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屋町的袭击
一
京都已是临近腊月。
这一天早上便飘起纷纷扬扬的小雪,吹落了枝头的红叶。到了午后则下起雨来。
河原町内有一家叫做“醋屋”的店铺,实际上做的是木材生意。这天有一位浪人偷偷潜入了店内。此人头上缠着宗十郎头巾[77],身穿黑色绸缎短褂,体型修长。
他是海援队[78]的陆奥阳之助(后来的伯爵陆奥宗光)。
陆奥由厨房经过中庭,来到阿桂借住的侧室窗边,轻拍了一下双手,低声说道:“在吗?阿桂。是我,海援队的陆奥。”
“……”真是个没有预料到的来客。
阿桂起身把陆奥引入屋内。陆奥蒙着脸走到火炉边,就像要钻进火炉一般地烤着火,温暖冻僵的身体,过了一会儿才摘掉防寒用的头巾,抬头说道:“有件大事要拜托你帮忙,能帮我吗?”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阿桂仔细打量陆奥,发现他肤色白净,刮完脸的胡碴呈青绿色,没料到倒是个美男子。
“什么大事?”阿桂问道。不过她已经猜到与什么事情有关了。就在前几天,陆奥等人的领袖坂本龙马在河原町三条的近江屋二楼被身份不明的刺客团偷袭,惨遭杀害。
陆奥从怀中拿出一件坂本的遗物——刻着桔梗纹的黑漆印盒,铁青着脸说道:“对于此事,我们决定复仇。”
“是谁下的毒手?”
“正打算跟你说这些。”
陆奥埋头抚摸着印盒,大概是出于对故去之人的眷念,双手一直在颤抖。
“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杀的人,只可惜当时太大意了。”陆奥说道。
确实如同陆奥所说,这个印盒的主人曾经担任过千叶道场的塾头[79],可不是任谁随随便便就能杀得了的。
事件发生在庆应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也就是十天之前。当时坂本在二楼,没有带上佩刀,正俯卧着与同志中冈慎太郎(陆援队[80]队长·洛北白川村浪士团领袖·土佐藩士)闲聊。突然数名刺客飞奔上来刺杀了两人。无人知晓刺客姓甚名谁,大概都是些剑术高超的人物吧。
当时的坂本对于幕府来说是头号危险人物。他早在数年前便把长崎当做大本营,召集陆奥等各地脱藩浪士,建立激进浪士团海援队。海援队并不是简单的浪士团,甚至还教授操作战舰的技术。他们开着从诸藩借来的军舰,常年进行批发营运等经济活动,如果爆发倒幕战争,甚至可能会摇身一变成为私人海军舰队。去年他们就与攻打长州的幕府舰队在马关海面进行过一场海战。
坂本时不时会来京都,而且经常与同为土佐系的浪士团陆援队队长中冈慎太郎一起居住在市区内的公寓中。数天前起新选组、见廻组便开始疯狂搜查,终于查到坂本住处,并于十五日夜晚九时许完成了暗杀行动。
海援队副队长陆奥阳之助与六名武士跟随坂本一同进京。得知事变消息后他们立即逃到了白川村,潜伏在陆援队本部之中。所有人都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只可惜胜算难料。
对于海援队来说非常不利的一点是,他们的大本营远在千里迢迢的长崎。岩崎弥太郎已经坐上了海援队所属的战舰空蝉号前往长崎汇报坂本遇害的噩耗。不过考虑到往返路途耗时太长,陆奥等人不可能等得到大部队赶来。
所幸陆援队的大本营正在京都,而且他们的队长中冈同样遭到了杀害,所以副队长田中显助、斋原治一郎(土佐藩士·后改名大江卓·明治时期政客·部落解放运动家)也在计划着复仇。
——正好。联手复仇吧。
按照斋原的提议,陆奥在洛北白川村建立了一个侦查委员会,一共六人,首要的任务是查出下毒手的人。侦查的任务主要落在了菊屋峰吉的身上。
他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河原町三条旧书商人菊屋的小儿子。
菊屋峰吉把坂本当做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仰慕着,每次坂本进京便跟在坂本身边忙里忙外。案发的当夜他也正为坂本忙活,出去买鸡肉。峰吉回来发现坂本已遇害,便打算当场自尽,幸好被随后赶到的板垣退助制止。
看来坂本还真是一个魅力非凡的人。
话说回来——
十一月十五日的案发现场,有两件疑似刺客所留之物。
其中一件是木屐。木屐上有一道葫芦形的刻印,葫芦中间有一个“亭”字,可以判断是先斗町葫芦亭酒馆之物。菊屋峰吉暗中调查得知,新选组的人经常出入这家酒馆。
还有一件是被丢弃在现场的黑漆刀鞘。御陵卫士[81]伊东甲子太郎(原新选组参谋,坂本·中冈遇害三天后伊东甲子太郎在油小路也遇刺身亡)看到这柄刀鞘便说道:“错不了,这是新选组副长助勤[82]原田左之助的刀鞘。”
看来下毒手的就是新选组。
菊屋峰吉伪装成一个卖年糕的小贩,试图侦察新选组阵地并画出示意图。峰吉虽然只是个少年,但他极为机敏。
当时新选组的阵地由西本愿寺搬至不动堂村的一栋新建宅院内。这间宅院长宽皆有一丁[83],堪比一个小诸侯的府邸。
峰吉把五文一个的年糕两文钱贱卖,在宅院守卫中大受欢迎,之后更是大胆地进入宅内叫卖。
“于是。”陆奥对阿桂说,“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那座宅子的内部构造。”
“然后呢?”
“然后。”陆奥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
“您怎么了?”阿桂问道。其实阿桂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对方可是新选组啊!尊王攘夷的浪士们已经不知道策划了多少次杀入新选组阵地的计划,但至今尚未有任何人能够付诸行动。
“然后。”陆奥仿佛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杀进去便是了。”
“召集了多少人?”
“打算从海援队、陆援队的残余之辈中挑选一些不怕死的剑士。”
“都有哪些人呢?”
“待定。不过……”陆奥斩钉截铁地说,“有一个人一定会参加。”
“是谁?”
“就是本大将。我来担任指挥。”
“陆奥先生吗?”阿桂知道,陆奥在海援队中也只是个文官。
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是纪州藩上士伊达宗广的小儿子。年少时在江户修学,后来脱藩进京,广交诸藩志士。再后来得到了坂本的赏识,坂本组建海援队后任命他担任测量官兼队长秘书。
从陆奥的人生轨迹来看,他应该在剑术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修为吧。
“哎!总之试试吧。”陆奥仿佛是自言自语。这个血气方刚的才子为报坂本知遇之恩,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就是你起初说的那件‘大事’吗?”
“正是。首先我想问一下,你愿意帮我吗?”
“愿意。”阿桂说。只是她这么回答时,内心也有一丝犹豫。她与那个坂本,甚至都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之所以愿意帮忙,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还欠这个被害的土佐人二十两银子。
阿桂原是洛东妙法院内佣人的女儿,数年前双亲相继去世,迫不得已寄住在亲戚家这间“醋屋”的侧室内,靠教授附近的孩子们读书写字为生,不知不觉已过了结婚的年龄。
后来有人做媒,让她嫁给一位居住在柳马场的医师作后妻。这位医师经常出入王公贵族之家,极富声名地位。
结婚需要置办嫁妆。
可阿桂毫无积蓄。在京都这种讲究排场的地方,如果出嫁不带嫁妆还不如去死呢。
这件事似乎传入了坂本耳中。
由于这间“醋屋”隶属于土佐藩邸,所以坂本每次进京不是住在近江屋就是住在这里,使得“醋屋”都快成为海援队的京都办事处了。
阿桂是住在侧室内,与坂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在她的印象中,坂本是个相貌并不出众的彪形大汉,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也没有折痕,脚上穿着皮靴。现在阿桂只记得他的皮靴,至于长相已经想不起来了。
数月之前的九月,坂本突然出现在了京都。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时的他应该在进行促成萨长联合[84]的秘密工作吧。当时坂本只在“醋屋”内住了一夜。而就是那一夜,他从店员那里听说了阿桂的婚事。
“把这个交给住在侧室里的那位姑娘吧。”坂本说着,把二十两银子递给了店主。阿桂深感震惊,在京都可没有这般慷慨大方的人。
但是她又怎好意思收受陌生人这么一大笔钱呢?比起感激,她内心的屈辱更甚。她决定一有积蓄便立马归还,可之后一直不知道坂本的行踪。这个月初,陆奥阳之助因事来到了“醋屋”,阿桂与他说了此事,当时坂本还活着。
不知道陆奥听了阿桂的话之后脑袋里面想了些什么,突然脸就红了,然后对阿桂说:“你留着吧。”
他大概误以为阿桂是坂本的情妇吧。即使不是情妇,他俩之间也一定有点什么。直到现在陆奥还这么认为,所以这复仇一事,才会特意来找阿桂帮忙。
阿桂也知道陆奥一定是误会了,不过并没有刻意做解释。
“是要我帮什么忙?”
二十两欠款已经不可能还给已死之人了。那就参与这个复仇计划,作为对那位亲切的土佐人的报答吧。虽然内心有些沉重,甚至可能遭遇横祸,但她心甘情愿。为了“欠债还钱”的礼节,她在所不辞。或者可以说,这种天经地义的礼节给了她勇气。
陆奥拜托给阿桂的事,是寻找一名剑客。他是伊予宇和岛的脱藩浪士,传闻是居合道的高手。
“据说坂本先生于此人也有恩,不过我对他一无所知,只是坂本先生生前曾偶尔提过。名字好像叫后家鞘彦六。”
“后家鞘?”真是个奇怪的姓氏。
“应该是化名吧,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据说他在大坂。”
“大坂的哪里?”
“这些就不清楚了,坂本先生似乎也不清楚。我希望你能找到他,然后说服他加入复仇计划。本来这种事应该由我们来做,但是最近伏见和大坂八轩家的港口常有新选组的人在巡逻,见到浪士便会盘查,所以只好委托你了。”
当夜阿桂便从伏见乘船而下,前往大坂。
庆应三年十二月七日的天满屋事件便由此拉开了序幕。
二
留在京都的陆奥从海援队、陆援队的四十余名余党中严格地挑选出了十六名壮士,不过当中没有一人是剑术高手,他还需要两位高手充当先锋。
“我认识一位。”说这话的,是最近才加入陆援队的水户脱藩浪士香川敬三(后成为东海道镇抚总督府军监,受封伯爵)。
“是谁?”
“我明日带过来。”
第二天他带来的,是十津川乡士中井庄五郎。
此人在京都的尊王攘夷浪士间极负盛名,不过久居长崎的陆奥并不认识他。
他绰号“刽子手庄五郎”。去年,长州藩的品川弥二郎委托他刺杀逃入新选组的村冈伊介,他一刀便砍裂了村冈的胸膛。
在京都市区内他数次与新选组之间发生冲突,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陆奥把他请入白川屋的书院内,握着他的双手说道:“拜托了。”
当时的中井庄五郎只有二十一岁,是个为人冷淡的人。他稍稍低下头,只说了一句“竭尽所能”,便再不开口。
听香川说,他与死去的坂本有过一面之缘。
有一次他住在伏见的船员旅馆寺田屋伊助处时,碰巧遇到同样住在那里的坂本。坂本把他请入自己屋内,摆出酒宴款待他。中井性格单纯,粗枝大叶,为此经常遭到其他志士的蔑视。而坂本身为天下名士,竟然与他平等对话,共谈国家时事。为此中井十分感激,逢人便夸坂本之为人。
(那就好)
陆奥放心了。他想虽然中井只不过喝了坂本一杯酒而已,但一定会心甘情愿为坂本抛头颅洒热血。坂本就是有着这种奇妙的魅力,对此陆奥再清楚不过了。
“接下来便是等待后家鞘了。”
陆奥静待阿桂回来。
这天傍晚,陆奥在白川屋内吃着鸡肉挂面时,陆援队的一位名叫白井金太郎的年轻人走进来冷不丁地问道:“陆奥先生,您杀过人吗?”
陆奥答道没有。然后白井一脸亲切地说:“这可不行。这样的话是没办法展开袭击的。今夜就让我来教您杀人之术吧。”
他是水户脱藩浪士,拿过神道无念流的证书。去年夏天他在清水寺内与桑名藩士发生冲突,斩杀了两人,为此他一直引以为豪。当然,他也是被陆奥选中的十六人之一。
“你打算怎么教?”
“今夜实战杀人。请跟我来。”
两人稍作准备,便出了白川屋。
目标是水户藩士酒泉彦太郎。此人最近周旋于京都各势力间,名声大噪。由于酒泉是一个极端的佐幕派,所以尊王攘夷浪士们早就把他列为了“天诛”的对象。
“酒泉在哪儿呢?”
“香川先生傍晚时看见他进入了祇园花见小路的一力酒馆。等会儿我来砍第一刀,然后您来了结他。只要杀过一次人便能产生自信了。”
这可以说是为复仇行动所举行的演习吧。
香川和一名水户浪人已于祇园石梯下等候多时了。
一行人走到花见小路后,吹灭灯笼,分散开来躲在一力酒馆周围的暗处。下午下的雪还积在路面上,尚未融化。
这时,一位身穿黑色丝绸短褂,大小佩刀刀柄皆为白色的威严武士从一力酒馆内走了出来,一个仆从走在前面为他提着灯笼。从灯笼上的家徽来看,那武士应该就是酒泉了。
白井一下子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果然胆量过人,一边走近酒泉一边说道:“是水户藩的酒泉先生吧。”
“不是。”那武士边走边答,“我是萨摩武士,名叫中马。”
此人说话带有萨摩口音。当然这只是他故意为之,但是白井就这样上当了。
白井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便继续往前走去,与酒泉擦肩而过。就在那一瞬间,酒泉回身一记拔刀便斩,砍在了白井头上。白井连刀都未拔出来便“咚”地一声栽倒在雪地上。
见此情景,陆奥立马拔刀冲了过来,没料到竟被白井的身体绊了一下,狠狠地滚到了酒泉脚下。
对此酒泉倒是大吃一惊,还以为又有人杀过来了,“啊”的一声大叫便跳开了。
酒泉就这样逃了。
陆奥马上把白井扶起来,发现他气息尚存,只不过头被切开了。
“不要担心,我为你缝针。”
陆奥也懂医术。他把白井扛回营地放在油纸上,用烧酒为他清洗伤口后拿木棉针缝上了。但是鲜血混着脑浆依旧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白井临死前笑着对陆奥说:“所谓刀剑,您现在应该明白了吧。陆奥先生。”刚说完便断了气。经白井这么一说,陆奥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这场骚乱,发生于十一月二十六日。
三
阿桂抵达大坂后开始寻找后家鞘,正好也是在这一天。京都正下着雪,而大坂则正下大雨,寒冷异常。
要找人的话就应该住公事宿[85]。公事宿的老板被称为公事师,那都是包打听,关于衙门的任何事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阿桂经过八轩家的船员旅馆介绍,住进了肥后桥北的公事宿钉屋十兵卫处。
从肥后桥至筑前桥的河道两岸有很多四国[86]诸藩设于大坂的藩邸。当然,宇和岛伊达家的藩邸也在此处。钉屋的老板和宇和岛藩邸的官吏很熟,所以便直接前去打听那位化名后家鞘彦六的脱藩浪人。
藩邸内的藏役人[87]说道:“本藩确有此人,只是不知道现在何处。”
当然,这只是场面话。即使他知道也不会说的。
不论世道如何混乱,身为武士,脱藩即是重罪。藩邸即使知道后家鞘潜伏在何处,也不会明说。如果明说了,却又不兴师动众前去正式批捕,颜面何存?
“别担心。”公事师对阿桂说道,“这件事你就放心地交给我来办吧。那藏役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偷偷地给了我一条线索。他说后家鞘的伯父住在佐野屋桥附近,我派人去打探打探。”
另外,公事师还从藩邸内的官吏那里听说,后家鞘彦六是藩内的居合道第一高手,二十六七岁。
但是藩邸内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说来也怪,此人从五岁开始便更换过无数次姓名。
起初,他出身于城下元结掛町,排行老六,乳名万之助。父亲名叫大塚南平祐纪,是个身份低微的武士。
后来他辗转被很多家庭收为养子。在同藩的松村彦兵卫家作养子的时候改名保太郎,开始修文习武,武艺、学问、算术全都出类拔萃。
后来因故被赶出松村家,最后成为同藩的御船手组[88]中村茂兵卫家的上门女婿,娶了中村的女儿。但没过多久中村的女儿连子嗣都没有留下便死了,所以后家鞘又被赶出了中村家。如果把人比作植物的话,那后家鞘真是无根的浮萍。
再后来他便脱藩去了大坂,按照藩邸的记录来看是在庆应元年七月十八日。至今已经三年多了。
“真是个不幸的人啊。”阿桂感叹道。不过她也有一丝失望。按后家鞘的人生经历来看,他真是一个罕见的人才。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有能成为刺客的极端性格,倒像是个积极健康的“好孩子”。
“但是他剑术异常高超。”公事师开始讲述这么一个故事。
那是春日祭礼时,宇和岛城下一间名为和灵的神社正在举办撒年糕的活动。据说每一百个年糕里面就有一个包有银子。
后家鞘与一群同藩的年轻武士前往参拜,看到栏杆边有一位略施粉黛的巫女[89]正在把年糕每三个一组抛出去。
一个年轻武士指着那堆年糕说:“不用手摸,你们能确定哪个里面包有银子吗?”
“能。”说这话的,正是后家鞘。
他们退到正在参拜的人群后面,等待着撒年糕。
巫女开始撒年糕了,有三个年糕高高地飞到了后家鞘等人的头顶上方。
只见白光一闪,后家鞘拔刀出鞘,举刀在头顶一阵飞舞。而那三个年糕直到落地时才一分为二。
“真是神技啊。”公事师说道。而和灵神社住持所写的日记中有这么一句话——“此人技艺,最为精妙”。
“话说,后家鞘是什么意思?”阿桂犹豫地问道。凭她的想象,这个姓氏似乎带有一点色情,说不定那人是个好色之徒吧。(译者注:“后家”在日语里是寡妇的意思)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公事师摇头道。看他神情,他应该猜到了阿桂所想。
“后家鞘”三字,是彦六对自己身世的自嘲。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刀鞘与刀身的弯度不合。彦六的佩刀就是如此。
他的佩刀上刻有“土佐锻冶久国”字样,虽不是古世名刀,但也是上乘之作。此事在宇和岛人尽皆知,所以那藏役人虽在大坂藩邸之中也是略有耳闻。
彦六在生育他的大塚家中寻得此刀,后又在中村家的仓库内找到一个斑驳的古鞘。他在古鞘内削了削便使蛮力把刀塞入其中。
在武术界,一把刀的刀身配另一把刀的刀鞘便被称为“后家鞘”。
他的这把刀很难拔出,但他就凭这刀把居合道练得出神入化。众人感叹他技艺之高超,于是便直呼他为“后家鞘”了。
从字面意义上来说,“后家鞘”就是刀与鞘弯度不合。如果把彦六比作刀身,收养他的家庭比作刀鞘的话,那么也就是说,他与任何家庭都合不来。
这便是后家鞘彦六。
(原来如此)
阿桂突然很想见见他。
公事师略微想象了一下后家鞘与阿桂浓情蜜意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的笑容。他打趣道:“这个彦六现在是个单身汉哦。”
傍晚时分,公事师派出去的伙计回来了。他找到了彦六那位住在佐野屋桥附近的伯父。
“是个商人。”
那人是位卖炭翁,开着一家名为“伊予屋”的店铺,而他本人名叫为藏,是彦六亲生父亲的次兄。他曾错过了被藩内武士家族收为养子的机会,于是便早早来到大坂下海经商。
后家鞘彦六脱藩后,曾一度潜伏在为藏的伊予屋内。但是为藏生性胆小,生怕因包藏脱藩浪士而遭到牵连,便把彦六送到了友人高池屋三郎兵卫家。高池屋家住心斋桥边,是大坂南组[90]很有名的商人。
而现在,彦六便在高池屋家当伙计。
“这个高池屋,做的是什么生意?”
“您是京都人,不了解也是理所当然。他做的是高利贷生意。”
“高利贷?”
阿桂陷入了沉思。一个做高利贷的伙计,会答应她去袭击新选组么。
大坂的雨,从昨夜便一直未停。
四
京都依然下着雪。
袭击新选组的计划,正在陆奥阳之助的精心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然,头盔、短矛、手枪等物不可能十六人人手一份。手枪只有一支,据说是由堺市的铁匠所制,带有雷管,一次只能一发。而子弹,陆奥也只有一颗。
二十七日夜晚,有一位意外来客伪装成小贩偷偷潜入了白川村的陆奥屋内。他是纪州藩所属的木材商、得到藩内赐姓的加纳喜兵卫的儿子宗七。
宗七身为商人,却也关心勤王运动。由于和陆奥是老乡,所以两人关系亲近。
“不要吃惊哦。我已经知道是谁通过守护职教唆新选组、见廻组刺杀坂本先生了。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谁?”
“纪州藩执事三浦休太郎。”
“啊。”一定错不了,陆奥心想。
三浦对坂本一直怀恨在心。
今年春天,坂本搭乘海援队蒸汽船伊吕波丸(吃水一百六十吨)由长崎前往神户。四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时行至赞岐箱崎海域时,突然一艘巨大的轮船从暗处驶来。海援队值班士官佐柳高次看到那艘巨轮的白色前灯和青色右舷灯,便立马向左转舵试图避开,但不知是巨轮的舵手技术太差还是其他原因,巨轮加速右转逼近,最终撞击在伊吕波丸的侧面,将其一分为二。幸好伊吕波丸是木制的,并未立即沉没。
坂本大喊道:“跳上那艘船!”并率先跳至巨轮的甲板上,然后飞奔进船长室扣下了巨轮的航海日志。
这艘船乃纪州藩所属,名曰明光丸(吃水八百八十七吨)。
此次事故的责任当然在纪州藩。坂本按照英国的海事判例向纪州藩索取巨额赔偿金,为此纪州藩与海援队纠纷频起,最终在长崎进行最后谈判。
坂本把“不赔钱,就进攻,杀其人,占其地”这句话配上童谣曲调,令大街小巷传唱,给纪州藩施加压力。最终,纪州藩同意赔偿白银八万三千两。
之后坂本赶往京都与纪州藩签订协议。不出一个月便惨遭杀害。
陆奥认为三浦一定是幕后主使。
纪州藩执事三浦休太郎在京都政界属于佐幕派的一方巨擘,与新选组的近藤勇、见廻组的佐佐木唯三郎私交甚密。
“杀了三浦这厮吧。”
复仇计划的主要目标就这么决定了。不过,三浦身边常有数名新选组队士守卫。也就是说,到头来还是和原计划差不多,作战的对手是新选组。
另外听传言说,三浦将在不久后率领藩内军队大举进京,与大垣藩一起火烧都内三间萨摩藩邸,一举粉碎京都反幕势力。
“三浦一般在哪里?”
“大家知道,纪州藩设于京都的藩邸远在圣护院森林以东,来回都内极不方便。所以他要是因事在祇园逗留至深夜的话,便会就近住在下京油小路花屋町南面的天满屋旅馆。”
“很好。”
这样一来,战斗就变为了街巷之战。
陆奥把这些情报转告给了陆援队代理队长田中显助。但之前一直高喊着要报仇的显助,却在那夜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要慎重啊。”他说道。
陆奥一声冷笑。把临阵退缩之徒带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若无心为之,我便不再劝说了。但是,不要阻止我。另外,我要借用一下你麾下的勇士。”
“……”显助无言以对。
维新后受封伯爵的田中,为何在那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呢?他在昭和十一年四月刊发的自传中这么写道:
“我年轻时也是一个轻狂之人,做过不少粗暴的荒唐事,但后来渐渐看清了奋斗的方向(倒幕),再加上肩上有着率领全队的重担,便戒掉了血气方刚之流的轻举妄动。藩内赦免了我的脱藩之罪,自由之身的我立志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于是处处谨慎,唯恐平白死去。(当时显助二十五岁。比陆奥年长一岁)”
“(中略)陆奥等人的计划太过轻率。而大号令(大政奉还[91]·维新大号令)又是秘密中的秘密,所知之人甚少。”
田中显助这段自传的意思是,当时的陆奥一门心思想着复仇计划,却不知京都政界(激进派公卿与萨摩长州谋士们)已在暗处策划出一步扭转乾坤的棋,那就是在不久后的十二月九日,突然发布王政复古的大号令。而陆奥等晚辈志士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但是我知道,所以我想制止他进行复仇计划。
不过,田中本人当时也绝不可能知情。制定王政复古的大号令以及策划讨伐幕府的秘密工作仅由萨摩长州的首脑来进行,消息并未通知土佐藩。因为土佐藩的藩主主张挽救幕府颓势,萨摩长州首脑担忧他会泄密给幕府。
田中显助提出要“自重”,并无深层原因,只是其性格使然吧。
陆奥在这方面就很守规矩。
坂本的仇一定要报。身为海援队士官的陆奥,把这件事看做是自己的任务。多年以后的日清战争[92]时期,陆奥担任外相,以雄辩之才据理力争,人送外号“剃刀”。而在这个时候,他认为复仇既是合乎道理,也是经过了冷静考虑的吧。
五
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大坂肥后桥边的公事宿钉屋十兵卫处,阿桂正在等待后家鞘彦六。
此前阿桂让钉屋的伙计去给彦六传话说:“我在钉屋内恭候您的到来。”差不多再过一刻他就到了。
(会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阿桂抱有一丝期待。
伙计在心斋桥边的高池屋附近收集了一些关于彦六的传言,据说他在这一带也非常有名。
至于有名的原因,是因为他算术极好(对此阿桂也有点失望),深得老板三郎兵卫的信赖,从做账到复杂的利息计算、贷款的征收全部能够胜任。
——作为放高利贷的伙计,他可是大坂第一。
三郎兵卫经常自豪地拿这句话四处宣扬。
同行的朋友们以及附近的街坊邻居也都知道彦六以前是个武士,不过所有人更关注并且敬佩的是,他曾是伊予宇和岛算术学家不川显贤先生的爱徒。
——高池屋的伙计计算利息的手法远远不是一般学徒拿算盘能比的,他那是用深奥的算学算出来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传言如是说道。
对于阿桂来说,她完全不关心彦六是怎么计算利息的,算术可杀不了新选组。
不过这个彦六(后改名土居通夫)在南组留下过一段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逸事。
店主高池屋三郎兵卫由于做的是高利贷的买卖,仇家很多,不过一般老百姓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能够威胁到他的是船场[93]的批发商们。其中就有一家批发商无力还债,便雇了一批打手,这在当时的大坂非常常见。一天,三郎兵卫走过常安桥时,这批打手便围了过来,喊道:“把欠条给我撕了!”
在打手身后的地上本来有个地灯,却被他们故意吹灭了。不远处便是柳川藩的粮仓所在,但是那儿的守卫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打手共有五人,看面相便知都是些落魄力士、浪人或无赖汉。
后家鞘彦六站在店主背后,起初故意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突然他一步踏出,靠近那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落魄力士。
只见他出拳如风,“啪”的一声那力士的鼻梁就断了。力士一声惨叫,捂着脸晕倒在地,似乎还被腰间的墨斗捅了一下。
之后彦六迅速抽出力士腰间的长刀,用刀背砍在剩余四人的右肩锁骨处,结束了战斗。
这件事当然闹到了奉行所内,不过三郎兵卫上下打点一番之后,彦六便被无罪释放了。
可是,这件事带来了一个小麻烦。
当时,有几位长州浪士潜伏在大坂松屋町的一家年糕粥店内,一天夜里遭到了新选组谷万太郎等人的偷袭,也就是所谓的松屋町骚动。(当时田中显助也在那群浪士之中,因临时有事去了道顿堀从而躲过此难。土佐藩士大利鼎吉被杀,此人取得过无外流证书)
为给这场松屋町骚动善后,数位新选组干部来到了大坂。他们偶然中从奉行所的捕快那里听说了彦六的事。
——一定要拉他入队。
新选组干部们立即做出了这个决定,然后便通过奉行所下达了正式的传唤令,将彦六传唤到了东町奉行所(现在的国际旅馆附近)。
“怎么样?答应我们吧。”众人劝说道。
但是彦六还有着别的考虑,便再三推辞。
这时,一位与彦六年龄相仿,目光锐利的年轻队士走了过来,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道:“您看上去应该与我同龄,难得今日我们有缘一聚,还请您答应加入我们,一起为国事鞠躬尽瘁。”
此人一口武州腔调。后来彦六才知道他是新选组局长近藤勇的侄子宫川信吉,当时只是一名普通队士。
话说回来。——
刚好到了约定的时间,阿桂便听到楼下有人声响起。
钉屋的一名伙计登上楼来,走进阿桂所在的内室,说道:“人来了。”
伙计的身后,站着一名男子。
出人意料的是,他身材矮小,嘴巴大,嘴唇薄,给人一种非常能吃的感觉。明明很年轻,但头顶却秃了一块,眉毛稀少,倒是个理财家模样。怎么看都觉得那就是个放高利贷的伙计。
只是,他极少开口说话。
阿桂让钉屋的伙计退下,然后低声把陆奥等人的计划说给彦六听。说完之后,她拔出了放在膝边的短刀。
彦六若不答应,她便会当即以死相逼。如果自己没有赴死的觉悟,又怎能求人去做可能丧命的危险之事呢?阿桂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您意下如何?”
“加入。”后家鞘答道。
听得此言,阿桂便收刀入鞘。不过彦六这么容易便答应了,反倒使得她不安起来。此人真的有为坂本而死的决心么。
“为慎重起见,我能问一下您与坂本大人之间的渊源吗?”
“见过一面。”
阿桂深感震惊,原来此人与自己一样,都只是和坂本萍水相逢。
“那是在四年前。”
算一算的话,那应该是坂本快要从土佐脱藩之时。他向藩内递交申请说要前往长州切磋剑术。途中行至宇和岛城下,留宿在了旅馆中,大概是为了将来的计划想在此寻求一些同志吧。
不过当时宇和岛藩内并没有人知道他是著名的策士,只知他担任过千叶道场塾头,是个剑术高手。
宇和岛藩的年轻习武之人争相前来拜访,修习田宫流居合道的后家鞘彦六也在其中。
坂本似乎对彦六很感兴趣。
“能把你的佩刀借我一看吗?”
坂本接过后家鞘这把在宇和岛非常知名的佩刀,拔了一下发现很难拔出鞘。好不容易拔出之后,坂本看着刀身“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把自己的佩刀推到彦六跟前说:“你看看我的。”彦六拔出来一看,便明白了坂本为何发笑。他的刀上,也刻着“土佐锻冶久国”。
“用同样的刀,我们注定成为好兄弟啊!说不定是咱俩上辈子积下的缘分呢!”坂本说道。
后家鞘被这句话打动,第二天夜里又前来拜访。
坂本对他大谈天下局势,后家鞘则随声附和,不知不觉中他便开始讲述自己寄人篱下的辛酸以及与养父之间的矛盾。当然,彦六这个话语不多的人无论是以前还是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发过这样的牢骚。眼前的坂本,让他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令他想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这个真诚而又豪爽的土佐人听。
“家庭之类的,全可抛弃。”坂本劝说道,“甚至连藩国都可抛弃。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以京都为中心的新政权。到那时,这个新政权就由天下各地脱藩浪士来守护。”
第二天早上坂本便离开了宇和岛。从此以后两人再未谋面。
没过多久,彦六的妻子安子便死了,他回到了元结掛町的老家。由于他已经成年,估计再也找不到肯收养他的家庭了。再加上他听到邻藩的传言,说坂本已经脱藩,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脱藩离开了宇和岛来到大坂。
不过,坂本脱藩之时早已是天下名士,与萨摩长州的诸多志士交往甚密,可以说当今天下就是他活跃的舞台。而彦六却是孑然一身。他唯一的期盼就是找到坂本,但坂本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彦六根本无从得知他身在何处。浑浑噩噩间彦六便由卖炭伯父家的寄生虫变成了放高利贷的伙计。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阿桂小姐。”彦六脸色恢复,平静地说道,“我想把头发缠回武士顶髻形状,不知能否劳烦阿桂小姐帮忙。”
“好。”
“就用你的手,让我重生吧。”
阿桂从楼下借来脸盆等物。当她梳洗着彦六的头发时,似乎萌生出一种对男人从未有过的情愫。
“要不帮你把脸也刮一下吧,还有脖颈。让你重生成为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儿。”阿桂说道。
“那就有劳了。”
男女之情真是妙不可言。之后彦六去了一趟高池屋便回来了,由于打算第二天进京,于是留宿在了钉屋之中。当夜,两人自然而然地缠绵在了一起。
“阿桂。”彦六在被窝里低声说道,“我似乎生平第一次找到了合适的刀鞘。”
对于错过婚期的阿桂来说,彦六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阿桂也很开心。”她用京都腔说道。
“我也很开心。无论是宇和岛藩还是收养我的家庭,都不是适合我的刀鞘。但是现在,多亏陆奥先生,我找到了海援队这个好刀鞘。”
“……”
男人这种生物,阿桂真是不能理解。
六
这天,陆奥等人收到了一条确切情报。
这已是后家鞘彦六来到洛北白川村的第八天——庆应三年十二月七日。
加纳宗七安插在纪州藩邸内的探子回报,今天晚上,三浦会在他经常居住的天满屋内摆设酒宴。
“确定么?”陆奥脸色铁青地说道。
“确定。”
不一会儿,在新选组宅院门口卖年糕的菊屋峰吉奔回来说,新选组第三小队队长斋藤一以及大石锹次郎、蚁道勘吾、中条常八郎、梅户胜之进、前野吾郎、市村第三郎、中村小次郎、宫川信吉、船津谦太郎等十余人出了宅院。
菊屋听到那些人的话语中出现了“纪州”、“三浦”等词,看来他们应该是去与三浦见面,或者是担当三浦的护卫吧。
“错不了。”陆奥点头说。他马上恢复了身为指挥官应有的冷静,下达一道道命令。
“诸位,我们按计划行事。”
动员人数一共十六位。
香川敬三以与田中显助同样的理由退出了。然而,身为商人的加纳宗七却自愿加入进来。
“那就出发吧。”陆奥站起身来。
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前往天满屋。白川村到下京路途遥远,因此他们之前便指定下京西洞院御前街的酒馆“河龟”作为前沿阵地。众人为了不引人注意,便分为数批,三三两两出发。
陆奥阳之助、中井庄五郎、后家鞘彦六三人最先抵达“河龟”。彦六此时化名为“宫地彦六”。
他怀抱着那把二尺五寸长的后家鞘大刀,倚着柱子,没过一会儿便意识到这把刀可能会泄露自己的身份,立即神经紧绷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但他脸上还保持着微笑。牙齿明明咬得咯咯作响脸上却还在笑,那副表情的彦六真是可以称作丑八怪了。不过彦六本人内心却很高兴。回想起在大坂那孤苦伶仃浑噩虚度的两年,而现在自己已经是这些天下名士们的伙伴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好刀鞘的幸福滋味。
与他相比,十津川乡士中井庄五郎则是端然而坐喝起酒来。他虽然年纪轻轻,却不愧是个职业杀手,沉着冷静。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陆续赶到了。没有一人临阵脱逃。
陆奥开始进行准备工作。
首先给每人一顶白头巾,便于在乱战中辨认。然后给每人发了四两银子。这钱是身为木材商的加纳宗七所捐,他们计划袭击完成后便四散逃亡,这四两银子就是那时的盘缠。
“战斗分组进行。”为慎重起见,陆奥叮嘱道。
这参照的便是新选组的格斗方法,每两三人一组,不间歇地发动进攻。
之后,众人都是沉默饮酒。
从“河龟”到天满屋的距离不足半丁,道路宽度两间[94]左右,非常狭窄。附近是密集的民房。
九时。兴正寺、本愿寺报时的钟声传了过来。
路上早已没有一个人影。
前去打探的菊屋峰吉回来说:“他们已经开始推杯换盏了,人数增加到了二十四五,而且还唱起歌来,听声音像是新选组的斋藤一。”(也有一种观点认为斋藤一当时唱歌是故意装醉误导对方,新选组早已从都内土佐浪士的动向中觉察到今晚将有袭击)
“很好。”伴随着陆奥这句话,十六人全部站了起来。
他们的部署是:
一组由正门攻入。以陆奥为首,加上中井庄五郎、后家鞘彦六、本川安太郎、松岛和助、竹野虎太、山崎喜都马,共七人。
一组堵住正门通道。是以岩村精一郎为首的六人。
一组堵住后门。是斋原治一郎等余下三人。
共一十六人。
一行人在路上小跑着。
没有一丝月光。不过道路两边有三尺厚的积雪,倒是极好认路。
陆奥手里握着那把唯一的手枪。
(好使么)
他对这把枪的机能感到不安。但是因为只有一颗子弹,所以也没法试射了。这枪如果能成功射击的话威力可不小。枪身由薄钢所制,口径很大。若打到人的胳膊便可把整条手臂都震飞。
众人围在天满屋的门口,担当先锋的两名剑客——后家鞘彦六、中井庄五郎——率先行动起来。
陆奥是指挥,所以并未打头阵,而是站在了彦六等人身后的雪地上。
后家鞘向着格子门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陆奥。
(他害怕了么)陆奥心想。
后家鞘似乎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开口说道:“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就用杀害坂本先生的那个刺客所用的招数,先过去递上假名片,然后杀他个猝不及防。”
日后陆奥根据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做了一下揣摩,认为后家鞘之所以踌躇了一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身为知识分子,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软弱。
不过,那个绰号“狗熊”,出生于十津川大山里的杀手庄五郎则完全不同。他踏上前来,说了句“我先行一步”,便猛地拉开了格子门,钻入屋内。
眼前是一条通道。
后家鞘略显恍惚地跟上了。
没走一会儿便看到了楼梯。三浦的酒席在二楼。中井、后家鞘踮起脚尖登上楼去,然后“哗”地拉开了内室的隔扇。
对方二十余人都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入侵者。
中井一身是胆,在新选组队士的警戒下慢慢进入房内,一双眼睛狠狠瞪着一名背靠木柱身穿黑色丝绸短褂的武士,吼道:“你是三浦氏吗?”
被吓到的三浦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答道:“是。”
中井右膝跪在三浦面前的桌台上,吼道:“拿命来!”“啪”地一声拔刀砍了过去。据说他这一招使的是非常高超的居合道技术。
但是他距离估算有误。
“哇!”三浦一声惨叫。不过这把刀并没有砍到他的头上,只是把他眼睛下方处划开了一点点。
这一刻,中井的人生便走到了终点。站在三浦身边的新选组第三小队队长斋藤一几乎与中井同时拔刀。他这一刀由中井左边脖子进入,一直切到了胸口。
“我完了——”
中井仰面倒下。
就在他倒下的一瞬间,一股大力推着他的后背往上,那一幕简直就像是中井的尸体突然站了起来,使得众人一阵愕然。
就在这个空当,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了斋藤一。
正是后家鞘彦六。
这一刀砍在了斋藤一的右护手上,斋藤手中的刀“哐当”落地,却没见他的手出血。原来是套着锁甲。
不过这一刀还是伤到了他的骨头,现场第一高手斋藤一就此战斗力大减,对于陆奥等人来说战斗变得轻松了很多。
左边一人杀向尚且右膝跪地的后家鞘。后家鞘并未躲闪,反手提刀跳将起来,砍向了那人的下巴。
那人“啊”地一声大叫,身体后仰。后家鞘左脚迅速向前逼近,一刀刺入对方的胸膛。
那人摇摇晃晃地倒向侧边断了气。杯子器物被他撞翻一地。
他就是曾经在东町奉行所内对后家鞘说“您看上去和我同龄”的宫川信吉。不过现场混乱,后家鞘并未注意到。
突然隔扇被人撞翻,海援队士关雄之助(后改名泽村惣之丞)、小野淳辅(坂本龙马的侄子)、竹野虎太等人杀了进来。
与此同时,后家鞘给了三浦的家臣平野藤左卫门致命一击,并回身一刀砍在新选组队士梅户胜之进的左腿上,伤口深可见骨。
不过,对于新选组来说,这种场面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他们立即吹灭了所有灯烛,然后一人吼道:“我杀掉三浦啦!”
陆奥方面的志士一下子就上了当,高喊着“撤退!”纷纷奔下了楼梯。
随后新选组的船津谦太郎立即追下楼来,看到身材高大动作迟缓的陆奥还在那里。
突然,陆奥扣响了扳机。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捏着手枪的陆奥被反作用力推得跌倒在地。而船津肩膀中枪,倒在陆奥身边翻滚。
陆奥跳起身来,跑到外面便喊:“撤退!”
所有人在雪地上四面散开,各自潜逃。
关于这场天满屋骚动的双方伤亡,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并没有一个明确数字。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双方皆有一人死亡。新选组方面死的是宫川信吉,海陆两援队方面死的是中井庄五郎。而三浦休太郎则是身负重伤,但好歹命保住了。
事件发生后,陆奥一路向北,奔到相国寺门前的萨摩藩邸。他敲门喊道:“请开门。我是海援队陆奥阳之助。刚替队长坂本复仇,投奔至此。”
藩邸内的人并不认识陆奥,不过听到这句话便打开了门。看来萨摩藩也有很多人对坂本的死深表同情。
进入门内的陆奥松了一口气,发现后家鞘正站在他身后。
“你跟过来了啊。”
“正是。在下不像各位那样都有投奔之处。还请您收留。”
对他而言,以前因为没能跟在坂本身边而随波逐流无处安身,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陆奥了。
他的运气非常好。
事件两日之后的庆应三年十二月九日,朝廷便颁发了维新大号令,一个月之后展开了鸟羽伏见之战[95]。
鸟羽伏见之战中,后家鞘迅速赶往江州大津,与当地的大米批发商们取得联系,确保了新政府军的粮食供应。因此功绩,他声名远播,甚至传到了故土宇和岛藩。宇和岛赦免了他的脱藩之罪,藩主伊达宗城更是亲自召见他,对他大为赞赏地说道:“为了维新大业,你多年辛劳,精神可嘉。宇和岛能出你这样的功臣,实乃我藩大幸。”
因为维新两天之前的那短短一场苦战,改名土居通夫的后家鞘被新政府提拔为外国事务局御用员工,之后更接连担任大坂府权知事[96]、兵库裁判所长。后来他辞官从商,于明治二十六年成为大坂商工会议所会长。
据说担任大坂府权知事时,有一次他的马车偶然经过放高利贷的高池屋附近,街坊们指手画脚地议论道“好像啊”。当他们得知此人就是数年前那位高池屋伙计时,无不感叹他的人生际遇。
人的命数,真是无法预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