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撤衙裁官
一、裁冗闲大刀阔斧
不进京就得称病。黄遵宪请两江总督刘坤一代奏,需调养十数日后再进京请训。接着致电总署,报告查办情形。在黄遵宪的督促下,汪康年送到报馆六月结册,所开存项:一、存现银;二、新旧报章;三、自印书及购书;四、各式器具;五、未缴之书资报资,共值额一万数千元,均应交与官报接收。所有派报处所及阅报姓名,亦应开列交出,官报接收即照常分派,以便接联而免旷误。
与此同时,王文韶、孙家鼐等当朝巨公,先后收到汪康年、张之洞的电函。张之洞举出一条新理由:外国无官报,私报利公论。康欲挟官力以行其私,各位何不主持公道?这桩笔墨官司,大官们本未放在心上。何况近日裁官议起,朝堂上下扰攘不休,烦心的事情近在眼前,谁耐烦去管上海的报章?
这要回溯到十几天前。太仆寺少卿岑春煊上《敬陈管见折》,提出十条建策,最大胆的一条是裁冗员。岑春煊称本朝官制初时完善,因时势推移而冗员充斥,职事全非,应当着手斟酌裁并。以京员论,詹事府、宗人府、通政司、太常寺等卿寺,大半可裁。至如外官,总督主兵而兼察吏,巡抚察吏而亦治兵,同城督抚宜裁其一。河工在山东者东抚兼理,在河南者豫抚兼理,河道总督可裁。
此外,漕运、盐务、绿营,府州县的教职及同、通、判、丞等类属官,皆可裁并。《会典》所载,内外文武官有二万七千余员,裁去千百员,决不至于无人任事,而每岁可节数百万饷银。岑春煊的建策打动了光绪。光绪不由寻思,他这个弱皇帝,是否有此强腕力?
当日,光绪将岑折发交军机处和总理衙门。乍见此折,两署大臣不由笑骂:这个岑老三醉迷糊了?岑春煊是云贵总督岑毓英的三儿子,比之所谓四大公子,他更有贵公子的豪气。岑春煊中举后,以工部主事报捐郎中,旋迁太仆寺少卿。甲午之战刘坤一督师,他自请效命前敌,刚到疆场打了个转,沿海已成瓦解之势。马关约成,岑春煊愤而称病还乡。去年送弟赴京会试,业师李端棻劝他速赴宫门请安,而且帮他拟好了折子。循例召见,论及时事,岑春煊请以纸虎为喻:“中国积弱本非一日,徒以外貌庞然,各国不识深浅,未敢轻视。正如缚纸为虎,虽不能搏噬,尚可借威武形状恐吓百兽。及至胶州一役,德国劳师远征,我若据险固守,未始不可一战。不料拱手让出,正如纸虎被揭,暴露内里之虚,外患何所底止?为今之计,当有壮士断腕之惨烈,杀身求变之勇决,变纸虎为真虎,方可免除瓜分之祸。”光绪壮其言,着实夸奖了几句。
岑春煊仍然时发宏论。有一回,怀塔布当面讥笑:“世兄自有面目,何苦拾人牙慧?”岑春煊哪肯服气:“我的话姓岑,不姓康!”怀塔布扳着手指:“你二十一年参加上海强学会,同意以孔子纪年。二十三年迎康入桂林,助开圣公会,同事者有唐景崧,那是‘台湾总统’,叛过一回国的。跟这种人同流合污,你还说不姓康?”
岑春煊毫不气馁:“将孔子卒后某某年列于报端,那是叫人记住圣人忌辰,不是纪年。圣公会开发民智,唐景崧危难时随机应变,不辱君命。我还想讨还台湾呢。”怀塔布连连摇头:“好个铁嘴狞牙!令尊襄诚公——”岑春煊截住话:“莫提先父。先父赐谥襄诚,朝廷有些寡恩,为何不谥文襄?”
按照谥法,以“文”起首者才算贵重,左宗棠便谥文襄。岑毓英怎比左宗棠?他就是这样霸蛮,京僚们私下骂他,岑老三是个蛮子。到了康党那边,他也是这样不着调。谭嗣同进京后,他便登门问罪:“咱兄弟两年没见面,你怎么尊康有为为师了?你比我学问大,《仁学》并不次于《孔子改制考》,谭学为何俯首于康学?”
谭嗣同笑笑:“叫声先生那么难?康长素比你大三岁,比我大七岁,长者为大,为何不尊?况且我的仁学,偏重冲决网罗;他的改制,旨在开立新政,这里有先后之别。”岑春煊逞性而辩:“要说先,你冲决在先,他开立在后,他该尊你先生!”
在康有为处,岑春煊也任性使气,有时月余不露面,有时一日来数次。这天他一大早便跑来,见康有为伏案书写,他伸过头看看题目,一把推开:“《请复祖制禁妇女裹足以保民保国折》?污秽污秽!脚大脚小,干卿底事,值得康兄浪掷高才?”
康有为深知其人德行,宽和地笑着:“脚小所关者大,云阶不要漠视。你听我的奏言:今一男子竭力经营于外,而妇女以裹足之故,拱手坐食于内。夫以一人而养母妻女数人,数口嗷嗷,常忧不给。西人论我兵弱之故,由于种类不强。而种类不强,实由妇女裹足所致……”岑春煊打断他的话:“请你听听这几句奏言。国朝设官,多因明制,时移势异,往往有官名仍旧而职守全非。前此臣工条奏,亦有以裁官为言,然议裁仅一二员,虽裁如不裁也。臣谓当无论大小,无论京外,分别裁并。”念到这里他停下来,像唱戏的红角儿等待喝彩。
康有为微笑颔首:“不错,开宗明义,所言者大。这是谁写的?”岑春煊用拇指倒点鼻子:“岑云阶是也。不光有大,还有细:九卿满汉正少数十缺,所属数百缺,一无事事。内务府领将作之任,供奔走之职,诚不宜概从简陋,然员缺太多,则其半可裁。康熙时已裁其所属之上林苑、苑马寺矣。”康有为挑出了毛病:“正说着九卿,怎一下子跳到内务府?”
岑春煊晃着脑袋:“前边略去宗人府、詹事府等卿寺衙门,一板斧砍到内务府。柿子偏拣硬的摘,除我老岑还有谁?”康有为送上他要的恭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写下这折,贤弟准备干什么?”岑春煊手往上指:“上啊,折子不上,写它何干?”康有为问:“打算什么时候上?”岑春煊叉开腿站住:“早已递上,此折现在御手,由皇上详细批阅。”康有为有些吃惊:“贤弟气魄绝伦,真是出人意表。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是康某专长,今要对岑云阶甘拜下风。当然,这也只是论一论,不可当真的。”岑春煊不干了:“怎么不当真,我要一本即准,撤衙裁官,看红顶朱缨满地乱滚,痛快煞人!”
康有为呵呵笑:“好好,跟云阶扯淡最痛快,每句话都像快刀利斧,绝不拖泥带水。办事能这样多好啊。”岑春煊道:“我就要这样办,你等着看吧,待俞允之旨颁下来,你可得为我表功。”康有为跟他击掌:“一言为定。不过,若有旨一定是不准,那时我也不给你表过。”岑春煊口气满满:“你放心,我敢打赌,一定准。”康有为不在意道:“这个赌我愿打,我愿摆酒为你庆功,我求输,不求赢。”岑春煊将军般一挥手:“酒不要,作一首诗颂功就行了。”
裁汰冗员这个话题,历朝历代都在说,员额总是越裁越多。官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行当,只要入了这道门,休想把他扒出去。军机和总署,没人对交议之折议一句,到时上奏“着无庸议”就是了。
刚毅倒是有点闲情,有一天在街上巧遇岑春煊,他叫轿子停下,和颜悦色地跟岑春煊说话。面对父执,岑春煊恭敬却不卑躬。说到召对以后,尚无回任视事的旨意,刚毅突然说:“云阶,你来兵部做侍郎吧。”少卿正四品,侍郎正二品,中间隔着正从三级官阶。岑春煊只能说:“叔公美意,可是小侄怎攀得上?”
刚毅道:“你先去光禄寺,署理正卿,这是从三品。再去詹事府,署理詹事,这是正三品。再署个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不就够着侍郎了?”署理官员仍是原来品级,刚毅是在开玩笑。
岑春煊便不跟他正经:“与其署那些鸡零狗碎,我不如署叔公的协办大学士,挤叔公去署文华殿大学士。”
刚毅哈哈大笑:“那我不抢了李合肥的官,害得他老人家没地儿嬎蛆?你小子太矬了,专门算计老年人。”岑春煊知他意有所指:“是,小侄罪过,上奏裁官,只怕要砸千百人的饭碗。”刚毅道:“不要介意,你说裁就裁了?三月间我就上折,请裁冗员薪水及各局杂支,并令各省裁撤局所,严查空粮以节靡费。老子比你筹划得早,只没你的胃口大。你把官儿们的巢穴一锅端,还叫人活不活?”
岑春煊笑道:“我只问叔公一句话,像那詹事府,你说设它有何用?”
刚毅道:“没一点用。那叫皇家排场,就像唱武戏的盔插雉翎,只要好看。拔掉你试试,看戏的老太太都会开骂。所以嘛,云阶世兄,不要学康有为的做派,上折写书,云天雾地。裁冗员就按我的办法,我要借用你的魄力,咱们也来一场变法,如何?”
岑春煊笑道:“连刚老叔公都要变法,可见大势所趋,英雄略同。等您打起帅字旗,小侄一定牵马坠镫,伺候得您老醉马咕咚[1]。”刚毅大笑上轿。岑春煊在街上乱踅,忽听有人呼唤,回头见是太仆寺的吏员,声称堂翁有请。堂翁就是太仆寺卿靖勋,这是一位远支宗室,岑春煊对他不敢怠慢。
岑春煊跟着吏员走,没有进入太仆寺,他被引入衙门西边的一所茶馆。靖勋在雅间坐等,见面寒暄以后,又扯了一阵不着边际的话。岑春煊心想,跟旗人说话就是费劲。靖勋总算谈到正题,他说,云阶应该销假回衙了。岑春煊答说已请过安,还不知上头什么意思。靖勋跷起拇指:“意思是大用,这还不明白?”
靖勋一向斯文,这句话却甚牙碜,岑春煊不去理会:“春煊菲才,为堂翁作副便是充数。对我不满,您就明说,何必掖着?”靖勋叹息:“不满的是大小司员。再怎么说,我总会有一口饭吃。可一撤太仆寺,小老鼠们到哪里去吃米?那几位老主事,都候补十几年,你把一丝希望掐灭,他们只有去上吊。”
岑春煊要插话,靖勋伸手止住:“我为什么在此地见你?因为衙中闹翻了天,我怕乍一见面,有人会跟你拼命。迫不得已,咱两位堂官只好出堂了。”岑春煊不禁愕然:“有这等事?我只是上言,上头纳不纳,都在半天上悬着,哪里就当了真?”
靖勋用力把眼张大:“莫非你是说着玩的?这是何等事体,能胡吹乱吹?国家有莠言乱政之律,老弟你不可不慎。”岑春煊不悦道:“这个罪名,我担不起,我之建策,为救国难。难道你不觉得,咱们衙门百十号人马,天天白吃俸禄?”靖勋不眨眼:“不说天天,见月有二十几天吧,上下无所事事。可无事就能平安,生事必生变乱。你要学康有为,用空言取富贵么?”
岑春煊懒得再扯:“我这就回寓收拾南归,朝廷问起,请堂翁代为请假。”靖勋抬一抬手:“你原来就在假中,召见后既无音讯,归乡也非无礼。京中是非之地,老弟避避也好。”真要赶他走了!
二人一揖而别后,岑春煊径往康寓,倾吐满腹怨气。经此一番挫折,他才真正感受到康有为上书之不易。康有为笑道,你还说不上“真正”,你是世家子弟,他们留着脸呢。我这野路子出来的,一开口即遭棒喝,追杀得刀刀见骨。鼓噪也只一阵,怨恨终将平息,吃亏的还是皇帝,仍得通过户部给各槽口喂草料,直到国亡的那一天。
康有为不认为此奏能够邀准,军机大臣也未将此当真。军机上朝时,光绪问了一次,世铎回奏尚在筹议。次日又问一回,到第三天再问,世铎硬不起头皮了。他等同僚们退下,单独回话:“皇上,对于岑春煊之奏,两署议一次争一次。”光绪逮住了空子:“既有争议,说明有人支持岑奏,他们怎么说?”世铎苦着脸:“没有人支持,是有人建议惩处岑春煊,说他变乱成法,欺祖灭宗。”
失望引发了光绪的怒气:“如此迂腐的论调,亏他说得出口!大臣皆如此,祖宗遗留之国,还有什么指望?”世铎不安地捯一下脚:“奴才不敢迂腐,然而奴才揣摩情势,想请皇上慎重行事。岑春煊要拆老屋。覆巢之下无完卵,那还不闹得鸡飞狗跳?”
光绪质问:“梁朽墙坏,该不该拆?明知陈旧无用,还要守着拖着,你们这些谋国重臣,整日所谋何事!”
世铎扑通跪下,不禁老泪纵横:“卿寺形同虚设,奴才们也常议论,恨不得一刀剪除。可是天哪,几百年设定的规制,犹如肢体发肤,溶于血肉之中,能说砍就砍么?皇上推行变法,如果变动剧烈,将危及初起之政。欲速则不达,奴才请皇上三思。”
光绪呆坐一阵,吩咐世铎退下。兹事体大,阻力更大,权且压下,赶办他事。这事是重建海军,前些日军机奏称:现拟先立海军一支,需大小船三十四号。除现有穹甲快船十三只外,尚应添造马力八千二百匹之一等守口甲船一只,马力四千二百匹之二等守口甲船二只,鱼雷艇十八只,共需银六百七十万上下。臣等拟裁沿海一带绿营师船,酌拨南北洋机器局经费,裁并各省冗局,各省厘金剔除中饱,每年约可提拨一百八十余万两。如所指前款不敷提拨,拟令各省再提余款,以备造船之用。
在提款造船这件事上,大臣们难得地一心一德。光绪急办的便是催款,谕旨分寄福州将军、各省督抚,并传谕粤海关、淮安关各监督:本年京饷原拨、续拨共八百万两,截止到五月底,除划拨解到报解起程外,尚欠解银四百八十一万两。所有各省关欠解京饷,均着赶紧解部。稍后又发旨,催缴自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间,各省拖欠的六百万九千六百两饷银。接着发第三旨,催缴本年度应解饷银,限十月底前解到。
快赶上十二道金牌了,可惜督抚们不是岳飞,没一个老实听宣的。为了转移思绪,光绪将阴郁的目光,盯向司员上书。对税厘收支中的弊端,上书人多有揭露,省府州县敛钱之法五花八门,对朝廷则众口一词,哭穷叫苦拖欠耍赖。
朝廷又如何?“内务府承办供奉,举行典礼,以及苏杭等处织造,每岁开销不下巨万,而以所费之款对比所办之事,不过用十分之一,其余皆干没侵渔。朝廷有大工作,觊差者争先营谋。一万之工,估工者必捏报五六倍,承办之商人分其一,承办大臣以及监督丁书分其二三。”“军饷之浮支,考试之杂费,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黑幕重重,如何除弊?有条陈提出建议,光绪认为可采,便又明发谕旨:“翰林院奏代递庶吉士丁惟鲁请编岁入岁出表颁行天下一折。户部职掌度支,经用浩繁,现在力行新政,尤须宽筹经费,以备支用。着户部将每年出款入款,分门别类,列为一表,按月刊报,俾天下晓然于国家出入之大计,以期节用丰财。”
这样览奏下旨,不过虚应故事,至于结果如何,恐难寄予奢望。而千辛万苦催来的款项,还要拨出养活冗员,叫这些人吃饱喝足,指手画脚阻挠新政,何苦来哉!
光绪枯坐有顷,倏地立起,传下口谕:“去颐和园。”这像自言自语,侍立在东暖阁外的总管太监宋进禄,却不敢不问清楚:“请皇上示下,何时去?”光绪说道:“现在去。”
话说出口,他才发觉考虑欠周。皇帝每次出行,都要提前七八天通知,下头才能做好准备。况且他三天前才从园中回宫,原定五日后再赴颐和园。如此打乱计划,突往打扰,别的且不说,是否会惹得太后不悦?光绪想把口谕收回,然而,自悔前言,也不妥当。这件事一定要办,不冷不热地放在那里,只能增加办事的难度。再说,从近些日子的情形看,太后是通情达理的,大大小小的维新政令,都有惊无险地平顺通过。揣摩她的心情,比起侍膳奉游这等事体,老人家还是喜闻政事,所以此去虽嫌唐突,却有可能不触霉头。
光绪想着走出养心殿,吩咐传谕,侍卫从简。这侍卫不光是侍卫处,还包括内务府、护军营、步军统领衙门、都虞司、关防衙门等随扈官将,太监、差役五百上下,车辆、马匹也达五百辆匹。此外,还有不能离开皇帝的军机处人员。此次仓促出城,车马约减三分之一。
光绪坐在十六抬御轿中,打量前引后护的队伍,仍然觉得人马太多。什么时候,能随便出游就好了。光绪沉闷地想着,抬眼望见前面树木蓊郁,墙垣蜿蜒,颐和园到了。忽感宫门气氛有点异样,心里一想,不好,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今日之来确实造次。七月十五,佛教称为盂兰盆节,此节源自《盂兰盆经》。经文描述,目莲的亡母,因罪堕入饿鬼道,食物入口即化烈火。目莲向佛求救,佛即宣讲此经,教其于是日作盂兰盆法会,礼佛救母。碰巧的是,这一天是道教的中元节,道经称此日地官降临,定人间善恶,道士诵经作法可解饿鬼之厄。总之,这是民间俗称的“鬼节”,是人们忆念先世之恩的伤感日子。慈禧太后移居颐和园后,每岁此节均做三教法会,请法源寺的僧人、雍和宫的喇嘛、白云观的道士,在园中大开水陆道场。在这一段时间里,太后的心境阴晴不定,自己偏偏来打扰,而且要谈不讨好的事情,这不是专找钉子碰么?一时不慎,他把自己置于两难之境,而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后退余地!
犹豫之间,御轿已经进入宫门,颐和园管理大臣跪迎圣驾,向皇上报告,慈圣现在听鹂馆。光绪令大臣先去奏报,也让老人家有个准备。
在听鹂馆南面凉台上,慈禧听了奏报,心里一惊,马上明白光绪所为何来。这孩子太轻躁了!这是近来经常念叨的一句话,今又触动此感,厌倦之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是无奈,她对于这个继子,竟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回想起她经手的两个皇帝,同治心性单纯,她可以予取予求,全盘做主。光绪就没有那般听话,亲政之初倒还驯顺,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诏定国是以后,好多大事便不再由太后定,而要往回夺。罢六堂和用四卿,他已两次擅自行动。这一次倒还好,急不可耐时匆匆来园,要征得太后同意。那么她同不同意?当然不能,衙门等于庙,官员赛似神,如果扒倒庙宇,那么多木雕泥塑往哪里摆放?可若咬定不准,光绪那边如何打发?他不至于当面顶撞,却会暗闹别扭,又拿“顽固大臣”出气,那比裁官还糟糕!
慈禧委决不下,索性抛开这些,且顾眼前。听说皇帝要来,席面需重新安排。在场伺候的女子们,头一位大公主,是恭亲王的女儿;第二个四格格,是庆亲王的女儿。二女均由慈禧指婚,也都夫亡早寡,常住园中侍奉太后。她们都是光绪的堂姐,论家法不必回避;按君臣男女之礼,她们要避入殿阁。两位姐姐一走,皇后和瑾妃也要走。慈禧好气又好笑,你们与皇帝是夫妇,就说平日不怎么和睦,也不该碰面不搭话吧?慈禧心疼侄女,却不喜欢她的孤僻。作为一个皇后,即使拢不住皇帝的心,也得牵住皇帝的身。自己没本事,吊着个丝瓜脸给谁看!
光绪登上凉台,瞧见慈禧坐在安乐椅上,他的一后一妃左右侍立。瑾妃无所谓,皇后他却不愿撞见。此时说不得,硬起头皮笑起脸,光绪趋步向前。后妃预先听了吩咐,垂首碎步过来,皇后依在光绪右侧,瑾妃附在皇后身后。
光绪率后妃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慈禧声音温和:“孩儿们起来。你们两个,服侍皇帝过来坐下。”三人遵从吩咐,来到慈禧跟前。光绪尚不肯就座,慈禧觑着眼瞅他:“你的脸色不好,是操劳过度的样子。早朝下来,应是十点半十一点。再这么急急赶路,你倒是进过膳没有?”光绪赔着笑:“进了一些。忽然想起额娘,一下子心焦火燎,没多想便出城。惊扰额娘,儿子罪过。”
慈禧嗔他道:“一些是多少?你的脾气我知道,我看你没有进。”光绪在腼腆中间掺着些顽皮:“瞒不住额娘,儿子要来侍膳,怎可在城里贪吃。”慈禧笑出声来:“侍膳?好。原有两个常侍膳的,生生被你吓跑了。”
光绪忙道:“是大姐姐和四姐姐吧?请姐姐们出来,我给她们赔礼。”
慈禧想了想:“她们倒该来见见皇帝,不过还是罢了吧。你说这是什么日子?七月十三,思念亡人。说来也稀罕,两个妞的终身都是我定的,偏偏都没下梢,好像约定似的!这还没完,还有小六儿,我把她指给我的内侄,皇后的兄弟,还没过门呢,可就守了望门寡,十八岁的姑娘,就此成了元大奶奶。这些公主、格格和奶奶,整天围着我笑模笑样的,她们心里有多苦,谁能知道?”说着溜一眼她的侄女,又添一句:“当然,守活寡比守死寡更难熬。”这一剪子扎在心上,光绪咬紧牙关忍住,不使自己的笑容变色。
慈禧却像没事人一样,满面春风地吩咐传膳,要给皇帝补补亏苦。凉台西头廊檐前面,因有天棚屏绝蚊蝇,适宜夏日晚间进膳。这里设下两张膳桌,李莲英立在通道门口,指挥太监顺序上菜。每桌各有一百二十样菜,每样菜都装在银盘或银碗里,上边由银碗扣住,外面用黄缎包住,放上桌面才解包揭盖。待光滑的桌面被盘碗填满时,一名老太监叫声“齐膳”,慈禧懒洋洋地动动身子。
光绪赶紧上前,从左边搀起慈禧,这不是真搀,只是虚虚地扶着,右边的皇后也做出搀的样子。慈禧坐在正桌的主椅上,膳桌的左右两边,另有龙椅和凤椅,这是为帝后摆设的。光绪不肯入座,真要亲手侍膳。慈禧指点着侍立的太监道:“你抢了他们的差事。”那名老太监和四名侍桌太监,专职伺候太后进膳。
光绪凑着趣道:“儿子巴巴地来,不能白白地去。说到白,额娘进莲花白,还是地骨酒?”莲花白是由宫廷御酿的玉泉酒,加泡昆明湖荷花制成的。地骨酒原由一名宫女秘法酿制,原名“红娘自配”。那宫女病死后,慈禧把酒改了名字,取其筋骨长青之意。慈禧点头示意后,光绪手执金酒注,在碧玉盏中注进地骨酒,由皇后双手捧献给太后。
光绪给慈禧敬了一盏酒,布了几样菜,遵命入座陪同进膳,正儿八经地“补补亏苦”。光绪口味清淡,对摆满眼前的水晶猪肚、水晶鸡脯、冰糖鸭子,本无胃口,却要每样进一点,以顺太后之意。对慈禧偏爱的西瓜盅,他破例进了两次,博得慈禧夸了声好。慈禧又劝他进了一匙樱桃肉,一匙油腰子,一匙烧笋鸡。
眼看慈禧还要劝,光绪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享用服不住的大荤。慈禧的眼光投向烤乳猪,老太监忙把这一盘移至太后面前。慈禧对着光绪笑笑:“那几样已经难为你了。二妞,你替皇帝进一点。你们做后妃的,不能在国事上分忧,在衣食上总得尽到心。若连这点都不懂,我可不知说什么好了。”
二妞就是皇后,被她的姑姑如此数落,窘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光绪连忙立起,躬着身对慈禧笑:“孩儿们说是侍应,倒让额娘照应,折煞小辈了。请皇额娘进用,我和皇后还有瑾妃陪着,也沾一点佛光。”
这话听了受用,慈禧进了一匙,又由帝后伺候着饮了半盏酒,尝了十几样菜,吃了几种时令水果,便说好了。与平时的食量相比,十成不到三成,这与中元节有关。吃得少便不用游观消食,慈禧由光绪陪着,就在凉台上悠闲踱步,一边张望做法事的情景。
在玉带桥南的湖水之滨,接连扎好三座经棚,在高僧大德的主持下,每棚有一百名僧众或道士,连做三天水陆道场,就从今天薄暮开始。仿佛心有感应,那边知道老佛爷进膳已毕,和尚的铙钹,喇嘛的法螺,道士的长鼓,恰在此时一齐起奏,隔着湖山吹送过来。铙音清越,鼓声苍凉,螺号呜呜如歌如泣,皆从耳畔直贯心底。慈禧似听非听,倚着栏杆想着心事,失神地喃喃:“祭神如神在,不祭神不怪。”醒悟过来,她摇摇头,举起手来指着西南:“我说错了,不祭神会见怪的。你看那里,那里有鬼——”
二、施恩威谈鬼论神
在霞光尽敛、暮霭氤氲之中,蓦然跳出一个“鬼”字,把光绪吓了一跳。慈禧兀自絮絮讲说:“身高丈二,青面獠牙,通身着蓝袍,袍上起黑花。其实不是花,每朵花都是一条毒蛇,盘在那里一动不动。颈项部的毒蛇不安分,在血盆大口中爬进爬出,一直要爬到七月十五夜晚。那一刻它们化成了火苗,放焰火一般呼呼喷出。这个鬼就叫焰口,它是枉死城中饿鬼们的头领。饿鬼千千万万,年年争先恐后,要逃出地狱投生人间。可是鬼多出口少,能逃出的总是极少数。这就需要念经超度,预先造起一座宝塔,再由道士把头领拘来,三教各自诵经,诵一遍就在塔上撒一阵斛食。斛食是白面做的小圆饼,用来喂鬼的,叫它们吃饱了有力气赶路。七月十五地狱门开,宝塔也被斛食淹没,三教诵经功德圆满,焰口喷火照亮天际,饿鬼们在亮光中冲过阴阳界,一个个新人便托生了。”
慈禧的声音低沉幽远,混合在有音无字的吟诵中,光绪听得神思恍惚,犹如置身于大法会中,时时提防着喷火的焰口。
慈禧看了看他,脸色变得凝重:“无论阴间阳世,为的都是活人。活人不易,做鬼也难,这就要造出教来,教化人们积德行善,不要堕入饿鬼道。你看僧众和道众,在寺观中各守各的家法,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等到同做一个道场,便把三经合成一经,何曾分个眉高眼低?不管信奉哪家,终归都成一家。正如土谚说的,‘城西尽是土馒头,城中都是馒头馅’,唉,叫人心凉,也叫人脑亮啊!”这话使光绪心脑一空,拿不出一句话来应付。刚要开口,慈禧适时发话:“好了,我回乐寿堂去。”光绪赶紧侍奉慈禧下了凉台,与后妃宫监们一起,扈送慈驾回宫,安置齐楚方才退出。
光绪隐约领会到,慈禧希望帝后和合,至少在大面上过得去,否则她也有些难堪。反复踌躇许久,他仍未迎合此意,没向皇后和瑾妃做任何表示。皇后是他的表姐,儿时青梅竹马,姐弟两小无猜。突被选入正宫,如同在他眼中塞进一粒沙,那张姐姐脸,怎么也变不成娘娘脸。光绪的舅妈性格火暴,传给她的女儿,起火变成烟,那股阴霉气呛不死人噎坏人。她面儿上吃珍妃的醋,根儿上仗慈禧的势,没把他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帝与后势同冰火,再也无法同炉。他是为裁官而来,就要把朝廷的苦经念给太后听,催款的四道谕旨,已由军机转呈乐寿宫。回到玉澜堂寝宫,法事的法音不绝于耳,扰得他六神不安。臆想着那些斛食,那场花销,都是嗷嗷待哺的饥民巴望不到的,朝廷何时才能超度他们?煎熬到一两点钟,勉强迷糊了一阵,醒来将到四点,光绪起床穿戴,早朝召见军机。
早朝下来照例侍膳,慈禧席间意态安详,光绪的心却急成热锅,有无数蚂蚁疯了般乱爬。膳后闲话,看看时间不早,光绪鼓一鼓劲,请示皇额娘,几时起驾回城?慈禧愣了一下,立时容光焕发,眼中似有泪光:“我回城的日子,我还以为你忘了。”
光绪也要急出眼泪:“皇阿玛宾天之日,儿子怎敢忘怀!儿子巴巴地赶来,就为奉驾还宫。”
慈禧悲中含笑:“你巴巴地不为这个,我明白,就这我也高兴。咸丰爷忌辰七月十七,我定于十四日还城,十八日还宫。可你突然来园,似乎把这些都抛到一边,只为你的国事,不顾阴间还有一个饿……饿佛,在等斛食和经文。对于他来说,变法不变法有什么要紧呢?”
从未见过慈禧这样悲切,光绪慌忙跪下:“儿子不孝之罪,真正百身莫赎!”慈禧连连摇头:“你不是不孝,你只是无心,没有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去的,还有那往生的。是人就会老,老了的人怎么过,不老的人不知道。”这话让光绪浑身发冷,他要表白,发不出声。慈禧的悲声无法遏止:“咸丰爷也没有老,早早地就走了,不管不顾了。人们常说,孤儿寡母,世间最苦。我这个寡母儿在哪里,往前走的念想又在哪里?说什么天家富有四海,其实说穿了,四海都寻不到存身地啊!”
光绪半爬半跪,口齿间挤出“额娘”二字,突有巨大哀恸涌出,“我的亲娘啊!”一声痛叫在喉咙间翻滚,他忙用唇舌封堵。慈禧却已听到,或者说捕捉到了。慈禧心中顿生悔意,她不该放任自己,对他挤压过甚,那会适得其反,到头来受伤的是自己。
这对天家母子的悲戚,吓坏了侍奉的人们,生怕有天大的变故,降落在他们头上。而在烟水迷蒙的彼岸,三教长老舞蹈鼓吹,协力打通了阴阳界限,到达放生的时辰了。为了接引和超度,先要在水边烧楼库。这是纸扎的五座楼,当中的主楼异常高大,里边装满金银纸锭,烧化以后,就成了鬼们的赶路盘缠。紧接着放焰口,那位青面巨灵的血盆大口中,红黄色的火焰喷涌激射,点亮了四周的湖光山色。道场从陆上连到水中,在绿莹莹的水面上,一座纸糊的巨型法船,火焰山一般散发着光芒。法船上燃烧的上好祭品,都是各王府贡献的,只有最尊贵的在天之灵,才有资格享用。这是谁,她知道。她的威权和荣耀,忧患与烦恼,全都拜他所赐。慈禧跟着他,是亡过一次国的!这让她时时警惕,不敢过于放纵。慈禧分明看到,在这紧要当口,他又来提醒她了。
慈禧打个寒噤,浑身抖颤起来。这是讲话的机缘,光绪赶紧抓住:“湖畔风大,须防受凉,儿子请额娘离开这里。”慈禧吁一口气,仿佛从大法事中抽身出来,却是意犹未尽:“离开?能离开么?你的皇阿玛,照看着这里,也许你已经不需要——”
光绪忙道:“孩儿更需要皇阿玛庇护。儿子对天发誓,从今年起,每岁此日亲迎额娘还宫,祈求皇父佛光长照朗朗乾坤!”
慈禧凝视着光绪:“好,一言为定。”稍停,她将目光投向天棚外的虚空:“我知道你祈求什么。说实话,我认为那事不敢干,那是把活神仙变成饿死鬼。可也明知没那么多斛食,你催饷的旨,能讨来几个钱?那些官儿是佛还是魔,我真闹不清楚。闹不清叫你闹,利和害你掂量着,戳出塌天大祸来,有你高个子顶住。我一个退居园林的老妇人,管这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说话夹枪带棒,意思明白无误,太后把决定权交给皇帝,这要算破题儿第一遭。一阵惊喜过后,光绪感到莫名的惶恐。他先请慈禧回宫安歇,这边安排銮驾,派遣引导、跟随、关防官员人等。
次日下午三时三刻,皇帝亲奉太后出颐和园,在东宫门外登船,驶至广源闸西码头,上岸到万寿寺拈香,在御座房少坐进膳。然后乘船东去,到了倚虹堂,乘轿入西直门,直抵西苑仪鸾殿驻跸。光绪跪安告辞,来到他的寝宫涵元殿。涵元殿与仪鸾殿之间,有十几分钟路程,慈禧每次回西苑,光绪都住在这里。两日间来往奔波,心比身体更累,他想歇息一阵。
看看时间,五点半钟,按照午夜三四点起床的习惯,这时也该睡觉了。其实时辰尚早,还能办很多事情。什么事?他心中只有一件事,故意不去理会,可它梗在那里,像一座看不见的阴山。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有可能稍纵即逝,他为何还要磨蹭?光绪默坐一刻,伏案匆匆拟旨,然后命令传唤军机。在园时早朝结束,政事便算完结,护驾回城的军机众臣,都在等候散值的通知。
等到的却是一道朱谕,令他们瞠目结舌:“国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京外大小各官,旧制相沿,不无冗滥。现当开创百度,事务繁多,尤应节无用之冗费,以为当务之急需。如詹事府本属闲曹,无事可办,其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事务甚简,半属有名无实,均着即行裁撤,归并入内阁及礼、兵、刑等部办理。又外省,如直隶、甘肃、四川等省皆以总督兼管巡抚事,惟湖北、广东、云南三省督抚同城,原未统一。现在漕运多由海道;东河在山东境内者已隶山东巡抚管理,只河南河工由河督专办;淮盐所行各省,亦分设督销。今昔情形,确有不同。所有督抚同城之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并东河总督、漕运总督及卫所各官,亦着一并裁撤。至各省不办运务之粮道,向无盐场仅管疏销之盐道,亦均着裁撤,归并藩司、巡、守道兼理。此外,如各省同通佐贰等官,有但兼水利盐捕并无地方之责者,均着裁汰。”
一纸诏书裁掉多衙数百官,更要波及万千人的生计,这种阵仗从未见过。然而皇帝与太后同归,他一定得到了太后许可,所以此旨是板上钉钉,谁也不敢把它拔出来。大臣们领旨退下,连刚毅都默不作声,回到值庐便令军机分头抄写,准备分别送往各衙。接到差事的领班章京小声请示,各衙都已下班,怎么送?
刚毅发怒呵斥:“送到拿事的堂官家,叫他们火速回衙,办好这宗丧事!”回头看见廖寿恒,刚毅顺口出气:“老兄安心了?这不是你那康有为鼓捣的么?”廖寿恒语气平静:“康有为不是我的,这是岑老三奏的。你也曾奏请裁冗员,你裁得别人裁不得?”王文韶打着哈哈:“刚子良是剔苗,岑云阶是翻地,裁法不同,用心各异。”廖寿恒透出忧心:“夔石兄比喻贴切,翻地过于剧烈,怕会伤到地基。谕旨不能更改——”刚毅叫道:“我怀疑此旨是矫诏!”矫诏指假传圣旨。皇帝亲下之旨,自然不是假的,刚毅的意思是说,皇帝假传了太后的意旨。礼王世铎出面纠礼:“子良,有理说理,没理闭口。仲山你把话说完,什么可以更改?”廖寿恒声音低沉:“只有设法试试,看能否做些补救。”世铎举一举手:“拜托,拜托。缮旨齐毕,各路章京四出颁送,咱们也可回家喘息。我劝各位闭门谢客,对上门哭诉的屈死鬼一概不见。”大家应着离去。
廖寿恒没有回府,直接去到张荫桓家。张荫桓听他说明来意,干脆说道:“我这就去见长素,传达仲相之意。仲相也知道,这位敝同乡志大才高,毁誉参半。为避嫌疑,过往渐稀,我这个粗材的话,对他如同秋风过耳。”廖寿恒点头领会,一揖而别。
张荫桓当即出门,赶往南海会馆。对于这位稀客,康有为仍做常客对待。张荫桓也不多言,取出谕旨请他过目。康有为匆匆阅罢,端详着来客的表情:“樵野兄,这是你拟的稿子?”张荫桓朝天拱手:“岂敢,此乃今上亲撰。”康有为吃了一惊:“皇上御笔,怎么到了你手?”张荫桓道:“怪我没说清楚。皇上颁下朱谕,抄缮分发各衙,这一份乃是转抄。”康有为更为惊讶:“谕旨已发!这就是说,岑云阶一本奏准?”张荫桓玩味着他的神色:“不是长素所奏,老弟有点吃醋?”
康有为一愣,不由失笑:“是,我没想到会准。我还跟他打赌呢,这一回要破费了。”张荫桓故意板着脸:“这是何等大事,竟以玩笑出之?维新诸贤的心性难称贤良。”康有为道:“冗官闲宦,裁减恨晚,老兄何必假作怜悯。我主张开设制度局,眼下办不到,能把赘疣砍掉,也算小有所得。”
张荫桓摇着头:“得什么得,一下拆掉上千个窝,城狐社鼠们不要发疯乱咬?未得其利,先受其害,智者不该办这种傻事。”
康有为注了意:“咦,若跟银钱无关,老兄甩手不沾,今天怎么了,缠上裁官了?”张荫桓笑了笑:“应该说有关。裁官省钱,我这户部侍郎少作一点难。可我不能光顾自己,还要替你的维新大计着想。为了稳当起见,你何不上折谏止裁官?”
康有为大感意外:“我?我怎会出来谏止?你专程来说这话,叫我好生奇怪。”张荫桓拉长声道:“这话不是我的,这是廖寿恒要我说的。”康有为倏地站起:“廖寿恒!他已多日不代我递折,倒好意思叫我写折!”
张荫桓道:“在重臣中间,廖寿恒可算好人。他有他的难处,你别仗着上头一句话,就把一品大员当苏拉使。他叫你出面转圜,不管成不成功,他和大员们都承你的情,这有什么不好?老弟,不要拉硬弓把弦拉断了。”
几句话说到了心里。康有为的裁官办法,原本跟岑春煊有别,满可趁机标新立异,也好卖个人情。看出他心回意转,张荫桓便去别室休息,让康有为精心结撰。拟折乃轻车熟路,堪称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张荫桓打一会儿盹,过来看时,康有为已将稿子缮定,请他过目。
张荫桓看看题目:《厘定官制请分别官差以行新政折》,便不再看,将稿收好,作一个揖,就往外走。乘车赶到廖府,廖寿恒把张荫桓让进书房,接过稿子细观。看后不禁赞叹:“康长素不愧高才。如此委曲立论,也算难为他了。”张荫桓替康有为张扬:“并不委曲,官差分离本来是他的主张,岑老三醉打山门,歪曲了他的本意。”廖寿恒想了想,为自己做点解释:“官并非不当裁,怕的是裁减过骤,致起纷扰,反误新政。综观康长素的意思,养耆旧,选通才,使资深者有所依托,新进者不被掣肘,此法较为妥善,看来有可采处。”
次日早朝,廖寿恒便将康折奏上。在历次上书中,改官制一直是康有为的企求,好不容易成真,他却要找补回去,这让光绪诧异。叫起结束后,光绪细阅康折。康有为如此立论:近闻朝议纷纭,多有论及改制裁官者,臣以为筹议早该进行,裁改尚非其时。因为立政分先后,变法有次序,未谋全盘规划,即作枝节变更,恐会掣动大局。我朝差使之名出于宋,但官差不别,品秩太高。品高必资深,致大位则年已老,而以一人兼多事,无异以多人误一事。今内政外交全靠军机、总署,然二者皆差也,本官仍为部院大堂,一身而二任甚至多任,何能胜任?伏乞皇上先注意差使,令各政分局设差,选通才行走,如宋及日本法。自朝官以上,不拘资格任之,凡此专差人员,皆赏给京卿、御史职衔,准其专折奏事,自辟僚佐。凡官不得兼差,其有军机、总署、管学等差者,亦无庸到本衙门办事。年老者不必劳以事任,赏给全俸,令奉朝请。如此耆旧得所,人才见用,新政易行,自强可期。
光绪阅罢沉思,觉得康论比岑论更完善。且慢,好些办法并不容易推行,比如,不让刚毅、王文韶等兼任兵部、户部,能否办到?赏给全俸,就能填满耆旧的欲壑,他就不来捣乱?用岑春煊之法还是痛快,起码赢得一时轻松。而康有为的“不拘资格”,是按照其本身情况设定的,他要入军机一类新局行走,专折奏事谋划新政。光绪思谋着,将这件条陈转呈太后。
在接到康折之前,慈禧先得到裁官的讯息,心中不由一惊。她原本以为,这么大的事情,皇帝肯定得斟酌推敲,耗费时日。为何如此紧急?担心夜长梦多?那么这就是防着她,可以说其心可诛。在慈禧看重的中元节,光绪拿这个作节礼,是愚蠢还是刻毒?她不愿把他设想得这样坏,毕竟他心地善良,这她不会看错。他是中了康毒,以为一改就强,却不知先从窝里乱起,将会不可收拾!
坐在仪鸾殿中,慈禧咬着牙关,绷紧的咬肌向左偏斜,这是她深思时的习惯。光绪进殿请安时,首先看到这副神情,预感事情不妙。是祸躲不过,光绪报告了裁官事宜,亲手将朱谕呈上,这是军机见面时交回的。慈禧没有观看,也未显现不悦,只说裁就裁了,稍嫌急些。
看出光绪想解释,慈禧一个眼色止住,歇了歇才开口:“忘记哪位祖宗说的,是乾隆爷吧,说这闲散衙门也非无用,可以锦上添花,点缀盛世光景。可怜见的,我们衰世,花瓣儿纷纷飘落。好比那光禄寺的茶汤,再寡淡也是排场,泼掉岂不可惜?还有人才呀,詹事府左中允黄思永,光绪六年的状元,奏办昭信股票,虽说没办成,那可不怪他。把他也给裁了?”
光绪忙道:“儿子思谋,裁撤之官都要尽快安置,不使一人向隅,黄思永还要用。”
慈禧微嗤道:“先裁撤,再安置,没的翻贴烧饼?人没减一个,钱省到哪里?裁官我想过,可我没敢干。男孩子胆子大,有时毛手毛脚。对了,那岑春煊也是裁了的,你怎么安置他?”
这是下一步的事,专挑出他来问,太后什么意思?光绪还在踌躇,慈禧发话了:“岑春煊能干事,不可晾着他。广东布政使出缺,可以让他署理,你说呢?”光绪哪能跟慈禧分辩,只有随声附和,定于明日下旨。
军机大臣们还处在忙乱之中。昨晚礼王交代闭门,可是他们的宅门,直到午夜都上不了闩。那些遭裁的官儿,不是门生故吏,便是亲戚朋友,值此危难时刻,怎好拒之门外?然而见面除了开导,大臣们拿不出别的。那些人可有“别的”,怨恨变成干柴,恐慌化为烈火,被谕旨点名的一府一司四寺,像没王蜂一般嚣乱。堂官不坐堂,司员不进司,笔帖式、供事、苏拉等衙吏丁役,反倒堂而皇之,在堂上厅间进进出出,像是从此没了规矩,下人都逍遥成美猴王了。
太仆寺卿靖勋,先在家中接到谕旨,头脑嗡地一下,几乎昏晕过去。他并不矜贵懒惰,自以为勤谨奉职,却为何上天绝情,将他这九卿之一,当歪瓜裂枣摘掉!一夜没有合眼,早上吃不下饭,急忙来到衙门。衙中群情激愤,靖勋询问司员,得知一位主事正在病中,被裁官之讯惊死,同衙之人兔死狐悲。
靖勋正要开口慰勉,忽听后院传来瓦砾破碎的声音,接着是几声闷响。他快步穿过院门,一眼看见东厢房前,一伙人在砸门毁窗。这是岑春煊的办公房。靖勋上前喝止,司员们七嘴八舌:“他扒咱的庙,咱拆他的窝!”“苗蛮勾结康匪,为倭贼做内应,罪该千刀万剐!”靖勋阻拦不住,不禁悲愤莫名。他颤着双手摘去顶戴,脱掉官袍,露出腰间那条黄带子,大声说道:“砖木都是官物,这屋并不姓岑。我拼上这条黄带子,也要保住太仆寺,你们快快住手!”
自己被人切齿痛恨,岑春煊当然知道。做大事者不恤人言,王安石早有名训,何况王安石没做成,他却做到了。在几位朋友处显摆一遍,看看天色不早,他又赶到南海馆,向南海先生炫耀。康有为已上修正之折,他对此秘而不宣,一个劲儿地恭维岑春煊,连说自愧不如。
康有为输了赌局,他要马上践诺。岑春煊说算了吧,老兄宦囊羞涩,还是我请你。
康有为执意要请,立派弟弟去到宣武门里,一家名叫水云榭的地方,预先安排一番。他告诉岑春煊,这酒家是新开的,僻静幽雅,我们邀请二三好友前往,也可避人耳目。
二人说说笑笑,步行来到水云榭,见这里有一池碧水,数椽茅舍,店家也作农夫打扮,林泉间洋溢着田园风味。岑春煊夸一句好地方,康有为笑说还有好人呢。
二人由康广仁迎进一间客舍,果然有几位“好人”已先入座。一位是宋伯鲁,老替康有为上折子的。一位是杨锐,这人跟张之洞走得近,却也跟康有为离不远。一位坐在上首的,真正让岑春煊吃了一惊,那是陈炽,人们传说他疯掉了。此人确有疯相,蓬头垢面的,一件竹布衫旧得变了色,上有斑斑汗迹,哪像军机章京的行头。
见他阴沉着脸,没像其他两位那样起而见礼,岑春煊便不讲礼:“陈老兄,明天我送你一件军机坎肩。”陈炽并不买账:“那是军机章京才得穿的衣服,你哪里会有?”岑春煊舞着手:“这世道,连王爷的服饰有钱都能穿。你去前门估衣店看看,还有公主的裙子呢,我买过几件,我家的丫鬟很喜欢。”
听他满口胡吣,康有为接道:“好了,你没饮酒就骂座,叫我这东怎么做?今日为云阶庆功,各位说座位如何排?”岑春煊抢着说:“为我庆功,我当然上座,就是陈兄的那个座。”康有为道:“除了陈兄的座,其他的尽你挑。”岑春煊不依不饶:“这是为何,卖力的抢不过卖疯的?你得给我说个道理。”康有为卖关子:“等到上了酒,我自会跟你说。”岑春煊立即扬声大叫:“店家,上酒上菜,快快开宴!”
门外应一声,接着听见脚步响,几名伙计鱼贯而入,向桌上摆放盘盘碗碗。店老板是个老者,捧上一个酒坛子,介绍说酒是二锅头,出自京北牛栏山。康有为瞧瞧岑春煊,还没说话,岑春煊先说委屈了我吧,我就坐在康兄身边,算是半个东,也好听清你的道理。
岑春煊插坐于康氏兄弟之间,反倒成了最下首。康有为评论说,他这叫颠倒上下,换一个位置看,他又变作上首,岑云阶精着呢。说罢满斟一瓯酒,立起身来道:“天子圣明,纳谏如流;英才卓识,疾恶如仇。这恶便是国家恶疾,传流累积百千世代,竟被云阶一刀割除。云阶之功,可谓大矣!今假座茅店为豪杰庆功,请尽此瓯。”
这几句顺了耳,岑春煊接瓯在手,一饮而尽。宋伯鲁、杨锐一一敬过,陈炽仍然安坐不动。岑春煊抹一把嘴,挡过康广仁举起之瓯:“慢着慢着,我不是不给老弟面子,我还得留一点清醒,听你家老兄给我解谜儿。”康有为笑眯眯道:“不错,我这里有个谜底,念给大家听:以京职论之,治宗室者,宗人府矣,宗丞、主事可裁也;政本有军机处矣,内阁自大学士以至中书,十分之八可裁也;銮仪卫、三院可并于内务府,各堂郎中、主事,十分之七可裁也;都察院之给谏、侍御,十分之六可裁也;有奏事处,通政司可裁也;例不建储,詹事府可裁也;太常、光禄、鸿胪可并于礼部,大理寺可并于刑部,太仆寺可并于兵部——”
看看静听的来宾,康有为恭谨询问:“下面还有几句,要不要继续念诵?”宋、杨隐笑不语,岑春煊底气全消,讪讪地问康有为:“这书你也读过?”康有为笑道:“何止我,关心时政者谁没读过?陈次亮《庸书》乡官一章,专论裁减冗官。我上皇帝第二书和第六书,还有《日本变政考》中的按语,都发挥其意,稍有变更。你的大折全用陈说,也该向本主道谢,否则就是掠美。”岑春煊窘得干笑着,要跟陈炽搭言,那陈炽却立起身,斟一瓯酒举起:“拙书早成陈迹,刍议何关痛痒。岑云阶大智大勇,一举而成之,陈炽何敢望其项背?请尽此酒,为将军贺。”
岑春煊大喜过望,离座一躬到地,然后捧瓯狂饮,汁浆淋漓。饮罢将瓯一掷,满地碎裂声中,他那双醉眼望向康有为。康有为知道他要什么,清清嗓音,朗朗说道:“我跟云阶有约,要吟一诗庆功,诸位听我献丑。”
步《蜀道难》韵
作《裁官难》诗纪岑君之功
噫吁嘻,危乎艰哉,裁官之难,难于上青天。海瑞及和珅,闻之心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惟见官人享香烟。未宦苦绝凿鸟道,入仕乐极跻云巅,江郎才尽良知死,然后蛇神牛鬼相勾连。上有摘星换斗之高标,下有吞舟覆釜之回川,刮光地皮剥净人皮,但与财神结善缘。心肠何盘盘,千曲百折萦岩峦。狡兔营窟无时息,残喘吁吁复叹叹。问君游宦何时还,百尺竿头尚须攀。不见黔首号枯木,妇雏枵腹啼草间?朱门济济巨公坐,吃空山。裁官之难,难于上青天,帝君闻之蹙愁颜。狐鼠恣肆危社稷,蚁穴溃堤决绝壁,蟠结百年作铁石,不惧掣电复惊雷。其顽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云阶峥嵘而崔嵬,一斧劈关,万壑洞开。无论仇与亲,戮尽狼与豺。砚研猛虎,笔毙长蛇。磨牙吮血,屠官如麻。京城虽云乐,何处可安家?裁官难兮不难见青天,为君讴歌复咨嗟。
一诗诵罢,举座腾欢。岑春煊笑逐颜开,欲谢还骂:“剽窃李太白,气死杜工部,你这康工部好诗功啊!屠官如麻,这一句我喜欢。”杨锐凑趣道:“惟岑太仆有此豪情,惟康工部有此巧思,惟众冗员有此浩劫,惟圣天子有此明决。”康有为道:“你这四句,比我那几十句高明多了,我得敬你一瓯。”杨锐忙告饶:“别别,鄙人量浅,众豪客都知道。我用杯,我的意思,咱们都换杯。”康有为笑道:“用瓯特为对付岑云阶,要不他骂我小抠。给他垫了底,咱就随意,换杯上来。”康广仁听命起身,取来几只牛眼盅,先为杨锐换器。忽听响起啪啦一声,人们以为他打了杯子,去看时却不是,那响声在门外。一个人奔进屋,这是杨锐的家仆,禀报说外面有人扰闹。几位酒客出门去看,见一只瓦盆碎在院中,篱笆外边的空场上,一群闲汉围着两辆骡车,几名仆人正跟他们争吵。听得出,几个汉子看上了宋、杨两家的车辆,缠着要借去一用。
康有为熟悉这种场面,岑春煊却被挠住了痒处,跨前几步喝问:“呔,哪个嘴痒,找我说话!”借车的果然不借了,成群结队围上来,隔着篱笆逼视岑春煊:“你是谁?”岑春煊大咧咧:“我是你爹!不信回家问问你妈,看她认得我不?”
这话够恶毒的,那群人被骂惨了,嗷嗷叫着要往院里扑,仆人和伙计们拼命阻挡。哄闹声中,岑春煊拔长脖子东张西望,他突然发现了一张熟脸儿:“马老三,你这司员也来了?”那人阴阳怪气:“你是老三,我也是老三,三三要见九,都是丧家狗。”岑春煊笑嘻嘻:“既然丧了家,快去寻你妈,问她有几个娃——”马老三接茬回击:“五个娃,大奸康有为,二奸宋伯鲁,三奸杨锐,四奸岑春煊,小奸康广仁。”
顺着这个排位,便有人抬出五个白木制作的牌位,上写“大奸康有为之灵位”“二奸宋伯鲁之灵位”,一直写到康广仁。看到这瘆人的东西,康广仁怒火中烧,纵身向那伙人扑去。
三、五凤楼雀噪鸦鸣
这一下就像飞蛾扑火,康广仁被几个人扭住,推来搡去。马老三吩咐:“不要打他,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去逮那最大的。”便有一群人往前拥。眼看躲不过,康有为索性上前迎住:“诸位缠着我闹,不觉得没意思么?”马老三笑道:“有意思,我们跟大名士闹一闹,也能沾光出出名。”他像将军一样下令,分成几拨去抓人。康有为、杨锐、宋伯鲁,各被五六个人围住。
岑春煊这时却往后缩,溜到刚走出门的陈炽身边。他小声问:“陈兄,怎么办?”陈炽白着眼不吭声。岑春煊故作惊慌:“老兄若无奇招,只怕无法免祸。”陈炽大喝一声:“我有奇招!”手一伸攫住岑春煊,将他双臂反剪,推到众前:“我擒了你们的首领,咱们走马换将!”
全场惊愕之时,岑春煊哈哈大笑:“称我首领,诡计已破,兄弟们不要玩了。”马老三等人也都笑着,请罪告饶,给大人们压惊。原来这一出是岑春煊闹的,他听说康有为只要露面,必有人闹场,便耍着把戏给他助兴。这家伙顽皮得过了头,朋友们拿他没办法,笑骂着分了手。
岑春煊兴尽回寓,所谓宅寓,其实是一处相公堂子。岑春煊放荡不羁,正跟一名男妓打得火热。他哪里知道,他引燃的野火正在冒烟,要把他和同党烧成灰烬。
从天未放明时起,便有人沿着蛛网般的胡同,奔向长安大街,辐辏至宫城南端。等到晨光熹微,午门前的开阔地上,已有上百人聚集。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城门坐北朝南,东西北三面筑有三丈六尺高的城台,犹如巨人张开双臂,将方形广场揽于胸前。城台正中门楼面阔九间,重檐黄琉璃瓦庑殿顶,左右城台之上,有东西庑房各十三间,雁翅般向南伸展,俗称雁翅楼。在东西雁翅楼两端,各有重檐攒尖顶阙亭一座,四亭拱一殿,三峦环五楼,故又称作五凤楼。午门威严,显示的正是紫禁城之禁。只有出兵打了胜仗,班师回朝行献俘大典,皇帝才亲临午门受献。近年皇朝连吃败仗,在午门施行的典礼,便是每年十月初一的颁朔之礼,即是将历法颁行天下。
今天,麇集在五凤楼下的,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官员,一个个身着朝服,顶戴花翎,神情比举行典礼还要凝重。这种情形非同寻常,守城护军火速报给参领。参领也不明就里,一边监视防范,一边飞报有司。
此时朝霞满天,红日初升,给五凤楼顶的黄瓦镀上亮眼的金色。楼前众官却是满面乌云,比丧礼上的吊客还要阴沉。立在最前面的一位,是太仆寺卿靖勋,他身旁有几位少卿,分别来自大理寺、太常寺和太仆寺,还有詹事府少詹事,通政司参议,宗人府宗丞等官。不用说,这都是此次裁撤之官,追随他们而来的,是各寺寺丞、光禄寺署正、通政司知事、大理寺评事,还有数不清的主簿、典籍、司库、读祝官、赞礼郎、协律郎、满洲鸣赞等等名头。靖勋吩咐下去,叫大家分别衙门,按照品级,顺序排列,不准嘈嚷。官有官派儿,排在前面的府寺卿贰,都低眉顺眼做恭顺状。
这时只见左侧门启,一名将官骑马出了门洞,来到靖勋面前。此人为护军统领,正二品的大员,奉领侍卫内大臣之命,询问众官来此何干。靖勋答称,向皇上奏陈下情。统领说,皇上不在这里。靖勋说,此乃禁城,皇上正位之地。统领说,既是禁城,各位大人理当遵禁。靖勋说,只禁奸邪,不禁正人。
统领有些着恼:“靖二爷,我敬你这条黄带子,所以不愿使蛮。也请二爷看兄弟薄面,不要误禁军差使。”靖勋不为所动:“你满可扯断我的黄带子,不过,那要皇上下旨。本人伫候。”统领不再跟他纠缠,面朝众官发话:“各位吃皇家饭,遵朝廷法——”靖勋夺过话头:“各位无饭可吃,有法可依,这法便是准司员士民上书,无人敢扼住你的喉咙。”无数喉咙放开声量:“讨饭啦,讨饭啦!皇上可怜可怜吧!”
统领气得回马便走,要派护军下城驱赶。靖勋哪能让他使出这一招,回身使个眼色,立即带头跪下。众人忙都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靖勋直挺挺地跪着说话:“太祖太宗、列祖列宗、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今上皇帝万岁爷呀!奴才祖上随旗起兵,从龙入关,九代二十三门八百六十号人丁,流血流汗效犬马劳,守鹰隼职,无时无刻,不敢稍懈。皇天不吊,国运式微。皇上奋起变法,力矫衰世之弊,凡在臣列,皆当欣从。惟小人怀奸,妖鬼作恶,康有为鼓吹邪说,诬孔蔑圣,称王改制;梁启超传播康教,崇洋媚夷,趋步学舌。更有岑春煊拾其余唾,擅上条奏,变乱祖制,败坏朝纲。撤衙即撤清国藩篱,裁官即裁皇家爪牙,削我之根,孤我之本,妄言之害,莫此为甚。皇上不察,一旨颁下,千家泪出,不仅为己伤,而且为国悲,诚恐忠良丧尽,奸谋得逞,宗社沦落,悔之晚矣。今日奴才冒天下之大不韪,非为独抒孤愤,乃是贡献愚衷,愿拼一死以除奸佞。恳求皇上鉴察下情,收回成命,翦灭祸患,斩康、梁之首以安民心,斩奴才之首以谢康、梁,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靖勋说罢,放声大哭,匍匐其后者跟着号啕。这就叫伏阙痛哭。护军统领何曾见过这种阵仗,驱也不是抓也不是,急忙报告领侍卫内大臣。
内大臣不敢怠慢,赶往西苑见驾。首先来到军机值房,世铎听罢一惊,刚毅听罢一喜,裕、王、廖三人面无表情,各怀心思。靖勋这老小子挑得真准,地点和时机都恰到好处。明知两宫住在西苑,他不来西苑告御状,以免给太后老佛爷添堵。跑到五凤楼前伏阙,那是天家和民间接壤处,谁也休想把消息隐瞒住。那也是明白告诉太后,错事是皇帝干下的,她老人家进可施法捉妖,退可闭目养心,无论如何手都是干净的。
领班王爷世铎,引着领侍卫内大臣,进入涵元殿,奏报光绪帝。
光绪怒火中烧,直想冲口说出:着将靖勋等为首人员拿交刑部,按阻乱新法治罪!可他忍了又忍。靖勋等人希望的,正是把乱子闹大,以显示皇帝性情之鲁莽,手法之粗糙,对满洲老人之冷酷,对浅薄小儿之偏听。光绪下了几句口谕,要军机处据此拟旨。世铎退出令章京拟稿,然后呈交御览。光绪阅后批准,即令世铎、裕禄,会同领侍卫内大臣,赍旨前往午门,晓谕遣散众官。
世铎与内大臣来到军机处,刚毅听罢大笑:“这样的美差不派刚毅,专派裕大福将,真是能人多吃四两豆腐哇。”裕禄也笑:“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要是你去撒泡尿,不把一锅豆浆浇坏了?”三大臣离开西苑,驱车直奔天街。
距午门还有一里路时,遇上了左翼总兵英年。原来,内大臣赴西苑前,通知了步军统领崇礼,崇礼派英年率兵来迎。马队沿街开道,来到五凤楼前,但见广场上人头攒动,像赶庙会一般热闹。英年下令驱赶,赶场的大多是旗人,他们跟兵士打牙斗嘴:今天打掉官老爷的吃饭家伙,明天就割旗大爷的铁杆庄稼。要让大爷离场,你就请皇上下旨,给旗人增加钱粮。英年不跟这些混蛋纠缠,保护三位天使,到午门前与崇礼会合。崇礼令兵士排队入场,将众官与乱民分开。然后与三使一起,来到众官面前。靖勋依然跪着,埋头不看来人。世铎在他的头前站定,鼻子里哼出一声:“靖勋。”靖勋没有应声。世铎又叫一声,仍未得到回应。
世铎突然发怒,抬起一脚踢到靖勋肩上,将他踹翻在地。世铎边踢边骂:“你这王八羔子!老子不按国法,只行家法,打死你这混账行子!八旗里没有孬种,宗室中更无浑球,你他妈瞎搭一条黄带子,还有脸充人五人六!”一时满场屏息,掉一根针也能听见响。靖勋却无声息,像一摊破布丢在地上。
世铎拍一拍手,掸一掸衣,从裕禄手中接过谕旨,向众宣读:“维新始启,新政肇开,官制为致治之本,尤须剔其弊端,而增其生力。卿寺诸官,冗散者多,叠床架屋,重沓无谓,任其事者亦啧有烦言。此次裁撤,即改制应有之义,亦众论可行之举。虑及所裁人员废弃可惜,前旨即有明示,听候另行录用。尔等在官多年,皆当善体上意,岂可违逾规纪,致干不测之咎?其速各归清结,以备甄别简用。”世铎念罢,跟崇礼和英年对对眼色,与裕禄一起回身便走。
清场官兵大声吆喝着,半哄半撵,将哭阙的官吏驱离大街。靖勋鼻青脸肿,被一群兵丁簇拥着,以为要被押往刑部。谁知转入一个胡同,兵丁便抛下他风一般卷走。看来他只是挨了一顿揍,揍他的是王爷,犟不得的。这位王爷回涵元殿复旨,光绪听罢无语,只示意召见岑春煊。对岑春煊的任用,明发当日即叫起请训,这是为了赶岑快走,更是对太后有所交代。
然而怎能交代过去,午门之乱堪称奇闻,慈禧会作何反应,想一想都叫他怵头。岑春煊应召叩见,君臣不再谈裁官,开始讲剿匪。“匪”指的是广西会党,近来广西会党猖獗,使得朝廷很是忧心。因为先前的太平军之乱,就是从广西发端的。光绪谕令岑春煊,到粤后注重剿办桂匪,同时察考总督谭钟麟,若其年老误事,便当如实奏报。
岑春煊叩头退出后,早朝便告结束,光绪要去仪銮殿侍应。想一想慈禧的脸色,他真怕去见她。他不知道,慈禧也不想见他。慈禧耳目众多,宫城的要害讯息,她总是转瞬即知。午门的这场乱事,要报却得掂量一下。因为此乃咸丰忌日,她处于哀痛之中,按礼需要斋戒,谁敢拿坏消息去触霉头?
可偏偏有人早早来报,这个人是怀塔布。自从黜革旨下,怀塔布蛰居西山,“一心闭门思过”,这六个字是他向朋友表白的。昨晚大理寺卿和太常寺卿夤夜造访,告诉怀塔布,靖二爷要纠合众官,哭阙诉冤。怀塔布深表赞同,却不主张几位正卿全部到场,以为那会让太后难过。正卿们乐得缩进黑影中,只怕靖勋不同意。怀塔布同二位正卿一起进城,说服靖勋独唱黑头。
到了早晨,怀塔布专程经过午门,目睹了苦辣酸涩的众生相,赶至仪鸾殿,先找着太监总管李莲英。二人算是心腹搭档,一个打里,一个打外。李莲英告诉他,太后进过早点,饮了半杯茶,吸了一管烟,正想有个人来说话,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莲英代他通报,慈禧果然很高兴。怀塔布应召进殿,跪拜请安。慈禧瞧瞧他那张苦脸道:“这一向没见着你,躲哪里去了?”怀塔布再磕头:“奴才在西山修省,只因身负重罪,不敢污老佛爷之目。”
慈禧微微撇嘴:“西山可是福地,你倒会挑地方。修出什么来了?”怀塔布道:“回太后,奴才初时不服气,认为上头不分青红皂白,处置过当。这些天细思深究,才知臣等之失,就在以寻常习惯,应非常事态,没能体会皇上急求自强之心。”
慈禧想了想,轻声叹息:“这是真心话,能够转过弯,算你没有白跌一跤。皇帝好就好在急字,如果臣子有误解,也误在急字上。他为九五之尊,完全可以安享洪福,把难题推给臣下。现在反成了他推你们,拍胸口问问,亏不亏心?我最生气的,是那改不掉旧习惯的,把恶水缸扣到我头上,好像是我指使的他们。我一辈子改改改改,怎会喜旧厌新?真是的,嘁!”怀塔布连连应是。
慈禧瞅他一眼:“当面说是,背地算计,我还不懂你们?”怀塔布慌了道:“奴才的小心思,都是为了效忠……”慈禧不让他往下讲:“罢了,忠奸只有天知道。你好像还有事?”怀塔布舔一舔口唇:“奴才怕惹老佛爷生气,可是该死,这事叫奴才撞见了。”
觑觑慈禧的脸色,怀塔布讲述了午门前的情景。
慈禧静静坐着,足有五六分钟,嘴角浮出冷冷的笑意:“开国以来头一遭,这可丢人现眼了。我记得靖勋蛮沉稳的,他为何当出头鸟?”怀塔布道:“奴才从一位亲戚处听说,靖勋早就想辞职,还要出家当和尚。”慈禧皱起眉:“当和尚?为什么?”怀塔布道:“他觉得国家没希望,不是败在洋人手,是要坏在自己家。前些时市间风传,朝廷要废六部九卿,开鬼子衙门,用日本人和英国人做客卿,入洋教,穿洋服。这当然是没影的事,可霹雳一声裁官旨下,谣言成真,奴才揣摩,靖勋拼死的心思都有,这才演了那么一出。他是要哭庙啊!”
慈禧不安地动了动,似要发怒,最终只是说了句,你跪安吧。驱走这只丧气的老鸹,慈禧的怨气在胸间积聚。明天就是七月十七,那是她追悼咸丰、怀念旧恩的日子,她应当心境安恬,神思宁谧,偏偏闹得鸡飞狗跳,像要亡国似的。就是再紧迫,难道不能熬过这两天,等她回到园廷再动手,她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这哪是心急,这叫成心!
她坐着看到皇帝进殿,跪下请过了安,立起身垂着手,现出局促的样子。她故意没让他坐,听光绪说广东匪患吃紧,已着岑春煊请训出京,加紧剿办。这又是个躁急事例,看来他已骑上虎背,非到撞死停不下来。慈禧不接这个话题,转问一句:“京城修路已经开办了?”光绪回道:“是。近日共收到有关奏折九件,涉及铺设铁轨、开自来水、架电气灯、改良街车等项,儿已批交步军统领、五城御史和街道厅筹办。”
慈禧道:“修桥铺路,这是正办,可也要避免骚扰百姓。听说有商民呈文,恳请体恤,怎么回事?”光绪忙道:“大清门至正阳门一带,商贩众多,占道塞路,多有抢摊斗殴者。监管衙门为了修路,令各贩迁至城根儿摆设,既利商也利行——”慈禧道:“这也利那也利,他们为何诉苦?好事办不好,那还不如闲着,省得鸡争鹅斗。”
本要顺口应是,光绪想想改了口:“有多少人只图自己方便,不惜予人不便。迁移几天后,商贩也感到买卖便利了。”他是皇帝,对此琐屑知道得那样详细?慈禧不愿显出挑毛病的样子,把语气放缓:“我希望再回来时,看见城中路平河清,百姓安乐。不过也许不回来了。”光绪心里一紧:“皇额娘回城佛光普照,男女老幼都很欢喜。”
慈禧正面瞅着光绪:“怎么个欢喜法,能说说么?”听这口气,那桩乱事她已知道了。只是可惜话赶着话,没给他合适的上言时机。光绪深吸一口气:“还是那句话,有多少人只图自己利益,勾群结伙顽抗朝命。靖勋等人不满裁官,在午门闹事,儿已派世铎、裕禄晓谕遣散。”
这话听起来轻飘飘的,慈禧懒得给他留脸:“两伙人都会‘只图’,要怪有人只图自己痛快,没替别人留下一条活路!就说这个靖勋,他若当甩手大爷,岂不逍遥自在,硬要出来当差,图到了什么利益?好心不得好报,忠臣无尽忠处,再不哭上一哭,只有活活憋死。我不替他开脱,只是将心比心,设身处地而已。”句句都在理上,可又好没道理。分辩的话涌到口边,忽然万分灰心,光绪抽一下鼻子:“额娘教训得是。”
慈禧狐疑地打量他:“你似乎有些委屈?”光绪神情木然:“儿不委屈。儿不止一次后悔,儿不该勉强,不该自苦,不该做费力不讨好之事。安分易,逆势难;认命易,抗争难;守旧易,图新难。儿之避易就难,只为不忍之心,不忍见祖宗江山沦于敌手。儿不惜叫靖勋他们哭庙,就因怕最后那场哭庙,找不住地方去哭。”
句句沉痛,字字扎心,慈禧怒气陡升,话却憋在肚里。她站起身道:“我回园去!我在这里没有坐处!”光绪扑通跪下:“儿子不孝,请额娘责罚。”慈禧向内走几步,又倏地转身:“你做得都对,做娘的都不对,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光绪泪流满面:“气着了额娘,儿子万死不足蔽辜!只要额娘能够消气,儿子愿意收回成命。”慈禧心中乱马交枪,要打要杀,可有四个字十分清晰:覆水难收。发出的谕旨不能更改,没迈出的那一步不能轻跨。她哀叹一声:“罢了,再气也是自家母子。不该的是我多管闲事,给你平添无穷烦恼。以后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娘儿两个总算和好,光绪又过了一关,打叠精神侍慈禧进膳。次日辍朝,皇帝奉太后去到太庙,在咸丰神位前祭献如仪。慈禧没再过问政事,光绪也未顾及他事,尽心尽意地陪侍太后。七月十八,慈禧不让光绪陪同,独自摆驾回园而去。
光绪照常视朝,并就裁官事宜再发谕旨:前经降旨裁撤詹事府等衙门。应再申谕大学士、六部尚书及各省督抚,遵照前旨,将在京各衙门闲冗员缺,何者应裁,何者应并,迅即切实筹议;外省道员及通同佐贰等官,候补、分发、捐纳、劳绩等项人员,严加甄别淘汰,各局所冗员一律裁撤。这道申谕传至武昌,张之洞看罢不由咂舌。谁不知道,湖广总督好大喜功,大局名所数不胜数,铁厂煤矿开了又开,名位虽是一方诸侯,实业却占半壁江山。要创业就得有人,当初梁启超莅鄂,他要放炮恭迎,便是突出的一例。后与康、梁分道扬镳,那叫道不同,大包大揽收罗人物,这叫谋相从。正担心人不够使,哪有余力裁减?然而不裁不行,皇上电责谭、刘,镇唬荣禄,不会单单放过张之洞。何况张氏劝学曾蒙表彰,他应再获一次奖。好在他的局厂多,先把公所合并一下,名目变更一下,再把东局委员调西局,南厂匠师挪北厂,走马换将,移花接木。除了节流,还要开源。这件事他交给恽祖祁办。此人为湖北按察使恽祖翼之弟,张之洞委任其办理宜昌盐厘局等肥差。最近由于陈宝箴的保举,恽祖祁获得光绪帝召见。在召见中,恽祖祁奏述了湖北办理民团,鄂督为此艰难筹款的情况。召见后,为了遴选军机章京,军机处拟交名单中原有恽祖祁,光绪恰未选中他。而他稍后补授福建实缺道员,在赴任前上一条陈,内称鄂中八省通衢,水陆云附,各业皆可设团练兵。
光绪采纳此议,寄谕张之洞:“兹既据该道筹度鄂省民兵及预计饷源一切事宜,所有矿团、农团、岭团、滩团、堤团、客团六事,是否能于办团之内兼谋兴利之方,实有兴练民兵之效。着张之洞斟酌该省情形,先行试办。”
这样一来,张之洞的摊子铺得更大了。他这里顺风顺水,同城为官的谭继洵却正在霉运中。谭为裁撤三巡抚之一,还在谕旨上首当其冲,好像专门要他难堪。而其子谭嗣同荣任军机,此中隐曲耐人寻味,并且引起不少谣言。有人说嗣同乃新派急进,久与其父水火不容,得势之后昧心反噬,凸显康党无君无父之本来面目。有人说嗣同倾挤张之洞,要为其父谋总督之位,不料打虎不成反被伤。
种种传言荒诞不经,张之洞付之一笑,对谭继洵更加同情。谭继洵以守旧著称,共事九年中,与张之洞时起龃龉。然公义不碍私谊,值此危难时刻,他不会落井下石。有关此事的电旨是:“湖北巡抚关防着交张之洞收缴,谭继洵来京听候简用。”
张之洞接旨后,即亲往汉口抚慰,谭继洵却想得开,要尽速办理移交。移交过后,张之洞设宴款待,席后促膝谈心,问及谭兄何时北上。谭继洵笑了笑:“不北上了,我要南去,回家乡浏阳了此残生。”张之洞颇感意外:“电旨谆谆,进京简用,吾兄正可施展抱负,怎能萌生退意?”谭继洵道:“抱负云云,距我太远。我生性迂拙,抱残守缺,备员于汉滨,尚且对督宪多所掣肘。若去京师是非涡中,势必动辄得咎,进退失据。”
张之洞诚恳道:“兄弟愚见与老兄有异。督抚同城对巡抚确有局限,变动看似不利,实则为兄解脱。此去京师,即不升用,做一侍郎,也能办事。”谭继洵摇着头:“别说侍郎,就是尚书又有何用?在这一点上,我愿认同孽子的看法,他说我朝各官皆不办事。我比你痴长五岁,对于功名,安于淡泊。放不下者惟有孽子,托请贤弟代为设法,能把他逐出京师才好。”
张之洞沉吟道:“你的心思我明白,然而恐怕做不到。军机进用,如日中天,连刚毅辈都敛手屏息,谁能逐之?”谭继洵哼了哼:“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懂?四卿只有皇上信用,皇上有谁信用?所谓孤立无援,何待明眼人洞见。我给孽子连发三信,要他速归。回信顾左右而言他,当然,无人施以援手,他也无力挣脱。所以我才求你帮忙,如今有力者,除你无二人。”
张之洞不能无所感动:“有可怜父母,无可怜儿子,信哉斯言!请老兄假我以时日,看其中是否有可通融处。不过,我不敢许以诺言,你得有落空的准备。”谭继洵千恩万谢,一边上奏请假,待准假后再行返湘。
湘中的陈宝箴,也正陷身于烦恼中。自从皮锡瑞被挤赴赣,黄、谭奉命晋京,熊希龄也应召离湘,湖南的诸般新政,已被王、叶等人打消大半。时务学堂长期放假,南学会不再开会,对《湘学报》的管束也更严格,以免贻人口实。他自知居于守势,暗中咬紧牙关,能保住一块是一块。可是处于三方挤压中,如何能够立定脚跟?所谓三方,一是张之洞,二是康有为,三是湖南的卫道士。新与旧争,旧为新敌,而对于陈宝箴,新党嫌他旧,旧党怪他新,各方都挑他的毛病。邵阳举人曾廉大举攻康,将湖南党争引入北京,他也被隐约指为罪魁。宋伯鲁参劾谭钟麟,光绪指派他去查办,更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不过,派邻省长吏调查参案,结果多是不了了之。
陈宝箴想起一桩先例:几年前,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指责他怠慢政务,重用恶吏,滥耗钱财,架设电报线引发民愤。朝廷派两江总督刘坤一彻查。刘坤一的彻查法,就是派遣属吏到湖北走了一趟。其间收到时任湖北按察使陈宝箴的来信,替张之洞剖白辩护。然后又有一湖北知府因公去南京,刘坤一与其亲谈一次。该知府说张大人光明磊落,所有开矿等事,银钱都在本地方用,百姓个个沾光。铁厂规模宏大,工程结实,连洋人都为之惊叹,公评为超过北洋。刘坤一也说了实话,我不派人细查,并非要讲客气,只因公事面子如此。若欲逐件考求,则谕旨并非派我验收工程;欲逐款查账,则谕旨并未派我办理报销。公事只问是非,煤铁为中国开自有之利,立自强之基,香帅勇于任事,力为其难,若再苛求,岂不寒任事者之心。我此次复奏,只就大处着墨,决不令香帅为难。
刘坤一上奏为张之洞开脱,只将罪责推到一名小官身上。候补知州赵凤昌因此被革职,随后摇身一变,成为“坐沪”探子。这一回,陈宝箴也得如法炮制,不仅“公事面子如此”,还要顾邻省的里子,粤与湘哪能老死不相往来呢?陈宝箴派员去广东走了一趟,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奏复。
陈宝箴很清楚,他办的这趟差,会叫康有为不高兴。他不去迎合康党,只因他不喜欢康有为的做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国家大事,岂能以口舌了之,以皮毛附之?皇上对康有为言听计从,固然由于身边无人,可也失于轻躁,狃于偏执。康有为百方谋求进用,迄无寸进,据传他改弦易辙,打算推举黄遵宪入枢。而黄遵宪查办《时务报》,已经得罪了张之洞,在此危险当口,怎敢贸然进京,去做飞蛾扑火?为今之计,应该搜罗人才,作为皇上羽翼,改变孤立之势。
陈宝箴上奏两份保单,其一保举本省官员,其二保举京外贤员。本省的且不说,他举荐的外省官员共有十七名,大多出自张之洞门下,如杨锐、刘光第、王秉恩、恽祖祁等。名列第一的降调前内阁学士陈宝琛,本是张之洞的清流好友,与张佩纶同时获罪革职,张之洞屡保而未获起用。光绪一向重视陈宝箴的保荐,此次两单三十二人,下旨宣召十五人,陈宝琛也在其中。张之洞特意致电祝贺:“福州陈阁学:奉旨赐对,欣喜无可言喻。鄙人屡请不获,今竟得之于义宁,快极。何日北上,务电示。”义宁是陈宝箴的籍贯。“义宁”此举,令张之洞欣庆,却让康有为失望。
陈宝箴与张之洞沆瀣一气,常常有意无意地与康党作对,已使康有为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他便要找人揭参陈宝箴。梁启超劝告老师,不管论品行,还是论见识,陈宝箴都堪称大吏中的贤者。对其痛下辣手,不仅树一新敌,更将失一后盾,恐非我党之幸。他说得很有道理,然若听之任之,则张党将取代康党,在皇帝耳边絮叨。清流健将之笔,比旧派的陈词滥调利得多啊!恰在这时,户部小京官邢汝霖,由本部堂官代递条陈,参陈宝箴滥保欧阳霖,称欧阳霖前在河南做官,为河南州县中贪酷最著之员。同时附片参欧阳霖的,还有工部主事暴翔云。由此可见,陈宝箴的保举确有可指摘处,适宜康有为借题发挥。
康有为拟定《裁缺诸大僚擢用宜缓特保新进甄别宜严折》,请杨深秀代为递上。接连有人参劾欧阳霖,则此人操守可想而知。欧阳霖无足轻重,陈宝箴为柱石之臣,为何轻率作保?光绪览奏生疑,久久难下决断。
四、养心殿龙争虎斗
杨深秀的折子词锋甚锐:“臣前奏湖南巡抚陈宝箴锐意整顿,遂奉温旨褒嘉。讵该抚被人挟制,闻已将学堂及诸要举全行停散,仅存保卫一局,亦复无关新政。固由守旧者气焰非常,而该抚之无真识定力,灼然可知矣。今其所保人才,杨锐、刘光第、左孝同诸人,均尚素属知名,余多守旧中之猾吏。王秉恩久在广东,贪险奸横,无所不至;欧阳霖久办厘金,怨声载道;杜俞居心巧诈,营私牟利;杨枢以庶吉士入李瀚章幕,招摇纳贿。至陈宝琛,虽旧有才名,闻其居乡贪鄙,网尽商贾之利,形同市侩。倘皇上以该抚新政重臣,信其所保皆贤,尽加拔擢,则非惟无补时艰,适以重陈宝箴之咎。仍请严旨儆勉,于其所保之人,万勿一概重用。”抨击罢陈宝箴所保的劣员,折子笔锋一转,评价裁缺诸大僚:广东巡抚许振祎老耄贪庸,河道总督任道镕贪狡素著,湖北巡抚谭继洵守旧迂拘,非能奉行新政者。所以,已裁大员决不可重新大用。而京官卿贰以上,外官司道以上,除鸿名硕学数人外,实鲜通才,更无应时开新之才。这样的人才到哪里去找?奏折没有明说,联想到先前徐致靖、宋伯鲁的推荐,康有为之外恐无第二个。
想到这里,光绪连连摇头。他不知这头为谁而摇,也许是为自己。在“哭庙”的第二天,他便将裁缺的通政使、大理寺卿、通政司参议,分别补授吏部侍郎、仓场侍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是为了平息震荡,减轻阻力。但是按照杨折的标准,这正是缺乏真识定力!光绪扪心自问,真识是有的,可他定不住自己。做皇帝的尚且如此,能够对臣子求全责备么?
光绪思来想去,事情仍须照路数办。即向湖南发去电旨:“有人奏,湖南巡抚陈宝箴被人挟制,闻已将学堂及诸要举全行停止。新政关系自强要图,凡一切应办事宜,该抚务当坚持定见,实力举行,慎勿为浮言所动,稍涉游疑。”陈宝箴接读此旨,意外之余,便是警醒:康有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看来不可摇撼了。这对皇朝绝非福音,可惜身为外吏,无以挽转圣意。那么谁能挽转?京中并无其人,而京外,身旁——,他想到了一个人。然而事关枢要,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决定的。他先要做一些辩解,便致电总理衙门:昨承钧署电旨,仰蒙圣训周详。
湖南举办各事,并未受胁停止。近日委绅士蒋德钧往湘潭等处联络绅商,来省设立商工等局。议派学生五十名赴日,业已考选完毕,不日当可启行。学生放假,讹言停散,实则七月十三学生均已回馆,续聘教习亦到备课。其余新办各事,当另折具陈。看到陈宝箴跟康党打笔仗,几位总署要人乐不可支。诚所谓失道寡助,康有为把人得罪精光,就轮到别人来办他的罪了。总理衙门以庆王的名义,给陈宝箴发电慰勉。商工和留日都归总署管,他们乐得夸奖一番。
恰好有一桩政事,正由总署和湖南联手承办,双方互有需求。这事起因于对英借款,当初议借一亿两银子,英方提出辟大连、南宁、湘潭为通商口岸的附加要求。后来决定不借英款,英公使以清朝失信为名,要挟中国承诺长江不许别国占据,英国轮船任行内河,并要强迫开放湖南,以此扩大英国的势力范围。湖南口岸势在必开,陈宝箴建议以岳阳换湘潭,开通以后不划租界。总署奏请皇帝批准后,宣布将湖南岳阳、福建三都澳自开为通商口岸。这是清朝第一次自开口岸,也是第一次不划租界。英国暂时没再刁难,不少大臣将此视为英国的通情达理。
英、日是同盟,中国如能挤进这个同盟,就能得到外力保护,不怕俄、德、法的斧牙锯齿。对此意向,日本当然要予以迎合。而在这时,派黄使日已过去半个多月,黄遵宪尚未来京报到,日本使馆对中方的迟缓表示不解。张荫桓将此情况上奏,这触动了光绪的心思。
过了一天,王文韶、张荫桓奉皇帝之命,前往日本使馆,与代理公使林权助商谈三件事。第一,中国与日本唇齿相依,应当友好亲善。大清国大皇帝,为使两国更加密切,欲将头等第一宝星赠予大日本大皇帝,并命新任使臣黄遵宪携带奉呈。第二,此次国书由中国皇帝亲自拟写,国书开头敬语与以前大为不同,以表亲睦之至意,请电询贵国政府,转达于贵国皇帝陛下。第三,我国皇帝有意向贵国派遣特命全权大使,不知贵国是否有意接受?如果同意,贵国也应同样派遣驻华大使。本件系以黄遵宪出发之期临近,我皇帝欲于事前得到贵方回答。
林权助当场回答,我国皇帝对于贵国皇帝的好意,一定欣然接受。本官并且深信,关于赠送宝星一事,肯定会同等回礼。至于互派大使,我政府历来有此愿望,只是需要预先确定英、俄两国是否有相同意向。由于大国之间的限制,或许难以速派大使。然自去年年底以来,中国的政情大变,越来越向良好的方面发展。循此前进,日本和中国的邦交必然更加紧密,派大使将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口惠而实亦至,前首相伊藤博文已经启程赴华,不日便可到京。日本代华选聘的头等匠师敬介等人,此时已到天津,可以充任中国的经济顾问官。由湖北发端的两国军事合作,也扩展到了北京。总署与日本使馆武官初步议定,由北洋派十名、湖北派五名,组成军官观操团,赴日本学习操演。中国与英、日越走越近,俄国岂肯袖手旁观?驻泊大连湾的俄国军舰,不时向南游弋,大有进窥津沽之势。这引起英国的警戒,驻威海的英舰活动频繁,并从上海调兵增援。一时间,英、俄开仗的传言甚嚣尘上。胶澳事变以后暂时趋缓的形势,陡然紧张起来。
这在光绪的心头又烧起一把火。有一句俗话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现今的情况是,皇帝着急,别的人都不急。王公大臣照常坐班,翰林御史照常上表,即使是那些裁掉的京卿,重获任用后照常应卯,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这是一群等待树倒的猢狲,怎么能够寄重望于他们!
光绪将目光投向一份奏折。这是江苏巡抚的复奏,内称欧阳霖系捐班出身,确有劣迹。“捐班”二字刺痛了光绪,使他陷入沉思。由捐纳而位列朝班的大员,可谓比比皆是。其中固然不乏贤者,而昏官贪官奸诈之官,却是此辈主体。捐纳为本朝大弊,在裁撤冗衙之际,更是必割的赘疣。说办就办,光绪找到几件请停捐纳的条陈,发交户部议复。满汉尚书敬信、王文韶,见到此旨相视一笑:好了,雨点儿淋(轮)到咱头上了。户部的意见是“应毋庸议”。光绪明知他们会使这套把戏,直接下旨停止海防捐。两尚书傻了眼,挖空心思拟了一件奏章,请求暂缓停捐。
王文韶将折子带到军机处,央告同僚帮腔。刚毅幸灾乐祸:“往日我打头阵,你老溜号。这回你后院起火,我没力气帮你挑水。”王文韶道:“子良你算清账,断了户部这股水,你兵部首先没饭吃。”刚毅一拍脑门:“着哇!海防捐养的兵,大部分在北洋,这是要卡荣禄呀。”世铎白他一眼:“这话哪能乱说?停捐是大事,确乎急了些。”刚毅问裕禄:“寿山兄作何想,你还要端平一碗水?”裕禄笑容可掬:“恰恰相反,这回我跟你一起忤逆皇上。”刚毅把眼对准廖寿恒,廖寿恒不等他问话,径直说道:“我也愿做你的同伙。”刚毅大为感叹:“夔石兄一呼百应,这都是钱的力量啊。”
五大军机一心一德,早朝叫起一同见驾。议罢别事,王文韶将户部的折子呈上。光绪一目十行,掀到后页便不再看,目视王文韶:“前谕户部编列收入支出表,办理情况如何?”王文韶道:“回皇上,已委派一名郎中三名主事,着手办理。”光绪又问:“户部主事宁述俞提议厘金实收实解,候补主事杨祖兰提议厘金包税,汉水渔人提议全国重换田契、房契、业契,可增税收并免讼争,户部议得怎样?”王文韶道:“集议一次,尚无定议。”
光绪道:“交件早的没有定论,说到停捐马上驳回,户部拿的什么章程?”王文韶语带哀求:“入不敷出,度支艰难,早在圣明洞鉴之中。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海防捐这一项,北洋淮军五十八营,宋庆豫军二十营,仰赖供给。一旦停止,淮饷立断,恐碍巩固海防大计。”世铎接道:“加上创行新政,用项陡增,需款正亟,停捐宜缓。”
世铎凡事谦退,光绪很想给他一个面子,可是面对顽石般的群臣,光绪更想敲出一点动静:“朕岂不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然户部只会煮米、丢米、漏洞百出地耗米,从来不设法增加收成。户部主事王凤文,对昭信股票提出补救办法。户部主事程利川,提议户部设局自铸银圆,从中获取利润,解救市面钱荒。这都是户部司员,类似办法很多,究竟可行与否,诸堂不闻不问,惟一的法子是伸手要捐。这是容易了,可对于官风民心,你们想过没有?”
上书连篇累牍,翻阅披沙拣金,皇帝要耗费多少心力,才能牢记人名和建议。臣子们不能无所感动,刚毅摆出心悦诚服的样子:“皇上屡次申戒,根除疲玩积习,臣下总难摆脱旧章,奴才也有这种毛病。不过病去如抽丝,非要快刀乱斩,只怕山倒河断。兵部深知淮营的艰窘,由于开不出钱粮,已引起三次哗变。”
光绪又显出超人的记性:“一次是营官克扣,一次是奸商舞弊,一次与钱粮无关,有两名哨官借资报捐,被本部统领截占。这恰好证实捐纳之害。”刚毅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好用眼梢瞥向身边。廖寿恒出来践诺:“臣回皇上,捐纳有百害,也有一利,用此银订购两艘德国军舰,使我海军重现雏形。”
光绪面色一沉,良久不语,看来是想起被打烂的北洋水师。他在御座上移动身子,像要借以摆脱:“军舰仍是德国造,海军莫用中国人。朕非自我作践,此亦世界共识,我之海军非败于日本,乃败于自身。不从身心变起,再花亿万两银子,也买不回一次胜利。一面裁官,一面捐官,此种政体,不改何待?停止捐纳,朕意已决。”
五颗头越垂越低,世铎的花白脑袋几乎挨着地。过了一阵,他也决意道:“此事原经太后手定,今要停捐,需请懿旨。”
光绪道:“当然要请懿旨,将奏件和谕旨转呈太后。”
军机五臣领旨退下,好似打了一次败仗,在军机房中疲沓喘息。一片岑寂中传来脚步声,林旭挟来一大包条陈,呈交到裕禄的案上。刚毅奚落地叫一声:“林暾谷,卧龙先生的锦囊妙计,你又抱来一大摞?”这位重臣总是黑着脸,不拿正眼瞧他,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林旭也未显得惊异:“大人,这一摞共有三十三件,有七件是昨日未签的。”刚毅一挥手:“不说这。我忽然想起,你贵姓林,是否林文忠公本家?”林旭道:“回大人话,宗系很远。”刚毅道:“再远也是同宗,与林、沈二名臣有此渊源,名门正派,你当自惜。”林旭落落大方:“晚生感佩指教,必当铭记在心。”刚毅问:“有关海防捐的条陈,是你阅签的?”林旭道:“广西举人李文昭,国子监监丞高向瀛,条陈涉及海防捐例,两件均由晚生阅签。”刚毅道:“你票拟批准?”
短短五个字,包含两项重大罪名,林旭却无怯意:“回大人话,签条不是票拟,签语为‘拟请交户部议奏’,哪敢径批准字。”刚毅惋叹一声:“户部为难,为难的还有北洋各军。你出荣仲华之门,近日与天津通没通音讯?”大臣要找小臣的茬,林旭只得赔起小心:“领受荣相教诲,晚生没齿不忘。近时津门军政事繁,不好冒昧滋扰。”
刚毅声音刚硬:“好的不好的轮番上书,哪管扰不扰!罢了,说也白说,你这白衣秀士莫做王伦,荣相受惠多多。”一摆手将他挥出。刚毅悻悻地退值回宅,由夫人陪着饮了几杯酒,倦卧竹榻蒙眬睡去。醒来已到下午四时,啜了一阵茶,自感精神缓了过来,检视门上报来的名片。大多是刚毅不想见的,等到看见陈夔龙三字,刚毅心中一动,传话让进。陈夔龙现为兵部员外郎,总理衙门管股章京。荣禄做兵部尚书时,他作为属员和心腹,深得荣禄信任,今日可谓来巧了。
陈夔龙趋附堂尊,手段不俗。当初荣禄喜相术,他满口麻衣相法;现时刚毅好兵法,他常献阵图秘籍。他今日携来的,是戚继光所著的《止止堂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莅戎要略》《武备新书》,刚毅都藏有多个版本,只有这本书他搜求未得,陈夔龙竟为他觅到了。
兴致勃勃地谈了一会儿书,刚毅转问他调津之事。原来,北洋交涉事繁,荣禄要调陈夔龙赴津差遣,业已奏准。追随荣禄这样的要人,自有远大前程,然而毕竟远水不解近渴,陈夔龙颇费踌躇。听到刚毅问及,陈夔龙笑着禀说,此事突现转机。前些天他去看合肥相公,请教直隶洋务。李相直言天津已经败落,若论交涉,何如总署?你若愿意留京,我可给荣相去函恳情。陈夔龙含糊答应,过两天又去贤良寺,不料李相托人去天津,征得了荣相的慨允。接下来李相便要奏留,为使事理妥帖,他要陈夔龙自拟。陈夔龙将稿子送去,又一个想不到,李相奉旨退出总署,已无上奏资格!这要一闪两失了吧?又不是,李相并未撒手不管,转托许应骙代上。许应骙答应出奏,陈夔龙就是来报此讯的。
刚毅听罢感叹:“好个一波三折。我本来想奏留的,不好驳荣仲华的面子,幸亏李少荃热心,到底没让你出京。若要升官,哪里有总署便捷?”升官二字刺了陈夔龙的耳,他便婉转解嘲:“李合肥那么大官,恰恰在总署丢了。”刚毅不由失笑:“他的官到了顶,动一动就是下坡。你陈筱石正在爬呢,等攀到他那份儿上,可要记着守拙。这种做官经,正是守旧的真髓。我不慎泄露天机,下一步该倒霉了。”说着又扯开去:“荣仲华猛将如云,还要纠合旧幕,再来个谋士如雨。他想干什么,跟宫中打擂台?”
陈夔龙知他意何所指,便帮荣禄叫苦:“据津友言,荣相经常自叹:将士不少,没有能打的;幕宾甚众,缺少能说的。连我这没嘴葫芦都成了交涉熟手,可见此言不虚。”刚毅在了意:“津友,何人?”陈夔龙道:“翰林徐世昌。”刚毅问:“他不是袁世凯的幕僚么?”陈夔龙道:“正是。我去贤良寺,恰遇他奉袁命探望故主——”
刚毅咀嚼着这个词:“故主,甚好。那么荣禄是他的新主,主仆之间合榫不?”陈夔龙的话中暗含得意:“堂尊这话问对人了。徐世昌跟我只算点头之交,因知我与荣相的渊源,甚是热络,特意拉我去街上吃酒。酒酣时还让我看一封密函,是袁派人送给他的。我尽量记住主要词语:到津时,行宫、演武厅均未包定,连日催商,昨日始定全局。闻九月初间两宫临津,此际亟须赶造。诸公互相推诿,办事人多,每有此弊也。荣公相待甚好,可谓有知己之感。亲缮面呈之件,大以为然,并甚感悦。此外还说‘内廷政令甚糟’,这是指吴懋鼎与端、徐同得三品卿,吴某在津声名不佳。还有‘今上病甚沉,有云百日痨,殊为廑念’。皇上有病之谣在民间盛传,连津城达官都形诸笔札,可见人心不安,已臻极致。”
这一大段堪称珍闻,地方要员派人进京,其活动手法也令人咂舌。刚毅意犹未尽:“他还说了什么?”陈夔龙道:“徐世昌替荣相抱不平,他说天津卖力推行新政,上头似乎视而不见。荣相担心康党上烂药,他先前的一个门下士,就吃了康有为的迷魂药。”刚毅道:“是林旭吧?巧得很,今日当值,我跟这人有交际。当时我想,这还是荣仲华的旧仆呢。”这是一个着力的杆杖,陈夔龙当然要抓住:“真是巧,听徐世昌的意思,他得便要劝劝林旭。林旭跟我也有点交情,这边鼓我得帮着敲。”
看到刚毅面露欣慰之色,陈夔龙辞出后,便马不停蹄地造访林旭。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林旭爱写绝句,陈夔龙便诵出近作一首,请他指教。这四句是:“始作皇兮始作俑,一夫唱断万夫雄。萧然啸罢无王气,地竞龙蛇天竞风。”
全诗沉雄苍劲,有勃郁不平之气,令林旭颇感诧异。称秦始皇为始作俑者,起句突兀大胆,抒尽万夫之慨。只不知萧然长啸发于何地?陈夔龙告诉林旭,他春间奉派随兵部侍郎入陕,查办事件,顺道游观始皇陵。
林旭恍然道:“秦陵之啸,异乎寻常,老兄确非无病呻吟啊。‘无王气’三个字,道尽当今国运世象,我意诗家均须袖手。”
陈夔龙忙谦虚:“暾谷过奖,愧不敢当。贤弟揣摩后山绝句,那是下过苦功夫的,我这种浮光掠影的劳什子,何敢同日而语。”
林旭认了真:“否,否。咏史之诗需有感而发,怎样才会触感?那要应其时,践其地,其思其意与其情契合,方始能够。说句打嘴话,其间机缘与妇人受孕相仿佛,所谓可遇不可求也。”陈夔龙笑赞:“妙喻爽心,便当浮一大白,我请贤弟小酌一番,如何?”
林旭为人爽快,便跟着陈夔龙步出寓所,在街头寻一小店,把酒畅谈。林旭继续先前的话题:“我有一诗,似乎专为印证方才的议论,其实是上个月写就的。有个朋友从咸阳来,席间说起秦皇霸业,我口占一绝:烟迷虎帐战云开,秦马喑呜刁斗哀。卧向沙场堪一醉,纵横万国此听雷。”陈夔龙忙赞:“好诗!暾谷惯用后山倒戟而出法,此法关键在第三句,要如电掣银蛇,尽反前意,结句别开一片新天。我的第三句无此转折,以至四句如一字长蛇,而无斗转星移之妙。”
林旭仔细品咂,见他并非一味应酬,这才贴切谈诗:“拙诗转是转了,咏叹却未落于实处。纵横万国,是极言秦军之威,还是婉讽秦政之酷,我至今都没想清。归根结底,处末世而歌大风,终难脱于无病呻吟。”陈夔龙道:“如此评诗,衷心钦服。暾谷要吟切实战歌,我以为当作师旅之行。远的不说,津门就有虎贲三军,跨上火车,转瞬可达。连我这拘守本分之人,都曾去一开眼界呢。”
林旭昨日见过徐世昌,听了他的一番游说。这位稀客为何而来,他一直暗自掂量,至此豁然开朗。陈夔龙做出无所察觉的样子:“我此次去津有个缘故,荣相欲调我赴津,没想到总署不愿放人,我只好向荣相告罪。荣相尽管容情,可也大发了一通牢骚。这也难怪,天津的交涉太繁忙了,他恨不能把天下人才全揽去,偏偏流失多而引进少。荣相说,京城是地老天荒,津市是水老人荒。”这像是荣禄说的话,林旭记得,那位高官口中离不开风水。林旭忍不住问:“荣相对我说了什么?”
陈夔龙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是荣相夸你的话。这并不是说你当年不行,荣相亲口告诉我:光绪十九年,林旭领乡荐第一,入都与诸名士交,试礼部不售,则发愤为歌诗。二十一年割辽、台,林旭上书请拒和议,并于此时入荣某门下。你看,他对你的出身如数家珍。”林旭不无感动:“那时荣相在督办军务处主事,我为救国,愿在帐下效力奔走。满洲贵公门庭若市,我自揣浅陋,不去滥竽充数了。荣相宽宏大量,竟未忘记无足轻重之人。”陈夔龙道:“荣相说,观人要看人之品,不论官之品。白衣林暾谷绝不低于朱衣某某某,这名字我就不说了。”
林旭其实不知影射何人,含糊地应了一声。陈夔龙似也有所感应,不再讲说,转而布菜。酒阑席将散,言尽兴未足,林旭本要辞谢而出的,一句话终未忍住:“我明白老兄的意思。私恩不背公义,新识岂掩旧情?时局如此,大臣和微员均应抛弃歧见,归于一心,共赴国难。我与康有为并非以私谊相交,可惜无人愿意理解。”
陈夔龙语意诚恳:“无理解在于不知底。即如荣相,人皆称他是后党,其实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比自以为帝党者纯良得多。他所期望于你的,不是要你背离康门,而是想能竭尽精诚,共戴皇天。话说回来,你与康有为也非绝无异议,你去年底致朋友函称:康长素来,日有是非,欲避之未能,深愧吾友闭门之贤。”他连这种隐情都探得了?林旭一惊,由此警醒,不要跟这人掺搅过深。当下敷衍几句,两人道别,各自回寓。
京津之间,各式人物秘密往来,穿针引线,编织出一幅紧张的图。各种谣言剥去外皮,都归结到阅兵废帝上。谣传最紧张时,小官们慌乱不安,户部主事丁乃安率先上书,请将天津阅操改在南苑进行,说是为了方便慈圣起居。接着几件上书,干脆请求取消阅兵。大官则无人吱声,这不是人臣应当插嘴的。取消与否,连皇帝都无权决定。
若按光绪的想法,在百废待兴的时日,阅兵除了劳民伤财,得不到别的效果。然阅兵日期早已发布,慈圣的兴致不见降低,此事势在必行。光绪倒不怀疑“其中有诈”,荣禄不断上报准备情况,那是在行分内之事。荣禄为慈圣所倚重,此为人所共知。荣禄摆在那里,总像一个无形的威胁,这惟有光绪才能感受到。京城和津沽,似乎在暗中较劲。军机处在绞绳的纠结处,感受到两股力量朝相反的方向越拧越紧。
四名小军机,在重重挤压中苦苦煎熬,几乎透不过气来。条陈日益增多,他们埋头审阅,尽量加快速度,仍然赶不上趟。面对积压的纸堆,难免心生愧意。他们都有上书的经历,那种一吐为快的迫切心情,他们能够体会。可是,大多上书都易说不易行,他们辛苦处理的,不过是空话而已。连他们心中所想,也是天上的画饼,遑论其他!而衡量当前情势,已如火上烹油。
这天散值后,杨锐便去到刘光第家。今日之谈确为要事:运动张之洞入军机。刘光第以前有所犹豫,如今不同了,再迟恐将不可收拾。张之洞固然不愿跳火坑,只要推毂的力量足够大,香帅就得勉为其难。在近日的条陈中,内阁中书祁永膺、户部主事闵荷生、兵部主事曾炳煌,都请召张之洞入枢,杨锐加签上呈。刘光第补充说,他那班上呈的,有李文诏的条陈。此类条陈多多益善,最好央请有分量者出面。大学堂提调骆成骧,状元出身,素有雅望,可算一个。杨锐又想到濮子潼,是兵部郎中、军机章京,刚被任命为江苏松江知府。刘光第跟他较有交谊,可以拜晤商量。
议后即动,到了第二天,骆成骧的条陈由孙家鼐代递,提议仿照西法公举执政,先定宰辅。宰辅候选人应为京官三品、外官二品以上,由七品以上的京官及相应品级的外官公举。骆成骧未提张之洞之名,然“德望服众、威名素著”之类颂语,则是比着葫芦画的瓢。过了一天,濮子潼在条陈中称赞张之洞,“凡有建白,实出近日建言诸臣之上”。他未提请召张入京,而是建议今后交军机筹议之件,一并发交张之洞议奏,等于将张抬举为京外军机。两人设计宛转,与杨、刘的办事习惯异曲同工。
当天傍晚,杨、刘正在筹谋下一步,骆成骧带来一条令人惊喜的消息: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陈兆文,于昨日递上一件奏折,称赞张之洞器量宏深,得大臣之体,所著《劝学篇》曾进御览,于中西政教得失源流,推阐精深;皇上若召张之洞入军机,朝夕献纳,必能挽时局之艰危。陈兆文的折子不经小军机之手,因他有权专折奏事。
陈折很有分量,如果再有一位重臣奏请,便会有成功的希望。关于重臣,三个人同时想到陈宝箴,这位巡抚圣眷优隆,有求必应。只是有谁请得动他?谭嗣同?不合适。同属新党而门户各异,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三人商定,由杨锐先把陈、濮等人的折片,简要电告张之洞,将士民的呼吁传送入鄂。若能歆动香帅,下一步就好办了。
又一次出乎意料,杨电尚未到鄂,陈宝箴的奏折已达京师,正是请求召张之洞入枢的。受到光绪严旨谴责后,陈宝箴深感辅弼无人,以至皇帝偏听偏信。再听听北京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若不设法旋转,将有崩裂之险。他在电奏中说:“近月以来,伏见皇上锐意维新,旁求俊彦,以资赞襄。如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等皆以军机章京参与新政。惟变法事体极为重大,创办之始,凡纲领、节目、缓急、次第之宜必期斟酌尽善,乃可措置施行。杨锐等四员,虽有过人之才,然于事变尚须阅历。方今危疑待决,外患方殷,必得通识远谋,老成众望,更事多而历患密者,始足参决机要,宏济艰难。窃见湖广总督张之洞,忠勤识略,久为圣明所洞见。本年春间,曾奉旨召令入都,询商事件。今沙案早结,似宜特旨迅召入都,赞助新政各事务,与军机、总理衙门、大臣及北洋大臣,遇事熟筹,期自强之实效,以副我皇上宵旰勤求至意。”
电报仍请总署代奏。奕劻接阅此电,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陈宝箴不放心小军机,这话由他说出,比任何人说都有力。忧的是要张之洞入枢,而且明言参决新政,这对世铎、刚毅来说,不是去了四小鬼,招来一阎罗么?这事跟总署没有直接关系,奕劻先去见世铎,把这个消息透给他。世铎与奕劻有同感,张之洞好高骛远,清流本色若隐若现,他若发起宏议,康有为怕也甘拜下风。折子是阻不住的,总署可以滞留数日,再交军机上奏。
两位王爷磋商甚密,而时下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康有为很快探得此讯,不由心焦如焚,急求解救之法。
注释
[1]醉马咕咚:方言,意为醉醺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