扩大,最终达成董福祥提出的口号:把一切洋鬼子赶入大海!

毕盛本来有些神经质,贝克又给他加了一把劲。毕盛发出邀请,英、美、德三国公使应约集会,共商对策。面对怒潮汹涌的山东,公使们想到一个鲜明的词汇:“黄祸”,这是新近在欧洲出现的说法。

如何能够扑灭黄祸?康格提出了“炮舰政策”四个字,克林德马上响应。毕盛和窦纳乐互看一眼,窦纳乐笑一笑:“两位少校不忘本行,令人佩服。我们两个文弱一些,还是先走外交程序吧。”当下议定,于次日向中国发出联合照会。照会指出,中国朝廷1月11日的上谕,令人得出这样的印象:朝廷是鼓励暴民反教的,暴民确实得到暗示,残酷迫害基督教徒。照会强烈要求,清廷立即发布上谕,无条件地取缔一切拳会,并要明白无误地宣布,任何加入者以及窝藏者,均为刑事犯罪。

这是很长时期以来,列强第一次联合行动,在朝廷中引起了震动。慈禧召六部九卿集议,议了一日没有结果。次日早朝以后,奕劻奉召觐见,发现同时等候问对的,只有一个刚毅。奕劻知道,近日荣禄奉派去东陵监工,刚毅与载漪加紧撺掇,促发了第二道上谕。载漪早就认定,洋人是帝位更迭的最大障碍,总署跟洋人一个鼻孔出气,全都不值得信任。慈禧跟他有相同的怀疑,在处理外事时,显得摇摆不定。果然,慈禧开口便问:“徐用仪、许景澄、袁昶分别去了夷馆,说的什么?”奕劻回道:“三人奉奴才指派,去四国使馆劝说,不要联合施压。”慈禧问:“为何桂春、联元不去,因为是满员?”

这话有点格外,奕劻索性率直一些:“回太后话,满人汉人之分,在这里无甚关碍。徐用仪两度入署,许景澄多年驻外,袁昶曾任总署章京九年,皆通达外洋事务。桂春和联元虽肯用心,跟各使馆却较生疏,况且在署另有差使,不派并非不用。”想想又道:“奴才以为,这是刚毅进言。”慈禧似感意外:“喔,你也会直截了当?他进的不是谗言。”奕劻道:“是,刚毅有良心,不会在危难时刻故意添乱。可非要分清满汉,那就过分。闹拳乱的全是汉人,刚毅偏偏欣赏他们,叫人觉得奇怪。”

刚毅咧开嘴笑:“这叫各吃各的肉包子,各顾各的糖挑子。王爷须知,我管兵部,对舞枪弄棒的自然上心。拳团要扶清灭洋,岂可不屑一顾?”奕劻反驳:“洋它灭不了,清它扶不起。你的兵部,难道要为拳团补给粮草?”刚毅道:“不是不可能,那要看时辰。洋人骑到头上了,我们还要替他杀人,窝心不窝心?”奕劻懒得跟刚毅争辩:“太后,四国联合,非同小可,对其照会要慎重对待。”慈禧哼了一声:“如何慎重?再发一道谕,推翻上一道?杀它一个教士,定下两个死罪,它还不满足?”

太后口气不善,奕劻赔着小心:“我朝决囚须待秋后,窦纳乐不懂这个,误以为在糊弄他。英使馆两次派人催促,经袁昶详细解释,其态度已有缓和。可见龃龉多为隔膜所致,只要解说透彻,洋人也非不可理喻。”慈禧哂笑着:“好啊,你叫袁昶再去解说。再不然,也可托北堂的樊国梁搭话。你不是给了他二品么?”

这样越说越远,奕劻心里一急,一句话冲口而出:“那是太后赏的。”慈禧倒没生气:“你也学会顶嘴了?我是听了你的主意,又是羁縻,又是施恩,结果仍是竹篮打水。先前他们互不买账,如今倒好,新教旧教联手合谋,是不是看你软柿子好捏?”奕劻硬起头皮撑住:“回太后话,新教面上比天主教安分,但其神父软中带硬,遇事也要与督抚道府抗礼。总之,出了教案,咱就被人抓住了把柄,在交涉上处于下风。”慈禧道:“以一对四,当然吃亏,你为何不单挑英国?”奕劻道:“英国人的高傲藏在心里,这回惹翻了它,它根本不跟我谈。”

“可它跟我谈。”

奕劻扭头看刚毅,见他满脸得意,不由发出疑问:“你?”

刚毅点头:“我。山东麻烦不断,我也放心不下,上次路过时,特意留一干员,请毓贤安排在洋务局做事。卜克斯案发,我即令他找英国主教接谈。”奕劻错愕:“谈成了么?”刚毅口气满满:“那还有谈不成的!福音布道会主教斯考特,派中文秘书余福出来接待。他跟我的人激辩数次,最终达成三条共识:一、由福音会与军机处代表办理此案,他方不得干涉;二、福音会负责说服英国当局,不可借机勒索利益;三、对于谈妥的条款,中国方面保证落实。”

听到如此荒唐的事情,奕劻竭力忍住不笑。他揣摩慈禧的心思,大概认为这是条门路,便借坡下驴:“刚毅摸索出一个办法,请太后派他参与交涉,总署派员全力配合。”慈禧拆穿他的把戏:“他的路子或可行,他的名义不正当。这是总理衙门的差事,你跟英国谈成,四国不就散了?”

没能从乱麻中脱身,奕劻只好约见窦纳乐。在亲王办事房中,听奕劻面询此事,窦纳乐不禁失笑。他已得到斯考特的报告。在这桩奇异的谈判中,刚毅的代表所持理由也是奇特的。刚毅对总署的大臣不信任,那些人多是汉人,他们故意把事情搅得复杂,给朝廷带来灾难。那人还告诉余福,刚毅的政敌荣禄暂时不在,所以英方应抓住时机,达成协议。刚毅一方并无具体方案,斯考特只能把此事当作趣闻。

奕劻一点也趣不起来,他哀叹说,总署办事之难,贵使应有体会,若能见好就收,我方感激不尽。窦纳乐说,问题是我们没有见到好!鉴于愈益凶险的局势,四国这才走到一起,你们作何回答?奕劻脸扭得像苦瓜:“前后两道上谕,都有剿拳字样,你们还要怎的?赶尽杀绝,西人之性;谦和圆通,东人之风。两下若凑不成一个好,就得共担一个凶。”窦纳乐狞笑:“你要威胁我?告诉你,刚毅启示了我,朝廷不给的,我向山东要!”

窦纳乐的确在向山东要。他指示驻烟台领事坎贝尔,向袁世凯提出要求:对死刑犯立即执行;惩罚地方官员;大量增加赔款,除了传教士,还要赔偿教民的损失。袁世凯辩称,交涉应通过总理衙门。坎贝尔答称,我方的方针改变了,问题要在当场解决。袁世凯拒绝要挟,坎贝尔便举出胶州湾的例子,要他斟酌利害。袁世凯也会使厉害,他冷冷地逼视坎贝尔:“当时我在小站练兵。如果我在这里,德国人不一定占到便宜!你一个口岸领事,也敢谈兵论战?告诉你,拳我是要剿的,这并非迫于外力,只因我要治鲁,这是我应办之差。出于剿拳之需,你勒索的第一款,我愿予以考虑。此外不值一说,你不要在此废话,回去禀告上司,要打你们就打!”连唬带吓,就此打住。总算给了个答复,坎贝尔相当满意。幕僚们却都不安,徐世昌对袁世凯说,朝廷明令拖延处决,中丞怎好抗命?袁世凯不在乎:“朝廷留下做本钱,我急时抓来用用,这有什么不妥?反正被骂作袁鼋蛋了,再添几口唾沫,量也淹不死老子!”

三、慈禧义绝连根树

袁世凯以安内攘外为理由,对两名死囚先斩后奏,朝廷尽管不高兴,却也拿他没办法。袁世凯自有底气,底气是一位京僚带来的,此人就是陈夔龙。当初陈夔龙受刚毅派遣,飞马追袁,没能问出惊天秘密。现时陈夔龙升授侍读学士,这是荣禄照应的。此次以慰劳武卫右军做幌子,赴鲁密谈,也是荣禄授意的。荣禄生怕袁世凯被参劾吓住,对于剿拳缩手缩脚,给朝廷留下心腹之患。

袁世凯对陈夔龙装迷糊,拳民不过是无知百姓,怎就牵扯心腹?陈夔龙专程前来,当然要给他透底儿:为了促成“大业”,端王、刚毅竭尽全力搜罗帮手,已把蜂起的拳团,视为可用的军力。袁世凯仍故作不解,剿抚乃朝廷大计,端王虽贵,恐怕也无力左右。陈夔龙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道荣相为什么被支派走么?”袁世凯吃了一惊:“支派?谁能支派荣相?”陈夔龙道:“那只有太后。太后心事重重,做事迥异往昔。”袁世凯看着他没敢开口。陈夔龙沉默有顷,讲出一个惊人的故事。

话说上个月底,醇王福晋忌辰,太后忽下懿旨,起驾亲往祭奠。福晋是光绪的生母,按理皇上应当同往。太后却说皇上病体未痊,不令出宫。凤驾降临醇园,太后亲奠之后,便在园中巡游。扈驾众臣默默跟随,内中一人,是兵部侍郎英年。他兼步军总兵,往常多在远处弹压,这回似有特别使命,跟着太后亦步亦趋。

走到醇王陵东面,太后抬头看见一株楸树,高达数十丈,枝干铁青色,顶端如冠盖,大有凌云气。太后觳觫一下,命令群臣退下,叫英年相看王陵吉凶。英年遵命踏勘,然后回来,面驾奏报:“奴才相视所见,王陵吉祥非凡,来龙刚至,去脉复回,再世为帝者,仍然出自王家。”太后已经稳住了神,正面凝视英年:“储君地位奠定,天下已有所归。你是不是看错了?”英年扑跪在地:“何等大事,怎敢妄言!堪舆术如此定法,也许方法错了。”太后打定了主意:“堪舆上有没有破法?”英年跪奏:“龙气所萃,便在这株百年老楸,伐之则气泄,或可打破定数。”

太后还宫,即命内务府伐树。不料那树坚如铁石,斧锯交加,终日不得入寸,且有鲜血从树缝迸出。次日早晨前往验视,断痕复合如故。监工大臣吓破了胆,进宫奏闻。太后大怒,亲往监督,数十名工人苦干一天,巨楸轰然而倒。树窟中有一大蛇受创而死,蠕蠕小蛇盘伏无数。太后急令聚薪火焚,臭闻数里,闹得当地人心惶惶。

袁世凯心中骇然,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更不懂为何巴巴地跑来告诉他。陈夔龙面无表情:“慰帅知道,荣相也信这个,这把他吓坏了。此事比任何事情都要命,如果摆布不当,不知多少巨公得败家。其实英年哪有这道行,他师从于一个道人,偷偷地领着先去看过。市井间流言纷纷,说不定是道人有意走漏的。太后听到了,又做了一个梦,这就疑神疑鬼。唉,事在疑似,运兆不祥啊!”

袁世凯惴惴地问:“荣相是何意思?”陈夔龙道:“先说太后的意思。醇王陵是她妹妹归宿之地,可她狠心伐树焚蛇,就是为了根绝后患。荣相就有点碍事了,经过几回检验,看出他对废立三心二意,所以才有陵工之差。荣相那一边,本是训政元勋,应当将好事做到底。然而他是权臣,做事不能不掂量轻重。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恢复稳定,而非陡生波澜,朝廷再经不起一次折腾了!”

袁世凯掂掇着问:“荣相要我做什么?”陈夔龙道:“也是稳定。山东和直隶,是京师的一股一肱。直隶那边,刚相正对裕帅下功夫,荣相有点指拨不动。刚相对于山东,也有插手之意,好在慰帅坐镇,可以安如泰山。荣相最在意武卫军,称为国家最后的指望。然而甘军排外,聂军持正,也就是说对它并不能指挥如意。新建陆军人数最少,也最精锐,是荣相唯一寄以心腹的,若有闪失将无以弥补。”

荣禄派亲信来推心置腹,从中可推导出几层意思:第一,端王急于促成帝位更迭,支持刚毅与荣禄争权,而太后善于操纵权术,也对荣禄予以牵制;第二,大学士、军机大臣的煊赫身份,无实力支撑则一事无成,荣禄要把军权抓牢,便对袁世凯特别倚重;第三,袁世凯是光绪最恨的人,为自身安危计,当然巴望易帝成功。可他的权位来自荣禄提携,与之唱反调,马上会有危险来袭。况且权衡内外情势,易帝都属不得人心,很难保证不引起动乱。到了那时,拿始作俑者当替罪羊,袁世凯第一个逃不脱。

算来算去,他都得把自己拴在荣禄的马桩上,回话也就好说了:“路遥知马力,板荡识诚臣。荣相老成谋国,令人衷心钦服,而其艰难又令人感慨万端。山东为京师屏障,也是荣相的一层甲,世凯清楚责任所在,当尽全力保其不失。新建军受荣相百般呵护,完全是荣相的一支亲军,荣相使唤此军,我不敢说得心应手,如臂使指是敢保证的。”

袁世凯是奸雄,荣禄心知肚明,所以要紧紧绳索,以免饥则来投,饱则远飏。最揪心的还在宫廷。掐指算算,己亥年即将度尽,储是建了,帝还在位,太后之忧可想而知。岁首历来是改元之机,光绪的大限,其实也是皇朝的大限。一旦想起,荣禄都会心惊肉跳。“无端而动天下之兵”,李鸿章对他说的那句话,像云山一般笼罩在顶,时时压得他喘不过气。刘坤一、张之洞等南方督抚,明目张胆反对废帝,他们如果起兵勤王,武卫军岂能稳操胜券。更不用说列强之兵,那是肯定要乘虚而入的。想到这里,荣禄一刻也耐不住了,立即派人回京上奏,自称痛风病发,请求赏假疗疾。

慈禧即予批准。明知荣禄放心不下,她又何尝须臾宽心?回顾这一年,连她自己都惊奇,她竟然一天天熬了过来,而且看去毫发无损,至于内里,苦痛谁知!回宫偶然,训政仓忙,治国作难,对外张皇。如能倒退回去,她愿照常如旧,让光绪坐在城中支应,她在园里当她的老佛爷,享她的无量福。可惜回不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成和败,都得往前行。谁会挡她的道?没有一个人。横亘在前面的,只有世代相传的君臣名分、忠义观念。这是儒臣们的信条,帝师为儒臣之首,他们是皇帝的拐杖。为了使皇帝有所戒惧,她把姓翁的拐杖撵回了家。只剩下一个姓孙的,此人谨小慎微,他如果能够同意,比发一道谕旨更有说服力。

这日早朝议毕政事,慈禧单召孙家鼐觐见。京师大学堂已开学一年,孙家鼐前日上奏一折,慈禧尚未顾上过问。大学堂侥幸存活,却是口舌不断,先是徐桐、启秀攻其崇洋,接着有御史劾其靡费,近又有许景澄对所设功课提出异议,他对朋友说:“孙公办学堂,太偏于理学。”

许景澄是孙家鼐选中的总教习,刚毅得知这句话后,郑重其事地进宫奏闻,作为学堂该罢的证据。听太后问起这件事,孙家鼐从容上奏:“许景澄驻外十三年,周历西国大学,眼界自然开阔。这意思他跟臣谈过,臣已跟他说通。臣的愚见是,中西根底不同,不可强求一律,尤不可揠苗助长。进学就读之人,先课之以经史义理,使晓然以尊亲之义,名教之防,明了儒生立身之本。而后教以兵农工商之学,以及物理测算语文文字之门,方能明体达用,报效国家。所谓理学,正是中西大学不同之根本所在。”

这有几分教学的味道,慈禧似听非听,把话题引到学生身上。她上月批准孙家鼐之请,特命增拨食宿津贴。孙家鼐奏称,全体学生感戴厚恩,念书上课更加用功。现今每个学生各住一间屋,二人共用一间自修;课堂宽敞明亮,藏书楼富丽堂皇——是用公主梳妆楼改建的,花费二万五千两银子;购中文书籍花费四万,西文书四万,日文书一万。学生伙食也较前丰盛,每桌七八人,四盘四碗,鸡鸭鱼肉,果蔬俱全。此外,饭厅常置酱萝卜一大盆,红辣椒一大盆,另有小磨香油、盐姜醋蒜,自由取食。冬夏二季,每人发给一套运动服,这叫换季换精神。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是最基本的儒家经义,先在学堂实现了。孙家鼐絮叨着这一些,先把自己感动了。

慈禧含笑听讲述,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听毕才说:“养育人才,嚷了多少年,今日才成真,你这管学功不可没。只是我有疑问,入学者都有功名,毕业后还去做官,这些一窝蜂出笼的,真就强似那一个一个烤出炉的?”

孙家鼐道:“回太后话,学成后必须在学界做事,五年后方可赴衙门候补,正是要纠学而优则仕之偏。当然,带着官衔入学的,难免附有官气——”

慈禧道:“听说仕学馆的学生都带听差,快到上课时,听差们纷纷叫喊:请大人上课!笔墨纸砚、茶水烟具,都由听差送进课堂。在烟雾缭绕中上完课,又是一片声喊:请大人回寓!操场上更不得了:大人向左转!向右边,大人!教习们也不比学生省事,课本仪器水烟袋,都是听差伺候的。官哪官哪,官学堂离不开官哪。”

太后如此门儿清,孙家鼐几乎无言可辩。他知道是谁上的眼药,只好竭力解说:“教堂风气萎靡,臣有失职之咎——”慈禧不叫他说下去:“谁也没办法,我还不知道?刚毅奏请干脆裁撤,我对他说,即使新政不新,也不能一概推倒。不要以为,新的一定好,老的一定坏,要论是非曲直,不能站在一个地儿说话。就说刚毅吧,此人顽固,我岂不知?可他的长处是廉正刚直,这在现下尤其难得。毓贤是廉吏也是酷吏,李秉衡也有此风,他们都不受洋人待见,那就叫站的地儿不同。”

这有点扯远了,看来太后是拿学堂做引子,孙家鼐不再主动接话,静静等着,果然听到了:“儒师的长处人所共见,但是也有短处。就说翁同龢,状元帝师,必为楷模吧?可他被劾受贿,虽说并未查实,难道全无因由?所谓人言可畏,可畏的是人心啊。”

孙家鼐木然无声,脊梁沟涔涔汗出,听慈禧继续批讲:“他是我最信任的,我把两代皇帝交付他手,君臣际遇,一时无两。他也竭尽心力,训导辅佐,拾遗补阙。本应是君明臣贤,勠力同心,谁料想凶终隙末,陡起波澜?翁某并非纯臣,他引荐康有为,作俑于先;又在皇帝面前说与康不来往,撒谎于后。作为师傅,这应该么?变法是翁某怂恿起的,法应当变,这我承认。但那要从事者光明磊落,义无反顾,哪能瞻前顾后,拈轻怕重,遇事便想择清自己?罢他的职,原是要他有所警醒,以待再用。可惜,他和他的学生,做的事叫我伤透了心。”

慈禧絮絮地说话,在臣子面前从未有过。孙家鼐先被震住,后被殿上的阴森气氛攫住,忘记了对答。外面寒风呼呼在耳,炭火烘暖的殿宇,此时给人以冰窖般的感觉。慈禧缩了缩身:“有话说在当面,有事做到明处,方为君子之行。翁同龢黜退时,太监奉旨送去端午节礼,这是明处。暗处呢?皇帝在绸卷中夹带一物,那是养心殿的门环,暗示将要赐还,以免师傅忧伤。”

孙家鼐惊恐地睁大了眼。慈禧朝他点头一笑:“没想到吧,此等行径?翁同龢离京时万人空巷,仿佛贤人放逐,含冤莫白。可他过长江时慨然赋诗:海程行过复江程,无限苍凉北望情。传语蛟龙莫作剧,老夫听惯怒涛声。蛟龙指谁?那是说我。我翻云覆雨迫他下野,他要北望并谋复归。”

孙家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慈禧在他心上再压一块石头:“转眼到了七月下旬,在常熟乡间静养的翁同龢,忽有兴致出山远游,乘船辗转去到南昌。他侄子翁曾桂时任江西布政使,并且署理巡抚。他此来除了探望寡嫂,便在官署深居简出,他在干什么?练习三跪九叩之礼。他准备起复,伫候佳音!可惜天公不作美,几天后等到的,是太后训政的消息。翁同龢即时昏厥,才知赐还无望,从此死心。”

孙家鼐面如死灰,他感到昏厥的是自己。那是在议开制度局的时日,光绪赴园请命,打算在太后允准后,乘机提出召翁,想来可以如愿。光绪命廖寿恒与孙家鼐商量,孙家鼐也觉得机不可失,示意翁同龢的侄子翁斌孙,将此意密告其叔,要他预做准备。这班人哪里知道,从翁同龢遭贬的那一刻起,就有天眼临照,纤毫毕现,无可逃脱。孙家鼐碰头在地,他已任人宰割。他等到一声叹息:“孙师傅起来,我没有怪罪你。你这师傅们,本分不就是忠君?”

孙家鼐流涕呜咽:“臣请太后治臣之罪,也求上天鉴臣之心。当时变法已将百日,不乏成就,更多隐忧,最大的忧患乃在康党,偏激操切,奇谈怪论,不得人心。臣与廖寿恒等,痛感皇上孤立,希能有所补救,并望太后开恩,使老成谋国之人,替换行险侥幸之徒。”

慈禧摇了摇头:“你和廖寿恒,都是老实人。翁同龢何许人?巧言令色,胸无定见,眼高手低,口是心非。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那结拜兄弟荣禄说的。荣禄是不是落井下石?不是。若非荣禄谏阻,我会进一步追治其罪。若是打个颠倒,难保翁某不踩荣某,这在十年前就曾出现过。”积了一肚子的话,涌到口边又化为乌有,孙家鼐心灰已极,直想叩个头便爬开。可他自知机会难得,千不念万不念,念及皇上正在受苦,心里话不能烂在肚里:“臣启太后,皇上自幼即受翁同龢教读,由于信赖而受其愚,或是有的。加上求治心切,误以为康学可以救世,以致变法无序,难免一败。求太后念皇上根性纯正,圣孝无亏——”

一声冷笑从御座上发出:“无亏?谋围颐和园,劫持皇太后,这话怎么讲?”

孙家鼐骨子里颤抖,身子上强撑:“请恕老臣死罪,愚以为此说不足为凭。他有物证么?他有字据么?他有令天下人信服的事实么?臣日日目睹的,是皇上奔走于园廷之间,趋于宫掖之中。臣知皇上本心无邪,臣敢保皇上——”

慈禧将手一抬:“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都晚了。你挖着心想一想,目前这样子,他还宜在位么?还有二圣并座,真正前史所无,还能够持续么?”

孙家鼐满腔悲愤,化作空前的勇气:“老臣请问太后,若真行此大事,以后局面如何?若不再二圣并座,莫非太后临朝?或者新皇登基?若是那样,新皇能掌此大局么?”

慈禧竟被问住,沉吟少顷,轻声哀叹:“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孙家鼐猛然抬头,直挺挺跪在那里:“太后,一误岂可再误?”

慈禧威声严面:“你真以为我误?我若不出来,此时江山已在倭人之手!你们这些读书先生,不知要到哪里哭天!看看康有为吧,朝秦暮楚,托钵乞讨,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这就是学问?这就是良知?”把孙家鼐的声气压下去,她要快刀斩乱麻:“元旦已近,废立在即,你这老臣,应为满朝臣工做个表率。改元以后,书房重开,新皇帝还需你来辅弼。”孙家鼐磕一个响头,颤巍巍站起:“臣老了,伺候不了新皇帝了。”

孙家鼐回府即上奏乞休,慈禧优诏慰留。那些急于伺候新皇帝的,早就按捺不住了。其时大阿哥在弘德殿开读,徐桐总司照料,尚书崇绮授读。崇绮是同治帝的岳父,岑寂多年,时来运转,上头给他过继了一个外孙子,他巴不得快些换天。内外布置已就,两位帝师反复推敲,代内外臣工吁请废立的奏稿也已拟就。这一天,二人捧表奔赴仪鸾殿,密请慈禧一阅。慈禧似看非看,呆想一阵道:“你两人先与荣禄商定。”

两人退下来,诅咒着不成事的荣禄。那家伙阴阳怪气,巴巴地跑回京来,不知安的什么心。这是后半晌了,二人来到荣府内宅,在小客厅里坐定。等了一会儿,荣禄才从后院出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徐桐郑重说道:“奉太后旨意,此稿交你过目。”荣禄抖着手接过,刚看罢开头的几句,就将折子交还徐桐,用手捧腹叫道:“哎呀,肚子到底不行啊。刚才我正在茅厕泻痢,闻二公来有要事,提裤急出,啊呀疼啊!”说罢踉跄奔出。

二人相互看看,徐桐将疏稿收好,移近火盆张手烤火。枯坐良久,寂然无声。崇绮到底是皇后之父,受不了这等怠慢,焦躁得要起身,听见脚步声,荣禄慢慢地出来了。他走进客厅说声“得罪”,双手接过递来的稿子,缓缓展开。看了几行,脸色突变,急将草稿折成一卷,掷入火炭中,口中只说:“厉害,厉害,我不敢看哪。”一边用铜条拨弄稿纸,眼看焰火灼灼燃起。徐桐大怒道:“此稿经太后御览,奉懿旨命尔阅奏,何敢如此!”荣禄一拱手:“我知太后不愿做此事,是二公要希旨邀宠。”崇绮怒目相向:“希旨的自有其人,荣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荣禄并不上火:“当初我为太后,今日仍为太后。我即进宫请罪,不劳承恩公追责。”一揖而出,呼叫备车。二人哪容他抢先,出了荣府,跨上车。三辆骡车沿街疾驰,赶至西苑,三人递牌请求召见。

慈禧本要令三人同见,想了想,命召荣禄单独进见。荣禄的脸色青黄不定,气喘吁吁,扑通跪倒:“奴才死罪!奴才死罪!”慈禧已大约猜出事情结果了,轻蔑地一哼:“你又装死?”荣禄哭音诉告:“戊戌之事,乃奴才促成,为使此事功德圆满,奴才日日殚精竭虑。可惜天不遂人愿,各国皆称皇上为明主,非臣等口辩所能解释,这桩洋官司我们打输了。今各国卫兵入京,战舰云集,四国公使以教案为由头,抱成团体与我为难。它之所以不敢轻动,一来需要借口,二来畏我太后英明,为列国所尊仰。老佛爷辛苦数十年,冒此大险,万万不值。倘招大变,奴才死不足惜,所心痛者乃圣明皇太后啊!”言毕碰头作响,大哭不止。慈禧枯坐不动,仿佛心力已经耗尽,许久才道:“罢了,就这最后一哆嗦了。”

岂能罢了,认命就不是慈禧了。保皇党就没罢手,康有为撰《英属等埠商民请慈禧归政折》,在港澳等地报纸发表。上海各大报和天津《国闻报》,也改头换面予以宣扬。康、梁不除,终是祸根,朝廷为此专发严谕:“前因康有为、梁启超罪大恶极,叠经谕令海疆各督抚悬赏购缉,迄今尚未弋获。该逆等狼子野心,仍在沿海一带煽诱华民,并开设报馆,肆行簧鼓,殊堪发指。着南北洋、闽、浙、广东各督抚,仍行明白晓谕,不论何项人等,如有能将该犯等缉获送官,立即赏银十万两。”除了康、梁,还有经元善逃到澳门,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他也要求太后还政于皇上。慈禧特别电令广东,将经元善缉拿归案。李鸿章电请澳门引渡钦犯,澳门总督不买账,李鸿章上奏了事。他暗中派人赴澳,劝经元善谨言慎行,尽量少惹麻烦。使者顺便看望了梁启超的家属,这是李端棻的堂妹。李端棻虽然落难,同官的情面还是要顾的。

梁妻李蕙仙,突遭剧变,丈夫流亡,兄长发配,兄之罪还是夫连累的,愧疚使她痛不欲生。然上侍公婆,下抚幼儿,一家覆巢全靠她来提携,她只有将柔弱变为刚强。以至于梁启超来信致感:“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卿之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

任公的“闺中良友”,如今最牵挂他的安危,恨不得立时飞去与他团聚。李蕙仙在信中惴惴询问,在日本能否立足,什么时候能接妻子前往?她得到的答复是:“立足之地何处无之,在此即无政府之供养,而著书撰报亦必可自给。然卿之来,则有不方便者数事:一、今在患难之中,断无接妻子来同住,而置父母兄弟于不问之理,若全家来则太费矣;二、我辈出而为国效力,以大义论之,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三、此地异服异言,多少不便,卿来亦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也。”

他的话全都在理,她也翻来覆去想过,他数年来行踪无定,在国即然,何况处此危难之际?“患难之事,古之豪杰无不备尝,惟庸人乃多庸福耳”,任公此语包含至理。但她在相思至苦时,发愿做庸人,不愿做豪杰。无以排解的忧郁中,她在报纸上爬梳他的行踪,在思念中步趋他的足迹。他在横滨创《清议报》,在箱根读书,为初习日文者著《和文汉读法》,在东京办高等大同学校,在神户办同文学校,又跟孙中山的兴中会旋合旋分,较长论短。不能耳鬓厮磨地听他的话,她就如饥似渴地读他的诗。他在《去国行》中长歌当哭:“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他掉头不顾,她追思不已。你看他的《壮别》诗:“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丈夫们好潇洒啊,妻子们好悲凉呀。“团团簇簇男儿恨,缕缕丝丝女子愁”,这是她在百无聊赖时,一字一泪拼凑的两句诗,再也接续不上下句。男人要抱团,他们仗剑孤行,终归一体。抛洒得女子们星星点点,散落无依。这就是哀怨,这就是烦恼。

“卿近日心事如何,无烦恼耶?余归期稍缓,所见之事,亦只得从缓,请卿暂耐可耳。卿来信不信我十一点能睡,真真被卿料着……”他在操劳,他在焦虑,他在为保皇救国而长夜无眠。她不能用缕缕丝丝的女子愁去缠绕他,而要用知冷知热的缱绻心去慰藉他。她扳着指头记着日月,数着星星期盼信使,掰开揉碎了读他的字句。终于有一天,一位亲戚从日本来澳,告知她一个喜人的消息:要在横滨办女子学校,康先生叫女儿同薇来任教习,梁启超打算让蕙仙与同薇同来。可算盼到头了!李蕙仙把佳音告诉女儿,六岁的思顺高兴成了大人,她的母亲却喜欢成了孩子。

母女做动身的准备。不久便等来了一封信,两人一起打开信封,一句句读来,突然看到这样几句:“来同居之说,吾亦有此意。惟昨日忽接先生来一书,极言美洲各埠同乡人人忠愤,而金山人极仰慕我,过于先生。今为大局计,不得不往,故又不能接卿来矣。”李蕙仙头上嗡地一响,身子摇晃,忙用毅力在内里撑住。思顺已经感觉到了:“妈,妈,你没事吧?”李蕙仙强颜欢笑:“没事,孩子。”思顺踮起脚,用小手来抚妈的额头:“没事,妈妈,你看爹爹说,‘先生与吾,志在救世,不顾身家而为之’。爹爹还寄来了照片,你看妈妈——”

一双小手举起照片,梁启超的面容在眼前一晃,李蕙仙一把揽起女儿,像是抱住了天边的丈夫。饮泣引出了女儿的哭声,她深深自责,身为人母,却比孩童还要脆弱,何以当“道义肝胆之交”!她把女儿的泪水揩干,举着照片问,你看爹爹是胖了,是瘦了?女儿抚摸着上面的父亲,忽然嚷:“不是胖了,不是瘦了,爹爹长大了!”李蕙仙精神一振:“是长大了,你看爹爹说的:‘广东人在海外者五百余万人,皆视我等如神明。若能联络之,则虽一小国不是过矣。’五百余万,那是像一个国家了。”女儿喃喃:“我和妈如能去,又添两个人,那比五百余万更多。”李蕙仙心里一酸,轻轻折起信纸,把女儿的心思从这上引开:“思顺,爷爷要看你新作的诗,你誊一份工整的送去。”

李蕙仙告诫自己,不能放任思念折磨孩子。梁启超赴檀香山将近半年,他在那里周历各岛,演讲募捐。在当地报纸上,梁启超确实变成了神明,颂扬的文章连篇累牍,有人借用《圣经》的典故,将梁称作“中国的摩西”。李蕙仙想,这有僭越之嫌,康先生才应被尊为摩西。有几则短文,顺便夸奖了一位翻译,那翻译是女的,只说姓何,惜未提供更多讯息。这叫李蕙仙怔忡了多日,她明白又犯了缕丝之病,赶紧闸住不愉快的联想。忽又想起,他赴檀后就未来信。是失落了,还是太忙?这种推究不会有结果,为了免除狐疑之苦,她叫自己忙碌起来,侍姑之余便是课儿,丢下女红又去莳花。

这天上午,她坐在花盆旁边休息,耳听着女儿的朗读声,从近旁的窗中传过来:“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啊,太应景了。龚自珍的这首《浪淘沙》,他是咏梦,我是离愁。龚老夫子虽先开眼看世界,并未鼓轮渡仙洲,然其梦境描尽愁绪,观其结语,“自”字一唱三叹,“制”字画龙点睛,余音杳杳处,兀自惯寻觅。

正自玩味,听得大门外有人召唤,李蕙仙定睛看去,见一绿衣男子从马上跳下地,邮递员!李蕙仙慌忙起身,赶到门亭边,男子交来一只信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蕙仙谢过回身,生怕让人看见脸上的红晕。李蕙仙本想急走回屋,又迫不及待地就近坐下,拆封展阅。熟悉的文字雀跃入目:“蕙仙鉴:本埠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说,现已往者两埠,未往者三埠。来檀不觉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

信纸从手上滑落,她要伸手去抓,手却不听使唤,魂魄似从体内溜走,她能看见她那灰色的影子。一点红光一闪,太要命啦,思顺奔来了!李蕙仙伏下身子,却还是慢了一步,那信已被思顺捧起,花朵般的笑脸迎着白花花的纸。“思顺!”听见这异样的叫声,思顺抬起眼,看见妈妈煞白的脸色,这把她吓坏了:“妈妈,你怎么了?”李蕙仙尽力止住寒噤:“没什么,妈一时不舒服。”思顺高高举起信纸:“爹爹的信!我念给妈听,妈就高兴了。”李蕙仙硬起心肠,伸手抓住信纸,不料女儿捏得很紧,母女俩竟然争持了片刻。叫女儿念信吧?万万不能念!不知该护女儿,还是要护丈夫?李蕙仙心中疼痛地呻吟着。仿佛听到了,女儿松了手。梁思顺就在那一刻长大了。

梁启超却在那一刻年轻了。他此次离日,本是应旧金山华商电邀,取道檀香山赴美。获此警讯,总理衙门电令驻美公使伍廷芳,阻梁登岸。伍廷芳与美国国务卿交涉,并请中华会馆守旧绅董,致书檀岛,声称在美华官悬赏,有洋人刺客挟刃以待,劝梁勿往。一介匹夫骇倒当局,梁启超好笑又好气,又充溢着先声夺人的豪情。当此之时,康有为驻新加坡主持一切,梁启超在檀筹款,保皇会总局开在澳门,由何穗田、王镜如、韩文举等留守。在各地报纸上,保皇会声势极盛,而究其实际,筹款不易,招人甚难,随声附和者多,奋不顾身者寡。

梁启超在一封信中向康有为倾诉:“同门无人才,弟子始终不能不痛恨此事。弟子致澳门书六七封,仅有一人代穗田答一书,书中仅闲语。港、澳近日布置,弟子丝毫不能与闻,教我如何着手?今海外之人,皆以此大事望我辈,而岂知按其实际,曾无一毫把握。弟子每思此,辄觉无地自容,将来如何谢天下哉!”他给老师算账,保皇会在日本筹款三万,旧金山二万,加拿大一万,地力已尽,难再扩充。檀香山人虽极踊跃,想在此地筹足十万,实为奢望。他提出两项计划,请老师代为抉择:一是赴南美筹款,二是回香港主持。“今先生既不能在港,而经营内地之事,实为我辈第一着,无人握其枢,则一切皆成泡影。故弟子欲冒万死,居此险地,结集此事。”

梁启超为何敢于回港?除了在阅历上胜过同门师弟外,他居檀期间采取的一个行动,也使他平添勇气。这就是参加三合会。三合会又称天地会,此会发起于福建少林寺,其宗旨为反清复明,在东南各省均有分布,清朝的白莲教、太平天国、义和团均有此会人士参与。檀岛华人十之七八加入此会,梁启超初来时,人们虽然喜欢听他演讲,愿入保皇会的却没几个。查明缘故后,梁启超决定应邀入会,希望借义士之力,成勤王之功。联想到联合孙中山的失败,梁启超没敢预先请示。在这封信中,梁启超才报告此事,以求得到老师的谅解。

四、任公情断无花果

力邀梁启超入会的钟木贤、张福如,皆为三合会中要角。梁启超加入后,被推为三合会的“智多星”,相当于梁山泊的军师吴用。钟、张投桃报李,也加入了保皇会,担任副会长一职。经此一番运作,梁启超能调动全岛会中人,大有如鱼得水之势。张福如英语极佳,经常随梁做翻译,使梁启超的讲词深入人心。

夏历十月底的一天,梁启超应邀去一保皇会友家赴宴。这家主人姓何,是一位富有的商人。集合在宴会厅中的,有三十几位白人绅士及华商夫妇,都要听梁启超即席演讲。不巧张福如因病缺席,梁启超缺少了传话人,他为难地看着主人。主人笑笑说,我给先生找人代理吧。主人回身招呼,一个年轻人从厅外走到近前。这人头发蓬乱,遮住半边脸,穿一身粗布工作服,像刚从田间劳作归来。梁启超心中疑惑,先说了几句开场白。他停下来,听那小伙嗓音清脆,娓娓动听地吐出一串语音,引起一阵会意的掌声。梁启超放下了心,这才开讲皇帝之囚,烈士之死,新党之愤,皇会之立。

讲到激昂处,梁启超声泪俱下:“呜呼,我中华五千年文明,四万万同胞,不亡于贼手者几希,不沦为奴隶者几希!此真千钧一发矣,此真命悬一线矣,此真呼吸之间瓜剖豆分矣。为吾华种计,束手就缚乎?仆地待死乎?抑或拼力一搏乎?启超敢以一言决之,舍奋起外,别无他途。何也?谚云困兽犹斗,况吾为人,况吾为华人,况吾为冠盖东方、文明万国之炎黄苗裔!我国自古即有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大禹治水,匈奴侵凌而有大汉之兴,突厥横恣而有盛唐之昌。多难兴邦,大哉斯言,置之死地,别开生路。孔子言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正吾民之性,吾族之魂,四大文明亡其三而吾独在,其奥秘正在此。当此之际,吾肩文明之使命,吾承民族之血统,吾传华夏之衣钵,岂仅保吾皇,是为存吾种。人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大有可为,是又何疑!”

梁启超的文章文白相间,他演讲时尽量说白话。但讲到激动时,往往情不自禁,回归写文章的老路。这给翻译造成了困难,张福如就经常叫苦。张福如的母亲是美国白人,他又对中国古文下过功夫,尚能应付这位文豪。梁启超曾夸奖张福如,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翻译了。不料眼前的这位,译语清水般流畅,梁启超虽不大懂,却听出了抑扬顿挫,哀乐喜怒。待到结尾处,音节如钢琴般撞击而出,声中带泪,带动得听众也唏嘘不已。

梁启超十分感动,回眸看去,却见那小伙双手捂面,奔出人丛。梁启超愕然望着主人:“了不起!这位是?”主人微笑:“小子学舌。好在尚未误传先生之言。”

看来这是主人的儿子,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不意今日遇此隽才!梁启超一边感叹,一边入席与宾主应酬。此来主要任务是演讲,演讲的目的则是募捐。观察席间的反应,预料效果不差,这叫他兴致勃勃,不免多喝了几杯酒。席散之后,见梁启超面带酒红,主人将他邀入客堂,暂作休憩。主人到院里张罗筹捐,不断有说笑声传进屋来,透出少有的喜兴劲儿。梁启超啜了一阵茶,倚靠在松软的沙发上,闭目假寐,手指有节奏地叩击椅肘,在心里哼唱着二簧乐曲。这是在京学会的,夫人李蕙仙长于京师,岳父和李端棻皆擅此调。想到蕙仙,心头一酸,依稀看见她在租住的小院里,上侍翁姑,下抚幼女,还要腾出心思牵挂着他。他连累于她的,何日可以赎!

热流从心底潜涌而出,梁启超绷紧眼皮,封堵泪水。忽然嗅到一缕幽香,仿佛有人移入一株花树,那树的翠绿枝叶上,鲜嫩花瓣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听见了洒水声,梁启超睁开眼,看见一个苗条少女,正在为他斟茶。他忙坐正了身,做出感谢的表示。但见那女郎面色红润,鼻梁挺秀,乌溜溜的眼睛会说话似的,顾盼生情,妩媚多姿。女郎一身汉装衣裙,看去十分顺眼,以至于梁启超以为认识她。对了,她跟刚走开的小伙有点相似,梁启超找到了话说:“给我翻译的青年,是你的弟弟吧?”女郎笑眯眯地说:“先生认错人了,我是他的弟弟。”梁启超觉得有趣:“那你是他的女弟。你的兄长英语上佳,最难得的是国文亦佳——”

看见女郎在旁边坐下,他隐隐有些不安:“令兄在忙什么?我还没有谢他呢。”女郎调皮地回答:“家兄令我陪先生说话,先生不高兴吗?”梁启超道:“哪里,令尊对我帮助极多,我感激还来不及。”女郎道:“先生对我家帮助很大。家父常说,我们背井离乡,当思对故土有所回报;先生之来乃天助我,你们都要努力追随,信从大义。我盼先生,如大旱之望云霓;先生降临,似甘霖之润禾苗。女子不才,亦当铭记:吾肩文明之使命,吾承民族之血统,吾传华夏之衣钵,岂仅保吾皇,是为保吾种。人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铿锵朗诵中,女郎神采飞扬,梁启超豁然醒悟:“是你!那就是你!”女郎莞尔:“是我,小女子何蕙珍,正式拜见先生,请在女弟下加一个‘子’字,如何?”这是要做女弟子。梁启超满胸腔热乎乎地说:“蕙珍,我要郑重地谢谢你。知其可为而为之,你已比庸众进了一步。”何蕙珍拱手作揖:“弟子谢老师夸奖。不过我贪心不足,我还要称你姐夫——”

门外有人接话:“这孩子,又顽皮!”接着主人走进屋来,梁启超连忙起身。重新入座后,何父嗔怪蕙珍:“怎么胡乱称呼?”何蕙珍争辩:“爹爹,这是你安排的呀。我名蕙珍,梁夫人名蕙仙,先生当然是姐夫。”何父手摸光光的脑门:“啊呀真的,这是缘分。梁先生,我这女儿性子顽劣,请替我管教她。”梁启超认真道:“有真性情,乃真人格,套一句圣经语言,这叫上帝的选民,我要恭喜何兄。”何父笑道:“把差的说成好的,这就是老师的本领。今日集会,成绩不差,来宾认捐二千五百零九两,你看还有零头,这是妇人们的习惯。”何蕙珍嚷道:“爹爹瞧不起妇人,所以我扮假小子。”何父显出无奈:“看看这人,先生刚夸你真,你就露出假了。”

在愉快的笑声中,梁启超向这家人告辞。那个活泼的身影,从此栽植在他的心田里,有时浮现于梦境,有时流泻于笔端,有时静静地伫立在旁,与他同观落日余晖,同闻大海涛声。梁启超是孤独的,又是充实的,他知道有人跟他在一起。他更知道这是犯禁的,为了逃避,他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岛间,一个月后才回来。回寓第二天,就有一位少年登门,口称受人之托,来送礼物。礼物装在一只锦匣中,打开来,见是两把小巧的折扇,做工精细,描画简约,似有习习清风拂面而来。两张扇面上未写一字,梁启超有一点不甘心,又去看那锦匣,果然在衬底发现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可爱:“姐夫能赐一张小照否?”心里咚地一跳,梁启超望一眼少年,少年天真无邪地笑着:“折扇是我姐做的,她花了好多功夫。”梁启超万分感慨,从一本书中摸出一张近照,递给那个少年。少年欢叫一声:“姐呀我得到了!”回身一溜烟跑了。

梁启超枯坐良久,一时意象纷纭,一时万念俱寂。几天后又去演讲,讲毕与张福如同归,在小河边散步聊天。说起一份英文报纸,有人撰文攻击梁启超,骂他是江湖骗子。这引起一场论战,反驳的文章已发表三篇,署名为“哀时客”。这本是梁启超的笔名,他在《清议报》上经常使用,这位“义侠”为何借用他的名头?张福如把文章翻译给梁启超看,梁启超阅后称赞,这不是骂战文字,而是说理篇章,此人倒可引为知己。张福如告诉他,攻梁之文是美国某官嘱登的,该官员怕梁搅乱檀岛,欲用舆论驱赶。梁启超说,何用他赶,我马上要去美国本土捣乱了。

张福如露出惜别之意:“俗务羁绊,只恨不能与先生同往。赴美第一需要翻译,先生有何打算?”梁启超为难道:“已经物色一些时了,哪有合适的。”张福如道:“我有一个主意。先生想学西文,最好娶一妙妇,兼通华洋语言,岂不两得其便?”梁启超道:“取笑取笑,胡闹胡闹,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妙?”张福如停下脚步:“本地正有这样一位,长相清俊,家教良好,更难得的是对先生仰慕殷切,愿随先生漂泊寰海。这等人物,确属可遇而不可求,万望先生不要错过。”

梁启超恍然大悟,这位今日受托而来,而所托付者珍贵无比,使他辞之不甘,受之不忍,身心似大火炼烧一般疼痛。他言之慨然:“老兄所言,我明白了。这一段情愫,我终身感佩。除此之外,我无以为报。梁启超何许人?一匹夫耳,一亡虏耳,头颅被伪朝悬赏十万,不知哪一天身戮名灭。仅有一荆妻,尚且不能厮守,使她常有劳燕分飞之叹,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况我曾与同志创立一夫一妻会,若自败盟誓,岂得为人?岂可仍赚女子温情乎?请代为致意,我必以她敬爱我之心敬爱她,时时不忘,如此而已。”

张福如很是感动,还想设法相劝。梁启超忽然想起麦孟华,他是康有为女婿之兄,此时尚未婚配。梁启超忙开口:“我想起一位佳偶,有劳老兄去和她讲——”这似乎冒犯了张福如,他面现不悦:“先生既深知她,岂不懂她倾心于你,有何男子堪当一盼?她数年前立誓不嫁,可惜遇见了你,又失去了你。负此闺中知己,先生好忍心!”

受到朋友责备,反而使梁启超心中好受些。他忽然急于赴美,似要逃脱什么。正在筹措远行,这天收到一份请柬,是美国人约翰逊相邀。梁启超准时赴约,在座的都是英美人士,只有一位华人,就是何蕙珍。原来约翰逊是她的老师,那么此约有否他意?梁启超自责不该如此琐屑,索性敞开心扉。洋人酒宴散漫,可以自助取食,更可自由结伴,真正各得其所。

梁启超与何蕙珍坐于大厅一角,围着一张矮桌,言谈不涉私情,却有一种情意无声地流转,使人沉入忘我之境。何蕙珍是小学老师,她摊开记事簿,用笔描画以加重语气,讲解她如何自创拼音字母,如何教华人儿童快速入门,学习双语。这叫梁启超想起自编的《和文汉读法》,便告诉何蕙珍。何蕙珍非常兴奋:“我太高兴了!又一个我跟姐夫的相似处,或者说姐夫跟我的相似处。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有此契合者毕竟不多,姐夫信不信?”看到梁启超语塞,何蕙珍又开始说,为了收集梁启超诗文,她搜罗了多少报纸,探询了多少人士,涉及了多么宽的范围。她的话滔滔汩汩,令人难于应答。

多情,痴情,怎一个情字了得!这一无依无助的玉人儿,正在无辜地受着蹂躏,梁启超不得不做一了断:“蕙珍,你听我说,梁启超文章太多,思想太少;言论太多,劳作太少;情绪太多,筋力太少;时代期望于我的太多,我能够做到的太少。说到你,也一样,我能回报的太少太少……”

何蕙珍责怪地望着梁启超:“姐夫天生就是作文的,怎么怨起文章来?对我来说,只要看见你的文字,这一天就没白活。比如这首《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亚洲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少年悬弧四方志……”

见她入魔深深,梁启超轻声接过:“诗的结语是: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回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你看,块垒何其多,而韬略何其少——”何蕙珍生气了:“又是多呀少的!你当我真不懂,你要用少堵我的多,是要给我温柔一刀!”瞅一眼梁启超,何蕙珍扑哧一笑:“我就还你个多少,给你出个谜吧。”她抄起铅笔挥洒,把本子往这边一推,只见上面写着:“多少半字,少多一撇。”梁启超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何蕙珍嘲笑他:“你那么聪明,还猜不着?各打四字,多给你点时间。”

面对她的孩子气,梁启超心里喜欢,却又告诫自己,这是很危险的。他做出猜的样子:“多少半字,少的什么,是立人吧?合之则为侈字,也含多义。”何蕙珍隐含笑意:“你猜不着,我告诉你。”她一笔一画写下谜底:“难得一夕,恨不做小。”好个锦心绣口!好个胆大包天!梁启超又惊又喜又是无奈,怯怯地望过去。何蕙珍已改为庄容,平静言道:“姐夫写家书时,请代我问候姐姐。我将往美国就读大学,姐夫将来维新成功,如开女学堂,以电相告,我必速归。”稍停又请求:“你能叫我一声妹妹么?”梁启超强忍泪水:“妹妹,我一定记住你。”何蕙珍低下了头,又奋力抬起,朝四面望去:“你看,人都走空了。记事簿姐夫带走,就像带着我一样。”

她站起身来,握一握梁启超的手,转身离去。梁启超满怀感慨,回到寓所,掀开记事簿,见后面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字。他想这是情书,可惜一句也看不懂。他发愿要学好英文,读懂她的秘语。改日见到张福如,张福如问他,文章你看了么?梁启超反问,什么文章?张福如道,反驳攻梁的文章啊。那是她的底稿,你见了有何感想?

梁启超浑身发热,他这才明白,他失去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笔,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妻子。“蕙珍赠我两扇,言其手自织者。物虽微而情可感,余已用之数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归,请卿为我藏之,卿亦视为新得一妹子之纪念物,何如?”信和扇漂洋过海而来,烫得李蕙仙手心灼热。梁启超的坦白确实安慰了她,可也难为了她,令她感到正因有了她,才使一段美满姻缘可望而不可即。她非王母,倒当了法海,真是冤孽啊。她清楚他的难处,他到处漂泊,却无人跟在身边照料衣食,知冷知热。她早有这份心思,若自己不能前往,应有一个合适人儿陪伴着他。现在有了,这是她的“妹妹”,比她这个姐姐优秀多少倍,她大可以放心。男人所谓一夫一妻,不过说说罢了。他能把持这么久,已比别的男人高出一大截。

公婆现居香港,李蕙仙打算寄信禀知,征求二老同意。她在回函中,先把此意告诉丈夫。梁启超得信大惊,立即回书制止,内称寄禀必会让他挨骂,否则亦惹老人生气。前信不过感彼诚心,愧无以报,借以一吐胸中郁结。吾之一身为众人所仰望,岂可不顾君父之忧、国家之难,而无端牵涉儿女私情,不顾新党同志之声名乎?我与卿缔姻十年,聚少离多,彼此一样,我可以对卿无愧。虽学大禹之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卿亦必能谅我。若有新人双双偕游各国,恐卿虽贤达,亦不能无小芥蒂也。

这话说到了李蕙仙心里,欣慰之余,又增思念。好在事情出了转机,保皇党正筹措在内地起兵,有好多事务需要筹措。康有为不希望梁启超远离,改派梁启超之弟去美国,而让梁启超回日本。梁启超赴日不久,便把李蕙仙母女接去团聚。那段缠绵悱恻的恋情,深埋在梁氏夫妇的记忆中,无人再提一字。

此时的北京朝廷,外患重于内忧,真正构成威胁的,是抱成团的四国公使。为了安抚他们,奕劻又进宫陈情。恰值裕禄也上奏称,天津知府发现京郊有少年习拳,即予驱散。对于拳民逼近京津,慈禧也存有疑虑,便又下了一道上谕,要求直、鲁等省禁拳。此谕采用廷寄方式,以免洋鬼子们得意,以为朝廷屈服于压力。奕劻派许景澄、袁昶去见四国公使,通报廷寄的内容。公使们提出疑问,为什么不明发上谕?许、袁辩称,两者具有同等效力,而且廷寄直寄各省督抚,更能引起重视。公使们并不同意此说。这时有人主动增援,这是意大利公使萨瓦戈。上次闹了个灰头土脸,他一直在默默忍辱,也在观察各国动向。为了反击拳众暴乱,天主教和新教难得地走到一起,却把教宗所在国的代表抛在一边,这一定是因为,他们把清廷的傲慢,归咎于三门湾的败绩。萨瓦戈要挽回声誉,他也向总署发去照会,提出与四国相同的要求。

总署对意大利不在乎,它在乎的是俄国和日本,是否会步意国后尘。萨瓦戈等不及,他去问老朋友窦纳乐,能不能把四国同盟变成五国同盟?窦纳乐乐于看到,天主教有两个互相竞争的中心,只担心法国公使不乐意。萨瓦戈向他保证,意大利只关心本国传教士,不会抢法国的饭碗。窦纳乐替他去做说客,毕盛果然一口回绝:意大利人连近在身边的教皇都维持不住,还能维护天主教么?

窦纳乐竭力游说,意大利是后起的小伙伴,它既无力量,也无野心做天主教守护神。它在三门湾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是列强袖手旁观造成的。这反过来又给清廷壮了胆,成为抵抗外国的本钱。当前的这次行动,能否变成又一个三门湾,这要看传教国的团结程度。你也看到了,东正教的俄国置身事外,伺机捣乱;异教的日本冷眼旁观,期待我们的失败。而在我们内部,新教的英、德、美同心同德,天主教的法和意,该不该互争意气?这家伙难得如此在理,毕盛只得同意接纳萨瓦戈,但要特别声明,联合的目的不是护教,而是保护本国的在华公民。

五国公使齐集英馆,商定第二份联合照会。这是前所未有的行动,标志着“传教国同盟”的成立。总署接文后大受触动,与五大强国同时作对,这是大臣们吃不消的。奕劻跟大家商量后,也采取了一个特殊行动,邀请五国公使来署,由全体大臣参加,相互交换意见。窦纳乐特别指出,清廷的两道上谕前后矛盾,五个传教国强烈敦促,清廷重发禁拳上谕,谕旨全文必须在公开出版的官报上发表。庆王奕劻亲作答复,廷寄旨在禁止一切秘密会社,比两次上谕包括的范围更大;而且命令省、府、县据此张贴告示,比官报发表传播得更广。

德国公使克林德接过话说:“廷寄只提义和团,有意忽略大刀会。大刀会之所以猖獗,与一个人大有关系。这人曾当曹州知府,又做山东巡抚,怂恿得拳会蜂起后,又被派往山西,山西现在也开始起反。他是大刀会的首领——”坐在对面的徐用仪,这时气得白胡子直抖:“毓贤乃我朝大员,他究竟是功是过,轮不到德国公使评定。他在曹州大杀大刀会,我记得你们夸赞过他,怎又被封成了首领?”克林德故作恭敬:“老先生,要说杀,他还杀过朱红灯呢。先煽动大众,再杀几个做样子,这是他的狡猾处。这也是朝廷失策处,不罢免纵拳官员,是动乱的根本原因。”

公使们到了总署,常常像问案的法官。明知辩也白辩,许景澄仍想讲清楚:“中国谚云,一个巴掌拍不响。民教冲突不能全怪一方,即以最有名的梨园屯教案为例。该村早先只有一家王姓教徒,同治初年,同村李某参加黑旗军反乱,被官府捕获。王姓教民对李妻说,若全家都奉教,你这官司就有救。李妻赶紧入教,教会神父寄一封信到冠县,声称李某是天主教民。冠县只得释放此人,这一下做了榜样,全村陆续有三十余户入教。”听出语意不善,毕盛在对面皱眉:“你这位最知洋的大臣,应该最无反洋情绪,你说这话——”许景澄道:“所以我愿讲道理。同村居民从此分为汉洋两教,心中划开填不平的鸿沟。义学和玉皇庙在风雨中倒塌,村民公议分为四份,教民得一份,将此一份卖给教会,教会要在庙基上盖教堂,这对四分之三的村民,于情于理都难接受。经官府几次裁决,最终双方同意,在村北觅地九亩作教堂用地,在玉皇庙庙基旁辟地三亩,各自开工,两不相碍。”

这是一桩长久的纠纷,公使们多有耳闻,却都不知其详。叫他们惊奇的是,在以颟顸著称的清朝官僚中,竟有一位大员了解下情,而且在谈判桌上讲起故事:“教堂和庙宇几乎同时盖好,玉皇庙并非本村独有,它是在数县绅民捐助下盖起的。开光之日演戏庆祝,庙门对联尽显欢欣:‘山东济南五员青天,评情论事,抚平四乡纷扰;河南直隶八方善士,扶正黜邪,费尽万千苦辛’。请各位注意,村民把处理此案的官员称为青天;而梨园屯所在的山东西北角,与河南、直隶紧密联结,其地治乱牵涉三省。可是,意大利方济各会的马天恩主教,却支持当地神父推翻前议,拒绝迁入新教堂,坚持要在原庙址盖教堂。于是争议再起,三任巡抚都没摆平此案,转到袁世凯手里,他得接着往下转。”

这根棒子转了一圈,仍落在倒霉的意大利头上,萨瓦戈马上反击:“若照你说,一切麻烦都怪意大利?欺软怕硬是中国人的弱点,你这位驻德大使,肯定被普鲁士的马蹄踩扁了鼻子。”许景澄道:“那还用说,山东也被踩扁了。拳乱大起与德据胶澳的关系,各国教士屡有言论见诸报端,那总不是中国逼他们讲的吧?”克林德以掌击案:“许前公使,你跑题了!这不是讨论德国战略的会议。”许景澄用指尖轻叩桌面:“克现公使,我讲冲突频发的原因,你得用心才能理解。派兵剿拳有什么用?你们德国出兵还少么?你能把山东百姓全杀光?”

克林德气红了脸,大声抗议。许景澄将眼光从克林德脸上移开:“我对德国稍有了解。这是一个尚武民族,统一之后野心勃勃,制定了一个‘全球政策’。你们在中国来晚了,急于下手。巨野教案如同神赐,可是我们就遭了殃,青岛之租,九龙之扩,西南之借,纷至沓来。早在天津教案时,恭王殿下就正告英、法公使:‘把你们的鸦片和传教士弄走,或者把治外法权除去,你们洋人可在中国完全自由,任何地方都能去。’我们没有胸怀么?我们的善意换来了什么?”

忽然传来了哭声。人们愕然抬头,见是满人大臣联元,没能忍住悲痛。坐在他身旁的桂春,也跟着发出啜泣。王文韶、徐用仪二老臣,也被引出了悲伤,连庆王都开始抹泪。只有许景澄神色不变,他身边的袁昶怒目圆睁,像要把对方看穿。议事厅外,闻声聚拢的章京、苏拉等,有哭的,有骂的,有揎拳捋袖要往里闯的。这阵势从未经见过,公使们羞恼之余又有一些慌。僵了一阵,窦纳乐率先起身,克林德吼了一声:“这是阴谋!”联盟五使狼狈退场。

这算不算又一次“大捷”?署内清静后,桂春偷偷问联元。联元轻哼一声:“哀兵而已,胜何可望?”他这内阁学士,到这时还文绉绉的。许景澄跟他所见略同。在回家途中,许景澄对袁昶感叹:“面对外使,阖署恸哭,此为亡国之象,我怕有人把它当成抗争之功。”袁昶忧形于色:“争功事小,争位事大。”许景澄一激灵,听袁昶往下说:“上头不愿明确禁拳,除了顾体面,还想留后手。有人认为废帝的阻力来自洋人。自己治不住洋人,乐得让拳民代劳。如此饮鸩止渴,事情如何了局?”

许景澄沉吟不语。二人闷头赶路,走到应当分手的街口了,仍然浑然不觉。又往前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二位老兄,这是要往哪里去?”两个人回过头,见是张之洞之子张权,笑嘻嘻地抱手作揖。许、袁跟张权结伴回转,就近来到头条胡同。翁同龢的宅舍坐落在这里,袁昶由外任回京后,便租住于翁宅。每一次踏入此地,人们都会生出物是人非的感叹。三人进屋坐定,张权告诉袁、许,他刚接到父亲电报,要他向两兄探询有关讯息。刚毅上次南巡,除了搜刮银两外,还奏裁了上海商务总局。设于汉口的支局侥幸保留,但已无法正常办事。近来江宁文武学堂、高等学堂同遭裁撤,有消息说,下一步要裁湖北的自强学堂。这有什么来头?

许景澄苦笑着:“不叫来头,只能算去势。新政流水落花春去也,京师大学堂也要失去顶门杠了。孙燮臣乞休的折子,昨日获得批准。徐、刚屡请砍学,都被孙公挡了回去,以后学堂就成没娘的孩子了。砍掉江南学堂,内中的含义更深。”由于切己关心,张权一点就醒:“想要敲山震虎?”

许景澄点头称是:“要阻止那桩大事,京内无人出头。朝廷真正戒惧者,是江南二帅的反对。老师沉稳含蓄,倒是刘帅锋芒毕露,向荣相和总署连发数电,使废立之谋胎死腹中。有人恨得牙痒痒,借故下刀泄愤。不过,老师的自强学堂办得早,应能逃脱此劫。”

袁昶思虑得更深些:“老师的《劝学篇》,曾蒙皇上颁行天下,这也触犯旧派之忌。我的意思,请老师安排人手,把篇中攻康的地方摘出来,加以发挥,撰文刊发。”

许景澄称赞道:“这是好主意。以此为例,老师电禀总署的哥老会猖獗情形,其实可以写为奏章,打动圣听。老师称长江口岸,匪党遍布,上至荆宜,下及武汉、芜湖、江阴,皆已连为一气,伺机蠢动。朝廷现时头痛医头,还不知道脚也在痛。等到哥老会与义和团南北夹击,才懂得张、刘二公为国之长城呢。”

无论如何,朝廷顾不上去医脚,五国公使不依不饶,这桩公案尚未了结。许景澄曾兼任驻俄公使,庆王叫他前往俄馆,一探究竟。俄国新任公使格尔思,在圣彼得堡跟许景澄有过交往。这回许景澄夜访使馆,先被一名馆员引入会客室,坐了一会儿冷板凳,格尔思才笑哈哈地走进来,一见面便说:“许大人,我破坏公使团的规矩了,我是不该与中国官员夜谈的。”许景澄故作惊诧:“公使团怎会有此规定?”格尔思道:“不是规定,而是默契。你是资深外交官,当知君子协定比明文规章更有约束力。因为国家讲竞争,个人讲道德。”

许景澄道:“结成一伙欺负驻在国,那叫不道德。五国正在干这种事,我不知道五国会变成六国。”格尔思狡黠反问:“第六国是日本?”许景澄道:“传教国把拳祸称为‘黄祸’,日本不幸同为黄种,它恐怕觍不起脸。俄人是白种,只是西欧人以罗马、巴黎为中心,视俄罗斯为边远地带。”格尔思点着头笑:“在边远的地方生存,有广阔的发展空间。所以我们相当于整个欧洲,而法国却越来越小。很不幸,它跟德国做邻居,会被一口一口吃掉的。”

许景澄问:“随着你国的发展,我国会不会被吃掉?”格尔思大方地一拍胸:“你可以放心,俄国永远是中国的朋友。尽管你们撕毁中俄密约,我们还要保护你们。”许景澄道:“且不追究究竟是谁撕毁,你说要保护,正可在今天兑一次现。”格尔思道:“今天恰好有难处,俄国和法国是正式盟友,无法反对法国发起的行动。”

许景澄从随身携带的纸袋中,取出一张《国闻报》,摊放到身旁的桌面上。格尔思望着那些不认识的汉字:“这是什么?”许景澄道:“这是一篇访问记。旅顺口俄军司令阿列克谢耶夫,在接受采访时称:沙皇尼古拉二世,称欧洲在华传教士是邪恶的根源,是以基督的神圣名义建立商业暴政的排头兵。这是记者在撒谎,还是司令在胡言?”格尔思答得很爽快:“都不是,这是陛下的真实想法。但想法是一回事,政策是另外一回事。”许景澄问:“俄国的政策是什么?”格尔思又笑了:“我不告诉你。”面对这个玩世不恭的老毛子,许景澄恨不得掐死他。叹一口气,许景澄做出要走的样子,又缓缓坐下来:“俄国在中国获取了最多的利益。建设中东铁路的合同,是我跟华俄道胜银行签订的。自那以后,道胜银行股份红利增长了一倍,从七点五卢布增至十五卢布。该行在华境设立三十三个分行,四个办事处,业务遍及各大商埠。哎哎,格尔思先生,你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