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唱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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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走过铁匠铺手心就热了

去往铁匠铺的路上,我还是一个噘着厚嘴唇的女孩。

时光虽然从我的生命中走失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也让我懂得有过的好被我撞见了。

我的手心再没有因为遇见一些事物而热过,除了铁匠铺。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其中某些细节的真实,比如黄泥小路上的晨光,弥漫在空气里冷霜的味道,还有那磕磕绊绊相继走过的脚印。

秋罢,农家院墙上有一排铁钩,上面挂着闲置下来的犁耙锄锹,一年的生计做完了,该挂锄了。庄稼人脸上像牲口卸下挽具似的浮着一层浅浅的轻松,农具挂起来时地便收割干净了。阔亮的地面上有鸟起落,一阵风刮过来,干黄的叶片唰唰、唰唰往下掉,入冬了,落叶、草屑连同所有轻飘飘的东西都被风刮得原地打转。早晨和傍晚,落叶铺满了院子,还有街道。远处重峦叠嶂的山体,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屏,霜打过的红叶还挂在一些干枝梢上,怕冷的人已经裹上了冬装,袖住了手。

跑往山野的风停在农具上歇息,风把农具上的泥尘抖落下来,眯了过路人的眼。想起那金粉飘洒的阳春三月,农人看着挂起来的农具说:该进铁匠铺了。

秋庄稼入仓,那些留在地里的秸秆和茬头堆积在地当央,火燃起来时,乌鸦在飘浮的灰烬中上下翻飞,它们在抢食最后一季逃飞的蠓虫。天气干爽得很,空气就像刚擦洗过的玻璃窗户,乌鸦的叫声,拨动了人敏感的神经,孩子们追逐着乌鸦,想把它们驱赶到高处的山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条竹竿,那些抢食的乌鸦在孩子们的驱赶下飞往远处。谁家的马打着响鼻,河岸上未成年的柳树是拴马的桩,青草在入冬之前衰败,如一层脱落的马毛,马干嚼着,不时抬头望着走往铁匠铺三三两两高声大气说话的人群。

马肚子里装了村庄人所有成长的故事,马想起每个人的故事来都觉得好笑。马没能忍住它的表情,扬起嘴巴开始大笑。

一个知道季节的人牵着毛驴走在村庄弯月形的桥上,他要翻越山头去有煤的地方驮炭,冬天,雪就要来了。驴在桥上停顿了一下,它听见了马笑,一只不晓得人生的蜜蜂未经许可落在了驴耳朵上,扰乱了它的倾听,它很生气地抬起它的漆皮鞋“梆梆”敲打了两声青石路面,蜜蜂被抖擞飞了。赶驴人咳嗽了一声,嘴里挤出一声“哒——”,像风吹落了一棵柿子树上的柿子。都没有关系。驴胡乱想了点往事就又往前走了。

村庄里的铁匠铺开始热闹了,用了一年的农具需要“轧”钢蘸火。用麻绳串起来的农具挂在铁匠铺的墙角,大锤小锤的击打声此起彼伏。取农具的人不走了,送农具的人也不走了,或蹲或坐,劣质香烟弥漫着铁匠铺。轧好钢的锄头扔进水盆里,一咕嘟热气浪起来。龇着牙的农人开始说秋天的事,秋天的丰收总是按年成来计算,雨多了涝,雨少了旱,不管啥年成,入冬就要歇息了。

冬天是一个说闲话的日子,冬天的闲话把历史都要揪出来晒两轮儿。

从小生活在村镇的那一代人,回忆起从前的日子那是有很多说道的。每一个节气到来都要先敬神。天地间与人掰扯不开的神是农家院子里的天地爷神位,虽然敬奉的是天地人三界尊神之位,最主要的还是天、地神。万物的本源,没有辽阔的土地,人们便会失去生存的根基。我们的上古神话有盘古化生万物,盘古以肌肉化成田土,用血液滋润大地,后来又出现了后土。乡民们开工动土时先要献土,土为“后土”。后土是谁?共工氏有子曰勾龙,为后土。因为共工氏统治天下时,他的儿子能够平治九州的土地。后土有凭尊贵和功劳享受庙宇的资本。乡民院子里的天地疙窑子由专门工匠造就,大户人家都在自己正房的门脸前,有的在进大门处,有石雕和砖雕样式。拜祭地神与拜祭天神是对应的,天地合称为“皇天后土”。

作为司农神的后土神,常和土地的出产物——五谷神合在一起祭祀。谷神最早祭祀的是“稷”。《风俗通义·祀典》说,稷者,五谷之长。五谷众多不可遍祭,故立稷为代表。在交通不便的方国之中,人们对农作物的需求是一致的。敬神是护佑来年风调雨顺,铁匠铺则是生活背后的力量。

有人讲土地庙的土地神,最小的神直接管着人的口粮。说是山前山后各有土地庙,山前热闹山后冷清。山后土地来山前土地庙里抱怨,正好山前土地要出门会友,便委托山后土地代理几天,以便得些香火供品。山前土地前脚走便来一人祭祀,请土地刮一阵顺风,明天他要行船。接着又来一人,请土地明天千万不要刮风,他的梨树正在花季。没等土地决定,又来一老头祭神求雨,他要种田。后又来一老太,她要晒姜。山后土地实在是没有工作经验,急请山前土地回来定夺。山前土地告诉他:刮风顺河走,躲过梨树沟;黑夜把雨降,白天晒干姜。他们说现在的官员都是一方土地神,可惜少有山前土地的工作经验,大多感情判断,跟着政策来强行定夺。是不是更应该理解当下,不做无用之事,不放过有用之人呢?四散坐着的人就毫无意思地哈哈笑。

在他们的谈话中,村庄里的事物都不是固定的,具有弹性,有拖泥带水式的长句。村庄已经不能叫村庄了,门外越来越看不见年轻人的脸了,连走过时无意中吹了一声口哨都觉得是一种生气。围绕着铁匠铺的地上丢满了烟蒂,因为抢秋,黄土刺进了他们的脸皮,搓着脸上和脖子下的黄泥,弹出一个泥蛋蛋,又一个。他们的生活质量,也许就是现在这样的,一脸麻木不仁的自由。

旧时的颜色就是由手艺人描绘的。我一直不相信有天堂,天堂在我的意念中该是叮当作响的铁匠铺。现在农业器具都是机械制造了,铁匠铺除了为一些工地打打铁钎子、铁镐头,别的活儿基本都没了。偶尔还会在街道上看到拴牲口的铁链,锁门用的门鼻子,以及钉棺材的铁钉。我在一家农家乐吃饭,上菜用的瓷盘子换成了铁锨,我一直在想,镰刀、铁叉、锄头、斧头、锤子如果都上了饭桌子呢?哈呀,显然就没有了吃饭的乐趣。随着时间推移,机器逐渐代替了手工,耕田用上了耕田机,收割用上了收割机,脱粒时再也不是老牛拉着石轱辘在转,而是用上了脱粒机。前不久在新闻上看到,为了禁止燃烧农作物秸秆,还用上了打包机。看来用不了多少年,一些农具就会逐渐淡出人们生活成为民俗。伸展到生活细微处的那些铁匠铺,有一天就会成为多余的风景落幕,没有了铁匠铺的生活还会继续。铁匠铺没有了铁匠,所有就只能画在了纸上。

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铁匠铺。

我一直怀念铁匠铺里男人们的气质、表情、谈吐和铁锤的敲击声,还有,是农具赋予了他们做人的尊严、自由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