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孔齐塔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我的妹妹孔齐塔为法国《正片》杂志写过一些回忆文章……
二十多年前,我的妹妹孔齐塔为法国《正片》杂志写过一些回忆文章,下面是她对我们童年的描述:
我们兄弟姐妹共七人。路易斯是大哥,接下来是三个姐妹,我是三人中最小的,也是最笨的。路易斯降生在卡兰达纯属偶然,他在萨拉戈萨长大并接受教育。
因为路易斯经常责备我在叙述中追溯到我出生之前的岁月,我想明确一下,我最早的记忆是在走廊里有一个橘子,还有一位漂亮的姑娘在门后面挠她的雪白的大腿。那时我5岁。
此时路易斯已经上教会学校了。一天清早,妈妈和他发生了一场小争执,因为他不想戴制服帽。虽然妈妈很少严厉地对待她心爱的儿子,不过,我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得毫不让步。
当路易斯十四五岁的时候,妈妈还让一个女儿跟着他,想证实他是否像曾保证过的那样,不把帽子藏在外衣下面。实际上他藏了。
因为天资聪颖,路易斯没费什么劲就拿到了最高的分数。甚至到了这种程度,为避免发奖那天被当众称为天之骄子而受窘,他在学期结束前故意捣蛋。
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津津有味地听他讲学生的生活。一天晚上,路易斯肯定地对我们说,他在午饭的汤里发现了教徒的一只又黑又脏的袜子。原则上,爸爸总是维护学校和老师,因而不肯相信这种事。由于路易斯坚持己见,他被赶出了饭厅,他颇有尊严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像伽利略那样说着:“可是确实有一只袜子。”
13岁的时候,路易斯开始学小提琴,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疯;而且看来他也很有演奏乐器的天赋。他常常等我们上床后拿着琴走进我们姐妹的卧室。他先讲解“主题”,现在想起来,我觉得他挺有瓦格纳风格的,不过当时无论他还是我们,对瓦格纳都不太清楚。我不认为他的乐曲是真正的音乐,然而对我来说,它是一种丰富了我想象的冒险的梦幻。路易斯后来还组织了一支乐队,在盛大的宗教庆典中,乐队在高高的合唱台上向如痴如醉的人群挥洒柏辽兹的弥撒曲或舒伯特的《万福玛利亚》的音调。
我的父亲经常去巴黎,回来的时候带给我们的玩具不计其数。有一次他们旅行回来给我哥哥带回一只小型舞台玩具,大约有一平方米大,上面有背景幕和布景。我记得有两种布景:王室大厅和森林。人物是用硬纸板做的,一位国王、一位王后、一名丑角和一些侍从。他们还不到十公分高,虽然用铁丝牵引他们从两侧走动,但他们还是经常向对面移动。为了凑齐演员阵容,路易斯拿来一只做跳跃状的狮子像,当初它完好无损时,它的脚还在时,原本是一块纸板;他还用了一个金色的“埃菲尔铁塔”。这塔以前曾在客厅、厨房和杂物间里放过。我记不清“埃菲尔铁塔”是否代表某位恬不知耻的角色或一座城堡。不过我记得清清楚楚曾见它一跳一跳地上场,走进宝座大厅,被拴在可怕的狮子翘起的尾巴上。
演出前八天,路易斯开始做准备。他如同《圣经》里那样与为数不多的几个被选中的人1一起排练。他们在谷仓里安置一些座椅并邀请镇上12岁以上的男孩女孩来看演出。在最后一刻还准备了点心糖果和蛋白甜饼,饮料是醋和糖兑的水。由于我们相信这是来自外国的一种饮品,就带着虔诚和喜悦喝了下去。
为使路易斯让我们进去,让他的妹妹们能看演出,我父亲不得不以禁止他演出来威胁他。
几年之后,市长以一个无可置疑的理由在市立学校组织了一场会演。我哥哥穿着一套奇怪的服装上台,既像吉卜赛人又像路贼,挥舞着一把巨大的羊毛剪刀,还唱着歌。虽然过去了许多年,我仍记得歌词:“带着剪刀和渴望修剪的心情,我去西班牙激发一场小小的革命。”看来这把剪刀就在今天的影片《比里迪亚娜》中出现了。观众简直要把手掌拍破了,他们纷纷向他掷香烟和雪茄。
此后,由于比腕力时他战胜了镇上最强的人,他以“卡兰达之狮”为名,开始组织拳击比赛。在马德里他是轻量级业余拳击冠军,不过中间的细节我不太清楚。
在家里,路易斯早就说过要学习并成为农艺技师。这个想法使父亲很高兴,因为他正在管理我们在下阿拉贡地区的田地。而我母亲则相反,她十分不悦,因为这项职业不能在萨拉戈萨学习。但这恰恰是路易斯学这门技术的原因:离开家庭,走出萨拉戈萨。他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了。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圣塞巴斯蒂安度过夏天。路易斯一般不回萨拉戈萨,但除了假期或出了某件不幸的事,比如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要回萨拉戈萨。那时路易斯22岁。
路易斯在马德里新建不久的大学生公寓度过了几年学习时光。在那里住过的大多数人日后都成为文学、科学或艺术名家,他们的友谊一直是我哥哥生活中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他很快热衷于生物学,几年之间他协助玻利瓦尔工作。也许他就是在那个时期成为自然主义者的。
他的饮食和一只松鼠差不多,在零度以下的气候中,哪怕下雪,他也穿着教士的单薄的衣服和凉鞋,不穿袜子。父亲为此很生气,虽然他内心为儿子感到骄傲,但他不愿表露出来。每当他看到儿子在冰水中洗完一只脚又洗另一只时就要生气,看见儿子洗手时也是如此。那时候(或许更早些,日期我记不清了)我们养了一只老鼠,它就像我们家的一员。它长得挺大,几乎像一只兔子,脏兮兮的,尾巴也残缺不全。我们把它装在鹦鹉笼子里带着它旅行,很长一段时间它把我们的生活搅得乱糟糟的。这可怜的家伙圣徒似的死去了,带有极明显的中毒症状。我家有五个女仆,我们未能找出谁是凶手。不管怎样,老鼠的味儿还没消散,我们就已经把它遗忘了。
我们经常养一些小动物:猴子、鹦鹉、猎鹰、蟾蜍和青蛙,一两条蛇,还有一条非洲蜥蜴,厨娘出于恐惧,用拨火钳凶残地把它打死在小炉灶台上。
我还记得羊羔“格莱科里奥”,在我刚满10岁那年,它差点弄断我的股骨和骨盆。好像它还是小崽的时候被从意大利带给我们的。它总是很虚伪。我只喜欢名叫“奈奈”的马。
我们还有一只很大的帽盒,里面装满灰老鼠,它们是路易斯的,不过他允许我们每天看一次。他选出被喂养照料得很棒的老鼠配成对儿,它们不停地繁殖。离家之前,他把它们放到谷仓去,这是出于对谷仓主人的极度偏见,他给它们自由,祈求它们“生长繁衍”。
我们所有的人都喜爱、尊重那些生灵,包括植物。我相信所有的生灵也一样尊重和喜爱我们。我们可以自由穿过野兽出没的森林而不会遇到任何危险。只有一个例外:蜘蛛。它们是恐怖可怕的怪物,在任何时候都能使我们的生活遭受痛苦。一种布努埃尔家族的奇症,这使它们成了我们的一个主要话题。我们关于蜘蛛的故事是十分离奇的。
他们说我哥哥在托莱多2的一家客栈吃饭时看到一个有八只眼、嘴边围着钩状触须的怪物之后,吓得失去了知觉,到了马德里还没缓过劲来。
我的大姐未能找到一张大纸来画出曾在旅馆里窥视她的那只蜘蛛的头和胸。她拖着哭腔向我们讲述当那只恶虫向她射来八道目光的时候,一个侍者以令人无法理解的镇静拎着它的一只爪把它拿出房间。
我的姐姐用她秀美的手模仿着那些毛茸茸、满身灰尘的老蜘蛛摇摇晃晃的可怕步态,它们身后拖着一些肮脏的分泌物,拖着一只残爪,这些形象交叉出现在我们童年的回忆中。
最近一次意外发生在不久之前,当我下楼的时候,我身后响起一种软绵绵的、令人恶心的声音。我看清了那是什么。是的,布努埃尔家族之敌就在那里。我感到自己像死了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地狱般的囊状物让一名报童踩中时发出的可怕的声音。我几乎要对报童说:“你救的不仅是我的生命。”我至今仍在自问,它以那种方式跟踪我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蜘蛛!在我们的噩梦中,在我们兄弟姐妹的交谈中,全是它们。
上面列举的那些动物几乎全是我哥哥路易斯的财产,我从未见过动物受过这样好的待遇,每个动物都根据自身的需要被精心照料。他至今仍喜爱动物,我猜想他甚至都不憎恨蜘蛛了。
在影片《比里迪亚娜》中有一只可怜的狗被拴在马车下,沿着漫长的路奔跑。当他为自己的电影寻找构思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了这一真实景象,并竭尽全力来阻止,然而这种习惯在西班牙农民中根深蒂固,想铲除它无异于和风车搏斗。在该片的拍摄期间,我受哥哥之托,每天给拍摄影片用的狗买一公斤肉,而且也分给经过那里的任何一条狗。
在卡兰达度过的某个夏天,我们经历了童年时代一次“大冒险”。路易斯那时有十三四岁。我们决定不经父母允许就去邻村。我们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表兄弟同行,不知为什么,我们离家时打扮得像去参加聚会一样。去的那个村庄叫“福斯”,在5公里之外,我家在那里有些田产和佃户。我们拜访了他们所有的人,他们给我们红葡萄酒喝,还有饼干。酒使我们快活无比,鼓起了我们的勇气,我们打起精神去了墓地。记得路易斯躺在验尸台上恳求大家把他的内脏取出来,还记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一位姐姐把头从一个年久失修的墓穴里拔出来。她的头紧紧卡在洞里,路易斯不得不用指甲扒开石灰层,以便让她的头出来。
战后我又到那片墓地去了一次,追寻童年的回忆。我看到它变得又小又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角落有一个无人管的白色小棺材,里面是一具残缺的儿童干尸,从原是腹部的位置长出一大丛红色康乃馨。
记得我们走过那片墓地之后,对此行的渎圣性质从未怀疑,后来我们走上被阳光烤灼的光秃秃的山丘再往回走。我们想找到一个神奇的山洞。酒的力量继续促进我们大胆行动。面对这种行动连大人都会退却:跳进又深又陡的山沟,钻过隧道,走出第一个洞,我们这个探险小队的装备只不过是在墓地捡的一小块蜡烛。烛光亮着的时候我们继续前进。随后,突然之间一切消失了,没有一丝光亮,我们失去勇气,也毫无兴致了。听到蝙蝠翅膀的拍打声,路易斯说这是史前的翼指龙,若是它们发起进攻,他会保护我们的。我们当中有人喊饿,路易斯英勇无畏,让他把自己吃掉。当时他是我的偶像,因此我大喊大叫,请求他们吃我而不要吃他,我是最小最脆弱的,是一群兄弟姐妹中最笨的一个。
我已忘记了那一时刻的恐惧,也忘记了所遭受的罪,但是我还记得当人们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那种既高兴又害怕受罚的心情。由于我们一副可怜相儿,所以没受到惩罚。我们乘着由“奈奈”拉的马车返回了“温暖的家”。我哥哥当时不省人事,不知是中暑、喝醉酒了还是耍花招儿。
此后的两三天内,父母对我们说话十分和气。父亲在以为我们听不到的时候,就向客人历数我们的冒险,夸大我们的困难并赞扬路易斯做出的牺牲。然而没有一个人提起我,至少当时我的举动也算比较勇敢。在家里总是这样,只有我哥哥路易斯承认并称赞我的优良品质。
数年过去。路易斯忙于他的学业,我们也在接受大家闺秀无用的教育,我们很少能见面。我的两个姐姐很年轻就结婚了。我哥哥喜欢和淑女们一起玩游戏牌。由于大家都想赢,总是弄得狼狈收场。他们虽不赌钱,但却有一种战争状态的紧张。如果我姐姐赢了,她就有权在路易斯可忍受的限度内卷曲或扯动他唇上的胡须。路易斯整小时地忍受着,然后就跳起来,扔掉牌和他够得着的所有东西。
如果路易斯赢了,他就把一根点燃的火柴凑到我姐姐的鼻子面前,直到逼她讲出一句我们听车夫说过的粗话。那个车夫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曾对我们说过如果你烫了蝙蝠的嘴,它会喊“×他妈”。我姐姐拒绝学蝙蝠的这种叫喊,最后也只好不欢而散。