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人八郎
一
有一种被称为“剑相”的占卜之术,类似于“手相”、“骨相”之术,在幕末的志士之间非常流行。长州藩的高杉晋作[27]第一眼看到土佐脱藩浪士田中显助(后改名光显,受封伯爵)的安艺国友安[28]时便说“此剑的剑相太好了”,硬是从他手中求得此剑。作为补偿,高杉把显助收为门下弟子。显助因高杉的提拔而闻名于浪士之间,可以说那把名为友安的剑为他招来了好运吧。总之在那个风云变幻朝不保夕的年代,人人都会在意自己佩剑的吉凶吧。
在诸藩志士之间被称为“奇人”的出羽[29]浪人清河八郎的佩剑,出自相州[30]一位无名刀匠之手。据说此剑出鞘时,剑身上有七处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按照剑相的理论来说,这是最为吉祥的剑,名曰“七星剑”。如果在昏暗的光亮下观察剑身,会发现刃纹上有几处散发着星星一般的青光,数一数,一共七处。
据说手握这把祥瑞之剑的人会夺取天下。当然,数以百万计的刀剑中也仅此一把。
这把剑的主人清河八郎原本不是武士出身。
他是羽前国(山形县)东田川郡清川村的大地主斋藤治兵卫之子。自少年起被称为“神童”。十八岁时他立志远离故土闯荡天下。
他们斋藤家虽然只是村长,但在战国时代却是雄霸一方的豪门望族。在刀柜中一找便会发现满满当当封藏着的二三十把锈剑。
八郎出发时在刀柜中挑了称手的大小两把刀作为佩刀,但他父亲却在另外一处取出一把油纸包着的锈剑递给他说:“虽是无名之剑,你带去江户找人磨磨看吧,说不定是一把出人意料的好剑。”
虽然八郎很不情愿,说道“真是个负担”,但父亲还是硬塞给了他。
八郎到达江户后先是师从东条琴台、佐藤一斋研究学问,后来转入安积艮斋门下,最后又进入了昌平坂学问所[31]。剑术则是师从千叶周作,最终成为了文武双全的能人。特别是剑术异常精湛,短短数年间便取得大目录皆传[32]段位。“清河非常敏捷果断,他一击便能令人气绝”的评价甚至传到了别的道场。安政元年二月,清河便早早地另起炉灶,于神田三河町开办教授北辰一刀流的道场,同时也教授学问。在当时,有野心的浪人如果想发展自己的势力,开设私塾招募门人食客是一种普遍方法。
那时清河年方二十五。由于家境殷实,再加上他又很注意仪表,所以在衣着打扮方面特别讲究,外出时也一定要带上一群书生,自己走在正中间,被人说是简直就像大名家的贵公子。很快他便声名鹊起。一说到三河町的清河,大家都会把他当做江户尊王攘夷派的一方巨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把父亲交给他的锈剑拿给芝爱宕下[33]的研芳去打磨。如果没有打磨这把剑,清河的命运一定会大不相同吧。
“这、这是产自古备前[34]的!”研芳一看到这把剑便睁大眼睛说道,“我认为这是初代兼光[35]所制,恕我斗胆说一句,恐怕在诸侯的收藏里这种剑也是极为罕见的。”
“你是说我一介浪人不配拥有它吗?”
“不,当然不是。”
“说话注意点。”
对待诸事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这是清河的坏习惯。在他眼里世人都不过是愚笨之徒。
他把剑留在那里便转身离去,过了两月再去取时,发现已经被打磨得如同重生了一般。
“哈!”
清河拔下剑鞘把剑竖起,发现剑刃上布满耀眼的刃纹,整个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青芒。剑长两尺四寸,弹一下发出的声音犹如惊天雷鸣。
(这可削铁如泥)
清河注视着自己的剑看呆了。研芳双手抬起剑说道:“这是一把绝世的祥瑞之剑。请恕我冒昧问一句,您发现刃纹上浮现出来的七颗星了吗?”
“啊——”
还真是有。
“这是怎么回事?”
“从剑相上来说,这是一把七星剑。”
“你也懂剑相啊。”
“不敢当。恕我直言,松平主税介大人来本店时,目光一下子就被此剑所吸引,对我说道:‘这可是七星剑,在剑相秘传中记载有此物,未曾想到我能亲眼所见,真希望它的主人能屈尊来我家一坐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前去。”
“不,这倒不必了。”
清河回到家便开始查找有关剑相的书籍,发现七星剑据称原是圣德太子[36]的佩剑,持此剑者必能登峰造极,成就万世霸业。
(我会成为将军[37]吗)
清河很认真地思考起来,他便是这样一个男人,自认气量在万人之上。另外,去年美国水师提督率领四艘战舰胁迫幕府开国,幕府胆小如鼠,狼狈不堪,导致世间攘夷论沸沸扬扬,一切都预兆着乱世即将到来。
(此时并非元龟天正年间的战国时代,所以倒是无望夺取天下。但是像我这样的男人一定要在世间大展拳脚)
可他身为小小道场主,即使乱世到来也难以有所作为。看来得拉拢权贵了。
清河立马便前往位于药研坂的松平家拜访。
这是由七星剑结下的缘分。
在德川家所有血亲之中,松平主税介的家系受到的待遇尤为特殊。他们家是第三代将军在位时,因谋逆之嫌而被灭门的骏河大纳言[38]家仅存的子嗣。或者说是坊间传闻及小说中非常有名的斩马长七郎[39]的子嗣,这样大家更容易理解吧。虽由于是幕府的连枝,代代领俸三百石,却无权插足政事,也就相当于被永远地软性流放。
如今的家主主税介是柳刚流的高手,在剑术方面于幕臣中被评为仅次于男谷精一郎。对于这位家世显赫、本领超群的主税介,清河希望他能有一种“反骨”,毕竟他的先祖乃是能够威胁到将军家光地位的谋逆人。
可惜清河的希望落空了。主税介确实体格健壮,但却是一位气质温和的贵公子。相对于清河本人,他对清河的佩剑兴趣更大,目不转睛地足足赏玩了一刻时分。
“啊,真是大饱眼福。”
道谢时,他脸上的笑容犹如一个茶人[40]。
虽然清河感觉主税介不过尔尔,但还是经常造访他家,并结识了经常活动于他家的幕臣们。
这些幕臣有人称铁舟的山冈铁太郎,人称泥舟、官至伊势守的高桥精一,还有松冈万等人。他们都是知名的沉迷于武术之人,并在后来清河的反抗幕府活动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七星剑还真是帮助它的主人结识了许多权贵。
二
但似乎祥瑞之剑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因为这柄剑,清河卷入了一场意外的奇祸。
那是文久元年五月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因为三河町的道场失火,清河便于神田玉池新开了一家私塾,平时招待有食客数人,有名的尊王攘夷志士来江户时也都会前来造访。私塾门柱上挂有门牌,上书“文武教授清河八郎”。私塾内有道场、正厅、长屋[41]、库房,一应俱全。
还有一位女性。
清河说她“真是惹人怜爱”,便为她取名阿莲,对她万般宠爱。
阿莲原本是与清河同藩的出羽熊井出村一位医师的女儿,十八岁时被卖入鹤冈青楼,清河为她赎了身。她身材娇小,信仰虔诚。或者可以说她把清河当做神佛一般崇拜。
这位女子在事发当夜,一直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傍晚开始身子一直止不住颤抖。”
“身体不舒服么。”
清河抱过阿莲,发现她的身体异常发热,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答道不是。那是不是困了呢,清河想到此处,便合上书本对她说:“你先去库房等我吧,我马上来。”
当时清河并未在正厅内生活起居,而是在库房内,与志士们的密会也全是在库房进行,以防幕吏突击检查。
他打开库房门,发现阿莲已经点亮座灯,铺好了床铺。
“今夜好闷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这一句小声嘀咕甚至都已完完全全传入幕吏耳中。
清河把七星剑放在枕边,解开了衣带,不一会儿便脱光了。裸睡是出羽之人的习惯。
连清河这般杰出的人物都想不到,此时幕府的密探正匍匐于床下。
清河家的背面紧挨着当时知名的力士[42]凑川家,幕吏早在一个月之前便从凑川家中挖了地道直通清河家库房下面。清河与浪士们的密会完完全全被幕吏掌握于手中。明治时代,这段秘事被一些遗老公诸于世。
当然当时的清河做梦都想不到这一点。
大老井伊已于去年春天被杀,江户坊间盛传下一个暗杀目标是老中[43]安藤。火付盗贼改[44]的渡边源藏早已知晓清河家的库房便是这次暗杀计划的策源地之一,于是派手下前往窃听,列出了经常出入此处的浪士名单,计日以俟一网打尽。
当夜,渡边源藏亲自来到凑川家。根据线报,今晚会有水户藩的激进派浪士聚于清河家中。
据说清河极难对付,所以源藏还请来了小普请组[45]领俸七百石的佐佐木唯三郎一同前来。佐佐木唯三郎后来成为京都见廻组[46]组长,是一名与新选组[47]一道在京都引起血雨腥风的剑客。他是风心流擅长使小太刀的名人,至于居合道[48]使用的则是梦想心流。此人瘦小黝黑,双目深邃得令人发寒。
而且他还见过清河。
此人也经常造访主税介的宅邸。去年秋天,主税介在家举办“白昼观月会”,那是佐佐木与清河的第一次会面。
清河肤色白净,鼻梁挺拔,声音低沉,目光锐利,身穿带花纹的黑色双层夹衣,外套素雅七子短褂[49],佩剑是朱红色的剑鞘,半透明的刀镡[50]上镶有金银制的葡萄,一看就像旗本寄合席[51]领俸五千石的家主。
(这家伙算什么东西)
佐佐木一看到清河那身打扮就生出一丝反感。或许事实上他是被清河的气场震慑到了吧。
清河是满席的中心人物,他一笑,便会带动所有人笑起来。不过他却不屑于看佐佐木一眼。他觉得佐佐木毫无教养,不成体统,在他眼中,佐佐木畜生不如。
(嘁,山冈、松冈等人真是的,身为直参[52],居然与那种不入流的下贱之人来往)
对此清河感到无法忍受。
“清河老师,恕我冒昧。”佐佐木一脸谄媚地说道,“您的佩剑就是那知名的七星剑吗?”
清河那神采奕奕的目光锐利地扫了佐佐木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是。”那番风采,简直就像三国志里的天下英豪。
“能借我看一下吗?”
“哼,剑相之类的毫无意义。能让人立于天地之间的不是佩剑的气量,而是男儿的气量。比如说现在各方诸侯都在城馆内收藏着数以百计的名刀,却无一人有着断然施行攘夷大计的气概。”
“不,不。”
佐佐木十分尴尬地说道:“我并不是为了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只不过是为了余兴。”
“佐佐木君你是把观赏别人的佩剑当做余兴吗?”
这就是清河的个性。一旦批评别人时一针见血,不批得别人体无完肤绝不罢休,争论时一定要狠狠攻击直至对方哑口无言。当然清河本人并不知道,与他第一次会面的人,不是对他产生深深的厌恶,就是深深的崇拜。佐佐木属于前者,而山冈等具有进步思想的幕臣则属于后者。
因为这番争吵使得场上气氛降至冰点,不过随着山冈的调和,大家又恢复了谈笑风生。只有佐佐木直到最后都一言不发。
由于实在是怒火攻心,后来佐佐木对松平主税介说道:“您贵为德川将军家连枝,为何接近那般登徒浪子呢。听其言,观其行,只怕他包藏祸心企图建立清河幕府啊。”
“清河幕府?”
真是荒唐的无稽之谈,主税介对此付之一笑。
话说回来——
佐佐木唯三郎与火付盗贼改的渡边正蹲在力士凑川家的茅房内,面前便是那条地道。不一会儿工夫,渡边的手下——一位名叫嘉吉的小赌棍从地道内爬了出来。他说道:“不顺利。”
“怎么回事?”
“也许是我看错了吧,我探查了一下屋内,今晚一个浪士都没有出现。”
“你确定么?”佐佐木问道。
嘉吉露出一脸可憎的笑容说:“我不是自夸,我曾潜入过一户人家,干了件了不起的事。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话,何不亲自爬过去一探究竟呢?”
“喂,嘉吉,说话注意点。”
渡边虽然呵斥了嘉吉一番,不过佐佐木已经钻入地道了。
佐佐木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日后他因为在京都清剿浪士之功而领俸千石,受任见廻组组长,成为风云人物,但他一直都是近乎偏执般地不信任任何人,任何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便不会轻信。
“就是这里么。”
佐佐木小心谨慎地爬到库房之下,耳朵贴在地板背面偷听,意外地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响。
(有人)
不过仔细一听,发现发出声响的是一名女子。当佐佐木脑海中想象出这女子此时正在与男人行何事时,身为武士的他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不过)
他一想到地板上的那位自傲伟岸的男人正在怎样地与女人调情,便感到滑稽。这人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佐佐木心目中清河的形象瞬时变得微不足道了。
地板那边的阿莲却不这么想。
即使被清河紧紧地抱在怀中,她仍然忐忑不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莲止不住地忧虑,身体上的寒意无法消退。那种感觉就像此时正压在她身上的清河的动作突然变得缓慢起来,而后渐行渐远直至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大早,一直仰慕清河的彦根脱藩浪士石坂周造来到道场,邀走了师傅清河。
石坂学的是心形刀流,段位为免许皆传,是一位擅长砍草席靶的名家。他总是跟阿莲说:“马上师傅便能夺取天下,到时候阿莲你就是将军夫人啦!”虽然他满口这般俗气的话,但他也有着另外一面。
“敢为人先身赴死,雷厉风行保皇安”,这一首诗深受清河喜爱。石坂为之配上精妙绝伦的韵调并且经常吟唱,每次吟唱完毕都会站立而起大声号哭。阿莲看不穿这个人的本来面目。
“阿莲。”清河出门时说道,“我傍晚回来。此次是去两国[53]万八楼,那里有场书画会。”
清河很罕见地交待了要去的地方。
这一天万八楼表面上在举办书画会,实际上清河是要与七八位水户藩志士密议暗杀安藤对马守阁老的事宜。
回来的路上,清河与山冈铁太郎、石坂周造戴着同样的斗笠,三人皆是压低斗笠遮住面容。走到日本桥甚右卫门町时,碰巧渡边源藏的手下嘉吉迎面而来。
(是清河么)
嘉吉一瞬间想到了逃跑,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认识清河,清河不认识自己啊。而且嘉吉原为盗贼,身轻如燕迅捷如鼠,即使对方是著名的剑客,他也有着自己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的自信。
(真是送上门来啊,那我就好好观察观察他斗笠下的那张脸吧)
嘉吉迅速地把手伸入衣内,提了提裤腰带,摆着两袖装作喝醉的样子靠近清河等人,由于是盗贼出身,所以他倒也是胆子不小。
甚右卫门町的道路,即使在江户这种大城市中都显得特别拥挤,连两个人并排走的宽度都没有。清河走在最前面,山冈则在他身边,石坂周造、艺州脱藩浪士池田德太郎、萨摩脱藩浪士伊牟田尚平等人跟在后面。
“这位先生。”嘉吉摇摇晃晃地站在离清河等人十余步的地方,“把路让开。这条路这么窄,不是给你们搞仪仗队的,两个人并排着走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您说得有道理。”山冈苦笑着走到了清河身后,而清河依旧双手抱胸速度不减地往前走着。
至于嘉吉,由于他想窥探清河等人斗笠下的面容,便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清河便走到嘉吉跟前,停住了穿着白色布袜的双脚。
“嘉吉!”
原来清河认识此人。
“诶?”
“想看看斗笠下面吗?”
有好戏看了么。路上行人纷纷停住了脚步。四周的屋檐下挤满了人,惴惴不安地看向这边。嘉吉看到这么多人围观,便开始虚张声势,狞笑着吓唬众人。
“睁大狗眼看好了!”清河话音未落,众人只见他那古备前无名刀匠所铸之物一闪而过。嘉吉的鲜血从颈部“噗”地喷上高空,而他的项上人头则是保持着笑脸飞上了屋顶,跃过了三间房屋后才落到一家濑户物屋[54]的下水道井盖上,砸出一声巨响。
“好剑!”清河一边往前走一边擦拭着剑身,然后收入鞘中。砍掉了别人的头对他而言似乎毫无感觉。
清河的七星剑,就此给他的命运带来了第二次转变。
三
当时的清河觉得“不过是砍了个下贱商人的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幕府却借此大做文章,以审议之名企图将清河及其同党全部拘留。这个消息传到清河耳里,他立即关闭道场逃出江户,借住在武州川越奥富村的一农户家中。
“我不是逃命,只不过是要让幕府走狗们劳心费神晕头转向罢了。”清河一如往常般堂堂正正地说道。
事实上清河的身边依旧热闹得很。阿莲、伊牟田尚平、石坂周造、村上俊五郎,还有清河的弟弟斋藤熊三郎等人都与他住在一起,他们对各地的志士也是毫不遮掩地说“清河在川越”。川越位于武藏平野中心地带,德川家在江户创立幕府之前,川越与府中一样是武州的政治中心,所以石坂等人也经常开玩笑说:“怎么样?咱取名川越幕府吧!”
不过,幕府并不是能随便小瞧的。
一天晚上,清河偷偷潜入江户小石川的高桥伊势守(泥舟)家中与山冈铁太郎等人会面,突然石坂周造闯进来说:“不好了师傅,据说有捕快去了川越。”
清河马上派人调查,发现阿莲和弟弟熊三郎被捕,已经被押到了江户。
“这可如何是好?”石坂问道。
清河突然拔剑出鞘,周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灯光照射在长剑上,剑身的七颗星星闪耀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很快清河又把剑收入鞘中,说道:“男儿必经千锤百炼,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山冈一脸神往的表情看着清河,说道:“不过真是可怜了阿莲啊。”
“阿莲会以死殉节吧,她是肯为我欣然赴死的女子。不过想到她会受到惨无人道的拷问,我真是心如刀绞。”
“清河先生。”山冈和高桥几乎同时说道,“您还是离开江户吧。以此为契机周游各地倒也不错。我们会散布谣言说清河八郎已至穷途末路,郁郁而终。”
清河虽然不太情愿,不过在大家的苦苦相劝之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当夜便在高桥家收拾好行李离开了。
按照山冈的建议,清河夜半时分来到永代桥,把两把佩刀、带花纹的短褂以及一封简单的遗书留在岸边,制造出投水自尽的假象。而他本人则换上其他服装,雇一艘小船前往行德,开始了自己的漂泊之旅。
不过幕吏们并不蠢,没有这么简单地被糊弄过去。升了职的渡边源藏把清河留下的两把佩刀展示给松平上总介(主税介后改此名,当时已就任讲武所[55]教授),问道:“是清河之物吗?”
上总介答道:“正是。不过清河还有一把在剑相中称为七星剑的佩剑。如果没有留下这把剑,就说明他并没有死。大概他正带着那把剑藏匿于山野之中吧。”
看来上总介也并不喜欢清河。
很快通缉令便传至各地,上面写道:“年龄三十上下,中等身材,曾居于江户玉池,器宇轩昂,面容棱角分明,留总发[56],肤色白净,鼻梁挺拔,目光锐利。”
被称为“目光锐利”的清河此时正辗转于水户、会津、庄内、越后、仙台、甲州、伊势等地,最后来到了京都。
在京都,清河结识了著名的激进派策士田中河内介,二人接连数夜促膝长谈,惺惺相惜。最终,他们探讨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计划——于京都起兵。
河内介原为公卿[57]武士,却不是京都人。他出生于但马出石,后来成为中山大纳言家臣田中家的养子,在京都沸沸扬扬的尊王攘夷浪潮中他为执牛耳者。
他们两人的计划是救出软禁在京都相国寺内的狮子王院宫[58],并拥护他在京都建立征夷大将军政权,对抗江户的德川将军家,召集天下浪士齐聚京都,施行攘夷政策,然后建立倒幕军队攻入江户。这真是幕末史上最富有想象力的一个阴谋了。
“真有意思!”清河突然拔剑出鞘。
河内介抬头看着他问道:“你干什么?”
“你看,这是七星剑。只要此剑在手,我们就能成就大业。”
“啊,原来如此。”
剑相学是宽永年间[59]京都神官和佐伊势守以信所创。久居京都的河内介更是耳濡目染。他也拿出自己的佩刀对清河说:“这是我的佩刀,您请看。”
清河接入手中观察,发现此刀薄如蝉翼,做工精良,锋利无比,整个刀身散发着一种妖气。
“此刀造型可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村正[60]吧。”
“不,您没有看错,这就是村正。”
村正让将军家的家祖德川家康前后数代招致不幸,各地诸侯为避免德川家不满,都未收藏此种刀剑。[61]
不过,与德川家为敌的人都会刻意佩戴这种刀剑,大坂之战[62]时丰臣军中的军师真田幸村等人皆是如此。据说冬之战中,木村重成担当讲和使节时也故意佩戴着村正的短刀。
而河内介所用的这种村正佩刀,攘夷志士们也都是争相收集,后来就连西乡隆盛[63]都随身带着一把村正的短刀。
“清河先生,这真是祥瑞啊。以我的村正讨伐德川家,以你的七星剑恢复皇权,这不是大吉之兆吗?”
“是大吉啊。”
清河依旧凝视着这把村正。他发现距离刀刃一寸的刀棱上有一处伤痕。按照剑相来说,此处的伤痕乃是凶穴,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
“这个伤痕。”
“啊,那伤痕啊。”其实河内介早就发现了,“不用放在心上。即使我身遭不测,只要能打倒奸贼德川氏,我的夙愿便达成了。”
“真是豪爽,倒不像是上方[64]之人。”
“并不是只有你们关东的男人才能称为男儿。”
两人收好刀剑,便开始准备举兵事宜。河内介斡旋于京都之中,清河则奔走于西国等地。
清河于九州的工作异常成功,连他本人都始料未及。
他先是四处游说:“各位地处偏僻,不知中央动向,其实攘夷倒幕的时机已经成熟。”九州各地的志士本就生怕错过了风云突变之机,所以听到清河的鼓动之后皆是愤然而起,众人都在感叹“原来时势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啊”。
如果在京都树立新将军家,那就需要大量的亲兵。
众人在清河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动下纷纷前往京都。幕末风云的序幕,可说就是由清河八郎的九州游说拉开的。
四
但是,曾试图树立京都将军的清河却在第二年的文久二年八月回到了江户。
他一进入位于小石川传通院后面的山冈铁太郎家中便说道:“我困了,让我睡一下。”于是在房内的一个角落拉起了屏风,然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便躺下了,睡到第二天的早上仍未醒来。一直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才睡醒,扭过脸说了一句“西国的武士都不值得信赖”。之后无论山冈怎么询问,他都一言不发。
清河到底在上方、西国等地做了些什么,山冈直到明治时代才得以知晓。当时的清河距离举兵起义只有一步之遥。
九州的浪士们纷纷于大坂集合,住进了位于大坂土佐堀的萨摩藩邸。当时的萨摩藩以岛津久光为首的众多高层都属于佐幕派,而激进派的西乡隆盛等人则处于被流放的状态,所以藩邸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感到很是头疼,总之把空着的二十八号长屋提供给他们居住,相当于软禁了他们。
但是志士们并不知晓自己是被软禁了,还在翘首以盼清河等人说的“萨摩大军”的到来。
清河所说的“萨摩大军”是指当岛津久光为守卫京都带兵前来时,众浪士于途中拥护其起义并进军京都。对此最为头疼的就是久光本人吧。
久光率领着清河所谓的“萨摩大军”于文久二年四月十日进驻大坂的萨摩藩邸。不过他听完浪士们的计划之后便完全置之不理,甚至命令藩内武士不得与这些浪士来往。
可惜浪士们还是没有意识到清河所说的举兵计划不过是空中楼阁。连清河本人也依旧沉醉于自己勾勒的空中楼阁之中,甚至还给家乡的老父寄去了绝命书,因此其他人都对他深信不疑。
清河在绝命书中写道:“天运将至,即使我死去,也要化作忠义之鬼,光宗耀祖,万古不灭。敬请父亲期待吾等起兵大义的后续。”
而且,清河的某位友人还与激进派公卿三条实爱有过交情,通过这层关系,清河直笔上书天子,托实爱转交。
“陛下应借此机会,愤然而起,复兴皇权。”
身为无官无位的一介浪人,竟然煽动天子“愤然而起”,恐怕幕末志士中敢这么做的除了清河八郎再无他人。
不过,在一个清晨,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举兵计划实施之前,身为领袖的清河竟被二十八号长屋内的浪士团赶了出去。理由无他,清河傲慢不逊的个性使杀气腾腾的浪士们尽皆对他深恶痛绝。甚至连最初提案者之一的田中河内介都在背后说“清河君不是大将之才,为了义军的团结应当把他赶走”。
清河不得不孤身一人离开大坂。
“七星剑,你为何不给我带来好运?”清河万分悔恨地说道。不过,好运并未远离他。他刚离开上方,便发生了“寺田屋之变”。萨摩藩有马新七等一部分浪士团首脑于伏见寺田屋内商议起兵事宜之时,被接到岛津久光密令的八位剑客尽数诛杀。清河之后的浪士团领袖田中河内介则被逮捕,于海上押送途中与儿子左马助一道惨遭萨摩士兵杀害,尸体被投入海中,后来漂到了小豆岛。直到现在都有很多传闻说在那片海滩看到了河内介的亡灵。
五
那时,佐佐木唯三郎则是出人头地,被提拔为讲武所教授。对于江户的剑客来说,这个职位具有无上的荣耀。
有一天,佐佐木于小川町讲武所内练习,练累了在休息室内歇息时,猛然发现外面有一道人影。突然那道人影一闪而过,出现在门槛边。
是清河八郎。
“啊!”佐佐木大吃一惊。这不正是幕府要找的人吗。
清河身穿带有龟甲花纹的夹衣,露出白色的衣襟,气宇轩昂地站立着。
“好久不见。”清河说道。他一点没变,身为区区一介浪人,与官至直参,甚至担任讲武所教授的佐佐木说话都不使用敬语。
“回到江户,倍感无聊,身体都变迟钝了,想流点汗。不知能否讨教一下天下闻名的讲武所刀法。”
(求之不得)佐佐木心想。他真想把这个男人狠狠地打到断气,于是便回答说:“正好现在道场空着,我还没领教过清河先生的刀法呢,所以也想讨教一番。不过——”
“不过什么?”
“我所学的是古式流派,可不像清河先生的北辰一刀流那般比试时戴护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啊,那就使用袋竹刀[65]吧。”
“使用当世竹刀[66]如何?”
二人在道场内换上训练服,开始挑选竹刀。清河挑的一把看起来很轻,长三尺九寸。而佐佐木所挑的竹刀是由山城真竹所制,重达一百六十匁[67]。
比试按照古法,一招定胜负。
两人一站起来便双双后跳,拉开三间[68]的距离。清河双手举起竹刀,左脚稍稍向前,佐佐木则是平举竹刀,刀尖略微下沉。
(轻而易举)佐佐木心想。没想到对手只有这点水平,他剑尖所指的清河浑身上下满是破绽。
然而佐佐木渐渐发现,清河的站姿逐渐变得有如山岳般耸立,而且,他吸入一口气后似乎再也没呼出来。
(这个人到底还有呼吸吗?)
“啊!”佐佐木一声佯攻,但是清河毫无反应,只是屏住呼吸向前慢慢推进。其间佐佐木佯攻了数次,不过清河的姿势一直不变,依旧缓缓推进着。佐佐木一直退到道场墙边时,突然发现清河的身体似乎变小了,原来是那一口气他终于呼了出来。
(就是现在!)
佐佐木瞄准清河的手背如同大鹏展翅一般飞跃而起,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清河的竹刀上,反射出一道闪光映入了他的眼帘。就在这一瞬间,清河飞速舞动竹刀,重重地打在佐佐木的左腹,几乎都要打断他的肋骨。
“我输了。”
清河静静地看着踉跄倒退的佐佐木,然后又高举起竹刀说道:“不够,再来!”
“混蛋!”佐佐木大吼一声跳起,狠狠地一刀刺出。清河横起竹刀,引开他的攻势之后,又是一击打在佐佐木的头上。虽然打得很轻,但是头上可没有护具。
“我输了!”佐佐木大叫着扑倒在地,只觉得头晕目眩,站也站不起来。
(猫——)感觉自己就像老鼠一般的佐佐木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字。他瘫倒在地,惧怕清河会像残忍的猫一般再次攻击,于是便举起竹刀在头上胡乱挥舞着。
一天,佐佐木唯三郎从上总介那里听说,清河通过松平上总介引荐,向老中板仓周防守(伊贺守)胜静进言,期望能够结成由幕府管辖的浪士组。听到这话,佐佐木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不论清河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不是一直都是倒幕论者吗?现在他要招募流浪剑客拥护幕府政权?到底是想搞什么名堂?”
“我也不清楚。”上总介用稳重的语气缓缓说道,“虽然不知道清河这只狡猾的狐狸在打什么算盘,不过如果此次幕府能够好好利用他的话,倒不失为一招妙棋。清河曾从九州召集了大量浪士聚于京都,如今又有不少长州、土佐浪士,甚至是周边地区的浮躁浪荡之徒混杂其中,这些人每日每夜都在寻衅滋事,只要发现有人与自己的意见稍稍相左,便假借天诛之名大开杀戒。亲近幕府的九条关白家的诸大夫岛田左近就被人砍下头颅弃于先斗町的河边。而宇乡玄蕃的头颅则被一杆旧枪挑着竖立在宫川町的河岸上。连续多日数人被杀。这群混账被清河诱骗至京都,可是身为脱藩浪士毫无收入,食不果腹,导致心焦气躁,但又没法回故乡,所以都是近乎发狂的状态。不得不动用武力镇压了。”
“不过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京都那些跳梁小丑般的浪士们,大概都是清河施展歪门邪道的秘术召集而来的吧。如今又是这个清河将要采取武力手段去镇压他们。
“话说回来,清河在町奉行所[69]内还有案底吧。如此一来将会怎样处理呢?”
“这便是清河主要目的所在吧。他提出此项方案时便说希望幕府开展大赦运动作为回报。如果当真大赦的话,清河就能恢复自由之身,也能解救身陷牢中的小妾和昔日同伴们。”
“真是个有手腕的人。”
此时的清河居住在小石川传通院后面的山冈家中。他托人打探传马町大牢内阿莲的消息时,才知道阿莲已于上个月病死牢中。
(是被杀的吧)
清河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体弱之人在大牢内呆上一年的话,十之八九都会死去。
得知阿莲死于狱中的当夜,清河从山冈的妻子那里借来灯油,在厨房的角落给远在出羽庄内清川村的老母亲写了一封长信,直至深夜。据说山冈的妻子从窗外看到清河当时的侧脸时真觉得清河如同一个孩子。
清河用端庄的平假名文字写给母亲的那封长信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再来说说有关阿莲的事吧,一想到她我便痛不欲生,懊悔万分。(中略)恳请母亲把她当做儿媳,早晚为她焚香诵经祈福。”
清河也有着这般柔情的一面。他还考虑良久,为阿莲起了戒名[70]——清村院贞荣香花信女,一并写入信中。
数月之后的文久三年二月八日,清河与幕府在江户征召的总人数达二百三十四人的浪士团一道,经由中山道板桥宿向京都进发。
浪士团头领为鹈殿鸠翁。山冈铁太郎、松冈万担任监察。
他们几个都是响当当的幕臣,这些职位名称也是按照幕府官制所设。不过监察并非战斗指挥官,而是类似于事务官,也就是所谓的负责人。
浪士团分为七队,编为一号队至七号队,每支队伍不足三十人,内设一名“伍长”作为浪士队长指挥全队。“伍长”是由清河指派的。后来从浪士团内分裂而出成立新选组的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原田左之助、藤堂平助、山南敬助、井上源三郎、永仓新八等近藤系剑客此时都在浪士团中,不过清河并不认识他们,只把他们当做一般浪士随便分入队列之中。
而清河本人则不属于任一队列。
他在浪士团内没有任何职位。当然,他是浪士团的立案者,从知名度来说也与这些应征而来的浪士有着天壤之别,即便是就任总队长也理所当然,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浪士团领袖。不过幕府为了提防清河,并未给他一官半职。而清河本人,也不愿意与那些平庸浪士混在一起,所以一直都是处于一种超然的立场。
行进十六日后,浪士团抵达了京都,分开居住于洛西壬生乡的数间乡间武士屋内。
抵达当夜,清河的一席话在浪士中引起了惊涛骇浪。
他把二百余名浪士召集到壬生新德寺大殿内,背对本尊阿弥陀如来佛像而坐,开口说道:“我想把组建此浪士团的本意告诉诸位。”
“诚然,我们是应幕府所召来到京都。但是身为浪士,我们不可能在幕府加官受禄,所以也不必听从幕府摆布。我们不需要遵守幕府之命,只遵守尊王大义!”
清河之言令满座皆惊。原来清河组建此团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守卫即将进京觐见天子的将军德川家茂,更不是为了镇压京都之内的浮躁浪士。
清河继续说道:“如果有人胆敢阻扰皇命,即使是幕府高官也当杀无赦。”
如果有人反对皇命,即使是守护职[71]、所司代[72]也要斩立决。也就是说建立一个凌驾于幕府之上的新部门,至此清河的野心终于达成,在这一瞬间,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新将军。
接下来便是以浪士团之名拥护天皇,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手段,木曾义仲、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历代霸主都曾用过。
“各位可有异议?”
清河把七星剑放于膝边,左右是他的心腹石坂周造、池田德太郎。两人都蓄势待发,提防有浪士突然杀向前来。
整个大殿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没异议就好。明天早上我便上奏天子。”
直到第二天,清河都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而七星剑一直放在身边。如果有人内心动摇改变主意,那么清河会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将其斩于当场。
而清河的心腹石坂、池田等人则按照清河所说,进宫呈上奏折。他们还在殿内言辞激烈地对学习院勤仕公卿[73]们做思想工作时,近卫关白[74]出来说道:“已经上达天听,陛下龙颜大悦。”然后还给石坂等人颁发了正式赦令。
当时,一名英国人在武藏生麦[75]被萨摩藩士所杀,引发了萨英战争[76]。随着事态的发展,英国舰队将武力进攻关东的传言甚嚣尘上,满朝文武惶惶不安,天皇颁发的赦令里也写道:“诸位浪士应当速速东下,为国尽忠保国安泰,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有此赦令,浪士团成为了全国唯一一支不受幕府调遣的武士团队。
“那就领受皇命,前往关东。”抵达京都不过二十天,清河便命令武士们返回关东。不过以芹泽鸭、近藤勇为首的十余人反对东下,留在了京都,驻扎在壬生乡内,成立了受会津守护职管辖的新选组。
而浪士团的大部队(取名新征组)正准备离开京都时,幕府派遣了六名旗本加入,担任监察。其中以佐佐木唯三郎为首,另外五人是速见又四郎、高久保二郎、永井寅之助、广濑六兵卫、依田哲二郎。这些人全是讲武所的教授,在旗本中属于屈指可数的剑客。
这六人刚刚到任,浪士团便开拔返回关东。佐佐木等人连凳子都未坐热便一同折返。
途中,他们进驻中山道马笼宿的本阵岛崎吉左卫门居所时,佐佐木瞧见山冈铁太郎正独自一人在屋内坐禅,便溜到他身边低声说:“山冈先生,我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
“我能先检查一下隔壁吗?”
“没必要,隔壁没人。你所说的要事,是指杀掉清河吧。”
“你已经知道了吗?”
“不知道。看到你们突然加入浪士团,便猜到一二。是老中板仓指使的吧。”
“任凭你想象吧。总之某位阁老说八郎太过怪异,如果这位稀世罕见的策士此时进入江户,并且还手握赦令,谁知道他会玩出什么花样。恐怕他会在江户、神奈川又引起一场攘夷暴动,让他得手的话弄不好他便会揭竿而起兴风作浪了。”
“但是。”山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凭你杀得了八郎么?”
“杀得了。”
“就你一人?”山冈说道,表情震惊。
“我怎能说出详细计划呢?只不过想事先知会你一声罢了。不过此事万万不可告诉清河。”
“不用操这个心,本人一向守口如瓶。不过我有一句丑话说在前头,任你怎样,我一定会保护清河。他是百年难遇的英雄豪杰,只可惜没有身份背景。我们身后有着幕府,而萨摩长州那些纵横家的身后有着藩内支持。但是清河走到如今全凭他独自一人。清河一个人想要成就大业,只能靠各种奇思妙想甚至坑蒙拐骗。何不放过他一次,目送他成为真正的大英雄呢?”
“这可是上头的意思。”
“你难道是板仓阁老的家臣吗?身为直参,我们的上头只有将军家。”
六
文久三年四月十三日。这一天清河从早上起便感到头痛。
最近几天,他都住在与山冈家亲如一家的邻居高桥泥舟家中。泥舟的妻女担忧地对清河说:“是感冒了吧,今天还是不要外出为好。”
“不,今日还有约,别人还买了酒等着我呢。”清河丢下这句话便出门了。目的地是麻布上之山藩邸的长屋。他前去拜访以前在安积艮斋门下学习时的同学金子与三郎。
清河数日前便与金子打招呼说要于今日来访,所以金子便早早备好酒宴等着他。
清河来得比约定的时间稍稍晚了点。
金子明白清河前来的真正目的——为了让他在攘夷联名簿中签字画押。清河怀中的账簿上已经收集到了五百余人的署名,不日他便会举兵起义,第一个攻击目标是横滨的外交部门,然后将这支义军建立成复兴皇权的倒幕军。
“都是老同学了,不多说你也明白我的想法吧。”
“明白。让我加入吧。”
金子毫不犹豫地在账簿上签字画押,然后让妻女摆出酒宴,把酒壶递给清河。
清河没有注意到酒壶碰到酒杯时发出了一声脆响。
此时,有数位武士正在藩邸的后门边走来走去。
后门外面只有一条路,直通赤羽桥,桥边有一家挂着苇帘的茶店,店内也有数位武士围在一起喝茶。这些人的打扮看起来都像领俸两三百石的直参。其中只有领头的佐佐木唯三郎戴着斗笠,余下几人是讲武所教授速见又四郎、高久保二郎、窪田千太郎、中山周助。
过了亥时,清河离开了藩邸。
他戴着与佐佐木一样的扁柏所制套有黑纱的斗笠,虽然已经酩酊大醉,但依然步伐稳健。走过麻布一桥时,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叫了一声“清河先生”。
“嗯?”
“是我,佐佐木。”
佐佐木装作打招呼的样子摘掉了斗笠。这便是他精心准备的圈套。
看到佐佐木前来打招呼,清河不得不停下脚步,伸出握着铁扇的右手打算解开斗笠的绳结。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徘徊在他身后的速见又四郎拔刀横切而过,甚至都切断了他的左肩胛骨。清河向前一个踉跄,然后一步踏出稳住身形,意欲把手伸向刀柄,谁知在这关键时刻他那握着铁扇的右手竟然被斗笠的绳结缠住了。
“清河,受死吧!”佐佐木从正面给了清河致命一刀。这一刀砍在了他的右脑勺上,几乎把他的脑袋砍成两半。清河整个人由于这股冲击力向左飞出数步远后横倒在地,裂开的脑袋耷拉在泥土之中。
地上散发出一股冲天的酒气。
佐佐木因为此战之功,后来升为见廻组组长,俸禄增至千石。
清河竟然陷入了这么简单的圈套。身为一流策士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用这种小伎俩来对付他。
大概清河自己都会愕然吧,他做梦都没有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